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年英
我母亲说,那天早晨,她起床打开大门的时候,看到满爹万银像一只黑熊一样蹲在我家门口,她几乎吓了一大跳。她很奇怪,我们家门口明明摆得有一张长长的木板凳,满爹万银不坐,却偏偏选择了在门口的水泥地上猫着,她心里感到十分不解。
她问满爹万银怎么来那么早,想买点哪样?“我来买一包盐,满嫂。”满爹万银说。他叫我母亲满嫂,是因为他的辈分高,但他的年纪其实比我还小。我母亲问他怎么不敲门喊她?满爹万银说:“天还早,我也不忙。”
“我其实早就醒来了,只是懒得起床而已。”我母亲说。
她本来是打算先去厕所的,但此时她却先把店面的卷帘门也拉开了。我们家开着一个小小的百货店,已经开得有二十多年了,这是我父亲留下来的遗产之一。我们这村子,现在也只有我家开百货店,原来有好几家,都因为没有生意开不下去而关门了。现在交通发达,去镇上赶场很容易,村民一般都很少在村里的百货店买东西。
“我看蛮久了,高银顿山上的那几朵云本各样,估计今天要出点事,你要当心。”满爹答非所问,突然来了那么一句。他的头一直在往“高银顿”方向看,我母亲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远处的群山和天空。但除了漫天的乌云,她没有看出什么异样来,只觉得这乌云的确比平时走得快一些。
“高银顿”是我家右侧的一带大山的名称,那是一句侗语的音译,意思是“有水塘的高山”。没错,在那高山顶上,是有一个大水塘,而且,那水塘深不可测,也神秘莫测。三十多年前我们公社响应国家号召,搞教育革命,把我们学校搬到那山顶上去,我们亲眼见证过那水塘的诸多不可思议,比如,长满我们地方少见的芦苇,芦苇底下能蹦出手臂粗的黑泥鳅,其中的一个同学因为吃了黑泥鳅而光荣牺牲……还有山上的水塘若干旱,山脚下的村寨必然会失火,等等之类。但那高山的神秘,对于我們村来说,主要是气象方面。隔壁的家钟每天都会来我家门口观察那山上的云,他说,云往东,一阵风,云往南,天大干,云往西,有大雨,云往北,雨不得……我不大相信他这一套,但他说,百试不爽,绝对科学。
我母亲当然知道满爹万银是一个脑子不清醒的人,平日里,他总会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来,也会讲一些让人莫名其妙的的话。但是,这天早晨他的这句话还是引起了我母亲内心深深的不安。
我母亲把盐巴拿给满爹万银,然后打算等他走后再拎着尿桶往菜园旁边的厕所走去,这是她每天早上起来必做的功课。听到满爹万银那么一说,她就先不去厕所了,而是在门口的长木凳子上小坐了一会儿,那是我特意给客人和路人预备的一张木凳子,也的确常年都有人在那凳子上坐着休息,坐得整条板凳都泛起了岁月的包浆。我本来还在门口摆了两把木躺椅的,也是专供过路人和客人休息的,但我弟弟说,下雨来,没人收,椅子会被泡烂,就搬进家去了,平时很少拿出来,只有特殊客人到来,他才会搬出来给人坐。
直到看到满爹万银的身影消失在公路拐弯处,我母亲才重新起身拎着尿桶往厕所方向走去。
她走得非常慢,踢踏、踢踏、踢踏,像一只巨大的蜗牛。年轻时过度的劳累使得她留下了永难康复的腿疾,随着年岁的增大,行走变得越来越困难。
家里其实是有现代化厕所的,楼上我住的房间里有抽水马桶,楼下厨房旁边的洗澡间里也有冲水的厕所,但她不习惯使用。其实她不是不习惯,而是可惜了粪便,她把粪便带到菜园旁边的传统坑式厕所里,是为了方便将来给菜园里的菜施肥。
回来时她看到家门口里又坐了一个人,不过这个人她老远就认出来了,正是隔壁的老鳏夫家钟。这个人倒是每天都要过来跟她坐一会儿的,所以她并不着急慌张,依旧慢条斯理走她的路。
“笨奶又堕命老啊!”家钟跟我母亲打招呼。他说的是侗语,意思是说,今天可能要有大雨。现在的盘村人说话,有多种不同的语言,说侗语的一般是老人,起码也是中年人。年轻人讲本地汉语,而外来媳妇和小孩则讲普通话。我经常听我母亲跟那些小孩说普通话,那种“夹侗”的状态,常常让人忍俊不禁。
我母亲对家钟说,万银早上来看过高银顿的云了,他说今天要出点事,我不晓得是要出哪样事。
家钟说,他那嘴巴,你信得?
