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人比喻的风暴

2019-03-07 05:15王雪茜
南方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大江比喻小说

王雪茜

在师大中文系就读时,讲授当代文学的教授倡导写作中的极简主义,对文本中的象征隐喻之类颇有偏见,认为将生活幻想化和可能化纯属凌空蹈虚。我还记得他举例说,“有一首朦胧诗里写‘小草打了个绿色的喷嚏,小草如何打喷嚏?喷嚏又怎么会是绿色的?这种浅陋的修辞完全在戏弄读者”。

偏见障目。“小草打了个绿色的喷嚏”难道不是如“雨水洗过的良心”一般清新可爱吗?朦胧诗初起之时,这种陌生化的写法必定激发过诗人们对表现对象的新鲜感与间离感,而这种问离的效果更有助于将读者从阅读惰性和所谓规范审美中解脱出来。毕加索曾说过一句看似悖理的箴言:“艺术不是真理,艺术是一种谎言,它使我们认识真理,至少认识到要我们去理解真理。”当代作家们早已从经典现实主义那种对现实的直接摹写和再现转向对内在感受与体验的观照,而个性化的修辞既可形象表达作家的心向、态度、需要、价值观和情绪状态,又可锐化读者的艺术感染力和艺术敏感性。“反射镜”式的文字早已使读者审美钝化,而对熟悉事物的粉碎、破坏、修复和再造所产生的震撼效果,虽使人感到不安和折磨,却正是文学的魅力所在。

文学离不开修辞,尤其是比喻。“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唯如此。歌德在《浮士德》中甚至说,“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广义上说,隐喻无处不在)。虽言之极端,有“无边”之嫌,然比喻用得是否迥然异趣,在小说创作中委实得到了更多的强调。“城市就像一块海绵,吸汲着这些不断涌流的记忆的潮水,并且随之膨胀着。”(卡尔维诺《看不见的城市》)“性,像海水的船,简单极了。”(萨冈《你好,忧愁》)“天气冷得像巫婆的奶头。”(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中。”(博尔赫斯《另一次死亡》)“那些狠巴巴的冷脸,就像用旧的,不流通的银币一样模糊。”(巴尔扎克《高老头》)……读者们读到此类比喻,思想的欢愉和智性的慰藉所荡起的涟漪必定如大拇指疾扫琴弦。

与比喻界前辈和翘楚相比,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毫不逊色。初读长篇小说《个人的体验》时,惊诧于大江健三郎拔新领异的比喻。在大江的小说中,比喻像是老树恣肆的根须,熟而生陌,陌而生虑。大江太热爱比喻了,小说中俯拾即是的比喻很容易给人一种错觉(或许不是错觉),仿佛不用比喻,他就无法精确而形象地说出他的处境、感受与体验。不管怎么说,比喻客观上成了他的引渡之舟,成了他难以捉摸的不稳定的冥思气质最恰当的载体。

《个人的体验》主人公的名字“鸟”,即是逃避自我、逃避情感、逃避现实的一类人的象征,隐喻性的名字从而具有了涵盖性和整体性。小说第一句便是比喻,“鸟像野鹿似的昂然而优雅地低头看着陈列架上印制精美的非洲地图,很有克制地发出轻微的叹息”。此时,“鸟”的“怪物孩子”尚在妻子腹中,“鸟”还做着去非洲的梦,而他热爱的非洲地图价格相当于他这个预备学校教员五个月的工资,尽管买不起,屡次来书店凝视非洲地图的“鸟”还是做出了与梦想相衬的优雅姿势。然而,接踵而至的比喻有力而隐蔽地暗示了情节的发展和故事的走向,“暮色已深,初夏的暑热,犹如死去的巨人的体温,从覆盖地表的大气里消失得干干净净”。“但鸟的妻子,此时可能正裸着身子躺在橡胶台布上,像一只被击落的山鸡似的紧闭着眼睛。”“鸟战栗地凝神注视着地图的细部……非洲大陆很像是一个垂眉俯首的男人的头盖骨。这个头颅巨大的男人,忧伤地俯望着考拉、鸭嘴兽、袋鼠跳跃奔走的澳大利亚土地。地图下角那幅显示人口分布的微缩非洲图,颇似刚刚开始腐烂的人头;另一幅表示交通关系的微缩非洲图,则是一个被剥掉了皮肤、露出了全部毛细血管的惨不忍睹的头颅。”轰炸式显性比喻隐性推动命运加快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鸟”的非洲梦最终破灭,妻子生下了一个脑袋上长瘤的怪物,“鸟”陷入无法自拔的逃避和堕落的深渊。

