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进芳
(江汉大学 期刊社,湖北 武汉 430056)
孔子在政治上多次失败之后,就曾发出这样的感叹:“道不行,乘桴浮于海。”[1]77孔子为士人设计的人生道路,除了“出”之外,还有“处”,而这“处”是更多地与山林为伴。《论语·先进》中还记载孔子让弟子们“各言己志”,子路、冉有等弟子多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角度表明心志,最后表态的是曾点,他用平淡的语言描绘自己的人生志向:“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1]130曾点的人生之志与其他几位弟子相比似乎太平常了,然而孔子却将赞叹与称赏给予了曾点。圣人之志与尧舜气象,除了事功与道德的一面,还有天人合一、乐于山水的一面。朱熹将曾点之志解释得更为透彻:“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缺。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及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1]130
宋代士人不像前代人那样将“出”“处”当作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题来做,他们理智地将两个选择项进行整合,实现了出处之间的融通。在宋代士人那里,委身山林并不妨碍为家国天下操劳,栖身案牍也不与享受山林之乐矛盾,两者没有高下优劣之分。陈杰认为,宋代士人与传统文士“寄情山水力求孤寂,托怀诗酒以为耽溺恣纵不同,表现出切近日常家用,在世俗生活中体验生命欢乐,捕捉人生价值的审美态度”[2]。
在曾巩的诗里,他所写的景物与隐者的遗世独立是不一样的,他所欣赏的赏心悦目之景就在世俗凡尘之中。曾巩的诗歌表现了诗以适性的特点。山林之乐与道德之乐的矛盾在曾巩是有的,关键是曾巩以孔颜乐道忘忧的道德人格境界来化解,将名教之乐与山林之乐统一起来,以名教之乐为前提将山林之乐融摄进人生实践中,身在官场的代偿性心理建构了曾巩的隐逸意识。“客来但饮平阳酒,衙退常携靖节琴”(《静化堂》)[注]文中所选曾巩文章均出自陈杏珍、晁继周点校的中华书局1998年版《曾巩集》,不一一标注。化用了两个典故,联系到两个历史人物。“平阳酒”指的是曹参就任汉朝相国期间,整天饮酒食肉,政治上清静无为,继续执行萧何留下的政策,不予改变。“靖节琴”指陶潜,世号靖节先生。陶渊明不解音律,却放置了一张无弦的不加装饰的琴,每逢饮酒聚会,便抚弄一番来表达其中情趣。后用以为典,有闲适归隐之意。《宋书·隐逸传·陶潜》:
潜不解音声,而畜素琴一张。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贵贱造之者,有酒辄设。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郡将候潜,逢其酒熟,取头上葛巾漉酒,毕,还复著之。潜弱年薄宦,不洁去就之迹。[3]
曹参贵为汉朝的相国,陶渊明是一名隐士,仕与隐的生活方式如此不同,但他们两人的生活方式却被曾巩如此自然地糅合在一起。这是因为宋代士人不像前朝诗人在仕与隐之间难以抉择,他们将道德意识赋予山林之乐,明确肯定诗歌吟咏情性的功能。“公退种花常满县,政成驯雉不惊人”(《送高秘丞》)、“素节谠言留简册,高情清兴入林泉”(《寄赵宫保》)、“裤襦优足遍里巷,禾黍丰穰罄郊野。讼庭终日自虚旷,德宇平生本潇洒”(《送程公辟使江西》),在这样的诗句中,政事与泉林并不矛盾,只不过是在以治国平天下为人生第一要务的前提下实现的泉林之乐。欧阳修《丰乐亭记》记“滁于五代干戈之际,用武之地也”,用了不少笔墨来考究五代时期发生在滁州的战争,通过今昔对比说明天下太平的来之不易。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欧阳修生发了乐于山水的快慰之情:
