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鸿新 王尊旺
摘要:民间遗存中医药文献种类繁多,数量庞大,良莠不齐,真伪难辨,原生态破坏严重,价格日渐攀升。民间中医药文献具有临床价值、文献价值和文化传承价值,在医学史研究中可以发挥重要的作用。随着当代社会的巨大变迁,开展民间遗存中医药文献的搜集与整理,对于保护散落在民间濒临消亡的中医药典籍、尤其是口传心授的医疗经验等各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至关重要。要加强对民间散存未刊稿本医书、医案、处方、中医谚语、中医传说和各种非医学类中医药文献的搜集,以期最大程度地抢救和保护这些即将遗失的宝贵资料。
关键词:中医药文献;民间文献;医学史研究
DOI: 10.3969/j.issn.2095-5707.2019.01.016
中圖分类号:R2-09;G258.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5-5707(2019)01-0054-05
Abstract: The various and numerous folk-keeping TCM literature, which is uneven in quality and hard to distinguish between genuine and fake ones, is growing in price due to the original damage. The literature has values in clinic, literature and cultural heritage and is able to play a vital role in medical history research. In this ever-changing era, collecting and sorting folk-keeping TCM literature is significant for preserving the vanishing folk-keeping TCM classics, especially the intangible cultural heritage characterized by the oral or non-verbal literature. More importance is supposed to attach to the collecting of the folk-keeping unpublished medical books, medical cases, prescriptions, TCM proverbs, TCM tales and other kinds of non-medical TCM literature, with the hope of saving and preserving these vanishing documents to a maximum extent.
Key words: TCM literature; folk literature; medical history research
20世纪80年代以后,大批中医古籍或影印、或校注、或再版,民国时期的中医期刊和论著也陆续整理出版,大大推进了中医文献研究,对当代中医药事业的发展产生了巨大的促进作用。但大量散落于民间的中医药文献,仍未引起学术界足够的重视。
1 民间遗存中医药文献基本情况
1.1 种类繁多,数量庞大
民间遗存中医药文献,包括有抄本医书、近现代医家处方、药店药栈的合同账簿流水账单、中医药及丹丸散膏等的广告单、中医药专业性团体组织的档案及相关材料、近代以来中医药教育机构材料(教科书、学校章程、毕业证书等),其他如书信、小册子、照片、碑刻等实物资料,种类繁多,数量庞大。上述各类文献中,以抄本医书存世量最大,学术界和收藏界的整理也最为完整。2018年8月,上海大学出版社影印出版王剑辉收藏的新安抄本和稿本医书共55种,内容涉及医论、诊法、方剂、针灸、临床各科、医案医话等,其中如明代鲍震宇《新安鲍震宇先生秘传眼科》、程衍道《程敬通先生医学心法》,清代朱英《一本医贯》、潘介侯《病机类治》,及民国时期丰文涛《丰文涛医案》等都极为罕见[1]。
1.2 良莠不齐,真伪难辨
