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经学的“复盛”作为清代文论建构的重要因素之一,从不同层面影响了其发展;而这种影响表现在文论语言的表述上,即以“作论之体”的方式来品评诗文,使得该时期的文论具有传统文论少见的体系性和理论特色。本文以《原诗》为例,从诗歌的“正变”发展观、创作主客体的辩证关系入手,指出其以“论”为主的学术倾向,并进一步分析经学对清代文论体系性特征的影响。
关键词:经学 清代文论 原诗 体系性
清代作為古代文论的集大成时期,诗赋、小说、戏曲等各类文体在创作数量、思想深度、理论创新等方面都步入繁盛时期。促使清代文论走向繁荣的原因是多方而的,如文学创作之发展、前人理论之积淀、时代发展之要求等,而经学的影响是最关键的因素之一。因为清代经学的“复盛”构成了文论建构发展的最重要思想背景,从而使清代各体文论之建构发展不可避免地受其影响。
中国传统文学观念起源于先秦对于“文”的理解和引申,它与儒家经典具有同源性。传统中国关于文学的最早研究,既见于六经典籍,也发源于讲学关于“六经”文本的研究。经学与文论的关系,二者同把“六经”文本作为最高典范,经学的每一次重大发展,都与文论的变革相生相伴。可以说,同以“六经”为对象的文学研究与经学是一个整体,后来文学研究渐渐专门化,从经学中独立出来,但在基本观念上仍受到经学的极大影响。因为,“经学所运作的文化行为,是作为一种对儒家经典文本进行语言阐释的古典阐释学而兑现的……在这个意义上,经学必然表现为一种对语言艺术——文学进行阐释的诗学理论形态。因此,……经学对中国古代诗学的生成和发展有着重要而深远的影响。”[1]
这种影响是多方面的,且在清代尤盛:其一,经学的思想观念对清代各体文论的影响,如在诗学领域,其重要诗学观的提出、经典诗学著述及重要诗论家都受经学思想的影响;而作为清代散文理论的典型代表,桐城派几代人的散文理论始终坚守宋学立场,并吸纳汉学之合理因素而与时俱进。其二,经学为清代文论提供了大量的重要范畴、命题,如“怨刺”、“比兴”、“知人论世”、“忠恕”、“通变”等都为清代文论家所经常运用。其三,经学方法被文论家用于文论阐释和论证,包括“依经立义”、“实证考据”、 “自源达流”等方法,其表现在文论上,即为以作论的方式来品评诗文,使得其诗论具有传统诗文评所少见的体系性和理论色彩。下文便从叶燮《原诗》结构层面的体系化特征入手,分析经学对清代文论“以作论之体来评诗”的论述倾向。
一.叶燮《原诗》的体系性特征概述
《原诗》成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此时清朝正开始进入兴盛时期。在书中,叶燮率先对诗学进行了一次较为全面的总结,并进行理论性建构。这次总结不仅仅是文论层面的,也是其建构并完善儒家诗学的一次尝试,他曾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仆尝有《原诗》一编,以为盈天地间万有不齐之物、之数,总不出乎理、事情三者,故圣人之道自格物始,盖格夫凡物之无不有理、事、情也。为文者,亦格之文之为物而已矣。”(出自《与友人论文书》)[2]268也正是因为有经学思想的渗入,叶燮的《原诗》整体上呈现出鲜明的体系性和整体性特点。
全书由“内篇”上、下和“外篇”上、下组成,“内篇,标宗旨也;外篇,肆博辨也”。(出自沈珩《原诗叙》)[3]85重点论述了两大问题:一则是探讨诗的历史发展规律;一则是分析在诗歌创作中,主、客观的互相作用。
关于诗的历史发展,叶燮的核心论点在“变”——“盖自有天地以来,古今世运气数,递变迁以相禅。古云:‘天道十年而一变。此理也,亦势也,无事无物不然,宁独诗之一道,胶固而不变乎?”[3]4在指出天地万物始终会存在“变”这一客观事实后,由天地万物延及到诗学领域;同时,他还从宏观角度提出关于诗歌发展的盛衰正变论,即“乃知诗之为道,未有一日不相续相禅而或息者也。但就一时而论,有盛必有衰;综千古而论,则盛而必至于衰,又必自衰而复盛。非在前者之必居于盛,后者之必居于衰也。”[3]3