今滁介江淮之间,舟车商贾、四方宾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见外事,而安于畎亩衣食,以乐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养生息,涵煦于百年之深也。
修之来此,乐其地僻而事简,又爱其俗之安闲。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俯而听泉。掇幽芳而荫乔木,风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时之景,无不可爱。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而喜与予游也。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幸生无事之时也。[4]575
曾巩的诗歌如《阅武堂》可以说是欧阳修这篇散文的浓缩版:“五朝坏冶归皇极,万里车书共太平。胡马不窥光禄塞,汉家常肄羽林兵。柳间自诧投壶乐,桑下方安佩犊行。高枕四封无一事,腐儒何幸偶专城。”诗歌用简练的语言表达了国家太平、百姓安居的景象。贺裳激赏此诗说:“不独循良如见,兼有儒将风流之致。”[5]
宋代文人追求山水泉林之乐与传统士人的忘怀尘世不同,有着合乎人伦的社会性、世俗性、现实性。“范景仁镇喜为诗,年六十三致仕。一朝思乡里,遂径行入蜀。故人李才元大临知梓州,景仁枉道过之。归至成都,日与乡人乐饮,散财于亲旧之贫者,遂游峨眉青城山,下巫峡、出荆门,凡期岁乃还京师。在道作诗凡二百五篇,其一联云:‘不学乡人夸驷马,未饶吾祖泛扁舟。’……”[6]280眷恋山林并不意味着不食人间烟火,而是游走在人间,将诗歌的雅意、人伦的世俗、山林的清静自然地融合在一起。欧阳修《山中之乐〈并序〉》表明了写作目的:“作《山中之乐》三章,极道山林间事,以动荡其心意,而卒反之于正。”在正文部分,欧阳修用三个段落描写了山林美景和隐逸之乐,他在前两段这样说:“嗟世之人兮,曷不归来乎山中?山中之乐不可见,今子其往兮谁逢?”“嗟世之人兮,曷不归来乎山中?山中之乐不可得,今子其往兮谁从?”欧阳修承认山林之乐对人的吸引力,但作为一名有着治国平天下之志的儒者而言:“嗟彼之人兮,胡为老乎山中?山中之乐不可久,迟子之返兮谁同?”[5]261对山林的喜爱并不意味着就可以退处山林,不理世事,而应该将对山林的向往融注在日常的生活中。正因为如此,欧阳修有“政成事简何为乐,终日吟哦杂管弦”(《闻颍州通判国博与知郡学士唱和颇多因以奉寄知郡陆经通判杨褒〈治平二年〉》)的闲适[4]234,王安石有“平明省门开,吏接堂上肘。指撝谈笑间,静若在林薮。连墙画山水,隐几诗千首。浩然江湖思,果得东南守”(《和吴仲庶出守潭州》)的从容[7]347,苏轼有“吏民怜我懒,斗讼日已稀。能为无事饮,可作不夜归”(《与王郎昆仲及儿子迈绕城观荷花登岘山亭晚入飞英寺分韵得月明星稀四首》)的洒脱[8]230。曾巩也有类似的诗歌,如:
远民歌舞戴升平,碧阁朱楼照眼明。乡馔雨余收白蕈,客樽秋后对红英。泷鸣浈水遥通海,路入南山不隔城。材术如君有余暇,出游应数拥双旌。(《送英州苏秘丞》)
“材术如君有余暇,出游应数拥双旌”,这首诗清楚地说明了曾巩寄情山水的儒者情怀。在曾巩看来,只有治政有方才有可能享受山水之乐。这样的诗歌反复出现在其诗中,如:“难逢堆案文书少,偶见凭栏笑说同”(《游东山示客》)、“自笑粗官偷暇日,暂携妻子一开颜”(《大乘寺》)、“俯仰林泉绕舍清,经年闲卧济南城。山田雨足心无事,水榭华开眼更明”(《酬强几圣》)、“况无庭下书投缿,更尽筵中酒满杯”(《和孙少述侯职方同燕席》)、“耕桑千里正无事,况有樽酒聊开颜”(《北渚亭雨中》)、“幸时无事须行乐,物外乾坤一点尘”(《北池小会》)、“会有尊酒适,每需庭讼闲。况席鼓琴旧,政行故非艰”(《送章婺州》),等等。他的《思轩诗序》有这样一段话:
今天子至和之初,尚书屯田员外郎林君慥通判抚州,协于上下,以修其职。于是时,蝗起京东,转入江淮之间,秋又皆旱,抚独无害灾。故君得以其闲,益疏其寝北之池,厚池之北涯,立屋其上,入而燕焉,名其轩曰思轩。士之能诗者,皆为君赋之。观君之蚤夜于其治,既有余日,乃自以为不足,而深思于此。得士大夫之作,读而推之,以察君之志,将无小大言动,万事之作止,一择其宜,则思之尽,岂独一时寄此轩之内哉!