现存民间中医药文献,有些系学界所未知的珍本孤本,甚至不乏名家稿本,具有极高的价值。可以肯定的是,历经兵荒马乱、水火灾异等,相当数量的中医药文献已经佚失,留存于世的可谓漏网之鱼。近些年来,随着传统文化复兴和社会经济的发展,不少民间藏家以搜集医药文献为志向,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大批隐藏于民间的文献不断面世。不过,就近年学术界和收藏界发掘的新文献来看,类似于王聘贤捐赠《补遗雷公炮制便览》的佳话肯定是越来越少。王聘贤(1897-1965年),贵州兴义人,近代中医学家,生前藏有大量珍稀中医古籍。1965年王氏逝世后,家属遵遗嘱将其藏书捐赠给国家,其中最为宝贵者为明代万历十九年(1591年)手绘14册《补遗雷公炮制便览》。该书为大型彩绘本草文献,湮没已久,长期不为世人所知,从未见诸公私书目记载,是中国现存彩绘药图最多最完整、内容最独特的稀世本草图谱孤本[2]。
在同一类型的文献中,如果某些文献明显与其他文献不同,则需重点关注。以医案为例,现存从古至今的医案数量非常庞大,作为医生的临床诊断记载,医案的价值自不待言。不过,存世的绝大多数医案基本为成功性案例。以常识论之,医家治病,成功者固然甚多,失败者亦属正常,但记录失败的医案很少见到。从研究者的角度而言,失败的医案自然十分宝贵。如福建中医药大学收藏的民国初年抄本《医案存疑》,共详细列举了11例存疑病案,有的是作者自认为医技不精,有的是作者自认为辨证失误,还有的病人已殁,但作者也已竭力,均详录留待后人评说。在医案类文献中,此类专门记录诊疗失败案例的作品尤其宝贵。
现存各种中医抄本,同质性太强,相当数量的抄本价值不大。如各类秘方中,虽然不乏一些经验之方,但多数所谓秘方者,或抄录经方,或将经方改良,或故意用一些基本找不到的药材。以跌打损伤类抄本为例,基本号称传自少林寺某某,手法、外用及内服药物在不同抄本中相差不大。就学术研究来说,判断新发现文献价值的基本标准是,该文献是否揭示了新的问题,能够为研究者带来新的启示。再如契约文书,学界发现了海量的各类契约文书,经历几十年研究后,现在契约文书研究几乎陷于停滞,原因即在于尽管各地不断发现新的文书,但同质性太强,新发现的文书只是数量上的增加,在此基础上很难开展具有创新意义的学术研究。民间遗存中医药文献的情况大致与契约文书相同。
另外需注意者,市面上流通的民间中医药文献,赝品数量不少,尤其是近代著名医家的处方和各种证书,成为造假者青睐的主要对象。这些处方和证书多为单页或散页,造假成本低廉,获利巨大。当然,对于这些赝品,也应当辨证看待。从收藏的角度而言,这些赝品自然一文不值,不过,由于它们多数系依据真品仿制,同样保留了真品的信息,学者完全可以据此开展学术研究。
1.3 原始生态破坏严重,价格攀升
民间遗存中医药文献散落于各地,其中相当部分被二手书商收购,文献的原始生态被破坏,给研究带来极大的不便。近代著名中医学家张赞臣生前收藏有大量中医药文献,包括珍贵中医古籍、同时代人的著作、民国时期中医期刊、张氏本人的著作、未刊医案、处方及张氏各类手稿等等。张氏精通中医内外诸科,尤其对耳鼻喉科有精深的研究和丰富的临床经验,1960年代以后,张氏深感中医耳鼻喉科后继乏人,决心开办全国和上海耳鼻咽喉科医师进修班,同时兼任上海中医学院耳鼻咽喉科教研组主任,从社会教育和国民教育两方面促进中医耳鼻喉科的教学。这一时期,张赞臣留下了关于耳鼻喉科教学的大量手稿。后不知何故张氏藏书流向市场,在旧书网站公开销售,处方被拆成一页一页,目前每页约售价500元,未刊医案包括内外妇儿耳鼻喉等各科,也被拆分,每本约2000元。这批文献在网络上被不同的买家购置,后世研究张氏者,欲搜集全相关资料,恐难上加难。对研究者而言,文献的原始生态被破坏,导致文献背后的诸多文化、社会因素被人为割裂。
近十年来,随着收藏市场的火爆,各类民间藏品的价格日益虚高,搜集愈加困难。客观地说,从收藏的角度而言,民间遗存中医药文献,尤其是纸本文献,绝大多数更具有文献价值,文物的价值不大。但是,二手市场上部分中医药文献价格奇高,囊中羞涩的读书人根本无力购买。
2 民间遗存中医药文献的价值
2.1 临床价值
民间中医药文献,尤其是一些验方、秘方和处方,多系历代医家临床实践的结晶,虽然时过境迁,但部分验方仍具有很高的临床价值。如民国时期福建省晋江县王则辉抄本医书《德辉堂古传验方》中有“治漏痈痔疮自消方”,该方用16味药材,研细为末,另加其他3味煮烂,抟为桐子大,口服。王氏此书的特点是,凡是自认为有价值的验方,往往以不同的方式注明,如“此方不可轻传”“外科之至宝也”“此方百发百中不可轻视”等等。但“治漏痈痔疮自消方”未有此类标识,说明该方系本书中的一般验方。1987年,福建省厦门市卫生局退休名医门诊部中医师黄培基曾撰写过一个有关该方的说明,大概言他本人在临床上遇到一痔疮患者,各地求医未能根治,他利用此方治愈了患者的疾病[3]。可以肯定的说,如果条件许可,大力发掘抄本医书中的验方、单方,一定能够相当程度地促进中医临床的发展。