大江不惮于以动植物(尤其是狗、鼠)自比或他比,个性化比喻给我的震撼猛烈而多维。大江比喻的生动性并非仅仅依赖陌生化和新奇感,他超常的洞察力、表现力以及小说内嵌的美学特征和哲学思考尤值得挖掘。他也许是真正“万物平等论”的文字实践者。

《道德经》里有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真的是平等的吗?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写过一部中篇小说《动物庄园》,这本反鸟托邦的讽喻式小说,讲述动物农场的一只老猪认为人类是寄生虫,号召动物们起来革命,赶走人类。动物们群起响应,宣布“一切动物皆平等”。而取得统治权的猪们开始享有特权,越来越像人类,并把之前的口号改为“有的动物较之其他动物更平等”。抛开政治上的影射,奥威尔揭穿了所谓众生平等的假象。

莱考夫和约翰逊在其合著的《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一书中说,“隐喻不仅属于语言,而且属于思想、活动、行为”。所有修辞亦然。被修辞“加持”的语言,堂奥葱茏,美学意义得到提升。在大江的小说中,比喻更变成了一种策略,将感觉与智性完美结合在一起,世间万物完成了实际意义上的“无褒贬无边界的通感”。

《个人的体验》主人公长着一只“像鸟喙一样强有力地弯曲着”的鼻梁,红褐色头发“像燃起的火焰一样直挺地指向天空”,机车从他的头顶通过时,“像是挂在黑色夜空里一头巨大的黑色犀牛”。他有时“像受惊的潮虫一样蜷曲着身子”,有时“像缩回洞穴的螃蟹一样匆忙跑回卧室”,有时“像锅里的炒豆,蹦跳着穿好衣服”,有时“像混进足球场更衣室的处女,低着头哆哆嗦嗦地逃离了客厅”,有时“像糖一样融化在那热度里(医生很细微却很明显的权威式热情)”,有时“像甲虫喝树液一样,非常严肃地喝光了杯里的威士忌”,有时流下一滴“像唾液一样毫无意义的眼泪”……

大江所用的喻体可谓百无禁忌,以主人公为本体的比喻句喻体即有西红柿、气球、小老鼠、熊、仓库、美洲狮子、鱼、蛔虫、水耗子、通訊机、萎缩的干鱼、逃进袋子里的蛇、吸满水的海绵、刚宰杀的鸡的内脏、绿色小种子等等,看似信手拈来的物象,却充满了灵动与聪慧之美。“是法平等,无有高下”,他不赋予任何事物以约定俗成的情感偏见,却又随时能将自己的喜怒哀乐与映照物共情同绪。用自然、原始、亲和度较高的初始心观照与呼应自然之物,读者亦享受到修辞带来的晃动、模糊、随性与不确定之美。他是成规定式的亵渎者、叛逆者和破坏者,他刺激了我们渴望变化的那根神经。

如果有人指着你说,看,那个^.好像一条狗耶!(电影《大话西游》的经典桥段)我想,第一时间涌上你心头的情感必定是恼怒。异化感很容易成为一种令人沮丧的智力副产品。

大江偏喜欢用狗自比或他比。《个人的体验》中不乏其例,“他一边像猎犬似的嗅着鼻子巡视四周,一边随女友走进了客厅”,“他感到自己像个咬败了的狗,长时间沉默不语”。“鸟”有猎犬似的警觉,又有咬败了的狗似的沮丧。