“于是时,蝗起京东,转入江淮之间,秋又皆旱,抚独无害灾”这段话说明林君的治政效果。因而,林君能充分享受官余的闲暇,思轩的建造、官余赋诗是在政通人和之际的太平怡乐之举。在曾巩的这些诗歌中,为政清简是悠游山林的前提。曾巩为政地方官时颇有政绩,曾肇《曾巩行状》云:“盖公所领州多号难治,及公为之,令行禁止,莫敢不自尽。政巨细毕举,庭无留事,囹圄屡空。人徒见公朝夕视事,数刻而罢,若无所用心者,不知其所操者约且要,而聪明威信足以济之,故不劳而治也。吏民初或惮公严,已而皆安其政,既去,久而弥思之。”[9]794他的一首诗也间接证明了这一点:“自知孤宦无材术,谁道京师有政声。”(《亲旧书报京师盛闻治声》)
在与官员的赠答往还中,曾巩也对官员为政之余悠游山林的行为表达了叹慕向往之情。他在《和酬赵宫保致政言怀二首》中这样写道:
谠论危言望素隆,独于声利性偏慵。龙楼调护官虽宠,鸠杖跻攀兴已浓。不变松篁心转劲,无边江海量兼容。磻溪纵老宁闲得,会为苍生起更重。
爱国忧民有古风,米盐亲省尚嫌慵。衮衣天上归何晚,霖雨人间望正浓。三少官仪虽赫赫,五湖心事肯容容。角巾藜杖经行处,知在云山第几重。
诗中的赵宫保即宋代著名的“铁面宰相”赵忭,他曾四次入蜀为官,在他治理下,“蜀风素侈”的奢靡之风大变,“好贤乐善”之风大兴,“蜀人安之,蜀郡晏然”。据《石林诗话》记载:“赵清献公以清德服一世,平生蓄雷氏琴一张,鹤与白龟各一,所向与之俱。始除帅成都,蜀风素侈,公单马就道,以琴、鹤、龟自随,蜀人安其政,治声藉甚。元丰间,既罢政事守越,复自越再移蜀,时公将老矣。过泗州渡淮,前已放鹤,至是复以龟投淮中。既入见,先帝问:‘卿前以匹马入蜀,所携独琴、鹤,廉者固如是乎?’公顿首谢。故其诗有云:‘马寻旧路如归去,龟放长淮不再来”者,自记其实也。’”[10]404这样的叙述还见之《赵清献公神道碑》《东都事略》《宋史》本传。其中,对赵忭与仁宗皇帝问答细节的记载颇有意味地表现出宋代士人的兴趣所在,那就是如何在生活方式上协调公域与私域,而赵忭,显然是成功的典范。对于赵忭的政绩,曾巩的表述是:“龙楼调护官虽宠,鸠杖跻攀兴已浓”“三少官仪虽赫赫,五湖心事肯容容。角巾藜杖经行处,知在云山第几重”,一方面是治国平天下的功业政绩,一方面是吟咏山水的诗性人生,官居高位的同时又眷恋着江湖烟云,二者如此协调地融合在一起。而这,正是宋代士人普遍心仪的理想生命范式!在与其他官员的赠答诗中,曾巩同样表达了对政事之余享受林泉之趣的赞赏。他赞扬刁景纯“史观郎闱得谢归,桓桓筋力未全衰。园林笑傲笙歌拥,山水追寻几杖随”(《刁景纯挽歌词二章》),认为他能在政事之余享受山水园林之趣;他既赞扬欧阳修“四海文章伯,三朝社稷臣。功名垂竹帛,风义动簪绅”的道德功业,也推崇其“旷达林中趣,高闲物外身。挥金延故老,置驿候嘉宾。主当西湖月,勾留颍水春。露寒消鹤怨,沙静见鸥驯。酒熟夸浮蚁,书成感获麟。