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文
(安徽职业技术学院 艺术设计学院,安徽 合肥 230011)
对于魏晋南北朝服妖现象,《晋书》和《世说新语》中都有大量记载。《晋书》作为封建统治阶层编撰的官方史书,对服妖现象持全面否定态度,认为服妖是导致国家乱亡的原因所在,谓之“劫杀之妖也”、“卒以亡国,是其应也。”而《世说新语》中则展现了完全不同的态度,对《晋书·五行志》中所认定的服妖现象多持赞赏的意味。
同样是对魏晋南北朝服饰风俗的记载,两部著作的态度却截然不同,《晋书》是唐人所作,作为后世的统治阶层,自然将不合礼法伦常的服饰视作洪水猛兽,以“服妖”视之。而与魏晋“服妖”同时代的《世说新语》则代表了魏晋人对这些服饰风俗现象背后的士人精神诉求的肯定。
魏晋士人,“士”当何如?陈寅恪先生说:“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真理因得以发扬。”[1]魏晋士人阶层是此时“服妖”现象中最重要的组成人群,在那个充斥着战争和阴谋、慷慨悲歌和背信弃义、潇洒风流和怡情山水的时代里,这群有身份有地位的上层知识分子为何会作种种不合礼法的装扮,这种行为背后,他们的精神诉求又有何种改变。
总的来说,造成魏晋士人“服妖”行为的群体诉求有三:其一,是士人任情放纵的生活风貌所致;其二,是士人摈弃世俗名教、怡情自然而为;其三在于士人对优雅从容的气质风度的追求。
魏晋士人“服妖”现象中最极端的行为就是袒身露体,而且并非个例,这种袒露风尚多见于汉末魏初,此时社会思想中儒家的统治刚刚坍塌,而新的玄学尚未形成,士人们的思想情感没有约束,热衷于真实的、毫无掩饰的表现自我,故此时的士人多是任情放纵的。魏晋士人袒露事迹中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祢衡裸身击鼓辱曹,是反映士人恃才傲物、宣泄情感无所顾忌的典型。
此时的士人不仅任情,而且放纵。“公子爱敬客,终宴不知疲。”“永日行游戏,欢乐尤未央。”在缺乏道德准则约束的情况下,任情放纵,在当时的士人中是一个比较普遍的现象。
士的标准,在不同的时代有所不同。两汉时期,士人的行为典范要求行不逾矩,“克己”是他们立身处世的准则,这是儒家伦理道德约束的产物,用礼来制约情,礼决定了情感是否可以表现出来以及表现到什么程度。因此,在儒学独尊的时期,士人若出现纵情违礼的行为,会受到社会舆论的谴责,被世人不容。至汉末魏初,士人群体的行为从极端“克己”走到了另一个极端,任情放纵。这种极端的生活理念的出现,是文明社会中屡现袒露行为的前提。其出现的原因简言之有二:其一,士人和中央政权的关系逐渐疏离;其二,儒家正统思想对士人的约束力逐渐下降。
在西汉和东汉前期,士人和中央政权的关系是亲近的,“臣事君以忠”的儒家思想深入骨髓,他们为皇帝、朝廷殚精竭虑、牺牲生命,视自身与政权为一体。到东汉后期,宦官外戚专权,把持朝纲,在士人眼中,宦官外戚涉政,是对“天君臣民”规则的破坏,是国家祸乱的根源。士人阶层在一次次上疏抗争而后遭受打击的循环中,和政权的关系在逐渐改变,距离感油然而生,对朝廷腐败的批判也多起来。以批评的态度对待政权,进一步激化了士人与朝廷之间的矛盾,随后发生的两次党禁事件成了最后一根稻草。自此,士人把自身从国家政权中解脱出来,转而走向内心个人人格的觉醒,这点是玄学形成的先决条件。
汉武帝时“罢黜百家”意将国家思想归于一统,消除思想的多样性,儒术在政治操控下成为维护政治权利的工具。汉末,随着现实中君臣伦理关系错乱,儒家思想无法再为政治现象提供合理的解释,儒学的正统性和正确性就遭到质疑,它对思想领域的控制也放松了,被压制数百年的诸子思想重新活跃起来。