母亲自己走进厨房,开始侍弄自己的早餐。她原先是从来不吃早餐的,以前没这习惯。后来是我强迫她吃的,吃得也很简单,就是烧开水冲一碗燕麦片吃而已。她吃了几年,习惯了,不吃,反而肚子空得发慌不舒服。
当我母亲端着泡好的麦片走出门来,却没见了家钟,他大概是独自回家去了。他家就在公路的拐角处,距离我家不到五十米远,一栋老式的二层木楼,隐藏在一片李树和杨梅林之中。他跟我母亲一样,本来有儿有女,名义上是儿孙绕膝,其实没一个孩子在身边,他的两个女儿早出嫁了,他都当外太公了,他的两个儿子也都举家在广东打工,几年才回家一趟。他的婆娘在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中年丧妻,可以想见他内心的孤独。但他的性格中,似乎本来就比较能适应这种孤独的生活。他洁身自好,从不在别人家吃饭,也不参与任何社会是非的议论。他常年穿着老式的中山装和老布鞋,每天像个退休的乡村老教师一样在公路边散步。
天上的乌云一直在急速飘游、奔走,我母亲分不清东西南北,也不信家钟的那一套土气象学说,所以她并不关心这乌云的走向。但她还是觉得这天的云走得不很对劲,但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她说不出来。
大约到上午九点来钟的样子,我母亲关好了厨房门,然后走到马路对面的百货店里打开电视,准备看她喜欢的电视连续剧。
她看守的这个小小的店铺,虽说也叫百货店,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多的东西可卖,也很少有客人来光顾。只偶尔有些过路的司机会停车在路边,大声呼喊她拿烟,他们连车子都不熄火,也不下车,等老太婆把烟递上去,他们丢下零钱就走。
这百货店的户主最早是我父亲,二十年前我父亲病逝后,后来被我三弟继承了。三弟中学辍学后,先在镇上开理发店,后来又到沿海打工多年,有一年从广东带回来一个外地媳妇,回家结婚生子,然后就在家安心料理这爿小店。发财当然是谈不上了,但多少可以补贴家里一点。再后来子女长大,村里没有学校,他只好被迫举家到县城租房陪孩子读书。他一边在县城开黑车谋生,一边继续在老家经营农业,店子就全部委托母亲代为打理和照看了。
这天,村子显得异常的安静。母亲说,我们村现在比过去本来就安静得多了,但这天却比平日更安静一些。她说,平时间这个时候总有那些买卖各种百货的车辆会从远处开进村里来,然后用高音喇叭反复吆喝他们所要出售或收购的货物名单。“有葡萄、苹果、李子、西瓜、猪肉、白菜……”名单很长,仿佛应有尽有。车子也一辆接着一辆,从早到晚吵闹个不停……但奇怪的是,这天没有一辆车子到来。
有公鸡不知在什么地方打鸣。狗现在当然是很少听到撕咬和叫喊了,不像从前,只要有陌生人从村子走过,一条寨子的狗都会跟着狂吠起来。从前的白天里,还有牛羊和鸭鹅等畜类与禽类的欢叫声,现在几乎一样都听不到了。只有水田里青蛙的聒噪是始终如一的,还有寨子周围树林间此起彼伏的蝉鸣。但那聲音都似有若无,像电子琴演奏的一首歌曲的过门一样,又悠长,又虚无。
若是在往日里,到上午九点多十点钟的样子,只要天晴不落雨,对门孟兰小寨的二嫂照英和架仙上寨的小妈银凤,两个跟我母亲年龄相当的老妇人,必然会先后来到我家与我母亲相会闲聊,打发时间。但这一天母亲奇怪她们居然也迟迟没有出现。我母亲先是一边看着电视,一边等待她那两个伙伴的到来。
电视剧看着看着,我母亲就迷糊过去了。也不知道迷糊了多久,她才恍惚听见门外有人的脚步在走动。她开始还以为是她的那两个伙伴到来了,就立即惊醒过来。但她定眼看时,却发现那人是万广,我们村名声顶坏的一个人。
万广是我的一个堂叔。本来,这个人是我们村的骄傲和光荣,因为他年轻的时候不仅当过小学老师,而且还到外面当过兵,他家里的门楣上很多年里都曾被村人贴上“光荣人家”的条幅,算是荣耀过家族、地方和国家的人。但这个人有很多坏毛病,我们村没有人喜欢他,连他的儿子和孙子都不喜欢他。
万广的婆娘死得早,他因此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当起了鳏夫。当鳏夫其实也没什么,我们村里的鳏夫多的是,我四哥老拉就是一个鳏夫,家义也是鳏夫,家钟也是鳏夫。但万广是个不安分的人,他婆娘没死的时候他就喜欢当着众人的面调戏别人家的婆娘。他婆娘死后,他就更是无法无天了。我的老邻居哥六的妹妹秋云,原先嫁给县城边上的农民,后来离异了回到老家,就被万广盯上了,然后就欺骗了。欺骗是我母亲的说法,村里人都知道万广其实是强迫或协迫了秋云。从那以后,秋云在所有村人面前都不抬头看人,也不叫人。许多年里,秋云从我面前经过,一直都戴着斗笠,不让我看清她的脸。有一回我就问母亲,那是哪个啊,妈,怎么从来不跟我打招呼啊?母亲说,还有哪个?秋云嘛!