激昂疏受晚,冲淡赤松亲”(《寄致仕欧阳少师原文》)的潇洒于泉林的生活方式;他既称道杜都官“拨置簿书有余力,放意樽罍无俗情。忠义非徒劝风俗,恺悌固可交神明”的政事业绩,也赞赏他“余休比户得涵泳,嚚讼累岁皆澄清。荐章交论付丞相,士行如此宜名卿”(《送宣州杜都官》)的业余生活;他这样描述程辟的为官生活:“讼庭终日自虚旷,德宇平生本潇洒”,将“遥知素誉在民口,已有欢声腾里社”的政绩与“却寻泉石引幽士,想忆沙尘笑劳者。何当一解豫章榻,强赋土风令中雅”的风雅如此自然地排列在一起(《送程公辟使江西》)!政事业绩与林泉高致是士人实现人生理想的一体之两面,二者并不矛盾。一方面是将治国平天下的事功在官任上实现,一方面在政事之余享受山林之乐。这正是宋代士人心慕手追并付诸实践的生活方式。
这样的泉林之乐是承担了更多社会责任的宋代士人所独有的。一方面,他们的山水诗并未脱离人间烟火,表现出日常性与在世俗性;另一方面,他们还在山水诗中表现出心忧天下的情怀,将山水的享乐与国家天下的责任联结在一起。王安石《后元丰行》:“歌元丰,十日五日一雨风。麦行千里不见土,连山没云皆种黍。水秧绵绵复多稌,龙骨长干挂梁梠。鲥鱼出网蔽洲渚,荻笋肥甘胜牛乳。百钱可得酒斗许,虽非社日长闻鼓。吴儿踏歌女起舞,但道快乐无所苦。老翁堑水西南流,杨柳中间杙小舟。乘兴欹眠过白下,逢人欢笑得无愁。”[7]347这首诗是对北宋中叶变法改革的颂歌,也是作者政治理想的直接展露,而在普泛意义上,它实际上是宋代士大夫治平天下的理想抱负得以实现的一种感性的表达方式。因而,与魏晋时期隐身山水园林不问世事的士人相比,他们的诗歌有着日常的生活气息、切实的现实内容,凡是与百姓生活密切相关的风霜雨雪都在诗人的关照之中。《尔雅》云:“甘雨时降,万民以嘉,谓之酉醴泉。”“醴泉”代称雨,含有喜雨之意。苏轼曾作《喜雨亭记》:
于是举酒于亭上,以属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则无麦。”“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则无禾。”“无麦无禾,岁且荐饥,狱讼繁兴,而盗贼滋炽。则吾与二三子,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遗斯民,始旱而赐之以雨。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以乐于此亭者,皆雨之赐也。其又可忘耶?”[8]874
在苏轼看来,这雨与民生息息相关,甚至直接关系国家安危。石介有《喜雨》诗:“学作升平喜雨吟,东皋微破满犁深。已开万乘焦劳虑,应解三公燮理心。天捉乖龙鞭见血,雷驱和气泄为霖。农夫陇上闲论价,一寸甘膏一寸金。”[11]将一场及时雨与国家升平直接相联系。欧阳修《依韵和杜相公喜雨之什〈皇祐三年〉》:“岁时丰俭若循环,天幸非由拙政然。一雨虽知为美泽,三登犹未补凶年。桑阴蔽日交垂路,麦穗含风秀满田。