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懿
爱尔兰作家布朗姆·斯托克(Bram Stoker 1847-1912)的长篇小说《德拉库拉》描写了人类与吸血鬼德拉库拉伯爵之间的殊死搏斗。在该小说出版仅五天后,《每日邮报》的书评将其誉为“能与安·拉德克里夫的《尤道福的神秘事迹》、玛丽·雪莱的《弗莱肯斯坦》、埃德加·爱伦坡的《厄舍古屋的倒塌》以及艾米莉·勃朗苔《呼啸山庄》等恐怖小说相提并论”[1]477的经典之作。“德拉库拉”一度成为吸血鬼的代名词,为之后滥觞的同类题材文学以及影视作品提供了大量的素材与灵感。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随着各种文化批评思潮的不断涌现,人们开始用精神分析、女性主义批评、后殖民主义批评等方法对《德拉库拉》这一经典恐怖小说予以解读。然而就像有些研究者所总结的那样,“这些评论将该书理解为只不过是斯托克的性别歧视的一种表现,从而将该书过分简单化了。”[2]《德拉库拉》长期被视为一部仅供人寻求刺激与惊吓的哥特式小说,鲜有人对其吸血鬼故事之下所蕴藏的丰富时代内涵予以深入挖掘。作为一名爱尔兰作家,斯托克在德拉库拉伯爵身上注入了鲜明的爱尔兰民族的印记。无论是德拉库拉伯爵所代表的神秘异族文化,还是其专门吮吸女性血液的行为方式都透露出19世纪中后期爱尔兰人在大英帝国统治之下的生存状态,以及英国人对于包括凯尔特民族在内的异族文化的焦虑与恐惧。
吸血鬼文化在欧洲由来已久。早在公元12世纪的《英国国教史》中就有关于人死后吸血害人的记载。14世纪欧洲爆发的大规模瘟疫进一步塑造了吸血鬼的形象。“他们皮肤苍白、牙齿尖锐,嘴唇猩红,指甲很长;他们双手冰冷很有腕力,是他们杀人的利器。”[3]2吸血鬼阴森恐怖的形象源于当时人们对于疾病的恐惧,是人类关于死亡的形象化产物。18世纪伴随着席卷欧洲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潮,作家们开始有意识地借用吸血鬼这一形象进行文学创作,并将其幻化为极具象征性的寓意符号,“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作用在于将吸血鬼故事变成了一种社会风气,并给吸血鬼的丑陋形象赋予了某种意识。”[4]33斯托克的《德拉库拉》便是有意识地借用吸血鬼的形象来隐射英国维多利亚时代后期社会中所弥漫的焦虑与不安情绪。
虽然小说将德拉库拉伯爵的出生地设定在东欧的罗马尼亚,但是通过小说文本的诸多细节,斯托克暗指德拉库拉伯爵的真实来源地其实是爱尔兰。美国学者约瑟夫·瓦林登在为美国西蒙·舒斯特出版社于2003年出版的《德拉库拉》所做的注释中明确指出了德拉库拉与爱尔兰之间的密切关系。例如,德拉库拉伯爵自称出生于罗马尼亚南部的特兰西瓦尼亚(Transylvania),约瑟夫指出“Transylvania”在当地语言里的意思是“位于森林之前的土地”(land beyond the forest),而这一称呼常被作为爱尔兰的国家代称。约瑟夫认为,小说第一章节中乔纳森·哈克手里所拿的地形测量图象征着英国殖民统治爱尔兰期间以地图勘定的方式将凯尔特语地名改成英语地名的文化灭绝政策;小说第四章中三个女吸血鬼向哈克大声喊道:“魔鬼,把孩子还给我!”不禁令人联想到1845年至1849年爆发于爱尔兰地区的大饥荒所导致的“易子而食”的悲惨历史事件,而斯托克本人也亲身经历过爱尔兰大饥荒;小说第二十章中德拉库拉伯爵在伦敦的住所位于一条叫萨克威尔的街道(Sackville Street)上。根据约瑟夫的考证,伦敦并没有叫这一名字的街道,而位于爱尔兰首都都柏林的一条中心大街恰好就叫萨克威尔大街。此外,约瑟夫还认为小说中有关使用大蒜和十字架驱赶吸血鬼的做法带有明显的爱尔兰天主教的仪式痕迹。①约瑟夫的注释揭示了德拉库拉伯爵和爱尔兰之间的隐喻关联,并暗示了该小说在吸血鬼故事的表层文本之下可能潜藏着一个更为深层的叙事文本。