以狗为喻出勤率最高的莫如大江的另一部小说《万延元年的足球队》。“他(星男)像狗一样睡在地板上”,“我嗓子灼痛,仿佛患了犬瘟热的狗”,“阿仁的孩子们好像追赶野兽的狗”,“鹰四在我未知的黑暗世界中积累了经历,这使他像条孤独的狗”,“我就那么蹲着,仿佛一条呕吐的狗”,“他(市场经理)仿佛陆地上的海狗,用胳膊滑动着空气,拼命地跑着”,“尤其是星男,宛如衰弱的老狗”,“我仿佛一条彻底虚脱濡湿的狗”……

最近,我常单曲循环一首民谣《盗将行》,其中一句歌词“你的笑像一条恶犬,撞乱我心弦”简直是这首歌的神来之句,令人迷醉。我疑心词作者是大江小说的资深读者,也许算不得穿凿附会吧。

在大江笔下,狗、鼠、鸡、狮子、甲虫、蝙蝠……世间万物与“人”并无二致,会孤独,会失落,会警惕,会伤心,会堕落,会羞耻,会自怜,也会自卑和自我厌恶。他从不受事物身上被人为捆绑的“法定”道德属性的约束,他不固定任何一个物象的比喻意义,也不受物象固定比喻意义和习惯褒贬的牵制,在对照物身上映射的情感因情节、情境和心理感受需要而不断变化。

“他(鸟)看见蓝鸟淡青色的尾巴上积聚的银色水滴,像虱子似的”,“银色水滴”与“虱子”在传统美学意义上唤起的是截然相悖的心理感受,大江不按常理、随心所欲的比喻对我们的修辞记忆进行了颠覆性修正。类似这种别具匠心的思考维度,在给予读者超刺激的阅读快感的同时,又激发了大众对世间万物本应具有却早已扭曲的平等心与同理心。陋见陈识如藏在浓密枝叶间萎缩干瘪的旧果,冷不丁被大江用不羁的棍子敲落了。

我们看到绝妙比喻时的愉悦如恋爱时的刹那心动。优秀作家的语言必然如掌纹一样个性,泉水一样动态。万千形容有时不如一个精巧的比喻来得一目了然。

有次在网上闲逛,看到一个小姑娘写字回忆她的高中班主任,说他是个十分有趣之人。某次班会,班主任表达对学生的激励和期望,大体意思是想说,希望学生们像脱缰的野马一样疯狂前进。可他说出的句子却是,“一拉开栅栏,你们就冲出去”。想一想学生们自动脑补出一幅牲口狂奔图的情景,真会让人忍俊不禁。耳熟能详的比喻一经变体,其神奇的效果让人过耳难忘。

比喻最能体现作家文笔的异质性及个人化的文学探险之妙境。有时,合上一本书,留在脑海里的也仅有几个有趣的比喻。就如我想到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情节早已淡忘,唯一有印象的只有那个关于熊的比喻(比喻是村上春树的撒手锏):

“最最喜欢你,绿子。”

“什么程度?”

“像喜欢春天的熊一样。”

初读这个比喻的惊艳感在与村上春树《爱如半夜汽笛》相遇时瞬间烟消云散,雷同的对话再次出现:

女孩问男孩:“你喜欢我喜欢到什么程度?”

少年想了想,用沉静的声音说:“夜半汽笛那个程度。”

少女默默地等待下文一里面肯定有什么故事。

可我不仅早失了等待下文的好奇心,还感到万分沮丧与失望。

村上春树认为,比喻可以使故事获得魔术性。我更想补充一句,相同的魔术会让观众厌倦懊恼。模仿,尤其是精神气脉上的自我模仿,会使原比喻失去灵气和仙气。这并不是说不可以重复使用相同的喻体,大江的喻体(比如狗、鼠、鹰、鸡)常重复使用,但他每个比喻灌注的情绪和文气是独特的。要避免的是,新瓶装旧酒。看似换了喻体,但意旨和气脉没变。亚里士多德说:“比喻是天才的标识。”即是说凭借比喻便可辨认出写作中的天才。如果说比喻是文学之根,当不为过。好的比喻是针尖上的舞蹈,一个没有创新、炒冷饭式的比喻是对比喻的伤害。

