“传统”在网络文学语境里的新可能
——以广西作者四丫头、我本纯洁和离人望左岸为例

2019-03-20 10:13韩颖琦韦宝华
创新 2019年4期
关键词:网络文学文学小说

■ 韩颖琦 韦宝华

从20世纪90年代起,中国迎来市场经济的冲刷,受此影响,文学场域与经济场域、政治场域、新闻场域等其他社会场域间的复杂关系发生了重大的变化。此番变革中,从科技里萌芽,在市场中蓬勃的网络文学,在经过了十数年的野蛮生长后,终于形成了一套独特的新型生产运作机制,与有着长久历史的传统文学生产机制正面相对。此处的传统机制,“既指新中国成立以来建立的、目前维持主流文坛运转的官方体制(如作协—文学期刊体制、专业—业余作家体制),及其背后的意识形态系统,也包括自五四‘新文学’以来形成的‘严肃性’文学传统(对抗文学的‘消遣性’),以及古典文学的精英原则(包括‘文以载道’的教化功能和陶冶性情的审美功能)”[1]。在此机制的操控下,纸媒时代的文学被分成精英文学/严肃文学与通俗文学/大众文学两大格局,前者驻扎于传统“体制”内,反复操演着中国和西方的传统范式的文化、文学资源,并承担社会教化责任;后者则“四处为家”,内容驳杂,优先娱乐消遣。对于网络文学来说,这一层面既是其与精英文学/严肃文学的分裂之处,同时也是与通俗文学/大众文学的接轨之处。除此之外,网络文学的章回体式连载形式及“新民间文学”精神,包括民间本位立场、“粗口秀”叙事方式、消解艺术神圣等特征[2],都显示出其与通俗文学/大众文学血脉相连。因此,网络文学常常被称为印刷文明的“遗腹子”,通俗文学/大众文学的网络化。上述论断固然不假,只不过网络文学的内涵远非抽取通俗文学/大众文学的要素那么简单。网络文学自身的网络性无疑是其核心的特质,该特质被学者邵燕君重点强调,其认为,“‘网络文学’概念的中心不在‘文学’而在‘网络’,不是‘文学’不重要,而是网络时代的‘文学性’需要从‘网络性’中重新生长出来”。其对“网络性”的阐释着重于三点:首先,网络性表明了网络文学的“超文本(Hyper Text)”身份;其次,网络文学的网络性根植于消费社会的“粉丝经济”,并且正在使人类重新“部落化”;最后,网络文学的网络性与ACG(Animation动画、Comic漫画、Game游戏三个名词的英文简称)文化具有天然的连通性[3],这三点从数字化技术、“消费社会”、社群、流行文化几个角度提取了网络文学的后现代特征。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实际上网络文学内在的后现代式的思想倾向、文化逻辑、价值模式,与精英文学/严肃文学,甚至与通俗文学/大众文学都存在着深层断裂,它作为一种新型的文学范式,与传统文学范式中的“传统文学”截然不同。网络小说作为网络文学中体量最大、流行度最高、商业模式最成熟的一种体裁,传统范式与新型范式的冲突在其中显得尤为明显。在此背景之下,悄然间,网络文学已以其与传统文脉的隐秘联系和强大的吸附力及包容力将传统文学生产机制中的生产者与产品、传统文学范式中的文化、文学资源纳入己身,显示出“传统”与中国文学之新可能。

在我们探讨此种新可能时,选择广西网络文学来作为考察的对象并非随意之举。在“广西三剑客”“广西后三剑客”①作家东西、鬼子、李冯被称为“广西三剑客”;作家田耳、朱三坡、光盘被称为“广西后三剑客”。及诸多广西作家的悉心耕耘下,传统文学界的“桂军”已成声势,在广西深厚的文学土壤里,网络文学这颗乘风而至的种子在此生根发芽,并快速成长着,网络所具有的特质给予这片土地上所有的写作者发掘自我的力量,助力他们追赶潮流,并成为潮流,于是我们毫不费力就能够看到,在他们的身上,那诸种“可能”是如何的在闪耀的。