其实,欧洲很早就有将爱尔兰人与吸人血食人肉等野蛮行径联系在一起的历史记载。早在古希腊时期,地理学家斯特拉博就曾在其著作《地理学》中记载过塞西亚人有喝人血食人肉的习惯,而塞西亚人被普遍认为是现代爱尔兰人的祖先。英国作家埃尔蒙德·斯宾塞、威廉·卡姆登以及凡纳斯·莫里森等也都在他们的文章中记载过爱尔兰人有饮人血食人肉的风俗。[5]甚至连爱尔兰作家乔纳森·斯威夫特在其文章中也报道过爱尔兰人有饮用马血和人血的饮食习惯,并在书信中使用“野蛮的古老的爱尔兰人”这一称呼[6]142-143。尽管斯威夫特的口吻和他在《一个温和的建议》中一样极具讽刺性,但是在相当程度上也是出于文化的考量,反映了爱尔兰的真实文化现象。正如美国学者克劳德·罗森在其著作《上帝、格列弗与种族灭绝》中所指出的那样,“食人的隐喻涵盖了爱尔兰社会的各个层面,以各种方式披露某种规模上的自我毁灭行为,这种行为暗示食人是爱尔兰人的天性。”[7]45-46食人行为中包括吸食人血。作为一名熟悉本民族历史的爱尔兰作家,斯托克必然了解爱尔兰人在历史上所背负的种种污名。小说中德拉库拉伯爵曾十分自豪同时又略带感伤地说道:“我们有权利自豪,因为在我们的血管里流淌着许多勇敢民族的血液。他们曾为了君权像狮子一般战斗……因为没有了自由,我们的精神将无法传承。”[1]40-41爱尔兰古代光辉灿烂的凯尔特文化以及崇尚英勇的凯尔特精神使每一个爱尔兰人为之自豪,而从古至今针对爱尔兰人的各种污名与诋毁恰恰是因为这个民族失去了自由,成为了任人宰割的羔羊。诚如爱尔兰政治家亨利·葛瑞坦所言,“一个国家启蒙如爱尔兰,受伤如爱尔兰,将没有什么比自由更为令人满意的补偿了。”[8]45斯托克之所以将德拉库拉伯爵的出生地设定在罗马尼亚,除了因为当地具有历史悠久的吸血鬼文化之外,恐怕还另有一层深意。罗马尼亚从公元15世纪中叶之后一直处于匈牙利和奥地利的统治之下,公元16世纪罗马尼亚沦为强大的奥斯曼帝国的附属国,19世纪中期经过两次较大规模的民族民主革命,罗马尼亚开始提出民族自治的要求。在摩尔多瓦大公,瓦拉几亚大公的领导以及俄罗斯等外国势力的干预之下,罗马尼亚于1877年5月9号正式宣布脱离奥斯曼帝国独立建国,成为当时欧洲少数脱离大帝国统治而实现民族独立的小国代表。作为长期受到大英帝国殖民统治的爱尔兰,罗马尼亚的独立无疑对于爱尔兰的民族独立具有借鉴作用。尽管斯托克本人从未公开对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做出过任何表态,但是身为一名爱尔兰人,斯托克对于19世纪后半叶轰轰烈烈的爱尔兰民族解放运动不可能无动于衷。就在斯托克去世后的第三天,《爱尔兰时报》所刊登的讣告中便宣称斯托克“是爱尔兰自由党的坚定支持者,对于爱尔兰的事务具有浓厚的兴趣。”[9]由此可以窥见斯托克对于爱尔兰民族独立解放运动的政治立场。和许多爱尔兰作家一样,为了避免敏感的政治话题而招致英国政府的审查②,斯托克借用了当时对读者颇具吸引力的哥特小说形式来隐射当时深刻的社会现实。在惊心动魄的吸血鬼故事框架之下隐藏着的是19世纪后半叶胶着而纠结的英爱关系。