秋云是哥六的亲妹妹,哥六和我都是万广的学生,秋云也是万广的亲侄女。万广这样做,就太不得人心了。
很多人早就想收拾万广了,却苦于能力不足,没有办法。万广自持自己有些蛮力,也会点拳脚,所以在村里称王称霸多年,谁也不敢招惹他。
我读大学的时候,曾经为了防身,请来一位武术教练教我武术,我每天晚上都要把堂屋的楼板打得乓乓响。万广知道了这件事,有一次特意来找我过招,他一出手我就倒了,我尝过他的厉害。
看到在门外移动脚步的人是万广,我母亲心里顿时感觉有点不快。她不想理睬这个人,就装着没看见,继续躺在沙发上假寐。
万广却走进家来,说:“睡着了?我来买包烟。”
我母亲就睁开眼,爬起来给他拿烟。
万广拿了烟,并不打算立即离开。他打开烟盒,取出来一支,打火点上,然后就在我家门口的长木凳子上坐下来了。
“你老英最近没来屋?”他问我母亲。
我母亲并不想回他的话,但想了想,还是回了。
“你找他做哪样?”
万广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来,对我母亲晃了晃,说:“我有个证明材料,想要他帮我签个字。”
我母亲不想看他手中晃着的纸条,当然她也看不懂,就假装去看电视,说:“你教过那么多学生,咋个偏偏要喊他来给你签字证明?”
万广笑着说:“他是名人,他签的字才管用。”
我母亲正色道:“你少拿他开心点。”
说完就往厨房这边走了。她实在不想跟万广说话,她在心里鄙夷他。
我母亲的两个老伙伴终于在中午时分到来。她们都弓着背,弯着腰,背着手,拄着拐,像两个不倒翁那样,从公路上晃晃荡荡、慢慢悠悠的走来。到了我家门口,看到万广,就用侗语问他:“牙鸟言啊广啊?百奶国拜劳政府嗯哪?”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在家呀,万广?你这一向不去找政府麻烦了?
我说过了,万广早年当过兵,据说还受过伤,有伤残证明,所以他在最近的二十年间,就一直奔走于县政府的各个部门之间,讨要生活补贴。那些单位开始的时候敷衍他,说他应该去找哪个哪个部门,我们这个部门不管这事。但万广很有耐心,他在县城租房子住下来,然后天天到单位上找领导讲道理。领导们拿他没办法,只好给钱。但给了钱他还是不走,他说他有病,他的病是因为国家的事情落下的,所以国家还得为他治病。于是,他到医院躺下来了……我母亲说,他在县城医院有一个专门的床位,谁也撵不走他。
“后来是强行把他拉回来的……”母亲有一次悄悄低声附耳对我说。“来了好几个公安局……”
母亲分不清公安和公安局的差别,她把送万广来的公安人员说成是公安局。
万广也用侗语答复她们,说还能去哪里?人老病多,哪里也去不了啦,就在家等死了。小妈说,你都说老啊,唵?我都还没说老啦!
这一年,万广72岁,我母亲78岁,二嫂照英82岁,小妈90岁。小妈是当时盘村女性人口中年龄最长的,但她却拥有别人艳羡不已的健康身体,她虽然弯腰驼背,但耳聪目明,体质没有大的毛病。所以她这番话,真的让万广羞愧得无地自容。不过万广很快就找到了一种谅解自己无知的理由,他说,我的身体是为了国家建设而被搞垮的,我是国家的有功之臣,你身体好,但你对国家没有什么贡献。
万广的这句话,让小妈十分不高兴,也让所有在场的人不高兴。小妈说,你对国家有贡献,你怎么不当国家干部,国家怎么不给你发工资?我对国家没贡献?那年我跟你大哥去修水库,我们白白做了三年,一分钱没拿到,那不是对国家的贡献是什么?
