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英
十五、能用学生的考试成绩评价教师吗?
这学期末,我们班的考试成绩神奇地超越了另外几个班均分30多分,在成绩分析会上校领导表扬了我,可我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我的最大成就感不是分数,而是余小涛之类孩子的改变,这是用分数衡量不出来的。
我中午不回家,让完不成作业的、背不会老师要求内容的、不爱学习的学生留下来,我一个一个地像过堂一样地查他们、考他们、监督他们,我的孩子却放在小饭桌。中午睡觉呢?还是拿着炒冰吃着没营养的垃圾食品在马路上溜达呢?我不得而知。
我们班均分高出这么多,并不代表我们班的孩子们真正的学会了、学懂了。只是在死记硬背的题型上多拿到了几分,这些分数都是用他们的痛苦换来的。
有的孩子天生不爱学习,有的孩子有学习的愿望但学不会,教师如果再强迫他们学习,就像我学开车一样,非常痛苦,并不是不认真,只是在那一方面的天赋上稍差,科二(上)考了四回才过,其他学员却只考一回就通过。
每一个孩子都是种子,有的发芽早,有的发芽晚。 但我们的教育不给发芽晚的孩子以等待。我小时候上学,学不会的同学可以留级,有的一个年级念三年。这些同学里现在有成就的也很多,活跃在各行各业,有的甚至是大学教授。只有考大学时,我们才很用功很辛苦地学习,那不是老师逼的,也不是家长逼的,是自己愿意的,所以不觉得苦,反倒有一种成就感。
我那个年代的中小学生活是幸福的、有意义的生活。物质上是贫穷的,但精神上是富有的;现在的中小学生,物质上是富有的,精神上是贫穷的,不花钱连玩耍都不会了。我大表哥说:“现在的孩子到了四岁,就不会有好日子过了。父母领着到处补课,参加特长班。”我想起了钱学森之问,“我们的大学为什么培养不出顶尖人才?”我这个中学老师就能回答钱老的问题,孩子们从小就开始往进灌知识灌学问,不是为了興趣,更不是为了探究,而是为了将来的饭碗。父母和老师从小就告诫孩子,“现在不好好学习,长大受罪去吧。” 所以我们的孩子们都是用前三十年的拼命学习换取后三十年的饭碗。
十六、“你为啥不能不停地给我打电话?”
下午第二节课后,我去找张茜借高中语文课本。这时进来一位学生家长。直奔张茜办公桌旁。张茜微笑着说:“过来了,请坐。”边说边指了指旁边的一把椅子。
“王俊好几天不上学,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他气势汹汹地抓住张茜的领子说。
“我打了你和他妈妈的电话,你们谁也不接。”
“你就不能不停地打?”
“我得上课吧。”
“上你妈的课!”
这时我打量了一下这位家长。全身黑衣黑裤黑皮鞋,个子不高,很壮,皮肤黝黑发亮,脖子上挂着很粗的金项链,短而粗壮的胳膊上戴着很粗的金手链,左手粗壮短小的无名指上趴着个硕大的戒指。虽然能挂金子的地方都挂上了,可一点儿也不显得高贵,反倒把他的粗俗、浅薄、暴发户的那种炫富的心理和得意的神情全都显现出来。
这时的张茜已经说不出话来,由于这位家长抓着她的衣领子,她的脸憋得通红。我上去掰他的手:“有话好好说,请你把手放开,把人勒坏了。”
“滚你妈开,你算哪根葱。”
这时,一个人快步地跑了进来,个子瘦高,是教体育的康老师。他上去就抓住了这位家长的衣领子,“把手放开!”语气里含着愤怒和不容置疑。
“放开!”他用低而沉的声音又强调了一遍。
可能由于有人勒着衣领子不舒服,这位学生家长放开了抓着张茜的手。这时那个瘦高个子的康老师也放开了手。张茜在一边不停地咳嗽着。
“咋回事?”
“我的孩子好几天没来学校,她也不打个电话给我,今天孩子晕倒在网吧里。”
那个高个男人回头看着张茜说,“人家孩子好几天不来,你作为班主任,为什么不打电话通知家长?换成你的孩子你会怎么样?”
“我打过好几次电话,他不接,王俊他妈也不接,我就上课去了。晚上也打过电话,还是没人接。”说着翻出手机通话记录让这位康老师看。
“你好几天就没看过你的手机?不知道班主任给你打过电话?”
“看过,我不知道是她打的。”
“你作为家长连孩子班主任的电话都不知道,你好意思找过来?”
“她为什么就不能不停地给我打电话?”
“她是为你一个人的孩子服务的?你的孩子好几天不回家你就不懂得找一找?”
“我哪有时间!”
“你没时间管你自己的孩子,你凭什么让别人二十四小时给你管孩子?”
那个蛮横无理的家长不吱声了。
十七、悔
初二下学期开学不久的一个早自习后, 一个中年男子领着一个男孩来到我的办公室,出示了教务处开具的条子,这个孩子要转到我班来上学,名字叫张浩。我把他领到班里安排了座位。
“欢迎您的孩子来我班上课,但我想知道一个问题,希望您能说真话,孩子为什么要转学?”
“那边的学校离家太远了,转过这边来离家近一些。”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太好了,孩子成绩怎样?”