与着重描写超自然或灵异事件的传统哥特小说相比,“《德拉库拉》着迷于所有最新的科技成果,并对最新的科学现象显露出无比的膜拜。”[10]小说在叙述内容上明显反映出人物对于科学、理性和技术进步的信仰与崇拜。留声机、柯达照相机、打字机、温切斯特步枪等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时兴的科技发明在小说中频频出现,甚至成为实现小说叙事的重要媒介。例如,小说中米娜·哈克对于每个人物的口述记录是通过打字机记录下来的。西沃德医生通过当时最时髦的科技产物——留声机——记录下自己的口述内容。这些体现当时人类最新科技成果的发明创造反映出的是19世纪中后期英国人对于以工业文明为依托的理性科学的信仰。维多利亚时代倡导消除迷信,信奉理性,一切都以科技进步和工业生产作为文明发展的基准。在《德拉库拉》中当老水手斯维尔斯先生说起有关超自然的神力时,米娜和露西都对此嗤之以鼻。在前往德拉库拉伯爵城堡的路上当看到当地的民众用十字架来祛除邪魔时,哈克也是嗤之以鼻,并表现出十分抗拒的姿态,“我有些不知所措,对于像我这样的英国绅士而言是应该不会相信这种盲从的仪式。”[1]9科学技术的快速进步所催生的理性思维不允许这些英国主流社会的绅士淑女们相信和接受任何科学理性思维难以解释的说法。理性使人们再也无法从古老的宗教信仰中获得灵魂上的慰藉。理性的制度化与规范化使得英国社会在取得物质世界和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同时,也把人以及与人相关的无法理解的领域排除在外。“理性是指行动只由追求功利的动机所驱使,行动借助理性达到自己需要的预期目的,行动者纯粹从效果最大化的角度思考,而漠视人的情感和精神价值。”[11]123理性思维将外界事物对象化或物化,从而实现自己的目的。就像小说中为了研究病人伦菲尔德的生活饮食习惯,西沃德医生将伦菲尔德关进牢笼,并用各种活体生物——苍蝇、蜘蛛、麻雀等一一喂食他。西沃德医生试图以“科学”的方式记录和解释伦菲尔德的病理症状,却全然忘记了伦菲尔德作为一个人的基本人权。小说中以西沃德医生为代表的“现代人”似乎不再关心人本身是什么,而只关心人和这个世界是如何按照科学的理性来运作的。
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是一个殖民时代,英国19世纪晚期的殖民扩张过程实质是殖民者对被殖民者进行妖魔化的过程。就像小说中哈克将德拉库拉伯爵城堡附近的斯洛伐克居民视为“一些古老的东方匪徒部落”[1]9一样,在大英帝国殖民者眼中,所有异己的民族和文化都属于“异类”或“他者”。“他者绝不是自我的映像。他者在现象学意义上是定型的,是自我的对立面,它代表着文化上的异化心理。他者必定被视为文化或心理层面原始身份的对立面,从而引出一系列的差异性。”[12]在这样一个大时代的背景下,哈克、米娜以及露西等人自然会将充满异己特质的德拉库拉伯爵定义为“心理层面原始身份的对立面”。于是小说中以“理性”和“自我”自居的哈克等人与德拉库拉为代表的“异类”形成了审视与被审视的二元关系。“理解德拉库拉伯爵性格的难点就在于小说的叙事手法,因为读者很快会意识到德拉库拉伯爵从来没有被客观地审视过,也从来不被允许为自己发声。他的行为是由那些决定摧毁他的人记录下来的。”[13]《德拉库拉》的叙述主体始终在哈克、米娜、露西、西沃德等人之间转移跳跃。英国人把自己放在叙事操作者或主体的位置上,而德拉库拉伯爵和伦菲尔德等“异类”只是英国主体视线下被审视和观察的对象。读者所了解的德拉库拉伯爵实际上是英国人审视和观察之下的文本产物。
然而,就像小说中露西被德拉库拉伯爵吸食过血液之后便会变成“异类”一样,英国叙事主体与被审视的“异类”客体之间的二元关系并非是绝对的,有时也会出现英国人与“异类”之间的相互转化。在小说的第二章中叙事人哈克望着镜中的形象大吃一惊,“这一次不会弄错,因为这个人(指德拉库拉伯爵)就在我身边。他站在我肩膀后面看着我。但是镜子里却没有他的形象!我身后的整间屋子都出现在镜子里,但是除了我之外,镜子里并没有那个人。”[1]36斯托克以镜子为媒介设计了一个主客体之间的互视情节。