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性与人性的双重解密

2019-03-13 10:30梁海
当代文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智性麦家人性

梁海

摘要:麦家小说被称为“新智力小说”,他始终在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两极之间寻找一条相互沟通的“暗道”。他赋予智力小说纯文学的艺术形式,让英雄在为信念献身的同时,却又遭到命运无情的“暗算”,从形而上的高度思考关于命运的诘问。同时,英雄所表现出的革命英雄主义情怀,让我们重温了激情、理想、信念的崇高力量。从这个角度看,麦家的新智力小说的确预示着未来文学发展的一种潜在可能。

关键词:麦家; 新智力小说; 智性; 人性

在当代文坛上,麦家是与众不同的。一方面,他的小说常常被视为通俗小说,放在书店里畅销文学的醒目位置,加之大量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更加深了麦家小说通俗文学的指向;另一方面,麦家又是一位早已被主流文学界认可的作家,《暗算》获得茅盾文学奖足以为证。所以,我们对麦家的讨论,似乎总是围绕在雅俗之间。其实,在我看来,雅俗本身就不应该是二元对立、泾渭分明的。纵观中国文学史,明清白话小说是以通俗文学的面目登场的,《三国演义》《水浒传》很大程度脱胎于民间说书的底本,这些当年不登大雅之堂的俗文学,时至今日,早已脱胎换骨为纯文学的经典作品。所以,雅与俗既是相对的,也是可以“合谋”的。

麦家小说就是雅与俗的“合谋”。有学者将麦家小说称为“新智力小说”①,我认为,这在一定意义上,道出了麦家小说的独特品质。如果我们将“智力”做一种宽泛化的理解,推理、谍报、解密,侦破都可以视作“智力小说”。《暗算》《解密》《风声》等作品,无一不是围绕解密展开,显然,麦家小说可以归为智力小说的范畴。这些文本书写一群天才特工的传奇故事,他们千奇百怪的解密方式令人拍案叫绝,彰显着智性的魅力。但是,在我看来,这并不是麦家小说最打动人心的地方。如何将智力变成文学,才是麦家小说的真正精髓所在,或许,这也正是麦家小说被称为“新智力小说”的缘由所在。

从智力小说的源头来看,中国传统的公案小说大多讲述清官对刑事案件的侦破,依据题材,应该纳入到智力小说的范畴。然而,诸如《包公案》《施公案》《海公案》等经典的公案小说,却恰恰与“智力”反其道而行之。清官断案靠的不是智力,而是“奇”“巧”。德国汉学家莫宜佳曾用“异”的概念来观照中国古代小说。②所谓“异”,即指奇异、鬼怪等灵异形象和事件,它们在与理性的对抗中,建构起富有魅性的叙述谱系,由情节的“奇”“巧”营造一种超脱现实的“无巧不成书”。在偶然中寻找必然,在情理之中观照意料之外。而先人托梦、神鬼指点、神仙下凡等更是清官断案必须依仗的神秘力量。所以,在一定意义上,公案小说不是智力小说而是灵异传奇。

西方推理小说可谓真正的智力小说。推理小说的情节框架就是一个智力性的解谜过程,即“以某种危险的及错综复杂的犯罪秘密为主题,而且他的整个情节,全部事态都是围绕着揭示这一秘密的方向展开的”③。这是从爱·伦坡和柯南道尔的古典推理小说开始,就已经奠定的不可动摇的金科玉律。无论是密室破案,还是破译密码,抑或是利用障眼法、心理战术,情节发展动力无不依靠逻辑推理的力量。可以说,这是一场关于逻辑思辨的角逐。埃勒里·奎因干脆在他们的很多小说里设置这样的一章——《挑战读者》,就是要看看是作者设计的局更迷离,还是读者的头脑更清醒。

显然,麦家的“新智力小说”既非中国传统的公案小说,也非西方推理小说。麦家小说的“智力”,并不在于推理,在一定程度上,推理恰恰是麦家小说的弱项。当然,麦家小说也不存在任何的灵异。麦家小说的智力元素是靠文学叙述方式来呈现的。“新智力小说”的“新”字,实则体现以解密为核心的智力较量和人性博弈。从《解密》开始,《暗算》《风声》《风语》《刀尖》无一不围绕着“密码”展开,麦家用“密码”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又一个变幻莫测、光怪陆离的世界,让智性以一种新的姿态绽放在文本中。密码破译不仅是逻辑演绎的过程,而且是通过一系列文学叙述方式加以呈现的。它既是内容,又是形式,它让我们参与到逻辑推理的同时,也让我们看到熠熠生辉的诗意,让智性在诗性中缓缓流淌而出,进而使推理被赋予了独特而浓郁的文学色彩。