若只拘泥于所比事物的相似性,而忽视了两者之间的相异处,则比喻必是凡桃俗李,如难分彼此的麻雀;如果忽略相似性标新于两者的相异处,则比喻无异舍本逐末,如曝光过度的照片。相异性越多越大,相同性才会得到越锋利越刺激的烘托和渲染,效果也就越意外越新奇。悖论是,相异陛过大的比喻句又极易给读者一种空洞无逻辑的晦涩感、生硬感和刻意感。一些读者对大江喋喋不休的比喻很是反感,认为大江的比喻过多,本体与喻体又看似风马牛不相及,难以解构又高不可攀,阻碍了阅读的流畅性。评论界对大江的语言也不乏质疑的声音。我觉得,这恰是大江语言不流于俗的特异之处。大江的喻体不是玄空之物,都是日常实物,尤以动植物为主,这使他的比喻虽看似突兀,但不乏“质感”,耐人咀嚼。

包世臣论王羲之的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好的比喻正当如此。威廉·曼彻斯特在《光荣与梦想》中写杜鲁门在与工会领导人刘易斯的斗争中赢得了最后胜利时,借杜鲁门一个助手的话来描绘杜鲁门彼时的志得意满,“他(杜鲁门)大摇大摆回到白宫时,你甚至可以听到他的两颗睾丸碰得叮当响”。让人捧腹的通感,带来超强的画面感与现场感。

大江在技艺上决不退让,“一位用小说的方式,既把诗的沉静又把荆棘般的锐利植入读者心中的作家”(铁凝语)。大江的比喻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又句句精妙,绝无牵强凑泊。

在小说《性的人》中,他写汽车经过一个一个村落,“两旁的房屋像一排死去的大象”,别墅“像吊篮一样突兀在山顶上”;三十多个渔民,在突如其来的汽车强光照射下,“像瞎眼的麝朐”;车子爬上低矮的防波堤,“眼前一片胆汁般又浓又黑的大海”;灌木树枝在强劲的海风吹打下,“如同被暴力强行扭弯的胳膊一樣,向挡风玻璃伸出那痛苦的扭曲的形状,激烈地敲打着”。他没有说出“闭塞”这个词,可这个村庄闭塞的气味已然渗在字里行间——毫无生气的建筑、愚昧低俗的村民、铁笼子般的村规陋习……与靠“性”来确定自己存在感的小说主人公们的生活既格格不入又互为掩护。七人摄像小组的成员互不信任,“丧失友谊像一块墨把内心抹得漆黑一团”,阴森恐怖行尸走肉般的气息像冷风从比喻的罅隙穿过,奠定了小说颓废迷茫的基调,也为后文的情节发展烘托了不祥的氛围。

对小说来说,比喻作为构成语言的重要成分,不只是外部的、形式的,它具有丰富的内容性、本体性和文化性,是举足轻重的技巧。

值得一提的还有大江作品中隐喻的广义内涵。

二战之后,日本由一个侵略者和军事霸权者转变为美国的从属者。中篇小说《人羊》描述的正是边缘之国的边缘人群所遭受的动物般的屈辱。在公交车上,喝醉酒的驻日美国大兵“像剥去动物皮毛似的扒下了我的外衣”,用刀逼迫“我”脱掉裤子,众目睽睽之下,边拍打“我”赤裸的屁股,边唱“打羊”歌取乐。“我”的懦弱、自卑、羞愤从每一个毛孔渗透出来,“在我内心的深处,耻辱好似凝成了一块石头,仇恨像毒液似的开始一个劲地往外涌动”。“长着像牛一样湿润的大眼睛和短额头”的外国大兵们,“撇下了我们这些光着屁股的人,就像暴风雨过后留下一片折倒的秃树”,折倒的秃树也许不会死,但生命中的某些绿色永远失去了,尤为可怕的是,“我”无法像“躲避危险传染病”那样避开教员的纠缠不休。