2.2 文献价值
相对于刊刻成书出版的正式文献,某些民间抄录的材料往往对开展具体研究更具有帮助。比如走方郎中,中国古代称“铃医”。学界对于走方郎中的认知主要依据清代著名医学家赵学敏著《串雅》内外编,不过,不同地域的走方郎中有很大的差异,可惜的是走方郎中多为民间草药医生,以养家糊口为目标,很少能够留下文字著作。清初抄本《走街会心录》(洪少鹏著)提供了明清之际闽台民间走方郎中的基本状态。本书序言称“洪君者,学兼文武,豪情任侠,有过人之识,惊人之举。及鼎革以后,绝意进取,遂遁迹江湖,拜师为医,乃走街巷,顾乡里,踵门疗疾,诚心活人,而但求一饭之酬”。在具体内容上,本书体现出明显的闽南和台湾特色,多处使用方言记录病症和药物[4]。
对学术研究而言,部分民间文献往往能给研究者带来意料之外的惊喜。有关民国时期海峡两岸中医药交流史研究,学界一般较为关注两岸的人员往来和台湾民众到大陆学习中医,未见台湾医家在大陆开办学校的研究。我们在阅读材料的过程中,得知民国时期曾经有台湾中医药从业者联合閩南地区的部分医家在厦门创办华南中西医专门学校[5],具体情况不明。幸运的是,福建中医药大学搜集到3册华南中西医专门学校刊刻的油印本教材,其中一册附有福建惠安人贺仲禹撰写的该校创办缘起,详细介绍了学校创办的具体情况。3册教材也详细展示了民国时期海峡两岸合作编写中医教科书、开展中医教育的实况。
再以民国著名中西医汇通学派代表性人物吴瑞甫研究为例。1929年,吴氏创办厦门医学讲习所,次年,担任中央国医馆厦门支馆馆长,发起创办厦门国医专门学校,自任校长,吴瑞甫自编《伤寒纲要》《四时感症》《中医生理学》《中医病理学》《传染杂病学》《诊断学》《卫生学》等10余种讲义。但是,由于这些讲义多数没有刊行,相关研究多语焉不详。油印本《吴瑞甫自编讲义》的发现,证明了在厦门国医专门学校期间,吴氏的确编写了大量的教材。
2.3 文化传承价值
文献是文化的重要载体,离开文献空谈文化传承犹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近百年来,随着中外文化交流和现代化进程的不断深入,中国的传统社会文化受到了剧烈的冲击。然而,在民间文化中,许多传统因素仍然顽强地延续下来,民间历史文献在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时至今日,各种民间历史文献仍然具有重要的社会功能,在维系和建构社会文化传统中扮演着重要角色[6]。中国古代医家历来强调德艺双馨,医家的医德构成了中医药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福建中医药大学图书馆收藏有当代中医学家盛国荣教授的1000余封各地求医问药的信件,通过这批信件,可以解读当代中医从业者的医者仁心。盛教授在每一封来信的信封上,均注明何时收到该信、何时回复,部分回信的复印件或者他开具的处方也保存在患者的来信中。从收到和回复信件的时间分析,最多时他一天收到20余封求医信,回复10余封。对于这些素不相识的患者,盛教授均能一一耐心答复,倾其所学,尽力服务于社会。一甘肃患者在来信中说,非常感谢盛教授,经过几次治疗后,病情明显好转,该患者随信附上50元表达谢意。在20世纪80年代初期,50元是一笔相当大的收入。我们没有看到盛教授的回信,不过在该信封中,保留了一张邮局的汇票单据,盛教授通过邮局自贴邮资将患者的50元如数退还。看到这些材料,不得不感叹中国传统医家高尚的道德情怀。
3 民间遗存中医药文献在医学史研究中的应用
3.1 文献的解读
民间中医药文献,尤其是抄本医书,多系从医者自行撰写,不同医家文化水平有异,各种抄本医书的质量自然也大不相同。在很多抄本中,语句不通、错字连篇的情况比比皆是,错别字、通假字大量出现,给解读带来一定的困难。某抄本医书,有“千杯不醉方”,其方组成为只具子和洋参。起初我们实在不明白“只具子”为何物,也曾怀疑是否为“枳椇子”,查阅多种抄本医书,“枳椇子”有“只俱子”“枳俱子”“鸡距子”“只具子”等各种名目,才确定“只具子”即“枳椇子”。南方常用药槟榔,在不同的抄本中,有“槟榔”“梹榔”“兵榔”“兵郎”“炳郎”“丙榔”等至少10余种写法。
我们认为,对民间中医药文献尤其是抄本医书的解读,要把握2个基本原则:一是不可过分拘泥于细节,医书中个别无法理解的词句,存在多种可能性,要根据以往解读此类文献的经验,从“音似”“形似”“性似”进行基本的判断。如果条件允许,可以参阅同类医书,看其他医书中能否找到相似的答案。二是充分考虑医书产生的地域性特征,解读民间中医抄本,更大的困难在于方言。中国各地方言千差万别,对于一个外地人而言,阅读那些用方言写就的医书,简直就是天书。闽南地区某抄本医书中有治疗“ 症”秘方多种,即便是熟知闽南方言的当代年轻中医,恐怕也不知“ ”为何字,更无从知晓其具体含义。经多方查找,我们确定该字闽南话读作“西贝”,指一种儿童常见皮肤性传染病。