一、传统作者新式生长的可能

在传统的文学领域内,当代文学有一套生产机制,其核心是各级文联和作协,“生产基地”是各级文联、作协主办的文学期刊。文学期刊作为一个平台,连接着作者和读者两大群体,平台—作者—读者三者间关系的平衡,是整个传统文学生产机制稳定健康发展的关键。在这个机制中,作者强烈依附着文学期刊,文学期刊掌握了作者作品发表和传播的“生杀大权”,然而如今的文学期刊已呈现出“老龄化、圈子化、边缘化”的弊病,导致老作者找不到读者,新作者难以进入这个机制里,更难以通过该机制上升为专业作家,传统文学生产已发生严重脱节[4]。该问题的出现,是传统文学生产机制长久积弊的结果,目前文学界尚未有能够妥当解决此问题的方法,然而网络文学向文学界展示了一种新式的解题方法。

广西作家四丫头有多部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广西文学》《南方文学》《红豆》等期刊,至今共出版了5部小说,分别为《爱情不设房》《错过的情人》《年华轻度忧伤》《等风来在世界彼端》和《欢歌》。从四丫头的作品发表平台来看,她似乎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传统型文学作家。然而,在她出版的5部小说当中,前3部皆为网络小说的实体书。四丫头出身于中国老牌原创文学网站“榕树下”,2011年她以一部都市情感小说《爱情不设房》在榕树下的征文比赛中脱颖而出,得到网站编辑的高度认可,小说实体书随即出版。在此之后,她继续网络小说的创作,小说《错过的情人》和《年华轻度忧伤》均首发于起点中文网,反响良好,而后也相继出版。从作品的发布渠道来看,她所走的是一条典型的、早期的网络写手的出版道路,即先于网络平台首发作品,在作品获得一定的人气以及网站、出版方认可后出版实体书。但从2016年小说《等风来 在世界彼端》的出版开始,四丫头的出版之路发生了变化,该书已不再于网络平台首发,而是由出版社邀约后直接进行实体书出版,后来的小说《欢歌》同样如此,从作品出版途径的演变可见,四丫头的创作已经发生了转型。从作品内容来看,其早期的3部作品均显现出了十分明显的网络小说痕迹,以《错过的情人》为例,虽然小说有了实体书版,但实体书中,分段频繁、人物对话繁多、故事情节与分章不完全契合等现象,皆为网络小说连载形式的保留,小说内容上的情节设置曲折,强调戏剧冲突,弱化深度意义也是网络小说的常见模式,而《等风来 在世界彼端》和《欢歌》则与此前的作品有了明显的不同。从《欢歌》来看,为短篇小说集,包括9部短篇小说。这些短篇小说的语言具有诗化的倾向,且较多地运用了现代主义的写作手法,如象征、隐喻、人物符号化等,如《空中缆车》和《范先生的下午茶》中,男主角皆以戴帽子的形象出场,其面貌与身份模糊,给人以不确定之感,映射出都市人交际与情感的飘忽。其文本内核在于借婚恋主题探讨现代人精神的困境与都市人困兽般的挣扎,追求深度哲理的探索。虽然该书仍然延续着作者在写作网络文学作品时期对情感题材的关注,但是它已经是一本不折不扣的传统文学作品。由此看来,在2011年至2016年这6年的写作中,她的创作渐渐地由网络文学转向了传统文学,而小说《年华轻度忧伤》出版后,她便已经停止了网络文学的创作,完全转向传统文学写作。