“我”的屈辱就是所有日本人的屈辱。“人羊”隐喻作为题目如“鸟”作为主人公的名字一样,具有了超越时空的普遍意义。尽管“我”没有一句台词,文本也不自带评论节奏,但大江细致入微的情节描摹和高超的想象功力营造了强烈的认同情境。自然的代入感使读者掩卷后仍会思索,如何在人性幽暗处寻一线薄明?

《万延元年的足球队》中“峡谷森林”的隐喻性内涵也发生了变化。在大江以往的小说中,“峡谷森林”作为情节展开的舞台,主要意味着“丧失”,而在《万延元年的足球队》里,则已成为根所兄弟寻找自我、寻找心灵故乡的空间,为主人公蜜三郎提供了“再生”可能。小说主人公的家族姓氏“根所”,寓意某一土地上的人们灵魂的根本所在。大江在《大江健三郎口述自传》中说:“我就这样以自己的过去,故乡森林里以往的事件为素材写了这部小说,就好像在山里燃起一堆篝火,其周围却出现意料不到的烤焦了的空间似的,写完小说后,我觉得自己因此而发现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好像是自己也不清楚。”

大江锋芒毕露的比喻所烘托出的异色之作,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解读维度。如大江人生中写下的第一首詩中广为流传的几句,“雨水的水滴上/映照出外面的景色/水滴之中/另有一个世界”。大江说,“显然,我借助那微微颤动着的柿树叶片,发现了围拥着峡谷的那座森林的整体状态”。我们借助大江小说中的比喻,发现了大江那与众不同的沉郁文字后的真正的灵魂。

大江的恩师与文学启蒙人渡边一夫对大江曾说出一句绝无仅有的褒奖之语,“大江君不愧是在森林里长大的,他写小说就像林子里的泉水似的,当你怀疑是否已经枯竭的时候,就像新的泉水重新涌流出来似的,他又接着写了下去”。大江在他的小说中,借对一位即将分娩的女性的敬慕表达出对人类未来的新期待:“我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倾听那里正无言讲述着的内容……我感觉你将产下比最新之人更新的人,比任何人都更新的人。”阅读大江的文字,我们也需以蓄满泪水的双眼为耳,在“看见”的同时,“倾听”大江比喻的森林最深处最隐秘的天籁之音,并期待他无言呈现的新内容。

小说不用比喻会如何?大概就像绘画只用单色调吧?

美国绘画界极简主义重要代表人物罗伯特·雷曼创作的一幅几乎空白的画作《无题》拍卖价高达1.2亿人民币。雷曼的画作以抽象和白色为主,走极简主义与概念艺术风格,他的漫漫“空白路”是对一般意义上的绘画的颠覆,甚至是终结。有人调侃说这是作者在厕所中闲来无事看瓷砖带来的灵感。此类画作的价值更多是观念上的反叛和象征性意义。以无规则来打破旧有规则的艺术,大多与艺术无关。

小说观念上的矫枉过正与绘画观念上的异质极端百虑而一致。

有人尝试用零修辞与最少的文字述说故事。美国作家莉迪亚·戴维斯自创了一种“闪小说”(诗歌体小说),评论界认为她以最具异质性、原创性与启发性的风格荣膺2013年布克国际奖实至名归。她的小说最短只有一行,最长也就三十页。小说《塞缪尔·约翰逊很愤慨》正文只有一句:“苏格兰的树那么少。”她的《春怒》是两句话:“我很高兴树叶长得这么快。很快它们就可以遮住邻居和她尖叫的小孩了。”另一个叫《博士学位》的故事也是两句话:“这么多年来我都以为我有一个博士学位,但是我没有博士学位。”题为《布卢明顿》的小说故事如下:“现在我已经在这儿待了一段时间了,我可以满怀信心地说,我之前没来过这里。”《偶然性》的故事是这样的:“他可以是我们的狗。但他不是我们的狗。所以他对我们叫。”此时引用潘石屹2013年在MOMA看雷曼作品时的感慨或许可以很恰切地表明部分读者对这类闪小说的态度:“想评论不知从何开始,一切都安静了。”

