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国超
中国元代作家关汉卿的《窦娥冤》和英国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的《哈姆莱特》,都是在世界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悲剧名作。同为古典悲剧,两剧却在内容、主题、人物、冲突和语言等方面有着巨大差异。差异的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中西文化的不同無疑是两剧文本各要素产生差异的主要原因。本文拟在对两剧文本各重要要素比较的基础上,探究造成它们产生差异的各种文化原因。
一、文本重要要素比较
1.内容、主题比较
《窦娥冤》:中国传统文化与蒙元异质文化的冲突
关汉卿通过《窦娥冤》艺术地再现元代的社会生活、理性地审视元代的社会现状时,其立足点是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元代异族文化的入侵使得中国传统文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儒家文化的断层给社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1]《窦娥冤》就诞生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中。作品广泛深入地反映了元代黑暗的社会现实,形象再现了人民群众恶劣的生存环境。故事一开始就给人沉重的压抑感。生活陷入绝境的穷书生窦天章,因还不起高利贷,只好卖七岁女儿做童养媳抵债,骨肉分离的人间惨剧让人揪心。而后,随着窦娥凄苦命运一步步升级,悲剧氛围越来越浓重,元代社会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弥漫在读者周围:弱肉强食、豺狼横行,是非颠倒、观念错位,法制弛坏、社会混乱,吏治腐败、贪酷成风,道德沦丧、人心不古……而这一切都是野蛮、落后的蒙元游牧文化暂时战胜中国优秀传统文化的恶果。窦娥守节尽孝,恪守传统的伦理道德,却被社会残酷碾压、抛弃。从窦娥的遭遇中,不难看出,在这个游牧民族所建立的王朝,儒家文化所倡导的道德原则和伦理规范正渐行渐远,儒家文化的统治地位摇摇欲坠。关汉卿试图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武器,与元初野蛮落后的异质文化战斗,以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为标尺,来整合混乱的意识形态。所以,《窦娥冤》实际上是以关汉卿为代表的坚守中国传统文化阵地的元代知识分子的一次壮烈的文化突围。
《哈姆莱特》:资产阶级人文主义思想与封建腐恶势力的冲突
《哈姆莱特》诞生于17世纪初欧洲文艺复兴时期,是人文主义时代精神的艺术结晶。哈姆莱特具有他所处时代最优秀、最进步的思想特征:出身于高贵的丹麦王室,却不养尊处优,远赴德国接受人文主义教育;身处社会的最高层,却不高高在上;置身腐恶的社会现实,却出污泥而不染,热爱生活,朝气蓬勃。克劳狄斯统治下的丹麦则是一个混乱颠倒的世界。从国王到大小官吏,自私自利,生活腐化,丧失原则。整个社会邪恶气焰嚣张,正义销声匿迹,人性荡然无存。因此,哈姆莱特与克劳狄斯之间的冲突,实质上是代表着资产阶级新生力量的人文主义者与腐朽、罪恶的封建势力之间的冲突。莎士比亚艺术地再现这场斗争,表达了对理性的呼唤,对秩序的诉求,对新的社会理想和道德理想的渴望。
在这个新旧交替的时代,以克劳狄斯为代表的封建势力仍然很强大,以哈姆莱特为代表的人文主义者还不具备足够力量赢得斗争的胜利。所以,哈姆莱特只能以同归于尽的方式完成自己的复仇任务,以自己悲壮的死在道义上、精神上战胜封建旧制度、旧势力,而无法在现实层面取得真正意义上的胜利,完成重整乾坤的重大使命。