虽然我们在网络文学的大标题下对四丫头的创作进行讨论,但是很显然,她的创作历程有一定的特殊性,对于四丫头及其作品究竟应该归入何种作者群体、文学群体中,是必须分情况考量的。四丫头自言其并非“网生一代”,她既没有网络流行文化基底,也无阅读网文的习惯,对于网络剧、网络大电影、网络综艺、动漫等流行文化也关注甚少。相比之下,传统文学对其影响更甚,她自幼喜爱读书,高中通读世界名著,父亲中文系出身的家学及乡下老家的民间素材也给予了她文学滋养。她最初选择在网络上发表作品,是因为对于当时如她一般的业余写作者们来说,这是发表作品最便捷的地方,而并非是为了写作狭义上的“网络小说”。她还曾言从最初的写作开始直到现在,其目的始终是实体书出版,从未考虑在网络平台长期写作①此表述来自笔者对四丫头本人的采访,采访内容的使用已征得采访对象同意,特此说明。。由此可见,虽然从作品的角度来看,四丫头的作品确实经历了一个从网络文学到传统文学的转型,但是从作家自身的角度来说,四丫头的精神追求始终是传统的、精英的、严肃的,从未转型。如此这般属性多面、流动变化的作品和作者,在网络的世界里是被允许的,网络强大的包容性可以悦纳万物。对于网络而言,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是同等地位的内容物,传统文学作者和网络文学作者是同等地位的生产者,而它自身就像一个民间刊物,为那些被传统文学刊物门槛拒之门外的业余写作者提供发表的园地,也像一个展示架,供所有人放置作品,方便他人从架上拿取、阅读,同时网络也是一个训练场,所有怀抱文学梦想,拥有文学才华的人都可以在这里大展拳脚。2015年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品《繁花》,其初稿便是发表在网络上的。作者金宇澄在接受采访时说道,其实他对网络文学不了解,并且他很清楚地知道,“从严格意义上说,网络文学的‘网’和我的‘网’,肯定是两回事”,但他提到,在写作连载作品时,“是会激情万丈,会24小时沉溺于自己虚构的环境中,每时每刻会在小说的氛围里,那么多读者在等待,那种兴奋和幸福,巨大的热情和责任压力,都是闭门写作者根本体验不到的氛围。这方面的压力,一旦变成了动力,作者会极度投入。我记得写《繁花》到中期,我天天只为这部小说而活,没有一点其他兴趣,像一个怀孕的女人,什么事情都无感,只注意内心的这个新的生命。这和一般的写作不一样。”②参见《金宇澄也是网文作家?他说:网络文学和纯文学其实是殊途同归》,载澎湃新闻网,2018年3月31日,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052377。这样一种在民国时期于报刊进行连载的通俗文学作者们深刻体会过的写作感受,在近百年之后被严肃文学作者们在网络写作中体验到了。这些有着传统文学追求,执着于传统文学创作的作者,其自身的成长和其作品的成长离不开网络和网络文学的供养,网络的媒介特性消除了文化精英在知识获取甚至发表等方面的垄断特权,专家和业余爱好者的界限变得模糊。对写作者来说,海量的知识、便捷的发表渠道以及无处不在的读者和他们的反馈,无疑能够给予他们提升的资源和走出去的自信,而网络文学世界里特有的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之间的碰撞,能够促使他们审视自身,在“乐”与“教”的博弈中找寻最适合自己的写作道路。2014年,人气作家安妮宝贝在个人微博上宣布将自己的笔名“安妮宝贝”改为“庆山”,作品也不再于网络首发,改由合作出版社直接出版。在那之后,她所出版的文学作品绝大多数都为散文随笔类作品,小说类作品则十分重视深度意义和价值的探索,内容形式上皆与传统文学无异。我们再回头看四丫头的个人选择,其实她与安妮宝贝的经历十分类似,如果随着时间的推移,将来有越来越多获得了大量读者和主流文坛肯定的网络写手们抽身网络,跻身传统文学之列,那么我们不得不感叹,正是网络文学给予了众多文学青年一个思想张扬的空间、一片自由生长的沃土。