王安忆曾经这样评价麦家小说叙事,“在尽可能小的范围内,将条件尽可能简化,压缩成抽象的逻辑,但并不因此损失事物的生动性,因为逻辑自有其形象感,就看你如何认识和呈现。”④这在一定程度上将麦家的叙事模式上升到了美学高度。也就是说,一方面,麦家用逻辑推理的方式塑造文学的形象感;另一方面,文学叙述方式又建构了麦家逻辑推理的本体與内核。正因为如此,才使得麦家小说不同于一般类型化的推理小说,而被赋予强烈的文学色彩。可以说,麦家是一位具有强烈叙述意识的作家。通常,叙述意识是区分通俗文学与纯文学之间的一项重要指标。显然,麦家是刻意在用纯文学的形式挑战传统意义上的智力小说。他将包括后现代叙事手法在内的各种叙事技巧摆弄得得心应手。他尤其推崇博尔赫斯,他的文本中随处可见的迷宫叙事、“骗局创作法”、抽屉式叙事、多种文类的相互交叉等,无不明晰地显示出对博尔赫斯的借鉴,这就使得他的智性叙述在难度很高的叙事手段铺排中完成,这是麦家独到的过人之处,也使得麦家的“新智力”小说有了较强的纯文学色彩。

麦家“新智力”叙事的一个突出表现是擅长在诡异的气氛中不断制造悬念,由此营造出一种迷宫式的叙述效果。他往往能够紧紧抓住读者,让他们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到极致。比如《风声》,沿用了推理小说普遍推崇的“密室”空间。因血光之灾而一直无人居住的一所东西两栋楼的大宅院,成为故事的叙述空间,这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神秘意味而诡异莫测的异质空间。而这个空间所要承载的恰恰又是一个充满悬疑色彩的缉凶故事。日本特高科肥原和日伪张司令要从李宁玉、顾小梦、吴志国等五人中稽查出共产党人“老鬼”。而被困其中的“老鬼”也肩负着艰巨的任务:传递出去十万火急的有关取消“群英会”的情报。缉凶与传递情报两条线索编织在一起,犹如一条绳索,紧紧地捆绑住我们的神经,紧张到令人窒息。在“缉凶”这条线上,随着案情的不断推进,读者渐渐发现,参与这场角逐的实际并非只有两方,还有顾小梦代表的国民党一方。由此,再一次加剧了情节的复杂性。读者除了要推断真正的老鬼到底是谁,还要推断顾小梦是否会站在老鬼一方,因为这是决定老鬼最终能否成功的关键。而第二条线索中的叙述视角则切换到老鬼身上,通过老鬼大容量的内心独白,更加重了文本的神秘性和紧迫感。命悬一线的他(她)到底是谁?他(她)能成功地传递出去情报吗?由此,我们看到,《风声》中密室“缉凶”,不同于一般推理小说中的“机械密室”或“心理密室”。那些小说往往利用机关道具制造密室,或利用人的错觉或误区制造密室的效果,其最终都是通过逻辑推理来认定凶手。密室在《风声》中仅仅是一个承载故事的封闭空间,其他的一切则靠麦家在叙事中创设的玄机重重的秘密关口来实现。所有这一切,如同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小径,交织成一座悬念迭起的迷宫,彰显出麦家超凡的想象力和叙事能力。