2.人物形象比较
窦娥:希望在天;哈姆莱特:希望在己。
窦娥生长在神权思想严重的中国古代社会,天在窦娥心目中的地位是神圣的。她认为人的命运在天的掌控中,天作为主宰万物的最高统治者,是公正无私的:“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当自己无处伸冤时希望天能主持公道。因此,无辜被判死刑,她对天地提出了质疑,并大胆斥责:“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尽管她质疑地、斥责天,但她死前发下三桩誓愿,还是寄希望于上天为她伸冤。三桩誓愿应验,昭示上天明镜高悬,洞察了窦娥的冤情。最后,替天行道的父亲为窦娥昭雪。
与窦娥寄希望于天不同,哈姆莱特则一切都寄希望于自己。当父王被害、母亲被迫改嫁,王位被叔父篡夺,阴谋步步逼近时,年轻的王子曾一度陷入忧郁和痛苦中。但获知真相后,哈姆莱特便设法确认,开始靠自己的力量去完成复仇使命,用自己的肩膀挑起重整乾坤的重担。虽然在践行使命和责任的过程中,他忧郁、犹疑,造成计划延宕,但他却未退缩、放弃。直至最后用生命去兑现自己庄严的承诺,换来人间正义。
窦娥:“德”的守护者;哈姆莱特:“真”的追求者。
窦娥深受中国传统文化贞节观念和孝道思想的影响。丈夫死时,她还很年轻却决意从一而终。这是窦娥之“贞”。在贪官桃杌严刑逼供时,窦娥为了保护婆婆,含冤认罪。即使在赴刑场时她还顾念着婆婆,要求绕道行走。这是窦娥之“孝”。窦娥除了“为妻之贞”“为媳之孝”,并未做出别的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这正是封建社会里最大的“德”。窦娥是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坚定守护者。
哈姆莱特最本质的特征在于他是一个执着求“真”的思想者。“上帝啊,即使把我关在一个果壳子里,我也要把自己当作一个拥有无限空间的君王”。作品向我们展示的,不是哈姆莱特对复仇的执着,而是他在复仇之外的广泛思考和对真相的求索。他脑子里装的“是生存还是毁灭”的重大问题。在洞察了现实的一切丑恶后,他感叹:“这时代真是乱了套!”他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他求“真”的代价虽然沉重,却意义重大。他求“真”的过程和所完成的思考,其成果远大于他那艰难的复仇。
3.矛盾冲突比较
《哈姆莱特》和《窦娥冤》在冲突内容和冲突模式上存在着巨大差异。
窦娥的悲剧主要表现在她所遭遇的不幸上,窦娥与张驴儿、桃杌等人的冲突,是中国传统伦理道德的捍卫者和社会各种反道德势力之间的冲突,是人与社会的外在冲突。内在冲突——性格冲突、心理冲突在《窦娥冤》里几乎是看不到的。因此,窦娥的性格比较单一、纯粹。而除了人与社会的外在冲突,《哈姆莱特》表现更多的是人物自身的内部冲突,即由心理冲突造成的性格冲突。哈姆莱特爱母亲,又恨母亲,因为她再嫁给了罪恶的克劳狄斯;他爱女友奥菲丽娅,但又认为与她(帮助谋害父王的御前大臣的女儿)结婚不光彩……矛盾忧虑的心理和性格是哈姆莱特悲剧的内在原因。内外冲突的交错展开,使人物性格丰富而复杂。
在冲突模式上,《窦娥冤》是“顺——逆——顺”的结构形态。窦娥最初的理想是能与丈夫安稳度日,丈夫死后则希望和婆婆相依为命,苦度人生。但是张驴儿父子的闯入使她的命运逆转,桃杌的出现使逆转升级,最后父亲为她翻案,也姑且可以算作是由“逆”转“顺”。哈姆莱特的成长可以说是一帆风顺,但父王被害后,人生从此由“顺”转“逆”,进入艰难的复仇过程,最终与敌人一起毁灭。所以,《哈姆莱特》是“顺——逆——逆”的结构模式。
4.语言风格比较