千里郊原想如画,正宜携酒望晴川。”[4]196王安石《题南康晏史君望云亭》由望云亭引出“喜雨”:“出门亭皋百顷绿,望云才喜雨一犁。”[7]399苏辙《次韵朱光庭司谏喜雨》这样描写“喜雨”:“焦枯连夏火,洗濯待秋霖。都邑沟渠净,郊原黍豆深。流膏侵地轴,晴意动风琴。谁似臣居易,先成喜雨箴。”[12]这些诗歌都将雨和生民的关系联系了起来,雨给百姓带来甘霖,预示来年的丰收,诗人将平安喜乐的快慰心情也通过“喜雨”表现出来。此外,还有“喜雪”诗。欧阳修在一场大雪中思绪纷飞,想到的是国泰民安:“常闻老农语,一腊见三白。是为丰年候,占验胜蓍策。天兵血西陲,万辙走供亿。嗟予媿疲俗,奚术肥尔瘠。惟幸岁之穰,兹惠岂人力。非徒给租调,且可销盗贼。从今洁鬴廪,期共饱麰麦。”(《喜雪示徐生》)[4]753苏轼同样为大雪预示来年的丰收而欢欣:“畴昔月如昼,晓来云暗天。玉花飞半夜,翠浪舞明年。螟螣无遗种,流亡稍占田。岁丰君不乐,钟磬几时编。”(《和田国博喜雪》)[8]210
曾巩的山水诗很少个人的幽情孤绪,而因为有着心忧天下的家国情怀而显出别样的风味。他的《汉广亭》写于襄州任上:
悠悠汉水长,剡剡楚山密。若与心目期,急从窗户出。太守朴鄙人,迂无适时术。治民务不烦,得以偷暇日。北城最频登,局促谐旷逸。云根辨毫芒,鸟背临嵂崒。亦以乐宾游,岂惟慰衰疾。欲寄别后情,嗟无少文笔。
其中“治民务不烦,得以偷暇日”句,清楚地表明了曾巩对山水泉林之乐的认识。曾巩晚年辗转七州,但在各州都有政声:“出通判越州,属岁饥,公兴积藏,通有无,老稚怡怡,不出里闾,鼓腹而嬉。擢知齐州,齐俗悍强,豪宗大姓抵冒僭滥,其尤无良者,群行剽劫,光火发冢,吏不敢正视。公属民为伍,谨几察,急追胥,且捕且诱,盗发辄得,市无攫金,室无冗坏,货委于途,犬不夜吠。徙知襄州,州有大狱,久不决,公一阅,知其冤,尽释去,一郡称其神明。又徙洪州,岁大疫,公储药物饮食,在所授病者,民以不夭死。”[13]在政通人和的前提下,曾巩才有可能“北城最频登,局促谐旷逸”。
不仅如此,他对自然界的一切变化都有着敏感细腻的情感反应。例如他写雪:“印奁封罢阁铃闲,喜有秋毫免素餐。市粟易求仓廪实,邑尨无警里闾安。香清一榻氍毹暖,月淡千门雾凇寒。闻说丰年从此始,更回笼烛卷帘看。”(《冬夜即事》)在这场雪中,曾巩想到的是瑞雪带给百姓的丰衣足食。又如《喜雪二首》:
欲休还舞任风吹,断续繁云作阵随。已塞茅蹊人起晚,更迷沙渚鸟飞迟。混同天地归无迹,润色山川入有为。太守不辞留客醉,丰年佳兆可前知。
杂雨零初急,因风洒更狂。英华倾月窟,光气泻天潢。宛转花飞密,纡余舞态长。化材随大小,成器任圆方。秀已滋山国,清尤助水乡。色严齐上下,明盛析毫芒。润屋情夸诞,埋轮兴激昂。收功归泽物,全德在包荒。预喜仓箱富,潜知海岳康。萧晨迎贺客,歌吹趣传觞。
诗歌冠以“喜”字,不仅是雪景让人欣喜,更因为“丰年佳兆可前知”;不仅是雪舞的姿态让人沉醉,更因为“预喜仓箱富,潜知海岳康”!