麦家“新智力”叙事的另一重要表现,是大量采用不可靠敘述,让真实与虚构相互糅杂在一起,真伪难辨,让读者陷入迷宫般的阅读效果之中。《暗算》在开篇,麦家就毫不隐晦地点明,“坦率地说,本书就源自我的一次奇特的邂逅”。而《解密》中的叙述者是第一人称“我”,作为记者兼作家的“我”采访并讲述了这个故事,正如“承”部开篇所写:“我最后选择在南方的某地作为写作基地是不难理解的,难以理解的是,由于写作地域的变更,导致我写作风格也出现某些变化。我明显感觉到,温润的气候使我对一向感到困难的写作变得格外有勇气又有耐心,同时也使我讲述的故事变得像南方的植物一样枝繁叶茂。坦率说,我故事的主人公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不过,已经快出现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已经出现,只不过我们看不见而已,就像我们无法看见种子在潮湿的地底下生长发芽一样。”⑤作为故事的叙述者,“我”显然不是麦家本人,而我对整个故事貌似真实的记录和讲述,便成为一种不可靠叙述,在虚实之间营造出一个叙事的陷阱,让读者深陷其中。同时,麦家还常常借用博尔赫斯的“骗局创作法”,即在子虚乌有的情节中揉入真实的或貌似真实的文献材料,目的是在营造一个貌似真实的故事存在语境,以此向读者表明,这篇小说的创作并非一个虚构的故事,而是一个早已在历史中存在的证词。《解密》中的容算盘·黎黎被描写成与莱特兄弟一起研制人类第一架飞机,希伊斯则是国际数学界最高奖——菲尔兹奖的获得者。《荣先生访谈实录》几乎占据整个文本的1/4篇幅,“实录”二字明显强调文本的真实性,刻意掩盖其虚构性质。到了《风语》中,麦家干脆将真实的历史人物放置进来。陈家鹄的原型就是成功破译日军偷袭珍珠港密电的池步洲,但《风语》的整体故事又是完全虚构的。可见,麦家正是在“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虚实之间,制造出一个迷宫般的小说世界。美国作家厄晋代克认为,博尔赫斯的叙述“回答了当代小说的一种深刻需要——对技巧的事实加以承认的需要”⑥。在我看来,麦家也是如此。麦家小说的智性是在文学的雕刻下完成的。他以精致娴熟的小说叙事能力,赋予智力小说浓郁的文学色彩,从而模糊了通俗文学与纯文学的界限。

实际上,麦家新智力小说的文学性并非仅仅停留在叙事技巧上,同时,也表现在文本的表意策略中。他的小说总是铺排着明暗两条线索。明线是对各类高难密码的解密,而隐藏在这个解密背后的暗线则是对命运的思考,对人性的解密。麦家在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后曾说:“这个奖我获得很意外,从获知得奖到现在我一直有一种盲目的不真实感。这如同《暗算》中的黄依依最后破译紫金一号密码一样,凭的不是公式,不是必然,而是一念之间的神奇。”⑦其实,在麦家的这个回应中,我们或许可以捕捉到麦家的创作理念,那就是他对命运,对人性的极大关注。这种思考和关注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形而上的高度。正如FSG主编艾瑞克所指出的,《解密》中蕴藏着某种“复杂而独特的东西”,那就是“人物取胜的筹码确乎攸关生死,但是整体呈现出的却是心理剖析和形而上的神秘迷宫”⑧,而美国著名书评家帕托迪斯干脆称《解密》是“思想形而上的盛宴”。

的确,麦家向我们展示的是关于心灵秘密的艺术。文本中的每一次解密都极其艰难,攸关生死,难度系数极高,可以说是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比如,《解密》中容金珍所面对的“紫密”。“紫密是当时701面临的一种最为高级的密码,有种未经证实的说法,说紫密是某宗教团体用重金加上黑社会的手段,引诱加威胁地强迫一位科学家研制的,但研制成功后,由于它设置的机关太多,难度太大,密中有密,错综复杂,深不见底,以致主人根本无力使用,最后才专卖给X国,成了X国军方目前使用的顶级密码,也是701当前最渴望破译的一部密码。几年来,701破译处的秀才们一直为它苦苦折磨着、奋斗着、拼搏着、梦想着,但结果似乎只是让人越来越畏惧而不敢碰它。”⑨然而,这些人为的密码尽管神奇、刺激而充满变数,都无法阻挡麦家笔下的英雄们。容金珍只用了一年就成功地破译了紫密。所以,面对再难的密码,这些传奇英雄都可以无所畏惧地挑战极限。但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无坚不摧的传奇英雄们可以破译世界上任何密码,却无法洞悉自己的人生密码。无意丢失的一个笔记本,将容金珍毁于一旦;阿炳能够听到世界上最细微的声音,却无法听到命运之神的轻声叹息,到死他都无法明白戴在他头上的那顶“绿帽子”,编织者竟然是他自己;躲过了敌人重重暗算的鸽子,最终却因生孩子时下意识地喊出丈夫的名字而暴露了身份。人为的密码再难也是可以破译的,而命运的密码却常常让人在不知不觉中遭遇“暗算”。