作为叙事主体的哈克在镜中并没有看到身为“异类”的德拉库拉伯爵而只是看到“自我”。在镜像中“异类”即是“自我”,而“自我”亦是“异类”。德拉库拉变成了镜像中的哈克,而哈克变成了德拉库拉在现实中的分身。通过镜中的互视“自我”与“异类”实现了互化。如果我们认同约瑟夫·瓦林登的观点即德拉库拉是爱尔兰的隐射,那么这种“自我”与“异类”之间的互化又何尝不是英爱关系的绝妙隐喻。作为大英帝国最早的一块殖民地,爱尔兰自1541年亨利八世将其纳入统治版图以来就一直遭受着英国的殖民压迫。小说中德拉库拉伯爵以吸血的方式与人类抗争,何尝不能解读为是被殖民者对于殖民者统治压迫的一种反抗和报复呢?犹如德拉库拉伯爵对哈克所讲述的德拉库拉祖先的英雄反抗史,“爱尔兰人要用不可胜数的英雄之血,义士之生命换来民族之正义。”[14]然而,英爱之间的关系并非简单的殖民与被殖民的对抗冲突,更有着彼此融合的互化。在长期的殖民统治过程中,尽管英国殖民者采取的是主动姿态,爱尔兰只是被动接受,但是双方都从对方身上吸收到了自身所匮乏的东西。“从16世纪到17世纪,本土的凯尔特文化与入侵的英国文化相互竞争又相互融合,这是征服和帝国主义进程中的一部分。”[15]长期的殖民统治已经使英爱之间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化关系。他者的存在构成了自我的可能性与内在性,并对自我的开掘与发展提供了前提。在这种相互构建的过程中,双方都被置于“异类”的语境之中,并依赖他人的审视。在殖民爱尔兰的过程中,尽管英国人在叙事表面排斥爱尔兰人的主体地位,但他们所表现出的焦虑和恐惧也解释了他们对于爱尔兰人主体性的含蓄认可。正如小说结尾处消灭德拉库拉伯爵的方法并非是英国人所笃信的理性科学,而恰恰是哈克等人之前一直嗤之以鼻的野蛮迷信。“异类”的文化成为了破解问题的关键方法,这是“自我”对于“异类”所具有的特质的一种肯定,是对他者主体性的一种认可,也是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在文化政治等方面相互调节的结果。正如美国学者史蒂芬·格林布莱特所认为的那样,“自我只有在与异化对立的事物相关联时才能建立起自己的身份地位。这种威胁性的他者必须要被找出来,甚至被臆想出来并使之成为被攻击和破坏的对象,只有这样自我才能建立起来。”[16]9德拉库拉伯爵便是在以理性与殖民为特点的时代大背景下为确立英国人自我地位而被臆想出来的异类对象。
自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以来,受女性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等理论的启发,一些研究者认为《德拉库拉》的主题与性和种族存在着某种隐喻关联。例如:朱迪斯·瓦斯曼认为,德拉库拉伯爵是“一个所有男人都害怕的男人,同时也是所有男人都想成为的男人,因为他能不费吹灰之力引诱其他男人的女性并让她们对于性变得贪得无厌。”[17]盖尔格·瑞芬认为,《德拉库拉》是一部描写女性性压抑的作品,“它第一次将吸血鬼文化与令人着迷的性欲联系在一起。性显得如此迫切,因为女性所渴望的性往往受到抑制。”[18]而马尔肖则认为《德拉库拉》反映的是19世纪末愈演愈烈的反犹主义。“德拉库拉伯爵的罗马尼亚身份强烈地将伯爵与东欧的移民联系在了一起。至19世纪末,来自罗马尼亚的移民中有90%是犹太人。”[19]494这些研究从不同的立场揭示了《德拉库拉》可能隐射了女性和种族之间的联系,但却未能揭示小说中英国人焦虑与恐惧的真实社会原因。小说中当亚瑟看到自己的未婚妻露西变成异类时,他说道:“比起吸血鬼,我更厌恶他们的(吸血)方式。”[1]299可见,真正令小说中英国人感到恐怖不安的并非是德拉库拉伯爵本人,而是他的行为方式——吸血。小说中德拉库拉伯爵的吸血行为似乎只针对女性。无论是露西还是米娜都先后成为无孔不入的德拉库拉伯爵的猎物,而想置德拉库拉伯爵于死地的哈克、亚瑟、西沃德等人却并未受到伤害。如果将错综复杂的英爱关系考虑进去的话,我们便会发现斯托克设计这些情节或许另有隐射。