他认为诗歌的“道”是不断发展的,如此自然有盛有衰;当其处于“时有变”的状态下,便开始生变,并且后人“沿习既久”,也会促其发生变化。就《诗经》而言,《风》《雅》便有正有变,这便是“时变”的结果,“其正变系乎时,谓政治、风俗之由得而失,由隆而污”[3]7。而后代的诗歌发展变化,除时变之动因外,也在于因沿习已久,后人在创作中会有“踵事增华”的举措,如远古《击壤》等歌谣,“一增华于《三百篇》;再增华于汉;又增华于魏,自后尽态极妍,争新极妍,千状万态,差别井然”[3]6。人类社会不断进步,人变得越来越聪明,这种变是不可遏止的:“大凡物之踵事增华,以渐而进,以致于极。故人之智慧心思,在古人始用之,又渐出之;而未穷尽者,得后人精求职,故益用之出之。乾坤一日不息,则人之智慧心思,必无尽与穷之日”[3]6。由此而言,‘“变”非但不是对“正”的背离,反而是除“正之积弊”且“救正之衰”。叶燮扭转以往论诗之发展变化时对于“正”“变”的看法,认为其是相对的、互为补充的,为“变”正名,他道:“历考汉魏以来以来之诗,循其源流升降,不得谓正为源而长盛,变为流而始衰。惟正有渐衰,故变能启盛”[3]8。
不仅如此,叶燮对诗的创作主体和创作客体及其辩证关系也作了深刻剖析,这是他吸收、总结前人的有关思想而加以升华,加以系统化的成果。叶燮将创作客体称为“诗之本”,也即所谓“在物之三”。他说:“自开辟以来,天地之大,古今之变,万汇之赜,日星河岳,赋物象形,兵刑礼乐,饮食男女,于以发为文章,形为诗赋,其道万千,余得以三语蔽之,曰理,曰事,曰情,不出乎此而己。”[3]20在叶燮看来,作诗,离不开“在物”之“理事情”,即离不开创作客体,这便是“诗之本”。而创作主体,叶燮称之为“诗人之本”,便是“在我之四”之“才,、“胆”、“识”、“力”——“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而且谓古人可罔,世人可欺,称格称律,推求字句,动以法度紧严,扳驳铢两,内既无具,援一古人为门户,藉以压倒众口,究之何尝见古人之真面目,而辨其诗之源流本末正变盛衰之相因哉。”[3]16
对于“在物”与“在我”的关系,叶燮也进行了辩证分析,他说:“曰理曰事曰情,此三言者足以穷尽万有之变态,凡形形色色,音声状貌,举不能越乎此,此举在物者而为言,而无一物之或能去此者也。曰才曰胆曰识曰力,此四言者所以穷尽此心之神明,凡形形色色,音声状貌,无不待于此而为之发宣昭著;此举在我者而为言,而无一不如此心以出之者也。以在我之四,衡在物之三,合而为作者之文章,大之经纬天地,细而一动一植,咏叹讴吟,俱不能离是而为言者矣。”[3]23所谓诗的创作,就是要“以在我之四,衡在物之三,合而为作者之文章”,真正的诗歌,应当从主客体的碰撞之中,相克相融而产生。
对于诗学本体和诗的审美创造的论述,叶燮同样发挥他的整体性意识。他不满意自古以来的诗论诗评,认为缺乏探求本原的整体性和系统性。《原诗·外篇上》:“诗道之不能长振也,由于古今人之诗评杂而无章,纷而不一。六朝之诗,大约沿袭字句,无特立大家之才。其时评而著为文者,如钟嵘,如刘勰,其言不过吞吐抑扬,不能持论。然嵘之言曰‘迩来作者,竞须新事,牵挛补衲,蠹文已甚。斯言为能中当时、后世好新之弊。勰之言曰:‘沈吟铺辞,莫先于骨,故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斯言为探得本原。此二语外,两人亦无所能为轮也。他如汤惠休‘初日芙蓉、沈约‘弹丸脱手之言,差可引申;然俱属一斑之见,终非大家体段。”[3]54在他看来,诗是人的精神领域内的创造活动,“源于物”又“本于心”,是心与物、主观世界与客观世界相互向对方转化的情感运动和审美运动。
除此之外,《原诗》外篇(上、下)论述了诗学领域的其他一些问题,以及对历代著名诗人的创作进行评论,如对诗的审美态势之“陈熟”、“生新”、“苍老”、“波澜”都分别加以论列,以继续论证自身的诗学观念。
总体而言,《原诗》内篇上下两卷,首先从诗的源流、正变讲起,论述关于诗的发展论;接着从主客体两方面的相互作用揭示诗歌的本质,建构诗学本体和审美创造的理论体系。外篇上下两卷,以具体例证,评说古今诗歌工拙美恶,从形而下的事例上升到形而上的理论层面,提出一系列美学思想。“创辟其识,综贯成一家言”,书中精辟的议论不是出于随感即兴,而是从系统且比较严谨的思路中发出。正如陈良运所说,“其所著《原诗》,实不应该置于‘诗话之列,因为它是一部自成理论体系又重在诗学基础理论的专著”[4]508。
二.经学对文论体系性特征的影响分析
长期以来,学术界普遍认为传统诗文评的主流学术特征是:运用形象化文学语言与审美化描述方式来表达其理论观点,使用诗、赋、骈文等文学性文体展开理论建构,“古代文论以论说之体而具诗赋之性,其批评文体的文学化、语言风格的美文化和理论形态的艺术化,共同铸成文论之‘体的诗性特质”[5]93。这种主流学术特征使古代文论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但也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论”的学术特征。但以《原诗》为代表的清代文论著作,已经渐渐突破破了传统的评诗之体,以“作论之体”评诗,呈现出体系性和理论色彩。