从这个角度看,麦家小说的一个深刻主题便是写出了传奇英雄的命运悲剧。这种命运悲剧在很大程度上承载着中国传统文化中一脉相传的悲剧理念,那就是,在人事与天命之间,我们永远只能是尽人事知天命。《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可谓无所不能,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写道:“古史甚多,而人独贪看《三国志》者,以古今人才之聚未有盛于三国者也。观才与不才敌,不奇;观才与才敌,则奇。观才与才敌,而一才又遇众才之匹,不奇;观才与才敌,而众才犹让一才之胜,则更奇。吾以为三国有三奇,可称三绝:诸葛孔明一绝也,关云长一绝也,曹操亦一绝也。”⑩在毛宗岗看来,《三国演义》中塑造最好的人物是诸葛亮、关羽和曹操。这三个人物之所以塑造得好,就是在才与才,众才与一才的比照下完成的。诸葛亮的“智”是在与周瑜、曹操、司马懿的较量中彰显出“绝”,所以,就诸葛亮而言,“人事”中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然而,尽管如此,他依然无法与天命相抗争,最终发出“悠悠苍天,曷此其极”的悲叹。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命运悲剧,强调“天命”无从把握的神秘性和令人敬畏的力量感。这种神秘的力量会不期而至,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击垮我们,哪怕是天才与英雄也在所难免。这一点,与西方的命运悲剧是有所不同的。从古希腊开始,西方人对命运便怀有强烈的质疑和抗争。这种抗争,并不是怀疑命运对个体的规定性,而是思考这种规定的合理性。于是,西方悲剧彰显出的是,个体自由意志向命运的对抗中蕴藉的高贵和尊严。悲剧将人与天放置在二元对立的体系里,以个体与命运的抗争来表现个体价值,以此呈现悲剧美。而中国传统的命运悲剧,则是在天人合一的整体框架中展开,人面对天命不是抗争,而是发出无可奈何的哀叹。

从这个意义上看,麦家的小说传承了中国悲剧独特的叙述英雄的审美,凝聚着一个坚硬的中国故事的内核。或许,正因为如此,麦家才成为了海外最具影响力的中国作家之一。那种纠结在天才身上的神秘性与复杂性,还有对人物命运和生命情绪的探究性的思考捕获了读者,从而,也使文学阅读变成了一种探究命运的精神之旅。

如果说,麦家新智力小说对命运的“暗算”做了形而上的哲学解读,那么,他将悬疑、推理与革命历史主义、国家主义结合在一起,则使他的创作表现出消费主义与意识形态“合谋”的特征。麦家小说中的主人公无一例外地从事解密工作,他们是制造密码和破译密码上的天才,但他们又是有着明显缺陷的“病人”。这似乎印证了我们常说的,天才和疯子只有一步之遥。实际上,从心理学角度来看,著名心理学家艾森克指出,天才和神经质有一定联系。高度神经质的人会表现出更多的精神病理学的特点,但他们又是极富创造力的。亚里士多德曾说,没有一个天才不是带有几分疯癫。巴尔扎克说得更形象:“天才就是人类的病态,它就如同珍珠是贝的病态。”麦家笔下的天才即是如此,他们总是行为怪异,与众不同。容金珍的孤僻脆弱,李宁玉的乖戾冷漠,瞎子阿炳的痴憨,黄依依的风流放荡,都让他们的天才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可以说,麦家着意刻画的是一群“问题英雄”,但恰恰是这些“问题”英雄从事着世界上最残酷最抑制人性的工作,在隐秘的状态下,不断挑战自我的极限。正如《暗算》里所书写的,“一个眼色,一滴眼泪,一道喷嚏,甚至一声梦呓都可能意想不到地出卖你,使你苦苦营造多年的一切毁于一旦,毁于一瞬间,一念间。”显然,“问题”英雄们在极其残酷环境中所承受的非常态的生活是麦家小说的一大亮点。麦家在获得茅盾文学奖后,曾说:“我能想到的获奖理由只有,《暗算》是对那些战斗在国家安全战线上无名英雄的肯定。我甚至想,这个奖其实不是给我的,是献给我笔下的英雄们的。”11的确,在文本的一个个解密过程中,麦家所极力刻划的不是解密的玄机,而是“问题”英雄的精神世界。他们的生活是密闭的,很多世俗空间受到了严格的限制,以至于他们的生命最终毁灭在这种非常态的日常之中。尽管如此,自我实现与报效国家的家国情怀支撑着他们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密码的破译。我认为,麦家的新智力小说最为可贵的地方,就是为这些无名英雄开辟了一块处女地,让我们看到了秘密战线工作者们极度残酷的生存现状。