正如前面所提到的,长期的殖民统治已使英国殖民者和爱尔兰被殖民者之间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从殖民爱尔兰的那一刻起,英国人与爱尔兰之间的通婚现象便开始了。尽管从14世纪起英国政府禁止英格兰殖民者与爱尔兰人通婚,但是英爱通婚仍然屡禁不止。在英国殖民者看来,“英格兰人与土著爱尔兰人通婚启动了一个文化与社会堕落的过程。”[20]154到了16世纪有些英国人公开指责英国人与爱尔兰凯尔特人的通婚,并认为这是导致英格兰人“堕落”的主要原因。当时一个典型的文本将英爱混血儿称之为“怪物”:“是什么使得杰拉尔丁家族、莱西家族、珀赛尔改变了家族名字所赋予他们的属性?为什么我们看到,想到他们便会如此憎恨他们?为什么把他们从拥有英语发音的名字的人变成了具有爱尔兰血统的人?为什么把他们从人变成了怪物?这一切只是因为与爱尔兰人通婚。”[21]由于英爱通婚,英格兰人的名字与血统的纯洁性受到了干扰与玷污。“旧英格兰人犹如那些饮用了女妖赛丝杯中美酒变成野兽的人一般,他们乐于兽性的生活而不愿回归人性。”[22]161-162“怪物”“野兽”“兽性”等称呼与《德拉库拉》中哈克等人对德拉库拉伯爵的称呼何等相似,它们反映了英国人对于杂糅的爱尔兰人的蔑视与敌意。由于拒绝接纳其他民族的异质性,英国人与英爱混血后裔形成了人性与兽性的二元对立模式,而这种二元模式在斯托克所生活的维多利亚时代有愈演愈烈的趋势。19世纪中期,英国学者弗兰西斯·加尔顿创立了优生学理论,认为优生学“能够给予更适合的种族或血统更好的机会以迅速适应那些不合适的种族和血统。”[23]17优生论很快便在英国中产阶级中流行起来,因为许多英国中产阶级人士开始担心,“英国社会将很快会被无能的群体填满,国家将会面临种族自杀的困境。”[24]14一部分社会精英甚至提议,应该“遵循优生学者的建议,鼓励拥有优质血统者拥有更强大的家族,同时阻止堕落血统者继续生育。”[25]305“堕落血统者”中包括了英爱混血后裔。与斯托克同时代的英国著名文艺评论家兼诗人马修·阿诺德认为,“盎格鲁-撒克逊和凯尔特人的结合将会使民族的特性出现返祖现象,而盎格鲁-撒克逊注入了更为高贵和强大的英国人的血液。占主导地位的盎格鲁-撒克逊血液意味着凯尔特血统将会逐渐被同化或消失。”[26]xxii无论是“阻止堕落血统者继续生育”,还是用盎格鲁-撒克逊的血液消解凯尔特人都透露出当时英国人对于英爱通婚所导致的血统融合的一种忧虑与恐惧。这种忧虑与恐惧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中后期达到了一个高潮。爆发于19世纪中叶的爱尔兰大饥荒使得大批爱尔兰难民涌向英国。“随着大批移民的到来,1847年的反爱情绪高涨。利物浦的爱尔兰人被描绘成导致瘟疫横行的怪物。”[27]62有一部分英国人甚至认为,大饥荒是减少爱尔兰人口的一种方法,“上帝把灾难带给爱尔兰就是为了给它一个教训。灾难不能太轻,这样脏污纳垢的爱尔兰人再也无法祸害英格兰了。”[28]38美国学者马肖尔认为,小说中德拉库拉伯爵登陆英国本土的行进路线与19世纪进入英国的各国移民的行进路线大致相同[19]494。这些移民也包括大批来自爱尔兰的难民。