士人与政权的疏离加强了士人的隐世思想,两者亲近时,绝大多数士人是积极入世的,意在辅政济民。至汉末魏初,士人和政权有了心理隔阂,多避世之人,同时儒家思想对士人的约束不再,个人情感不再被礼压制,儒家制定的繁文琐节被忽略。此时的士人,热衷于抒张个性,表达自己的真情实感,所以当时士人阶层的精神面貌,整体呈现出一种任情放纵的风气。此时士人的袒露纵乐,除见其骄奢淫逸之外,不可否认在礼的束缚解除后,人对自身欲望的正视,对人性的体认也在情感的放纵中得到发展。
至曹魏正始起,士人间仍屡见袒身露体的极端行为,但这时的袒露承载了任情放纵之外的意义。
国家政权的崩溃和儒家独尊的局面打破后,士人对儒家思想的信仰也坍塌了,但一个社会不可以没有思想信仰,故此,构架于道家思想之上的玄学产生了,它是士人用来填补儒学位置的新的思想归宿。
正始玄学返归自然的思潮本源来自于老、庄的任自然的思想,正始玄学的任自然有别于老、庄的物我两忘,是贵我贱物,感情摆脱礼的束缚后走向纵情,“贵我”是对自我的重视,“我”不仅是一个自然人,还是一个社会人,有血有肉,有情感欲望,哀则哭,乐则笑,任由情感宣泄。嵇康就是返归自然的正始玄学所造就的典型,他提出的最有名的主张就是“越名教而任自然”。
“泽雉虽饥,不愿园林。安能服御,劳形苦心。身贵名贱,荣辱何在。贵得肆志,纵心无悔。”(《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
“富贵尊荣,忧患谅独多。……惟有贫贱,可以无他。歌以言之,富贵忧患多。”(《代秋胡歌诗》)
从嵇康不同时期的诗文中可见他对于仕途、功名自始至终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与当时复杂的政治派系斗争相比,玄学对士人从心态到行为的影响要更加深刻一些。
因为对名教的厌恶,士人若想要任自然,就必须超越名教的约束,摆脱世俗的种种桎梏,“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2]
“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精神追求在当时并非是个例,如阮籍,他一生厌弃名教礼法的虚伪,憎恶世俗的功名与欺诈,一方面是因为思想上深受老、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其切身体会。在一个动荡险恶的社会环境下,身在局中,自然而然生出对人生无常、生命短促的感叹,“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面对政治和社会现状带来的种种压力,如何自我化解,需要寻找一个精神的支撑点。嵇康选择的是追求一个自由自在、如诗如画的理想中的现实人生,返归自然却又不是不食人间烟火,是建立在必要的物质条件上的精神满足;与之相比,阮籍的追求则更加的虚幻缥缈,是“飘摇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餐阳谷,夕饮西海,将变化迁易与道周始”[3]的神仙境界。这种境界是庄子的境界,是现世之外的幻境,阮籍一生所求而终究无法实现的理想人生,就是这样一个纯精神上的逍遥世界。
阮籍与嵇康的不同在于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入世的思想,在现实中他比嵇康等人也陷的更深;但他在情感上同样有与那些虚伪的世俗礼法之辈的深深的鸿沟。史书中多有记载他居丧时饮酒吃肉,围棋娱乐等种种不守礼的行为,可以看到他对于礼法的厌恶。
士人们袒身露体固然是荒唐的放诞之举,看似是文明的退化,但若与其时思想领域的发展变化相结合来看的话,士人袒露的身形之后是他们广博的精神世界,那里有“人”的自我觉醒的呐喊,有对世俗名教最执著、最极端的抗争,是对理想人生的渴求,这也是玄学发展初期士人的普遍心态。
除袒身露体外,宽衣木屐皆被视为“服妖”,自曹魏时竹林名士已有穿着。宽衣与木屐的盛行是在东晋至南朝。与曹魏时期“服妖“强烈的反名教意味相比,传统伦常观念的名存实亡以及玄释合流潜移默化着东晋士人的生活和精神世界。