“还可以。”
“其实学习成绩只是一个方面,我只是不想接收被别的学校推出去而转学过来的孩子,因为我能力有限,对于太过顽劣的孩子教育不了。”我顿了一下,又继续说,“希望您的孩子真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而转学的。”
两天过去了。英语老师听写了英语单词,我特意找出了张浩的听写本,很辛苦地对了半天,半页纸上就写对了两个单词 ,这在我的预料之中。又过了两天,有学生跟我说, 张浩在放学路上抽烟。又过了两天,地理课上,我从后门玻璃上往教室里窥视,看见张浩正在玩手机。我从前门进去,径直走到张浩跟前,他居然没发现我。我伸手拿走了他的手机,转身离开教室。
我是从来不翻看学生手机内容的。
回到办公室,把没收来的手机放到办公桌上,屏幕竟然还亮着,无意中看到了手机屏上的内容,上面显示着和我们班的一个女生的聊天记录。
聊天内容不堪入目,有“亲爱的”“我想让你抱”“吻你”等等之类肉麻的语句。
下午两节课后我又进到班里,看学生的值日情况,经过张浩桌边时,看到了他的桌套上画得乱七八糟,其中有接吻的一男一女,旁边写着大大的三个字:我爱你。
一个转来没几天的学生,学习一塌糊涂倒也罢了,还抽烟,还谈恋爱。谈恋爱含蓄一点儿也可以理解,一个胡子还没长出来的孩子居然如此高调张扬。
我拿着手机去了教务处,把这个学生的情况跟教务主任谈了谈,手机也给他看了。什么样的孩子我都能接受,但我承担不了一些顽劣孩子出事后的责任 。
领导让给家长打电话,家长来到教务处。教务主任让家长把孩子领回去,另找学校教育。
我看着家长拎着书包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一丝苦涩。我找领导的目的,并不是不要这个孩子,只是怕出事后承担责任,结果领导直接让把孩子领回去了。
张浩走了,我心里并不平静。一个农民工子弟,为找学校求爷爷告奶奶,好不容易找到个学校却又是这样一个结果。把一个顽劣孩子推出去了,他今后会怎么样呢?
我本不想这样。
十八、“问题少年”郝旭带给我的一些思考
下午派出所的刘警官过来找我调查关于郝旭的一些事情。郝旭是我上一届的学生,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郝旭一直就在学校周边做坏事。在校的时候不但跟同学打架,而且公开要錢,不给就动手打人,再不给就上手抢。别看又瘦又小,这在别人身上如果打架的话就是缺点,在他身上倒成了优点:动作非常麻利,甚至手脚并用。前几天大概是又缺钱了,光着膀子在菜市场大白天公开抢了个老太太的钱,老太太报案了,有人认出他曾是我的学生,所以刘警官找到了我,向我了解情况。
我只能简单地说说他的情况:父亲常年在外跑车,很少回家;母亲在饭馆打工,从早忙到晚,根本管不了他。至于他父母的电话,我这儿还保存着,不知道是否还能打得通。
每届学生入学后,我都会反复告诫他们:禽有羽,兽有毛,人没羽没毛就得穿衣服遮羞。不论男生女生将来走到社会上绝不能太过暴露,你们看大街上穿得太少的女人,光着膀子的男人,你们觉得他们那样出来体面吗?不是污染环境吗?
其他学生听没听,我不知道,反正郝旭肯定是没听,否则, 怎么可能连抢劫还光着膀子。
十九、撂下门帘子
今天我在六班上课。上课之前我抽查作业。
杨欣是个很文静的女生,皮肤光洁,眼睛大大的,扎着一根马尾辫,一张嘴就露出四颗白白的牙齿,给人的感觉是个很喜色的女孩。但我发现她从来不听课,也不能认真完成作业。
清明节放了三天假,我作业也没留,就是要求学生把写过的练习册再过一遍。我的言外之意是让那些平时不能认真完成作业的同学把作业补齐。
过起节来上课的第一件事就是查作业。当我查到杨欣作业的时候,杨欣的脸就像门帘子一样“呱哒”一下撂了下来。我不看她的脸,这种以进为退的晾猪头行为我见得多了,学会了对这种行为的视而不见。她半天从书包里掏不出作业来,翻扯了半天好不容易掏出来, 带着狠劲儿甩在我脸前,我翻开一看,一字不着。
我教书二十年了,我教书的时候你还没出生,让我看你的脸色,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但嘴上不能这么说,“这是你的作业?”她不说话,依然挂着门帘子。
“你好意思不完成作业?这是第几遍了?”她依然不说话,用门帘子的强硬来掩饰她内心世界的不安。说实话,不写就不写,我能拿不写作业的学生怎么办。罚站,学生告我体罚;如果不管,不交作业的学生会越来越多。说好话不听,再说的重一点就有离家出走的可能, 跳楼的事例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宁愿我气死,也不能让学生气着,我可不想在我手上出事。但我也不能就此不管,否则会有更多的学生给我甩脸子。
“请你去办公室,给家长打个电话,如果家长说不用写作业,你以后就不用写了。”她站起来就走,出去的时候,把门“啪”地一声重重摔上。我让课代表给护送到办公室,以免出意外。
二十、哺乳的家长
下午两节课后,我回到了办公室,这时进来一个抱小孩的家长,是六班的班主任请来的。
“今天请您过来是想谈谈江文的情况。他上课一直不能注意听讲,还玩手机,已经是第三回没收他的手机了,您看看他的作业。”六班班主任边说边翻找江文的作业,“作业交的是空本, 您看他的练习册,白白的,一字也不写。”
“他在家里写作业吗?”
“有时候写,他爸爸看电视他也看,我说别看了,父子俩谁也不听。”
他们聊着江文的情况,这时候孩子哭了。江文妈妈撩起衣服给孩子喂奶,把肚皮也露了出来。六班班主任还没结婚,羞得把脸转过去。
《正在哺乳的母亲》画在油画上是艺术形象,可放在众目睽睽的生活中,总觉得是一件不太妥当的事情。
不大一会儿,可能是孩子吃饱了,江文妈妈又给江文弟弟把尿,直接就把到办公室地上,从外面进来的英语老师没留意,滑了一下,打了一个趔趄托住办公桌才没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