我母亲也附和着说,你说这话本没良心啊,万广,你以为只有当过兵才算是对国家有贡献,我们种田就不是为国家做贡献?
二嫂照英也说,你本会讲话啊,万广,你讲起话来就像脑壳长在屁股上一样……你对国家确实有贡献,这个大家都是晓得的,但你最突出的贡献,恐怕还是对于县城街上的那些婆娘吧?
二嫂照英的话,引来了大伙的哄笑。万广觉得自己被一群无知的老年妇女嘲笑,心里又气愤又懊恼,他正打算起身离开,不料,满爹万银不知道从哪里突然窜出来,大声说:“快看那边,要出大事了!”
大伙顺着满爹万银手指的方向看去,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惟一跟平日不同的地方,是天空中的乌云在迅速聚集,像是有雷暴即将到来的迹象。小妈就用侗语说:“达奶也赖货系咯!”
她的意思是说,这个人也是个角色!话语里带有明显的讽刺意味,她觉得满爹万银本身就是个不可思议的怪物。
满爹万银的年纪比我小,我和他哥哥是小学同学,但他辈分高,我们都尊称他为“满爹”。小妈说他是个角色,其实他爹才是个角色。我爷爷曾经有一座四合院大瓦房,建立在盘江河边,青砖黑瓦,雕梁画栋,是当地少见的大富人家的房屋。但奇怪的是,这房子却不属于我父亲。我一直弄不明白这么好的房子,为什么我父亲不去住,却拿给生产队做草寮和纸厂。直到许多年以后,我姑妈才告诉我,不是你爹不想去住,而是“稿四霸”他们不让你爹去住……“稿四霸”,就是满爹万银的爸爸,他当年大概是村里的一个什么头头吧,我姑妈说,他“厉辣”得很。
我小时候常常跟着满爹万银的哥哥万木去他们家玩耍。我当然多次见过他们的父亲和母亲,我没觉得他们的父母有多“厉辣”,我更没觉得他们两兄弟有什么与众不同。但我现在彻底忘记了他们父母的相貌,我也不知道满爹万银的脑子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子的。“你要当心!”有一回他见到我,慎重其事地说。“我跟他们打了招呼的,我们村会没事,但其他地方我管不了。”
我问:“你跟谁打了招呼?”
他说:“天上的人啊!”看到我一脸困惑的样子,他又说,“这个你不懂,你也没必要懂,你好好读你的书,莫乱讲话就是了。”
我赶紧连连点头,表示认同他的话。
又有一回,我在新修的风雨桥那里见到他——我很奇怪,我每次回家都能遇到他,而且,我总是在许多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他,以至于我觉得他就像是一个幽灵一样的存在——他说,老英你来屋啦,你有没有机会见到上面的人?
我一下子全懵了。“上面的人?”我问他,“哪个上面?”
他说:“天机不可泄露,见得到也好,见不到也好,少說为佳。”
我彻底晕了。
隔了一会儿,我问他怎么不去外面打工?他说他才回来。我又问他都去了哪些地方打工,打的什么工?他说,到过广东、福建、上海……都是帮上面的人看点地……我说那你收入应该很可观吧?他说,那肯定有点收入,不然我怎么转得到屋?
我回家问我母亲:“满爹万银说他在外面给人看地理,他真的会看地理?”
“你听他讲梦话!”我母亲说。“他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高银顿。”
我又问:“那我听说他大哥的姑娘在外读书,还是他出钱资助的?”
“那是他卖蛇卖野猫得的钱。”母亲说。
这天,恰好哥六也来我家买盐巴、味精,这样,他就见到了仇人万广。想想看,哥六的妹妹被万广诱奸,这件事情路人皆知,哥六如何能忍下这口气?他恨不得立即杀了万广。
但哥六杀不了万广。一来,万广懂点拳脚,虽然现在年岁大了,但村人一般还是放不倒他;二来,万广常年在县城里讨吃的,很少回到我们盘村,哥六也难得遇到他。但现在,他们居然就在我家门口遇上了。
按理说,这样的见面很是尴尬,但这天哥六的表现似乎很平静,他对万广视而不见。买了盐巴和味精,他转身就走了。万广呢,当然也是看见了哥六的,但他也一样的装着没看见哥六。
小妈和二嫂照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等哥六走后,她们开始议论,说可怜哥六的妹妹,在外面被丈夫抛弃了,回家来又被一个叔叔欺骗,几年都不愿意抬头看人,造孽得很……她们这话是不是故意说给万广听的呢?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万广听到了她们的议论。也许是自觉得有些惭愧吧?他真要起身离开了。
这时候,老宽突然到来了。老宽本来是来跟我母亲买一包盐巴和一件啤酒的,他家里来了客人,他杀了鸭子招待他们。老宽一看到万广,就大声招呼说:“咦!我们村的第一名人到这里啊掰?”