曹魏和西晋都是短命的政权,内部的权力争夺和国家的瓦解,直至南渡长江偏安江左,政局的巨大变化给士人心灵带来强烈的震动。一般而言,国破家亡之际,当是志士奋起之时,但是长期受老、庄思想的熏陶,不重实务,此时的部分士人虽然有些微变化,南渡之后表现出对国家前途的悲伤和关心,但是人的思想追求和人生情趣是不那么容易改变的。最重要的是东晋政权自建立起就以维持当前局面为着眼点,没有过以收复中原为奋斗目标。在国家政局的偏安政策下,偏安心态逐渐发展成为东晋士人的主要心态,满足于现有的狭小天地,从直面现实转向对精神世界的探索。这种偏安心态可以说影响了东晋士人生活的一切方面,包括他们的生活情趣、生活方式乃至审美趣味,宽衣木屐的“服妖”行为就是受之影响的重要表现之一。
偏安心态给士人在精神诉求上带来重大变化,南渡之后,任情放纵不再是名士风度的范本,如阮籍刘伶般的放诞行为在此时会被时人所鄙。“任自然”的玄学思想发展到东晋由任自然而纵欲转向任自然而有节。行为举止要潇洒高逸,气质风度要优雅从容,纵有强烈的情感,但表现出来要不粗俗不放纵不浅薄,这种雅的精神美是东晋士人最高的精神诉求。谢安获淝水之战捷报时从容淡定,直到送走客人独自一人时才难掩心中狂喜以致不慎折断木屐齿。无论大喜大悲,皆能镇定自若,这种优雅从容实际上已经超越风度,而是一种精神境界,它是东晋士人文化的标志之一。
东晋士人的追求与南渡前相比有所不同,他们追求的不是物欲,而重在精神世界的满足,故在生活情趣上难见西晋石崇之辈的斗富之举,而喜赏月、下棋、弹琴、游冶山水。这种追求,和嵇康的生活理想很接近,但也有不同。东晋时虽号称守名教而事实上传统的名教已基本无存,此时的国家权力把持在门阀士族手中,原有的“君君臣臣”的礼法观念已无法维系,所以士人们对理想境界的追求不再和礼法世俗强烈冲突,故此时的“服妖”行为没有了前朝强烈的反名教意义,更多的是士人们气质风度的外在体现,以褒衣博带所营造出的高逸潇洒的形象来衬托展现名士优雅从容的风度。
除宽衣之外,木屐也是士人展示自己潇洒风度的必备道具。《释名·释衣服》言:“屐,搘也,为两足搘以践泥也。”因鞋底比较高,多在雨天路面积水或泥泞时穿用。至晋以后,士人们爱上了游冶山水,木屐也就成了必备品。东晋谢灵运作为士人怡情山水的代表人物,还制有一种屐齿可以拆卸的木屐专做登山之用,世人称为谢公屐。
“越名教而任自然”使嵇康始发现自然之美,开始将审美体验带入山水鉴赏中;“士当身名俱泰”让石崇将享受自然之美带入士人生活。而将怡情山水变成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精神诉求的,是东晋士人。在南渡江左,北方各民族战乱不断,南方小朝廷亦动荡不安的局面下,秀丽的江南山水给了士人内心对安定宁静的精神世界里的向往和追求,这种诉求实质上是“摆脱世俗系累,追求一种抱一以逍遥的人生境界。”[4]也是道的境界,体现在士人人格上是追求潇洒飘逸的自然之美,而木屐作为联系士人与自然的必备品,被赋予了士人对自然之美的诉求。
所以,木屐对士人来说最重要的是其负载的精神内涵。它作为名士风流的象征,士人们穿着它见王见相,登高临水,以示对礼教的不以为然和自己洒脱飘逸的气质风度。三百年后尚有李太白咏“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其对中国士文化影响之深远,可见一斑。
“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5]魏晋南北朝时期,国家政权逐步落入门阀士族手中,作为国家政权的掌控者,他们的精神诉求在社会意识中起到了主导作用。整个士人阶层的主流行为趋向越轨于传统的思想观念之外,士人群体普遍的人生取向,生活情趣、心路理念影响着在其层面上呈现出的历史现象。这些现象中自然不乏逾越行为存在,体现在妆饰艺术上,就是纵贯六朝四百年的“服妖”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