同时,麦家并没有一味渲染现实的黑暗与残酷,而是致力于书写“问题”英雄们坚持理想与信念的献身精神。在他们荒诞命运的背后,是为了信仰而不计生死的崇高感和神圣感。这些英雄无论“问题”多大,他们都表现出了对共产主义信仰的忠贞和热烈追求。我们看到,作为解密之前的铺垫,麦家不惜将大量笔墨放在英雄的傳奇人生和成长历程上,目的就是要在这些英雄身上找回那些我们曾经拥有的信仰的力量。在《解密》的开篇,麦家便以欲擒故纵的笔墨,不厌其烦地讲述容金珍充满传奇的身世,这个“问题”英雄的人生轨迹与解放初期如火如荼的革命事业没有任何关联。而他初到701时的被动与无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也与解密的紧迫感和神圣感形成一种迫在眉睫的紧张关系,让读者对容金珍能否完成解密工作抱以怀疑。然而,当容金珍不负众望破译紫密后,他自觉地把破译事业作为自己生命的全部。所以,最终当那个记载着他破译“黑密”思路的笔记本丢失之后,容金珍彻底崩塌了。这不仅意味着他职业生涯的终结,同时,也意味着他生命的终结。因为他早已把他的生命与解密这项伟大的工作合而为一了。在我看来,《解密》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容金珍的一部成长史,讲述了一个“问题天才”怎样被历练成一个能够奉献自己一切的革命工作者。

与容金珍相比,《风声》中李宁玉表现出了更为强烈而自觉的共产主义信仰。《风声》中的多层叙述,一方面是为了悬念的设置,另一方面则是重在突出李宁玉为信仰而献身的崇高品格。文本中,叙述主体“东风”部分的次叙事层几乎都是老鬼李宁玉的心理独白。这是一个共产党人命悬一线时的思索,是完全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的大无畏精神。正是此类书写,让麦家小说远远高于一般的悬疑、推理小说,他不是停留在密室“缉凶”的故事层面,而是要让读者看到“一个人在重重锁链下凭智力和信念完成他的职责。因此,这终究是一部关于凡人和超人的小说,是人类意志的悲歌”,让读者“被一个人所可能达到的高度所震撼,所感动”。12其实,这一“人类意志的悲歌”犹如主旋律在麦家的小说中反复一遍又一遍地吟唱:“701人的工作是以国家安全为终极目标的”。“绝对树立起一种为国家利益无私奉献的崇高革命精神,并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做到守口如瓶,即使在无意识中也不能泄露自己作为特别单位701破译员的特殊身份”。“你们可以对我用刑,甚至以死来威胁我,也可以天花乱坠地诱惑我,但这些全都休想撬开我缄默的嘴巴。因为我宣过誓。因为这是我今生唯一的信念。”……可以说,麦家在我们这个缺少英雄的时代,着力于英雄书写。让我们重温激情、理想、信念的崇高力量。我想,这也是麦家新智力小说最富感染力的地方。毕竟,“英雄主义是连接作者和读者的一条比较短的暗道”13。

麦家说:“作为小说家,我希望能发明一种新的小说,它既是好看的也是耐看的,既是通俗的又是深奥的,既直通故事又直通心灵。”14显然,麦家是一位有“野心”的作家。他始终在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两极之间寻找一条相互沟通的“暗道”,他赋予推理小说纯文学的艺术形式,让英雄在为信念献身的同时,却又遭到命运无情的“暗算”,从形而上的高度思考着有关命运的诘问。而英雄们为信念而献身的崇高精神,让读者感受到了文学中那种久违的革命英雄主义情怀。从这个角度看,麦家的新智力小说的确让我们看到未来文学发展一种潜在的可能性。

注释:

①雷达:《当代文学审美趋向辨析》,《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6期。

②参见莫宜佳:《中国中短篇叙事文学史》,韦凌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页。

③[俄]阿·阿达莫夫:《侦探文学和我——一个作家的笔记》,杨东华、春云、苏万巨译,群众出版社1988年版,第5页。

④麦家:《风声》(书封),浙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

⑤麦家:《解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5页。

⑥余华:《内心之死》,华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63页。

⑦参见《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家见闻录》,《人民日报》(海外版)2008年11月7日

⑧艾瑞克钦斯基:《解密》扉页,FSG出版公司,2014年版。

⑨麦家:《解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55页。

⑩毛宗岗:《毛宗岗批评三国演义》,齐鲁出版社1991年版,第4页。

11参见《杭州作家麦家凭借〈暗算〉问鼎茅盾文学奖》,华夏经纬网2018年10月29日。

12参见《人民文学》2007年10月,卷首推荐语。

13季亚亚:《麦家之“密”——自不可言说处聆听》,《笑蓉》2008年第5期。

14麦家:《答记者问》,西班牙网站NOTODO,2014年7月6日。

(作者单位: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新世纪长篇小说与中国古典诗学关系研究”阶段性研究成果,项目编号:14BZW124)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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