二、传统文学资源再阐释的可能

早年,我国的国产动画(电影)里有着众多深受广大观众喜爱的动画形象,如《大闹天宫》中的孙悟空、《葫芦兄弟》中的葫芦娃、《宝莲灯》里的沉香……我们对于这些形象的高度评价,源于其设计理念往往与中国传统文化息息相关,它们是中国传统艺术审美的优秀结晶。与此类似的,诸如鲁迅《故事新编》这样重写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的作品,同样由于其采用了传统文化这个载体来阐释现代性观点,因此能够经久不息地引起大众的共鸣。所有这些作品,其所运用的传统文化资源里蕴含的文化系统能够成为我们的文化认同,甚至国族认同的桥梁。而到了如今,在消费主义风行的当下,无论是什么身份的作家写出来的怎样的作品,放进网络文学的世界里,它们都会在文学商业体系里成为商品。“IP运营”的概念和方法臻于成熟的现在,即便是曾经如何神圣、如何具有民间基础的资源,都会被用市场和流行的眼光品评,这个时候我们猛然发现,中国传统文化资源逐渐丧失了其在年轻人心中的地位,变成“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存在。在当下的文化产业领域中,以中国传统神话传说、古典小说、民间故事为题材的国产电影、电视剧和动漫中,能够在新一代年轻人里引起较大、较好反响的作品少之又少,与庞大的优秀传统文化资源相较难成正比例。随着日、韩、欧美等国文化的强势输入对中国年轻民众的审美造成剧烈冲击,这些传统资源往往因其观念的古旧而遭到冷遇,即便国产文创行业有着来自国家的大力支持,我们也不得不认真思考,想要在始终新潮、瞬息万变的大众文化里弘扬长久累积、内涵稳定的传统文化,我们在传统文化的内涵理解、表达形式、传播途径等方面该做出怎样的变通。

