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写作与非虚构文学

2019-03-13 10:30冯骥才
当代文坛 2019年2期
关键词:虚构细节文学

摘要:非虚构文学不等于非虚构写作,它要达到优秀的虚构文学的高度,就需要文学的力量与价值,就要关注文学的思想、人物、细节、语言。

关键词:非虚构写作;非虚构文学

近两年,文学领域内一个词儿热了起来,就是:非虚构。非虚构写作的历史并不算短,当今“非虚构热”与两个因素直接有关:一个是来自于艾利斯那本著名的书《开始写吧!非虚构文学创作》;再一个是白俄罗斯女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带来的激发。非虚构写作竟然也能得到诺奖评委的接受,这似乎超出人们的意料。

伴随着这个颇有些时髦意味的非虚构热,一个问题出来了。什么是“非虚构”?它是一种“旧瓶装新酒”,还是新的写作方式,一种新的文学体裁或理念,抑或是一种写作教育?现在还没人能解释清楚。这样,非虚构就成了一个大袋子,所有虚构性创作之外的传统写作,都涌了进来。报告文学、纪实文学、散文、传记和自传、口述史、新闻写作、人类学访谈等等。

对于一个新出现的概念是需要来理论界定的。

比如现在的口述史写作领域也有点乱。最早是出现在史学界的历史学的口述史,后来加入了人类学的口述史,文学口述史。近两年我们又给口述史加进一个新品种——传承人口述史。在做全国的民间文化遗产抢救时我们给自己安排了一个工作,就是为每一项重要的民间文化遗产编制档案。文化遗产——特别是民间文化遗产(非遗)向来没有文字性的文献,更没有档案。这些遗产都是无形地保存在传承人的身上和记忆中的。因此说,这种遗产是不确定的、看不见摸不着的、脆弱的,在代代相传的口传心授过程中,一旦中断,立即消失。我们发现,只有用口述的方式记录下来,才能将这种无形的遗产确凿地保留下来,并成为传承的依据。可以说这种针对传承人的口述史是非遗保护必不可少的手段。于是这些年,我们做了大量的传承人口述史,并由此渐渐产生了一种“觉悟”,明确地提出了“传承人口述史”的概念,还成立了专门的研究所。可是我们每次举行传承人口述史论坛进行研讨时,邀请来的专家学者们总是各说各的,莫衷一是。做历史学口述史的,只谈历史学口述史;做人类学口述史的,只谈人类学口述史。大家谈的好像是一个问题,其实不是一个问题。应该说,口述史写作是一致的,但理论上并不是一个体系。我们口述史写作的现象很丰富,但理论建设跟不上去,分类和概念都很模糊,研究很难推进。

所以我们今年的研究方向变了,我们先要把自己的理论概念——传承人口述史弄清,用理论把自己梳理清楚。首先要弄清什么是传承人,谁是传承人,就是先对传承人这个概念进行释义。只有把口述对象认识清楚,接下去才能真正深入地探索传承人口述史的价值、目的、性质、内容和方法。

说到非虚构也是如此,这个概念也混乱也模糊。但我是作家,没有能力把这么一个崭新、庞杂、五光十色的概念弄清。现在我的脑袋里只想弄明白,非虚构写作是不是非虚构文学?当年哥伦比亚大学一位瑞士籍的博士做我的《一百个人的十年》研究时,与我长谈了两小时,这使我明白了——他并没有把《一百个人的十年》当做文学。在西方人的书店明显地放着两部分书,一边是虚构,一边是非虚构。与我们不同,我们不那么清楚。因此现在我很想弄清这两者的关系。而且,一个作家不会按照理论去写作,只会为表达生活和感知而去寻找写作方法,剩下的事全听由理论家去解析与评说。

我就从《一百个人的十年》说起。首先,它是非虚构文学。因为它和我的小说全然不同,小说是虚构的,但它不是虚构的。人物、事件、内容、细节、那里边每一句话都是口述对象说的,都是真实的。

我为什么要采用非虚构这种方式写作?这与时代有关。开始,我没想到用非虚构,我想用小说写那个时代(“文革”十年)。那一代作家都要把自己经历过的那个刻骨铭心的时代及其反思留在纸上。但那个时代过于庞大,它深刻地影响甚至决定着每一个人的命运。那个时代充满了黑色的传奇。每个命运都是一个问号。你很难驾驭那样的生活。无法用一部小说——哪怕是史诗性的小说来呈现那个时代。像《战争与和平》或《人间喜剧》。我有过类似《人间喜剧》的设想,后来放弃了。

但我没有放弃“文革”,我没有权利放弃它。一部非虚构作品帮助了我,就是1984年特克尔《美国梦寻》。它告诉我可以不用小说,而直接用现实材料去写那个时代。用生活写生活。我获得一次全新的写作经验(通过在报纸上发表“广告”,借助媒体传播信息,与“文革”受难者通信和约见,随后进行口述访谈)。我感受到一种不一样的力量,非虚构写作的力量。我不用去想如何使我的文学想象具有说服力,因为非虚构写作恰恰相反——生活的本身就是说服力。

虚构和非虚构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文学思维。小说是虚构的。你的写作背景是现实的,你的素材来自生活,但你的寫作思维却是虚构。所谓虚构,就是用想象去表现或创造生活中没有的。我说过“科学是发现,艺术是创造,科学是发现世界中原本有的,艺术是创造生活中原本没有的。”牛顿发现万有引律,居里夫人发现钋和镭,都是大千世界中原本有的;但文学和艺术的形象是世界原本没有的。贾宝玉、安娜·卡列尼娜、冉·阿让是没有的,贝多芬的《欢乐颂》和施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的旋律也是没有的。所以,发现万有引律是伟大的,文学和音乐也是伟大的。