《窦娥冤》的语言平易朴实,自然本色。关汉卿融日常生活中的谚语、俚语、成语等语言素材为一炉,创造了一个活蹦乱跳、真切自然的语言世界。另外,语言直白,潜台词少。如窦娥劝阻婆婆准备嫁给张驴儿父亲时说:“遇时辰我替你忧,拜家堂我替你愁。梳着个霜雪般白鬏髻,怎戴那销金锦盖头?枉把人笑破口。”语言鲜活,通俗至极,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哈姆莱特》的语言精致、华美,诗化、哲理化,十分典雅。如奥菲利娅称赞哈姆莱特:“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国家所瞩望的一朵娇花;潮流的明镜、人伦的典范、举世注目的中心。”真是妙语如珠,让人美不胜收。文中有许多隐喻和象征,潜台词丰富。如哈姆莱特死亡之前说:“此外仅余沉默而已。”这句简短的遗言却有着丰富的内涵。
二、造成文本各重要要素差异的文化原因
1.文化传统不同
《窦娥冤》生动诠释了中国儒家思想文化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哈姆莱特》鲜明体现了西方基督教思想文化传统的精神实质。
中国文化的主要传统是儒家思想。它提倡孝道,要求妇女遵从“三从四德”。《窦娥冤》就是儒家伦理思想的生动再现。作品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有着浓厚孝道和贞节观念的、誓死捍卫封建伦理道德的女性形象。窦娥虽然进行了强烈的抗争,责问苍天,痛斥大地,临刑前发出震古烁今的三桩誓愿,但她一以贯之的性格始终在于其伦理典范性。她的反抗是基于正统伦理观的反抗,她冤情的平反昭雪是正统伦理观的回归。
西方文化的主要传统是基督教思想。生活在基督教文化土壤中的莎士比亚,他的创作不可能不受到基督教的影响。基督教罪与罚、宽恕与爱的思想贯穿《哈姆莱特》剧作始终,支配着主人公的行为和命运,推动着情节发展。哈姆莱特是一个深受基督教思想影响的人文主义者,他心里一直存在着两种思想意识的冲突——处于表层意识的人文主义思想和处于深层意识的基督教精神之间的冲突。在看到克劳狄斯祈求上帝宽恕自己的罪孽时,哈姆莱特灵魂深处的基督教思想影响了他的价值判断,导致复仇行为延宕。因为根据基督教教义,杀死悔罪的人,是新的犯罪。延宕表现了哈姆莱特在基督教思想和人文主义思想之间的左冲右突。
2.文化特质不同
中国传统文化是诞生在农耕文明基础上的农业文化。农业与“天”——自然的关系极为密切,由此形成了中国文化“天人合一”的理念和中国人相信天、崇拜天、“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心理,并催生了封建神权思想。这是窦娥寄希望于天来主持公道、惩恶扬善的深层文化原因。西方文化是建立在海洋贸易基础上的商业文化。商业文化崇尚自由、平等、竞争和开拓精神,鼓励个人通过自己的奋斗,实现自我价值。因此,西方文化呈现出自主性、对立性、斗争性、進取性的价值取向。这种文化特质决定哈姆莱特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
“中国古代宗法制度的约束和宗法观念的长期影响铸就了中华文化重血缘、重道德的民族品格,家国同构的社会形态赋予中国文化鲜明的伦理特质。”[2]因此,中国传统文化是追求善与美统一的德性文化。窦娥就是中国德性文化熏陶的产物,是一个集传统美德于一身的善良和正义的化身。
从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斯多德开始,西方文化一贯注重理性,崇真尚智,强调批判精神和怀疑态度。因此,西方文化是追求真与美统一的智性文化。哈姆莱特“生存还是毁灭”的千年一问,也是整个人类的思考。哈姆莱特这一艺术形象,生动再现了人类思想的威力和魅力。与其说哈姆莱特是“复仇王子”“忧郁王子”“犹豫王子”,不如说他是“求知王子”“哲学王子”“思想王子”。哈姆莱特是用利剑划破欧洲中世纪精神夜幕,向上帝要回人的思想权力的巨人。
3.文化精神不同