事实上,在故事中加入中国传统元素的网络小说不在少数,“修真文”或“修仙文”的类型文就以道家的修真修仙理论体系为其文化内核,《凡人修仙传》(忘语著,起点中文网)、《修真四万年》(卧牛真人著,起点中文网)、《修真聊天群》(圣骑士的传说著,起点中文网)等是该文类的代表性作品,除此之外,基本上凡是东方古代玄幻类的网络小说都或多或少地以自己的写作方式演绎着中国传统文化。广西网络文学中的玄幻文创作以我本纯洁为代表。我本纯洁是目前广西网文圈中影响力极强的作者之一,在2017年的第二届全国网文之王评选中,他位列百强大神。目前他已发布的网络小说有《青春岁月》《神控天下》《妖道至尊》《我是霸王》《纯情打工仔》和《第一战神》6部,其中《第一战神》正在阿里文学连载中,各个作品皆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我本纯洁是一位“土生土长”的网络写手,他从网络开始自己的写作之路,每一部作品都有着鲜明的网络性特征。以其创作于2011年的《神控天下》为例,该书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名叫凌笑的少年,在与鬼门四大超级高手大战时自爆丹田而死,随后其灵魂阴差阳错地从地球穿越到了一个叫作玄灵大陆的地方,附身在了另一个名叫“凌笑”的人身上。这个“凌笑”原是凌家第十八代后人中最杰出的修炼天才,不料被小人暗算,废掉了一身经脉,变成了“废材”。穿越而来的凌笑得知这一切后没有自暴自弃,他从家族测试开始奋斗,一步步修炼能力,向曾经看不起他的人证明了自己,并怀着正义之心与反派做斗争,最后消灭了企图毁灭玄灵大陆的魔虎族、雷族及翼人族的永恒之神,拯救了世界。这篇小说采用了几种玄幻网文常用的经典套路,譬如“换地图”模式,凌笑从紫天宗出发,辗转荒丛山脉、蛊祭城、焚地城等地,而每到一个地方,凌笑都会成为那里的最强者。凌笑刚刚穿越来时,在这个唯功力至上的大陆上被所有人歧视,但他在往后的各种际遇里逐渐“逆袭”,还有仇必报地将与自己门派敌对的势力一一清除。他在能力变强的同时,还收入了大量的“后宫”,如白雨惜、云梦琪、罗轻霜、凤纤韵……几乎每新到一地,都会有一位女性拜倒在他脚下。“换地图”“逆袭流”“开后宫”等模式,都显示出《神控天下》是一部相当标准的网络“爽文”,即以满足读者基本的、直接的欲望与趣味为主的网络小说[5]。我本纯洁在这之后的创作延续了这样的写法,正在连载的《第一战神》仍然沿用了逆袭模式,但这篇小说运用传统元素的方式与之前的小说已有着本质区别。我本纯洁曾言,该篇小说主角杨武以中国古代名将杨戬为原型,但小说中的杨武无论是出身还是境遇都与神话传说、民间故事以及古代小说中的杨戬有着相当大的区别,只有某些角度的性格及战神的形象是两者间比较一致的地方。总体来说,杨武这个角色是一个完全的现代人,人物充满着现代品质,他的一言一行反映的是现代的文明,作者虽以古代形象为角色原型,但在人物塑造上已完全超拔出古代文化范畴,更多地赋予其现代意义,完成了对古代资源的重塑。另一个关键角色,是沟通杨武和杨戬两个人物形象的关键,即一只名叫小黑的狗。杨武在旅程之初时,“偶然”得到了小黑的帮助,在监狱事件结束之后,小黑陪伴着他继续旅程。如果说杨武是杨戬的现代演绎,那么如同杨戬的哮天犬一般的神犬的设定在小说中也必不可少。与此同时,小黑的形象意义比起哮天犬来有了巨大的提升,哮天犬之于杨戬来说是一个宠物兼武器的存在,是一个地位较低的从属物,其身世也没有什么复杂的来龙去脉可言。但小黑不一样,它自带一条剧情支线,本身可作为一个故事的主角,更加有趣的地方是其身上鲜明的“二次元”属性:它有着成年人类水平的智商,遇事能独立思考;能与主角用“神识”沟通——可以理解为能说人话,而且声音还“奶里奶气”;能做出类人的动作和表情,如在思考和不满时用两个前肢抱胸;爱面子,自称“本仙皇”,还会“吐槽”主角,又有着十分热血而感性的一面……可以说集各种“萌点”于一身,与日本动漫中的“喵喵”(出自《精灵宝可梦》)、“帕克”(出自《火影忍者》)、“猫咪老师”(出自《夏目友人帐》)等高人气动物角色有着颇多相似之处。因此,小黑虽然在外形上是一只动物,但它即便化为人形也毫无违和感,它与主角之间的关系更近似友人而非主人与宠物。杨武和小黑的组合充分吸收了日本少年热血动漫中的友情和陪伴等核心情感要素,将杨戬和哮天犬的组合运用当下流行文化的叙事策略进行了重新演绎,中国传统文化形象在吸收了时下风行的“二次元”潮流之后,成功地呈现出十分戏剧化的吸引力和角色内涵张力。

在我本纯洁这里,显然其“土生土长”的“网生”属性和写作“爽文”的经验带给他一种得天独厚的“溶解力”和“生产力”,令他可以把所收集的传统文化资源以网络流行的方式去理解消化,然后用网络流行的表达方式生产出来。虽然不能说如此的生产方法能够如同我们理想的那样完美地继承传统文化的内核,但是我们必须要认可的是,媒介即信息,传统资源要想成功地在网络中落地并发挥影响,绝不可能是简单的原身照搬,而是一定要经过一番由内至外的彻底改造才可能重生,只是究竟要采用何种办法、感受怎样的阵痛才能实现,仍待我们的探索。