3.2 开展细化研究
受现有文献不足的限制,某些专题性研究往往无法开展细部探讨,利用一些民间文献,有时能给研究带来意料不到的突破,开展一些细节性研究。福建中医药大学近年搜集到新加坡华侨林云仙抄录的《新加坡同济医院考医录》1册,对于揭示民国时期新加坡同济医院的医生招考颇有帮助。既有研究表明,民国时期,新加坡同济医院的医生采取公开招考的办法择优录取,每三年举行1次。然而,同济医院究竟考些什么题目、考生如何答题、如何评阅试卷、招考流程等细节性问题均未见学界有深入探讨。林云仙抄录《新加坡同济医院考医录》中,收录了1932、1935、1938年3个年度的医院招考医生的考卷,并附有批阅者的评语。若能发掘出更多的此类文献,肯定对相关研究有莫大的帮助。
民间中医药文献种类众多,数量巨大,可以依据不同的类别构建数据库,以便于保存和利用。在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如果能将相当数量的中医抄本完成数字化处理,通过大数据挖掘技术实现便利的检索,必将大大促进医学史的研究。通过数据库开展中药的物质文化史研究,学界已经有较为深入的探讨,如蒋竹山关于人参的研究[7]、林日杖关于大黄的研究等[8],都大大推进了相关问题的研究。
就我们目前正在从事的方剂文献史而言,通过大数据挖掘技术,考察经典名方的文献史源流,通过历代尤其是明清以来民间社会对经典名方认知与应用的变化探讨其文化史价值,应该是一项非常有意义的工作。如著名经方小柴胡汤,可以通过查阅现有各类古籍数据库,探讨该方的方剂源流和组成,方剂组成变化分析,所治病证变化分析,用药剂量分析,炮制方法分析等等,在此基础上,再结合民间中医抄本对该方的临床应用,梳理小柴胡汤的文献史价值和文化史意义。
3.3 回到历史现场
在利用民间中医药文献开展医学史研究时,还要注重回到历史现场,开展田野调查,发掘口述文献,不可盲目相信民间文献。由民间医家撰写的临床经验总结,往往带有自夸的成分。不论真实情况如何,在医家的笔下,均描述为经过数次的治疗,患者得以痊愈。同时,为凸显个人医疗水平的高明,很多医家形成固定的书写套路,先言明该患者在他处求医多人,用药无数,然效果不佳,继述经本人治疗后药到病除,立解沉疴,患者及其家属或致送锦旗、或刊文感谢。民国时期福建某地高姓医生著有《儿科新书》,卷首即附录了患者的感谢信数通,大体言医生高某医术高超,宅心仁厚,居乡间救死扶伤,对当地的医疗作出重大贡献,患者感激不尽等等。我们曾驱车至当地考察,实际情况令人大跌眼镜。高某于1950年代初期去世,当地不少人与之熟稔,在访谈中,几乎众口一词地指称此人医术是相当高明,但人品十分恶劣。诸如此类的信息,也只有将纸质文献与田野考察相结合才能得到。
4 小结
民间遗存中医药文献提供了大量此前未为学界知晓的新材料,据此可以对中国医学史上的重要人物、历史事件、医家思想等做出新的评价,具有重要的医学史价值。部分抄本所据底本现已无存,许多未经刊刻的稿本和某些仅仅通过抄本形式流传的医书,多赖抄本得以留存于世,具有重要的文献学价值。同时,在近代中西医冲突的背景下,部分中医抄本继承和发扬了中国传统医学文化,具有重大的文化史价值。当前,受各种因素影響,民间中医药文献不断损毁,尤其一些孤本、抄本濒临消亡,加强抢救保护工作就是抢救保护祖国传统文化遗产,未来要大量加强民间中医药文献的搜集和整理工作。
参考文献
[1] 王剑辉.珍稀中医稿钞本丛刊·新安卷[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 2018.
[2] 裘俭,郑金生.《补遗雷公炮制便览》一书的坎坷经历[J].中医文献杂志,2007,25(3):46-48.
[3] 王则辉.德辉堂古传验方[M].台北:燕征印刷厂,1985:105.
[4] 李文旭.《走街会心录》与清初闽台走街医学[J].中华医史杂志, 1995,25(1):52-54.
[5] 编辑部.厦门设立中西医专门学校[J].台湾皇汉医报,1933(9):封1.
[6] 郑振满.民间历史文献与文化传承研究[J].东南学术,2004(S1):293-296.
[7] 蒋竹山.人参帝国:清代人参的生产、消费与医疗[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5.
[8] 林日杖.明清时期来华西人对中国大黄的记述[J].中华医史杂志, 2010,40(2):80-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