小说创作的思维是自由的,它完全不受制约,因为它是虚构的。非虚构就不同了。它受制于生活的事实,它不能天马行空般地自由想象,不能对生活改变与随意添加,必须遵守“诚实写作”的原则。是不是非虚构的价值低于虚构的价值?当然不是!由于它来自真实的生活,是原原本本生活的事实,所以它是生活、历史和命运毋庸置疑的见证。作家愈恪守它的真实,它就愈有说服力。这是虚构文学无法达到的。

但是,它究竟能否达到优秀的虚构文学的高度?我认为这正是需要凭借文学——文学的力量。我认为在非虚构的写作中,文学的价值首先是思想价值。这个思想价值,当然要来自你对自己选择的题材本身思想内涵认识的深度。比如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核灾难口述史》。

你对生活认识的深度决定你对事件与人物开掘的深度。我对《一百个人的十年》这一题材(时代和事件)的认识已写在“总序”中了,这里就不多说了。我要表达的意思是,虚构依靠想象力和创造力,非虚构首先来自对生活的认知、发现与忠实。

文学的思想是靠文学体现。现在我们来研究非虚构的文学性。人是文学的生命与灵魂,如果我们抓不住一些这个时代特有的、个性的、典型的、命运独具的、活灵灵的人物,非虚构写作就谈不到价值与意义。

小说的人物是作家创造的,生活的人物是现实创造的。然而现实对人的“创造”往往比作家的想象更加匪夷所思,就看我们是否能够遇到、寻找到、认识到。我在《一百个人的十年》写作中有许多这样的体验。如果我们找到这样的人物,我们便拥有了这种写作最强劲的资源,以及写作的动力与激情。

正为此,在《一百个人的十年》中我想采用一群命运与个性不同、但具有同样时代印记的人物,呈现那个历史。同时通过这些人物挖掘时代后边的东西,比如政治的、历史的、国民性的、人性的等种种问题,交给人们思考。

我把细节做为文学的重要的元素。细节是文学作品“最深刻的支点”,它还能点石成金。小说中的细节可以成就一个形象,一个人物,甚至一部小说,成为最深刻的部分。我的小说常常在找到这样一个细节时才开始写作。比如《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结尾中那张伞。

在非虚构文学也是如此。比如《炼狱·天堂》韩美林用自己挨斗时鞋尖流出的血画鸡的细节。这个细节使我决心为他写一部文学口述史。他的经历超出我们的想象。这个细节表达了我对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理解——即真正的艺术家应该始终活在他理想的美里,他是“疯子、傻子与上帝”。这也是我写《感谢生活》的主题。真正的艺术家是匪夷所思的。即使他生活在地狱中,灵魂也在天堂里。可是一部作品只有这一个细节是不够的。这里说的,是必须有一种“金子一般的细节”。如果从生活中不能发现一些这样的金子般的细节,我还是无法写作。小说也是如此。一个人物能站起来,要靠足够非常绝妙的细节。但小说的虚构是想出来的,从现实中借用而来的。非虚构必须是生活本来有的,要靠我们自己去挖掘。

再说另一个非虚构文学的文学要素,就是语言。文学是用语言和文字表达的,语言与文字是否精当与生动不仅关乎表现力,还直接体现一种审美。中国文学史诗歌成熟在前,散文成熟在后,诗对文字的讲究影响到散文。在我国的文学史中,散文达到的水准太高。散文的叙述影响我们的行文。非虚构作品无法发挥更多的审美想象,它的文学性往往更依靠语言(叙述语言)的能力与品质。

我认为在非虚构文学中,文字和文本应根据内容进行不同的审美设定。比如在《一百个人的十年》中我采用口述对象的“第一人称”。我只是在每一篇口述的末尾加一句我的话,并使用黑体字标明,用来彰显作品中最深切的思想。但是在《炼狱·天堂》中,我选择我与韩美林对话的方式。其原因,一、对话更有现场感;二、韩美林说话极有个性,他的语言能够直接体现他的个性;三、我是写小说的,用人物的对话来塑造人物是我的强项。新闻访谈往往把对话做为一种问答,文学则用这种问答表现对方的心理,推动内容的进展,塑造人物。

有人问我,可否把《一百个人的十年》改写成小说,当然可以,但那就另当别论了。

由此,我还想说自己对非虚构文学访谈的一种体会:访谈是非虚构写作中一种十分重要的工作的方式。它與一般新闻访谈不同。一般新闻访谈是功利性的,是获取新闻素材的一种手段。文学则是作家与访谈人的心灵交流。不进入这种交流,不可能达到文学所要求的深度。

最后我想说,我上面谈的只是讲了个人在非虚构文学写作中的一些思考,而且主要是文学口述史。现在回到开始所说的话题上——现在,我国的非虚构写作还是一个庞大、庞杂、没有理清的概念。我只想表述,非虚构文学不等同于非虚构写作。非虚构文学似乎只是非虚构写作的一部分。我今天只强调了非虚构文学的文学性。对于整个非虚构写作,我的想法是:一方面它应是开放的,先不要关门,也不设置许多准入条款;但一方面要用理论梳理、分类,为其概念定义。应该说,非虚构写作的理论是一个未开垦的处女地,我们大有可为。

(作者单位:天津大学冯骥才文学艺术研究院)

责任编辑:赵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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