三、传统古典风格大众化的可能

离人望左岸是广西网络文学作者当中一个较为特殊的存在。其目前一共创作了6部网络小说,分别是《一剑斩天龙》《唐师》《醉卧江山》《断狱》《推棺》和《岭南宗师》,除却《一剑斩天龙》为古龙残稿续写作品外,其他小说皆为历史题材,涉及唐宋明清四个朝代。在当下网络文学的男频小说里,有着“小白文”与“文青文”两种流派①在网络文学中,“小白”通常指只看或主要看爽文的一类读者,其对网文的需求主要是满足简单直接的欲望。“小白文”即指以小白为主要读者的小说,这类小说通常有很强的意淫性,故事情节往往以“爽”为主,人物普遍扁平化。“文青文”则是与小白文相对的一种网文,这种小说通常具有更强的文学性和思想性,体现出某种传统文学情怀,作者在写作时往往有意向传统文学靠拢。,历史小说作为男频的一大类型同样有着类似的划分,绝大多数的写手会擅长其中一种流派的写作,而离人望左岸的历史小说,却巧妙地跨越着两种流派。

就整体的阅读观感来看,离人望左岸的小说当中的史实细节十分丰富。如《推棺》中,作者写到在大明官制中,主管刑狱的是推官,直隶府的推官从六品,地方府的推官从七品。又谈到在仵作验尸之前,死者家属希望仵作能够认真对待自己的亲人,因此通常会给仵作一点小钱,称为开检钱,验尸结束之后还要再给一次钱,是为洗手钱,由于仵作的工资不高,每年三四两工食银,开检钱和洗手钱便成为仵作收入的大头。此外,朝代的制度与古代特定称谓作者也是信手拈来,显然其写作经过了一番考据。在行文方面,作者在人物对话里使用了文白结合的写法,这使得小说语言“古香古色”且言简意赅,透出些许古典文学风骨。此外,他的小说在情节上又有着古典传奇小说的身影。譬如《断狱》和《推棺》这两篇小说,从名字来看似乎是推理探案题材,这类小说的惯用套路是“单元剧”形式,即一个案子为一卷,数个案子拼成整部小说。但实际读之却发现,小说并非寻常的推理探案小说,虽然主角身怀刑侦方面的技能,但是主角并不会在探案的道路上过于深入,虽然有破案的情节,但是都是作为带出江湖朝堂势力纷争的引子。主角辗转于各个势力之间,铲奸除恶,扫平叛乱,树立威望,时而于朝堂侃侃而谈,时而于江湖擦肩生死,与中国古典的传奇小说、侠义小说、公案小说十分形似。无论是丰富的细节还是仿古的文风与情节,就这些特征来说,离人望左岸的小说都可算入“文青文”的行列,并能够略感传统文学的影子所在。

