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科技大学 赵 晶 赵秋荣
中国政府在经济上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以后,承担着新的历史使命:推动中国文化走出国门,树立文化自信和彰显文化软实力。随着全球一体化的进行和中国经济地位的崛起,外宣翻译已成为展示中国形象、沟通中外文化的主要途径,其重要性日益凸显。同时,当今世界面临重塑国际话语体系的历史课题,中国面临突破西方话语霸权的时代机遇。“中国崛起一定要伴随自己话语的崛起,否则这种崛起是靠不住的”(张维为 2014: 10)。话语崛起是中国崛起的内在要求,然而已有的话语建设,尤其是翻译中的对外话语建设,尚不能满足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需要。如何在对外传播中表达中国观点,彰显中国价值,树立话语自信,进而形成中国话语,把握国际话语权,是目前国家软实力建设的核心内容。
话语自信是获得更大国际话语权的必然要求,也是对外话语体系建构的关键要素。“欲信人者,必先自信”。习近平(2016: 2)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指出:“坚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说到底是要坚持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如何在政治话语对外传播中彰显文化自信,建构与西方话语平等对话的话语体系,具有重大的时代意义、现实意义和国家战略意义。本研究基于霍米·巴巴的文化翻译观,从《习近平谈治国理政》(以下简称《治国理政》)的英译探究对外传播中如何彰显话语自信,形成融通中外的翻译话语,进而促进两种文化的融合共生,深化“译出式”翻译理论,助力解决强国“弱”语的实际问题,切实提升国家软实力。
霍米·巴巴是后殖民研究“三剑客”之一,提出了后殖民语境下的“文化翻译观”:翻译有助于塑造文化身份,文化翻译凸显翻译的“新颖性”“异质性”和“互补性”。(Bhabha 1994)由于“异质他者”(otherness)的存在,翻译便成为一种“杂合”行为,是不同于源语和译语的第三语码。异质他者在“第三空间”与目标文化进行“边界协商”,发生文化融合,产出异质文本。可以说,“异质性”“杂合”“第三空间”“边界协商”已成为文化翻译理论的关键词,极大地冲击了传统翻译研究的语言中心主义。
文化翻译推崇“异质性”,对异质文化持开放态度,注重保持文化自身的独特性,主张再现源语文化的“异质他者”。尊重进而再现异质,是获取文化话语权、重塑文化身份的重要方式。文化翻译因主张再现文化的异质性,具有抵抗强势文化的积极意义,助力实现弱势文化的非边缘化。“杂合”(hybridity)是与异质性紧密相连的概念,由霍米·巴巴在NationandNarration(1990)一书中提出。正是因为语言和文化异质性的彰显,翻译本身就是一种杂合。杂合作为语言文化交流的必然产物,具有彰显文化差异、促进文化交流的积极作用。它既可以是多种文化意向或语言特点的杂合,也可以是不同语体或文本类型的杂合(韩子满 2005: 23)。后殖民语境下,杂合对于中国文化的对外传播意义重大。
异质性和翻译杂合是在“第三空间”与目标文化进行边界协商的。巴巴认为,文化身份存在于与他者文化接触所形成的“第三空间”,即文化翻译过程中打开的混杂和居间的“罅隙性空间”(interstitial space)(Bhabha 1996: 204)。全球化推进过程中,翻译在“第三空间”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将不同文化的异质他者相互交换,以消解文化权威,破除自我和他者的二元对立,促进多元文化的交流互鉴、融合共生。翻译正是文化异质性协调商讨的过程,展示了不同民族和文化身份之间的协商和对话。通过边界协商,产生文化融合的张力,产出异质文本,有益于塑造文化身份,加固民族认同,避免弱势文化被强势文化侵蚀。
《治国理政》两卷本收录了习近平同志执政以来的重要著作及讲话178篇,集中展示了新一届中央领导集体的政治智慧和执政经验。习近平提出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愿景,着力从儒家文化中汲取治国理政的精髓,其讲话旁征博引,以古鉴今,引文丰富,表现出习近平对传统文化的强烈自信和文化自觉。
《治国理政》的英译本由经验丰富、熟悉并长期从事政治翻译的中外专家完成,可谓“翻译国家队”的集体结晶,是政治翻译的经典之作。政治语篇翻译要做到文化自信,需要译者在翻译实践中肩负好翻译使命、传承好传统文化、兼容好外来文化和展望好中国文化(潘卫民、郭莹 2018: 80)。研究发现,译者在微观层面体现出语言自觉,在宏观层面体现出文化自觉,表达了对家园文化的认同,进而在政治话语的对外传播中彰显了文化自信。具体而言,主要采取了以下策略:
《治国理政》的英译常选用可还原式直译,若将译文进行回译,基本可得到与原文语言相一致的内容。即使是文化色彩浓厚的引文翻译,也体现出此种特点。
(1) 原文: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
(习近平 2014: 419)
译文:To understand good music only after singing a thousand songs; to find a fine sword only after appreciating a thousand swords.