宗法制度和小农经济形态塑造出来的中国传统文化必然重血缘关系、重家庭伦理和群体利益。因此,群体认同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精神。这种文化精神强调群体意识,忽视个人的独立性、自主性和个人利益。要求个人服从群体意愿,放弃自身的价值诉求。窦娥在遭遇冤案前,尽管生活极其悲苦,但从未想过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当张驴儿父子强行住进家里时,她虽然十分反感,但行为也没有过激;对婆婆的荒谬做法虽然不满,但态度也没有过分。是群体认同文化精神的熏陶,使窦娥自主意识薄弱,逆来顺受,在不幸中隐忍。
商业文化则孕育出西方文化个人本位的文化精神。这种文化精神张扬自我,重视个人的作用,强调个人的荣誉、尊严、权利等。这在哈姆莱特身上表现得十分突出。哈姆莱特心中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自我肯定意识:“我骄傲,有仇必报,富于野心。”但罪恶现实给予他的,是亲情、爱情、友情的变质,是个人尊严被践踏。“生存还是毁灭”,哈姆莱特之问是哲学之问、文化之问,表现了他对如何保持人的高贵的执着求索。
4.文化心理不同
《窦娥冤》“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补偿性或曰团圆性结局与《哈姆莱特》死尽杀绝、“一悲到底”结局的重大差异,是由中西不同的文化心理造成的。
中国文化是乐感文化,崇尚中庸之道,追求“中和”之美。这种思维模式导致中国悲剧致力于情感表达适度,哀而不伤,怨而不怒,温柔敦厚。为了适应这种“乐感”文化心理的需要,中国古代悲剧常常是起于冲突而终于和谐,在大悲大痛之后,加上一个虚幻性的美丽尾巴。
西方文化是“罪感文化”。基督教原罪说认为,人生来有罪,每个人都应该通过忏悔直至毁灭来实现自我救赎;毁灭是赎罪的最高形式,是彻底的救赎。在这种“罪感文化”思想的影响下,西方人形成了自己的悲剧文化心理。表现为执着于毁灭的悲伤和痛苦,在欣赏毁灭的痛感中,获得心理上、审美上的快感。因此,西方悲剧结尾常常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代表光明、进步与正义的力量,也与邪恶势力一同毁灭了。
5.文化环境和文化受众不同
《窦娥冤》语言通俗化与《哈姆莱特》语言典雅化的差异,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最主要的原因当是两剧诞生的具体文化环境和文化受众的差异。
元代城市里勾栏瓦舍众多,它是戏曲演出的主要场所。元政府对知识分子的打击使一大批知识分子无法求取功名,他们只能走进勾栏瓦舍,运用市井艺术进行创作,于是便有了元杂剧的兴起。《窦娥冤》正是在勾栏瓦舍这种文艺的园圃里诞生的,它主要是为普通百姓服务的。因此,它的语言朴实、亲切、生活化,适合平民的审美需求。除了《亨利六世》(1590—1591),莎士比亚的重要作品都创作于1594年加入御前大臣供奉剧团以后。莎士比亚作为“御用文人”,其戏剧创作主要是为宫廷服务的,他的剧团经常到宫廷里为伊利莎白女王和王公大臣演出。《哈姆莱特》诞生于这样的文化土壤中,反映的是上层社会的生活,它的语言自然会烙上社会上层人士的精神印记。这样的文化环境和文化受众,应当是《哈姆莱特》瑰丽典雅语言风格形成的主要原因。
在上文中,笔者从内容、主题、形象、冲突和语言风格等几个方面对《窦娥冤》和《哈姆莱特》进行了较为全面的比较,并从文化传统、文化特质、文化精神、文化心理和文化环境、文化受众等角度深入探讨了造成这两个经典戏剧文本各要素产生重大差异的文化原因。实际上,除了戏剧,中西小说、诗歌、散文和神话传说等都存在着重大差异,而它们之间的差异又主要是由中西文化不同引起的。所以,在阅读中外文学作品时,要理解其精神实质,不能忽视文化因素。至于中外文学作品的比较研讨,可以从文化传统、文化特质、文化精神、文化心理和文化环境等文化因素入手。
参考文献:
[1]费正清.剑桥中国辽西夏金元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321.
[2]侯外庐.中国思想史纲[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