但离人望左岸的小说也有与“文青文”相当不同的地方。他在小说中惯用的一个模式是穿越,其《唐师》《醉卧江山》《断狱》和《推棺》4部小说皆为穿越题材。这4部小说的主角都是从现代穿越回古代的现代人,精通一样现代技术,如魔术、法医学、刑侦学等。这些主角并不怎么纠结于网络流行的“疑问三连”,即“我是谁”“这是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而是异常快速地接受了穿越的现实和自己的新身份,他们也完全没有考虑过如何回到原社会,极其干脆地斩断了自己与原社会的联系。有趣的是,主角们在原社会的信息除了模糊的职业之外,年龄、家乡、家庭等其他信息一概不知,他们于原社会的身形宛若虚空中的幻象,反而处于幻想中的异世界里的“自己”更加“真实”。显然,主角原本所在的现实社会之于作者而言只是一个使“穿越”能够成立的设定,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意义,作者将人物,或者说自己和读者,从现实中抽离出来,以便完全抛弃它。改变滞后于想象的现实,是穿越小说的内在驱动力,离人望左岸笔下穿越文的主角在现代时往往感到迷茫和压抑;然而,到了异世界,他们瞬间挣脱现实中的枷锁,在被设定好的道路上一往无前。“我想要的便一定会得到,我不想要的谁也不能强加于我”,离人望左岸穿越小说中此类与“小白文”如出一辙的观念——浓厚的个人主义思想,把握了其小说的命脉。其小说中的另一类型模式,是最常见于“小白”型玄幻文的“升级流”,这个内核存在于他的所有小说中,只不过其“升级”不似绝大多数玄幻文的“升级”那般体现在主角的力量得到逐个等级的提升(譬如经典“小白文”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中,人物的能力等级划分为十个大级、一百多个小级),而是如职场小说那般,体现在人物逐渐走向高位,努力实现政治抱负等方面。《推棺》是离人望左岸最近完结的一篇小说,故事讲述了主角李秘意外从现代穿越回了明朝万历年间,凭借一手过硬的现代刑侦技术在陌生的世界迅速站稳了脚跟,并于政界步步高升,最终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昭国公。李秘穿越后,首先以自带的“金手指”——刑侦技巧揭破一个案件,入得县衙当差,而后在前案牵出的倭寇案中,李秘又参与剿灭倭寇,立下战功,成为抗倭英雄,接着李秘不断地“换地图”:入湖广平叛,到辽东清倭寇,回京平叛变,阴差阳错入日本参与战国诸侯割据……每一个事件结束后,李秘的地位和威望都得到提升,最终登上高位。该篇小说大量运用“升级流”“金手指”“换地图”“下副本”等经典“小白文”技巧,从故事构架来看,确是一篇不折不扣的“小白文”。在当下,阶层分化是中国的社会现实,而极富底层草根属性的网络文学读者,必然将自身的愿望投射于网络文学,在此基础之上,“升级流”的突出特征,正是极致地表达了读者突破社会束缚占领高阶的愿望。而“穿越”与之有异曲同工之妙,其阅读快感的来源,简而言之就是现代化优势给予的“碾压”,现实对于人的约束在穿越者的身上被时空差异所消解。因此可以说,离人望左岸的历史穿越小说是一种双倍的“突破”,文本当中充满了从主角身上生成意义的能力。不过,它所生成的意义也仅仅在“个人”的范畴里,绝不逾矩。它并不如同“文青文”型历史小说那般探讨严肃沉重的话题,甚至显出现代理性批判的色彩,也没有表现出对历史本身的强烈征服欲,对既有的历史走向感到愤愤。历史之于其小说更多的是一种因作者熟悉而能使得自己可以大展拳脚的场景设定,一种人物活动背景。在《醉卧江山》《断狱》和《推棺》3篇小说的结尾,主角在费尽心力取得朝廷的信任,登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之后,最终却都选择了和朝廷分道扬镳,卸下一身铠甲,归隐山林,游玩天下。这样吊诡的毅然转身,更加证明了其小说的内核不在于“文青文”那般的驾驭历史,而是如同“小白文”那般的再造自我。

像离人望左岸一般以古典风格表达当代文化内核的情况在网络历史小说里不在少数,我们能够看到,这个题材具备一种天然的沟通力,尤其在有着悠久历史的中国,历史小说深厚的传统文脉贯彻古今,其内里无法剔除的传统文化肌理影响着每一个踏进它世界的写作者。如今,在网络的世界中,历史小说的概念和范畴得到扩大,与言情、玄幻、科幻等小说类型水乳交融,可以想象,假如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在未来达到某种意义上的完美融合,那么它一定会出现在承载着新旧交融的历史小说里。离人望左岸曾谈到,“网络文学会越来越靠近传统文学,创作者必须做出改变”①此表述来自笔者对离人望左岸本人的采访,采访内容的使用已征得采访对象同意,特此说明。,在他的写作中,我们也确实看到了他在有意无意地寻求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的弥合。在他正在连载的《岭南宗师》里,主角不再是穿越而来的人,而是一个地道的古代人,小说不再讲述现代人如何在古代社会里制霸,而是讲述古代人如何在古代社会里奋斗,这一转变,无疑显示出离人望左岸开始主动探索网络小说进一步贴近传统小说的可能所在,其成果是值得期待的。