《四库全书总目》评价《原诗》,说道“虽极纵横博辨之致,是作论之体,非评诗之体也”,认为其“以作论之体”来论诗,并不符合论诗的传统方式。这也从侧面印证了叶燮在阐述诗学观点时,其思维逻辑有别于传统的诗文评述,而是采用“论”受到经学的影响。
叶燮《原诗》不是就诗学论诗学,而是试图把诗学纳入到哲学框架中,从普遍性原理来推论诗学问题。沈珩为《原诗》作序时指出,“非以诗言诗也;凡天地间日月云物、山川类族之所以动荡,虬龙杳幻、鼪鼯悲啸之所以神奇,皇帝王霸、忠贤节侠之所以明其尚,神鬼感通,爱恶好毁之所以彰其机,莫不条引夫端倪,摹画夫毫芒,而以之权衡乎诗之正变与诸家持论之得失”[3]85。他认为,叶燮不是就诗学本身立论,而是把诗学道理与天地间各种事物的道理贯通起来,是在一个大的理论框架中观照诗学问题,使得其诗学理论具有较强的理论色彩。张健曾指出,“在宋代以后,由于诗学家们论诗大多排斥道学家的诗歌,所以一般论诗也不用理学家的理论来论之,而叶燮则将之置入到理学的框架中来讨论,这使得其诗学呈现出新的面貌。”[6]330
其实,“论”的学术特征虽然在古代文论不占据主流地位,但仍有一席之地,而经学正是古代文论能够存在这种学术特征的原因。一方面,从语言层面看,经学中的文论著述体现出了鲜明的理论化语言特色,经学典籍中的文论文献及经学家关于文论的著述,都通过运用理论化语言而赋予了古代文论以“论”为主的学术特征。另一方面,由于经学在古代学术中具有高度的权威性,其以“论”为主的理论表达方式,一定程度上也渗透到文论中,从而对文论以“论”为本的学术特色产生影响,也大大强化了古代文论“论述”性的学术特色。
由此可见,在清代经学“复盛”的背景之下,这一时期的文论无论从观点阐述还是从理论建构上,都受到经学很深的影响,表现之一便是其在文论中展现出的以“论”为主的学术倾向和体系性特征。这也为分析这一时期的文论特色提供了新的切入角度和思考空间。
三.余论
清代是经学的复兴期,皮锡瑞评清代经学云:“经学自两汉后,越千余年,至国朝而复盛”[7]214。经学的“复盛”为清代文论的发展繁荣提供了最重要的思想动力,因为以汉学、宋学为主体的清代经学始终是有清一代的主流思想。从清初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等著名学人清算空疏之“心学”而提倡实学救国,程朱理学地位得到恢复,从而使宋学取得优势;到乾嘉时期朴学兴起,汉学居于强势而盛行;再到晚清时期由于异族的入侵从而促使汉、宋学之争论趋于缓解,贯穿整个清代并以汉、宋学之争为特色的经学构成了清代文论建构发展最重要的思想背景。经学思想不可避免地渗透于诗文、词赋、小说、戏曲各体文学理论领域,。
而經学对清代文论的种种影响也告诉世人,立足于经学立场来透视清代文论的发展脉络,重新认识与评价清代文论的思想内容和理论构成,能够更为准确地把握清代文论的思想精髓、建构方式和学术特色。
参考文献
[1]杨乃乔﹒经学与儒家诗学——从语言透视儒家在经典文本上的“立言”[J]﹒中国社会科学,1995,06:142—153
[2]王运熙、顾易生 主编﹒清代文论选 上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3](清)叶燮 著、霍松林 校注﹒原诗 一瓢诗话 说诗晬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4]陈良运﹒中国诗学批评史[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5
[5]李建中﹒古代文论的诗性空间[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5
[6]张健﹒清代诗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7](清)皮锡瑞﹒经学历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4
(作者介绍:崔宣萱,山西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典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