(Xi 2014: 469)
用“百”“千”“万”等词语表达数量之多,是汉语的特点。例(1)中的“千”是模糊概念,指数量之多。“千曲”“千剑”在译文中处理为a thousand songs、a thousand swords,是典型的还原性翻译,还原了源语语言的真实特征,形成了语言杂合。
译文在具体词汇选择上也体现出可还原式直译的特点,进而形成语言杂合。
(2)原文: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
(习近平 2014: 127)
译文:If you want one year of prosperity, then grow grain; if you want ten years of prosperity, then grow trees; if you want one hundred years of prosperity, then you grow people.
(Xi 2014: 141)
原文“树谷、树木、树人”的语言特点渗透到译文,分别译为grow grain、grow trees和grow people。受原文语言的影响,译文选用了grow people的表述,为可还原式直译,再次体现出译文的语言杂合特点。
数字词语的标记性翻译也是译文语言杂合的突出表现。汉语政论体中常常出现数字表达法,体现了语言的高度概括和凝练。《治国理政》的英译,常常保留源语数字词的使用特点,在译文中呈现标记性,再次体现了译文的语言杂合特点。如表1所示:
表1 《治国理政》中部分数字词及其翻译
表1中的数字词语翻译呈现突出的语言杂合特点,像the “two unswervinglys”的表达在目的语中极少使用,具有强标记性,这种鲜明的语言异质,可能给受众带来语言冲击。译文语言自身的特殊性被Duff(1981)称作“第三语言”(the third language),Frawley(1984)称作“第三语码”(the third code),语言杂合更是译文作为“第三语言(码)”的凸显特征。杂合文本既保留了与目的语规范相冲突的词汇、句法和风格特点,又保留了源语文化的某些特点。数字词翻译时保留异质性,反映出译者的语言自觉和文化自觉,是翻译中建构文化身份的重要途径。
此外,音译法的使用,是可还原式翻译的特殊形式。当源语文化和目标文化差异巨大,存在大量语义空白时,翻译时常采用音译法。音译对象多为人名、地名、专有术语和文化负载词等。从文化翻译的角度来看,音译是构成语言异质成分的重要方式,也是构成译文语言杂合的重要手段。
《治国理政》英译本大量使用音译词,彰显对外传播中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如翻译古代圣贤名字时,除了给出英语世界通用的翻译之外,还补充了人名的汉语拼音,用音译的方式向外国受众传播了以下文化信息:孔子,又名“孔丘”“仲尼”;老子又名“李聃”“李耳”。再如,翻译中国传统文化经典著作名时,也在通用翻译外增加了音译法:《论语》TheAnalectsofConfucius(Lun Yu)、《大学》TheGreatLearning(Da Xue) 和《周易》TheBookofChanges(Zhou Yi) 等。译者采用音译手段再现源语的语言特征,充分体现了译文语言杂合的特点。
上述翻译实践体现了《治国理政》英译过程中微观层面的语言自觉,而语言杂合正是政治话语外译中文化自信的具体表现。随着文化交流程度的深入,异质因素输入的客观规律应是从宏观的文化思想到微观的词汇语法(胡卫平、季可夫 2009: 38)。可以说,随着当今中外文化交流的不断推进,现已逐步过渡到词汇、语法交流时期。不少音译词和中式英语如zheteng、hongbao、guanxi、wuxia和geilivable等收入英语辞典便是很好的证明。值得注意的是,语言杂合并非译者能力不足或翻译腔,而是译者有意为之,是译文语言自觉的突出表现。除此之外,政治话语外译中的文化自信在宏观层面还表现为文化自觉,这主要体现为异质他者的保留和文化杂合的彰显。
如何建构文化身份,传播文化元素,是中国文化能否在国际舞台与各国文化交流、对话的关键。保留对外传播中的文化异质与彰显文化他者是文化身份建构的重要途径。吴南松(2003: 13)提出翻译的最终目的是寻求不同文化间的共生与融合,呼吁译者在翻译中采取保持原文差异性的做法。从文化翻译的角度来看,翻译就是异质因素的重构,这种重构对翻译中的文化传播起到重要作用。《治国理政》英译中异质他者的保留彰显了文化杂合,是对外传播中获取文化话语权的重要手段,具有抵抗强势文化的积极意义。
研究发现,译文中有大量保留异质他者、彰显文化杂合的例子。如:
(3)原文:我们就是要有这样的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真正做到“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
(习近平 2014: 22)
译文:We mustbe as tenacious as bamboo, as described by Zheng Xie: “In the face of all blows, not bending low, it still stands fast. Whether from east, west, south or north the wind doth blast.”