这是一句带有严重讽刺和挑衅意味的话。“第一名人”当然是指万广极不光彩的名声。“掰”是盘村方言,本意指女性生殖器,但在这里是语气助词,没什么具体含义。
万广心中十分不快。他在这村里活了几十年,还从来没有人敢于这样羞辱他。但他不想招惹老宽。他深知自己年纪大了,怕万一动手的话,他估计自己已经不再是老宽的对手。但他不知道怎么的,居然就顶了老宽一句:“你何必挖苦我呢!我在外讨吃,也是讨国家的,又不是讨你的!”
老宽哈哈大笑说:“哈哈哈,我犯得着去挖苦你?我只是讲了句大实话而已,难道你不是我们村的第一大名人,难道我们村还有比你更出名的人?”
万广觉得今天有点倒霉,遇到了这个特意来挑事的老宽——老宽是哥六的堂兄,自从哥六妹妹被万广“欺骗”之后,老宽就公开放出话来,要找机会收拾万广。我猜,当时万广都后悔自己没早点离开我家了。
万广不说话了,他想忍一忍,想等待老宽无趣走开。但老宽没有停下来继续挑衅他的意思。老宽说:“就算我挖苦你,你又咋样,你要咬我卵一口,你难道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人?”
老宽这句话对万广的打击当然很大,我母亲说,当时我们家门口就坐着四个人,一个万广,一个满爹万银,另外还有两个老年妇女。当然,还有我母亲。我母亲站在百货小店的里面,老宽站在外面,他的位置距离万广很近,万广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老宽的肚皮。
“我到县里开会,人家个个都讲,你们盘村有一个名人,你知道吗?我开始以为人家是讲老英,就说,知道,老英,作家,教授,我们是小学的同学。但人家讲,不不不,不是老英,还有一个人,比老英出名多了,我这才意识到人家是讲你……你为什么出名你知道吗?”
万广听着老宽当着几个村人的面在贬斥自己,他知道跟老宽的恩怨已经不能再用沉默来应对了。他突然像一只被激怒的豹子似的迅速站起身来,然后手脚并用地往老宽身上击打过去。老宽手上拿着的盐巴和零钞随即像面粉一样抛洒在空中,又散落一地。接着,他们两个人的身体就像两条蛇似的裹在一起了。開始的时候,老宽还有点吃亏,但很快就占了上风。他们从我家门口一路打到公路对面的我家菜园子边,大伙就看到万广倒在菜园子里面去了。
两个老年妇女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满爹万银也还在懵懂之中,我母亲就看到万广已然被老宽摁倒在身体下面,然后用了一个锁喉的动作,让万广既发不出来声音,又没法动弹。老宽看着万广的眼睛在翻白,就说:“你居然打烂我的盐巴,我日你烂妈!你赔我盐巴不?我日你烂妈!”
我三弟笑着对我说:“妈当时吓得脸都白了,半天说不来话……人家打架,关你屁事?搞得手脚都弹完。”
三弟说的“手脚弹完”,是我们家乡的一句土语,意思是吓得全身发抖,直打哆嗦。
“事情是与我无关。”我母亲说,“但他们两个舞得像龙卷风那样,我心脏本来就不好……”
三弟说:“你看人家小妈和二嫂,两个人在一边看热闹,像看电视剧那样,人家的心脏咋个就那么好?”
……
面对三弟的讥讽和嘲笑,母亲居然也无言以对,我感觉到她甚至在为自己的胆小怕事而深深羞愧。
“万广呢,还在盘村?”我问三弟。
“早就到城头去了,就是那次被老宽狠揍一顿之后,他借口盘村人虐待残疾退伍军人,又到政府去告老宽,一去就没再回来……”
三弟这样答复我的时候,时令已经是这年的冬天了。屋里烧着红红的炭火,屋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世界。
这天中午,满爹万银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条蛇,死活要卖给我。我说我是环保主义者,我不吃蛇。他说,环保个屁,你们到外头哪样都吃,还以为我不晓得。
又说,蛇肉比鸡肉好吃。
我问他大冬天的,你从哪里弄来的蛇?他笑着说,山上的东西,都是我放养的,我随时可以去要,就像你到你家鸡圈捉鸡那样。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