美国评论界认为闪小说“打破小说创作的常规和边界”。布克国际评委会主席克里斯托弗·里克斯评论说,戴维斯的写作“张开轻盈的手臂将众多类型揽入怀中。要怎样将它们归类呢?它们一直被称作故事,但同样可以是微型小说、轶事、散文、笑话、寓言、神话、文本、警句,甚至是格言、祷词,或仅仅是观察”。事实上,中国读者对这种小说并不陌生,所谓闪小说与在中国一直处于不温不火的尴尬地位的微小说形似神通。

戴维斯一直抗拒虚构文学的“人工性”,强调极端的个人体验。她排斥比喻。卡勒德·胡赛尼凭小说《追风筝的人》声誉日隆时,戴维斯刻薄地评价说,“放过那些比喻吧”。她的极简风从她的前夫保罗·奥斯特(超现实主义小说家)的左耳吹进,右耳吹出,这位极简主义的实践者与用比喻成瘾的前夫在小说理念上各探一隅,其去弥远。戴维斯的小说《离家》只有短短一句话,“她好长时间都没用过一个比喻了”。或许暗示了两人分道扬镳与文学上的神离异梦不无关系。

我们不难推知,把小说概念的外延无限扩大,实际上也就等于取消了小说的概念。或者说,使得小说作为一种确实的文学体裁的确定概念已无法立足。除了文学,没有一个篮子可以把所有的文学体裁都装进去。如果摈弃环境描写,故事情节、人物性格全部依靠读者二次创作,漠视小说的基本要素,又缺少小说的内在节奏,那么任何超验l生的语言尝试和概念探索都有走向浮泛玄虚的危险。

小说创新的最终目的是呈现人类在不同语境下的可能性和复杂性,而不是消灭这种可能性和复杂性。如众所知,法国大革命最终死于“洁癖式”理想,罗伯斯庇尔们看不到周围的人民,他们眼里只有投机者、恶棍和叛徒,最后是革命者杀革命者,注定以悲剧收场。小说“革命”若染上“法国式洁癖”,必然“缺氧”,创新理想若粘连乌托邦因子,必然“短命”。创作者如果忘记了小说本身,全然没有“规则”这一概念,在构思和运用技巧上“无选择性”,又试图以无规则的创作产生出的作品形成新的规则,在文学艺术漫长的进程中极有可能昙花一现。

小说家的深刻毕竟不是哲学的深刻,能深入的小说才可以抵达深刻,小说的深刻更多地体现在小说的写作技巧上(小说家毕飞宇语),片段本身并不构成小说。让小说的归小说,让寓言的归寓言,让警句的归警句,让思维片段归思维片段,才是对每一种文学体裁的尊重,也才是对努力挑战传统的探索者的尊重。

大江曾谈到欣赏赛利纳的两手风格,可以写清澈的文字,也可以写复杂的文字。之前看过大江的散文集《在自己的树下》,语言柔而有味,朴而不拙,几乎屏蔽了所有修辞。大江散文与小说的语言风格如天壤之觉、冰炭之乖,你很难相信出自同一位作家之手。参差多态当是文学的本源,八面驶风也当是作家的能力。大江是背上有翅的人,在他的作品里,文字意味着两组截然相反的色彩,既是阴郁又是喜悦,既是光明又是黑暗,既是晦涩顿挫又是简单明快。他尝遍这世界的苦涩,而以文字作为残缺的补偿。

每当微雨初霁的清新午后,或是细雪轻落的无风黄昏,我都会不由想起大江的句子“秋天的早晨阳光灿烂,像猫肚子一样温暖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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