(Xi 2014: 24)
“竹文化”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竹子”象征不畏逆境、宁折不屈的品格,比喻做人的精神风貌。对比原文和译文,不难发现:译文补充了be as tenacious as bamboo的内容,增加了“竹子”这一中国元素,介绍了其顽强不屈的特点,保留了源语文化的异质他者,承载了源语的文化内涵。译者有意识地输出了中国的“竹文化”,主动进行文化传递,体现了文化自觉,彰显出翻译中的文化杂合,促进了两种文化的交融与对话。
(4)原文:如果任由这些问题蔓延开来……那就有可能发生毛泽东同志所形象比喻的“霸王别姬”了。
(习近平2014: 370)
译文: If we allow these problems to spread like weeds...the tragedy of Farewell My Concubine, which Mao Zedong used asa metaphor for losing power, may come true.
(Xi 2014: 407)
“霸王别姬”蕴含了丰富的中国历史文化内涵,译者并未因为这是翻译中的文化空白将其省去,而是选择了保留,且随文加注,指出这是毛泽东对丢掉政权的比喻。这些历史文化信息对于大多数目标读者而言,都是文化的异质他者。译文并未选用目标文化受众熟知的类比源加以替换,而是保留并再现了该异质他者,体现了对家园文化的尊重和认同,也是获取文化话语权的积极努力。翻译中彰显文化杂合,体现出弱势文化在与强势文化对话时文化身份的积极建构。
同时,《治国理政》一书注释丰富,共计239条注释译文,涵盖了中国特色政治话语、古典词句、人名、机构和历史事件等多领域的异质他者。译者通过翻译注释,丰厚地解读了源语话语蕴含的文化渊源,让源语文化清晰地呈现出来,力图重构源语文化的他者语境,彰显文化杂合,使不同文化在此碰撞、交融,再次体现出翻译话语的文化自信。
(5)原文:生肖,指中国用以记人出生年份的12种动物,即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狗、猪,12年一轮换。
(习近平 2014: 334)
译文:Shengxiao,the Chinese zodiac—a 12-year cycle. Each year is related to an animal—rat, ox, tiger, rabbit, dragon, snake, horse, ram, monkey, rooster, dog and pig.
(Xi 2014: 367)
例(5)中的“生肖”是中国历史悠久的民俗文化符号。译文先用音译Shengxiao保留了源语文化的异质他者,又通过文化类比的方式将“生肖”称作Chinese zodiac,助力提升译文的接受度,体现了源语文化和目标文化的杂合共生。“12种动物12年一轮换”的清晰释义也有助于向目标受众更好地传播文化他者。生肖文化在翻译中的传播,彰显了译者有意识地输出中国文化的自觉,以促进两种文化的交流和对话。
文化自信的彰显要求传播主体具有文化自觉。费孝通(2005)针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沉浮与觉醒,主张大力提倡“文化自觉”,提出了“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主张。政治外宣翻译固然要考虑目标读者的接受习惯和思维方式,但决不能失去文化自觉(朱振武 2016: 83)。刘灵(2011: 71)更是指出,跨文化翻译的本质就是译者文化自觉的显现过程。应该说,不仅要以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来引导政治语篇外译,更要借助这种外译来促进全球华人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
从文化翻译的角度来看,《治国理政》英译本所体现的文化杂合,彰显了翻译话语传播中宏观层面的文化自觉。这种文化自觉对中国文化的对外传播具有积极作用,促进了两种文化的交融与共生。当然,异质他者在翻译中的保留程度要视文化交流程度而定,对不同层面异质因素的取舍同样要遵循文化交流的客观规律。
跨文化交际中保持文化的纯粹性是不可能的,异域文化的“他者”与本土文化的“自我”之间存在着“第三空间”,这是一个非此非彼、亦此亦彼的空间。只有在这个空间,文化差异和话语意义才能得到阐释。(Bhabha 1994)可以说,任何两种文化的碰撞,都存在相应的第三空间。翻译是存在于第三空间的文化产物,既能超越文化异质,又能展现文化异质。不同文化之间应努力在此建立平等的对话关系。