四、结语

其实在整个社会场域内,人们注意到网络文学与“传统”的“对立”的时间并不算早。早年,网络文学曾经经历了近十年的野蛮生长,之所以使用“野蛮”这个词,是因为在那个时期内网络文学的发展几乎被主流和传统悬置了,它就那样恣意地在自己的圈子里疯狂成长。从2009年开始,这个“自由”的时期开始结束,一方面,中国作协开始加强对网络文学的关注,全国网络文学重点园地联席会议频繁召开,同年鲁迅文学院也开始举办网络文学作家培训班、网络文学编辑培训班。2010年至2011年,鲁迅文学奖和茅盾文学奖向网络文学作品开放,数部网络文学作品进入提名。继2014年全国第一家由网络文学创作、评论、编辑和组织工作者自愿结合的省级协会组织——浙江省网络作家协会成立之后,全国各地也开始积极成立地方网络作家协会。近几年,中国作协大量吸纳网络作家入会,2018年仍有50名网络作家加入。另一方面,政府也将网络文学纳入重点监管范围,“扫黄打非·净网2014”专项行动即是管理的突出行动之一,该行动也对网络文学创作环境产生了极大的震动,网络文学不再是法外之地。传统主流一方在目睹了网络文学的爆炸式成长后终于惊醒,于是开始积极吸纳与整合网络文学,二者便展开了交锋。我们在想象网络文学与“传统”的“对立”时,当中的“传统”不仅指传统文化、文学资源,更指它们背后的传统文化范式及印刷文明操控下的文学生产机制。网络文学具有的流通方式完全独立于传统之外,自成一家,其创作理念也与传统有着本质的不同,这是我们想象中的“对立”所在。然而,两者的截然不同并不影响两者内容要素的融合,我本纯洁和离人望左岸都向我们展示了在网络文学的基底中纳入传统要素并成功运作的可能,甚至于这两个生产机制的“对立”也并不是当中的每一个元素都在相互对抗,四丫头的创作之路即是两者沟通存在的证明。所以在一番兜兜转转的论述之后,我们可以确认所谓的“对立”其实是个伪命题,网络文学自身蕴含着网络这个媒介所赋予的“破壁之力”,而传统也不是铁板一块,期待两者交融后的未来并非痴人说梦。不过,在承认创意性地对传统资源进行再塑造能够令传统资源在当代大众文化中重获生机的同时,我们也必须要警惕传统文化资源的优良内核是否在神不知鬼不觉中被技术化的电子游戏逻辑掏空,网络文学毕竟“草根”,总体来说,娱乐性和商业性是其核心,其所缺乏对“价值”的承担目前还要靠传统与主流来弥补。不过,经过传统与主流的一番“规训”,网络文学会尝试将传统与主流所提倡的“价值”纳入自己的“网络性”中,这里的“价值”所指,不仅有旧式的传统价值,更有新式的核心价值,在网络文学这个全中国规模最大的精神栖息地里,数亿人民将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求与所得凝成实体,成百上千的“大神”以个人能力在虚拟世界建起映照现实的逻辑自洽的“法则”,不计其数的作品表达了当代人最即时最强烈的想象,所有的这些集合起来,便是“价值”最强大的建构力所在,便是新式核心价值最接地气的内容物。

学者邵燕君曾言,网络文学的出现搅动了文学的“正统秩序”,使“精英文学”被“他者化”,一些“永恒”的概念与逻辑被“历史化”[6],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是一件好事,因为这给了我们一个从长久以来的传统中跳脱出来,重新审视我们的文学的契机。生产机制也好,文本也好,单纯形式上的融合就能够促成新体制、新作品的快速生成吗?显然未必,但这是目前我们在接近理想状态的路上探索的一小步,积跬步便可至千里。我们理想中的融合,绝不是简单的一方取代另一方,而是在相互补充相互促进中达成相互认同,合力构建一个健康而有未来的文学格局,到了那时,我们的文学不仅产业越做越大、越做越规范,同时也能够为大众提供不论高低的、所有层次的精神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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