又如写雨:“偶徇一官偷禄计,便怀千里长人忧。……更喜风雷生北极,顿驱云雨出灵湫。从今菽粟非虚祷,会见瓯窭果满沟”(《喜雨》),之所以“喜雨”是因为这场雨来得及时,化解了旱情;“候月已知星好雨,卜年方喜梦维鱼。从今拨置庭中事,最喜西轩睡枕书”(《雨后环波亭次韵四首·次李秀才得鱼字韵》),之所以是“好雨”,是因为这场雨预示了来年的丰足有余。其《北渚亭雨中》:“振衣已出尘土外,卷箔更当风雨间。泉声渐落石沟涧,云气迥压金舆山。寒沙漠漠鸟飞去,野路悠悠人自还。耕桑千里正无事,况有樽酒聊开颜。”对风雨中美景的欣赏有着切实的内容,面对美景能够开颜畅饮正是因为“耕桑千里正无事”!其他还有:“一夜风雷驱旱魃,如知霖雨出人间。旌旗东下路尘开,六月风云席上回。正恐一方人暍死,直将霖雨过江来。”(《余杭久旱赵悦道入境之夕四郊雨足二首》)“去年六月焦原雨,入得东州第一朝。今日看云旧时节,又来农畔听萧萧。”(《去年久旱六月十三日入境得雨今年复旱得雨亦六月十三日也》)这些诗歌同样表现了诗人关心民生的迫切心情,他甚至因为关注雨情而得了“秋雨名家”的赏赐[注]转引自《南丰发现“秋雨名家”曾巩家族祠堂》(2015-09-24).http://www.jxnf.cn/news/1691.html.。
还有写晴,如“今晨霾翳一扫荡,曦和徐行驱六龙。眼明意豁万事快,预喜来年麰麦丰”(《喜晴》),原来天气放晴可以让麦苗正常生长,以便获得好的收成。其他如:
薄材何幸拥朱轩,窃食东州已一年。陇上雨余看麦秀,桑间日永问蚕眠。官名虽冗身无累,心事长闲地自偏。只恐再期官满去,每来湖岸合留连。(《到郡一年》)
一番雨熟林间杏,四面风开水上花。岸尽龙鳞盘翠筱,溪深鳌背露晴沙。陇头刈麦催行馌,桑下缲丝急转车。总是白头官长事,莫嫌粗俗向人夸。(《水西亭书事》)
土膏初动麦苗青,饱食城头信意行。便起高亭临北渚,欲乘长日劝春耕。(《二月八日北城闲步》)
诗人在山水泉林中的快乐来自于这样一些场景:“陇上雨余看麦秀,桑间日永问蚕眠”“陇头刈麦催行馌,桑下缲丝急转车”“土膏初动麦苗青,饱食城头信意行”。再细致地分析一下,这样的快乐不过是在雨后去看看麦子是不是转青了,白天去桑树林里看看蚕宝宝是不是在安眠,还有陇头割麦的人,送饭到田间的人,桑树下缲丝的场景……这样的快乐与那些隐士们餐风饮露、隔绝人世的快乐何其不同,这是一位心系民生的父母官的泉林之乐啊!
诗人在他的祭文中有很多写祈晴、祈雨、祈雪、拜各方庙神的文章。在这些文章中,他把风霜雨雪这些自然界的事物与官吏的勤政爱民紧密联系在一起。他说:
吏之罪大矣,一切从事于谨绳墨、督赋役而已,民之所欲不能与,所恶不能去,自恕以窃食,不知其可愧,安能使阴阳和、风雨时乎?故若巩者,任职于外,六年于兹,而无岁不勤于请雨。赖天之仁、鬼神之灵,闵人之穷,辄赐甘泽,以救大旱,吏知其幸而已。其为酒醴牲饔,以报神之赐,曷敢不虔?维神尚终惠之,使永有年,则神亦无穷,有依于人。(《诸庙谢雨文》)
在曾巩看来,作为一名父母官,“阴阳和、风雨时”是为官勤政爱民所获得的理想状态。如果不能风调雨顺,则要从自己身上多找原因。他认为,当官如果仅仅“从事于谨绳墨、督赋役”,不能使“民之所欲不能与,所恶不能去,自恕以窃食,不知其可愧”是不合格的。在这里,由儒学所孕育的经世抱负如此深嵌于曾巩的思想和行为中,因而,读他的山水诗,即使偶有凌云高举之想,也最终落实到现实人间。苏轼著名的词作《水调歌头》中有这样一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似乎是对宋代士大夫心理的隐晦揭示,这种心理状态,不是苏轼个人独有的,而是普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