第三空间的边界协商,有助于中国话语在国际舞台的传播,进而更好地获得国际话语权。《治国理政》表现出着力打造并积极传播核心话语的显著特点。植根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的价值理念,如“和”“德”“美”“仁”“善”“太平”,在书中得到充分的体现,真实反映了中国民众的生存经验和生活智慧,在国际舞台上传播了中国立场、中国智慧和中国价值。表2列出了书中体现的核心价值理念及其翻译。
表2 《治国理政》中的核心价值理念及其翻译
“和”“德”“信”“善”可以说是中华文化价值体系的基石,是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的中华文化基因。中国文化和价值取向呈现和谐型、伦理型、利益合义型的特点,而不同于西方的奋斗型、宗教型、利益存储型(姜广辉 2003: 25)。《治国理政》中“和/合”反复出现,正体现了中华文化的和谐价值取向,向目标受众传达了一种与万物和谐共生而非对抗征服的思想。译文中harmony出现了47次,其高频使用显示了译者主动传播文化基因的文化自觉。“德/贤”“信”“善”都体现了中华文化的伦理型特点,这些道德伦理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不同于西方重视法律宗教的文化特点。译文保留了virtue、goodness等文化基因,彰显了文化自信,可有效避免全球化进程中中华文化血脉的断裂和自我迷失,促进了两种文化的边界协商。
上述核心价值理念恰恰借助翻译,在第三空间与西方文化对话与比较,助力两种文化的相互理解、碰撞与交融。“大国之崛起,乃物力与思想之共同崛起也”(苏长和 2013: 7),这种思想文化的碰撞是中华文化“走出去”的内在需求。翻译作为一种存在冲突和接触的跨文化交流,(Schäffner & Adab 1997)是最典型的文化冲突范式之一(lavrez & Vidal 1996: 2)。《治国理政》中核心价值理念的对外传播,正是尝试建立能与西方世界沟通的中国话语体系的一种努力,能够加速两种文化之间的碰撞与交融。
此外,《治国理政》的一些创新译法,同样体现出源语文化和目标文化协商对话的努力。
(6)原文:中美新型大国关系
(习近平 2014: 279)
译文:a new model of major-country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
(Xi 2014: 306)
西方媒体报道多用major powers的说法,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强权政治”和“霸权主义”,与我们奉行的外交文化大相径庭。《治国理政》将其译为major countries,相比前者,此表述呈中性,切实表达了中方新型“大国”外交理论和独特价值观,充分体现了和平共处、合作共赢、永不争霸的外交理念。这种译法,突出显示了译者的文化自觉,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尊重源语文本,保留了原作的思想和风貌,折射出外交立场和文化自觉。从文化翻译观来看,该译文促进了两种文化在第三空间的边界协商,伴随着文化翻译传递了中国立场和中国价值,以期达到文化的对话和传播。
研究还发现,译者在处理书中的文化负载项时,有意识地重构他者语境,打造第三空间,让源语文化的“他者”与目标文化的“自我”在第三空间交融协商。比如,通过翻译“韦编三绝”“悬梁刺股”的注释,译者丰厚地解释了源语话语的渊源,讲述了古代中国人求学的故事,让源语文化清晰地呈现出来,是保持异域文化风姿的积极尝试。这些注释翻译力图重构源语文化的他者语境,助力打开第三空间,使不同文化在此碰撞、交融,进行边界协商,展现、超越并交换文化异质成分,促进多元文化的相互借鉴、融合和共生。
跨文化传播中,每种文化都面临如何表达自身文化和叙述他者文化的问题。本文基于霍米·巴巴的文化翻译观,围绕“异质性”“杂合”“第三空间”“边界协商”四大核心概念,以《治国理政》的英译为例,探讨了译者如何在政治话语翻译中彰显文化自信的问题。研究发现,《治国理政》的英译本,微观上体现了语言自觉,宏观上体现了文化自觉,是凸显文化自信的政治语篇翻译典范。具体而言,译者积极保留“文化他者”,突出源语文化的“异质成分”,以可还原式直译为主,再现中国元素,彰显异质他者,主动建构他者语境,促进源语文化和目标文化在第三空间进行边界协商,使译文表现出丰富的语言杂合和文化杂合,以期同西方话语抗衡,建构多元对话、多元共存的世界文化格局。
用中国声音、中国话语在国际舞台传播中国价值和中国智慧,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中国梦的应有之义。摆脱文化自卑,重拾文化自信,才能在对外传播中确保文化身份不被曲解,避免文化趋同,对促进中国文化在世界多元文化体系中的融合共生,具有显著的积极作用和重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