作为一名童年时经历过大饥荒,后来又长期生活在伦敦的爱尔兰人,斯托克对于当时爱尔兰人在英国社会所面临的困境不可能置若罔闻。维多利亚时代英国社会对于英爱通婚的高度恐惧也势必会成为斯托克所关注的一大话题。在《德拉库拉》中当西沃德医生发现露西有被德拉库拉伯爵吸食过血液的迹象后,他惊呼道:“他(指德拉库拉伯爵)将他的血液注入她(指露西)的血管内,难道是想让她变成他的新娘?”[1]211当发现露西变成了“活死人”(Undead)时,未婚夫亚瑟等人以残忍的手段——在露西的尸体上钉上木桩并砍下头颅——杀死了露西。他们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露西已经变成了具有危险性的“异类”,更是因为露西的血液受到了异族的玷污,所以“不能让这样的血液继续留存下去。”[1]242小说中西沃德医生和亚瑟等人对于血液受到异类玷污的女性的恐惧以及莫名的仇恨正是当时具有种族主义倾向的优生论以及英爱通婚堕落论的形象化隐喻。然而,消灭了堕落血统者是否真的能阻止盎格鲁-撒克逊的血统受到玷污呢?斯托克给出的答案似乎是否定的。在小说结尾处,尽管德拉库拉伯爵已被消灭,但是“德拉库拉城堡依旧像以前那样矗立着,它高高耸立于蛮荒的荒原之上。”[1]450这意味着德拉库拉家族的历史与文化不会因为德拉库拉的死而消亡,异族文明将会继续留存于世。哈克和米娜虽然有了自己的儿子,但是米娜曾经遭受过德拉库拉伯爵的引诱,她儿子的血液里很有可能融合了异类的基因。就像小说所暗示的那样,“他(指米娜的儿子)已经知道她(指米娜)是那样温柔,那样充满关爱。终有一天他会明白曾有一些男人如此爱她以至于愿意为她冒险。”[1]450这些男人中是否也包括德拉库拉伯爵呢?斯托克留给了读者无限的遐想。大不列颠帝国之所以能存在就在于其民族同化政策。血液的融合与身份的杂糅一直就是英国维多利亚时期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斯托克似乎想要告诉读者,无论英国人是否愿意接受或承认,从英国建立殖民帝国的那一刻起本质意义上的英格兰民族身份就不可能存在了。
《德拉库拉》在哥特式吸血鬼故事的表面之下蕴藏着极为丰富的社会信息,形象地展现了19世纪中后期爱尔兰人在英国的他者处境以及错综复杂的英爱关系。德拉库拉伯爵身上的神秘色彩和家族历史无不透露出爱尔兰的影子。身为一名爱尔兰作家,斯托克必然会关注自己同胞的真实生存处境。在斯托克看来,以“理性”和“自我”自居的英国人不应该将包括爱尔兰人在内的其他民族视为“异类”。殖民不应成为一个民族蔑视另一个民族的理由,因为每一个民族都有着属于自己的辉煌历史。作为大英帝国最早的殖民地,爱尔兰早已经与英国形成了相互审视的关系,英爱通婚也是长期殖民统治的必然产物。在斯托克看来,对于英爱通婚的恐惧甚至仇恨是英国殖民者对于他者的仇视,而这种仇视也必将招致他者的报复。在19世纪这样一个殖民时代,殖民者必须重视和了解他者,这是一种处世态度,也是一种智慧。做不到这一点,主客体之间就不可能存在和谐,只能有自我与异类之间的生死冲突。虽然斯托克所描写的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但是身处当下全球化的浪潮之中,《德拉库拉》仍然能给予人们启示。不同文化之间、主体和客体之间只有彼此了解,和谐共处才能维护社会和自身的稳定发展。
注释:
① 有关约瑟夫·瓦林登的注释可参看Dracula.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Inc, 2003:451-476。
② 英国议会于1737年通过《戏剧审查法》。该法案要求所有文学作品在出版或公演之前两周必须交由当局审查,凡是涉及淫秽色情、国家机密、政治敏感话题的作品都不得正式出版或上演。该法案直至1924年才被取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