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对自由主义民主理论的批判及其审视*

乔贵平

（天津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天津，300387）

自由主义所支撑的“代议民主”或“自由主义式民主”提供了一个广泛而又持久的共识性观点，虽在当代具有独占性，但也同样作为持续遭到批判的对象而存在。“从托克维尔时代开始，人们一直认为无节制的民主会破坏自由主义的根基。然而，我在这里想说明的是：无节制的自由主义已经破坏了民主制度，因为在西方国家我们所拥有的为数不多的民主因素已经在自由主义制度的重重包围下，一再妥协退让，并且民主的理论和实践都来源于自由主义哲学。”①（美）本杰明·巴伯，彭斌，吴润洲译.强势民主[M].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1。西方的许多学者犀利地剖析与批评了占统治地位的自由主义民主理论的种种缺陷与异化，指出自由主义往往将民主等同于自由主义式民主，而事实上后者在很多领域是反民主的，并以详尽的材料和透彻的理解阐述了自由主义式民主远没有表达人类的共同经验。②（加）威尔·金里卡，刘莘译.当代政治哲学[M].上海三联书店，2004:60。批评自由主义民主理论的话语霸权及其理论的缺陷与不足成为现代民主理论方面的一个重要主题。

一、自由主义民主经济社会条件的局限

从19世纪早期以来，作为一种意识形态的社会主义③赵明义:当代国外社会主义问题纲要[M].山东人民出版社，1987：10-130。成为一种对资本主义及其居统治地位的自由主义的激进批判者。对自由主义构成严重挑战的“就是社会主义思潮特别是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揭示资本主义所包含的自由平等只是形式上的，实质仍是资本对劳动的压迫与奴役，并指出它包含内在的不可克服的矛盾与危机。”④（英）萨德·费洛，陈刚等译.新自由主义批判读本[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2。马克思主义者一向重视民主的经济社会条件，主张一切政治体制都决定于经济基础或下层建筑。对民主的经济社会条件与社会结构的不同解答这是成为社会主义与自由主义关于民主问题争论中一个基本的分歧。⑤陈尧.新权威主义政权的民主转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223-224。社会主义者笃定认为，自由主义是为了适应资本积累对私有制的需要而形成的一套思想体系，因此，自由主义与民主之间的张力归根到底源于资本积累与民主之间的矛盾关系。

（一）市场包含了限制和制约民主发展的经济权力

建立在生产资料私有制基础之上的市场经济在生产、分配、交换等环节中产生了财富和等级关系的不平等，而这些不平等将造成严重的权力不均，从而限制了公民选择的范围和对民主的监控。在一种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居主导地位的经济体制下，稀缺资源为私人所有，财产权从制度上区别于权力，这导致资源分配存在市场和国家两种机制。事实上，在国家机制中，按公民们集体偏好而产生的资源配置方式与由市场形成的消费品分配的资源配置方式通常是不一致的。民主就为穷人、社会底层的民众以及其他由于生产资源的初始分配而陷于不幸的人们提供了一个通过国家来寻求补救的机会。公民在政治上享有的平等权利与经济资源占有的制度不平等加剧了市场和国家两种机制资源分配的分歧。“资本主义具有维护私有财产和榨取剩余的独特权力，而不需要所有者掌握传统意义上的直接政治权力。国家——尽管它干预经济，但它是与经济分离的——在表面上（最显著的是通过普选制）属于所有人，不论他是生产者还是占有者，而无需剥夺占有者手中的剥削权力。对直接生产的剥夺，使某些政治权力不再是榨取剩余的直接必要条件。这就是我们所说的资本家具有经济的而不是超经济的剥削权力的确切含义。”①（加）艾伦·伍德，吕薇洲等译.民主反对资本主义[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40。马克思主义者认为经济权力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主要权力，政治权力既是经济权力的衍生物，又是经济权力的仆人。现代西方社会中资本权力的压迫性特征是自由主义民主的一个基本特征。

在自由竞争的市场体制中，以生产资料私有制为基础的经济权力的集中限制和制约了民主的进一步发展。在自由民主制中，市场是自由个人的经济制度，被认为是一个“外在于”社会关系和政治秩序，而不产生社会分化和政治失序的一种自动调节的经济体制。自由主义相信自由市场是人类社会自发演进的制度，政府不应该干预自由市场的经济活动，否则它就会慢慢停下来。相反，马克思主义者认为政治与经济不是彼此独立的领域，而是相互依存的，其对民主的思考已从政治问题转向生产、分配、财产所有和阶级这些社会问题上。民主是多数人的权利，财产权是少数人的特权，以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为导向的市场经济存在着许多非民主的因素。“社会主义指令式经济是反民主的，因此自由市场是民主的。这种观点很健忘，它忘了正是它造成了问题——社会主义原本是被希望能解决这些问题。”②（美）道格拉斯·拉米斯，刘元琪译：激进民主[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10。自由主义者一般都主张市场经济是民主生活不可缺少的条件，但是，他们把市场视为“非权力的”的协调机制，忽视了自由市场内部存在的大量拥有经济权力的私人资本在与民主发生关系时具有歪曲性质，从而使得民主的实践受到严重削弱。马克思主义“坚持认为当代权力的根本来源是生产资料的私有制，自由主义对此所持的非政治化的看法是不能接受的。”③（英）戴维·赫尔德，燕继荣等译.民主的模式[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362。

马克思主义对自由主义民主的批判是以私有财产权的批判为根本的出发点。“如果说卢梭是西方第一个伟大的民主思想家，马克思就是第二个，因为正是后者的进一步分析表明，为什么前者理想状态在一种私人占据财产的体制下不能实现。”④（美）艾伦·沃尔夫，沈汉等译.合法性的限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21。马克思主义者认为，社会的生产和分配方式与统治方式之间存在着密切的联系，因此，社会——经济环境是建立与促进民主发展的最为重要的基础条件。在资本主义社会，法律上的、形式上的平等和政治民主与经济上的不平等和经济上的不民主之间存在不协调的关系，占有社会资源的阶层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其他阶层。社会经济不平等一定会转化成政治权利的不平等，乃至影响公民的政治参与，没有经济民主就不可能有真正的政治民主。“资本不是一种个人力量，而是一种社会力量。”⑤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87。马克思主义者认为，财产权体现了多种社会关系，是少数人压迫多数人的一种最重要的工具，本身就具有某种政治的内含。建立在自由市场和生产资料私有制基础之上公民政治权利的形式上的平等与民主政体产生了不可避免的冲突。资本主义的私有财产权容许少数精英阶层掌握对其他大多数平民阶层的巨大控制权，这就从根本上限制了公民权利的全面实现。资本主义民主的主体“人民”已经从大多数人演变为以财产权为基础的少数精英阶层，完成了一个以“不平等为目的的平等”形式上的制度化过程，导致社会的少数人肆意行使其经济权力。但是，民主的本意导致对私有财产的挑战，它会向一切形式的特权挑战。“社会主义者并不是为了解决财产权合法化的复杂问题，而是为了解决财富分配严重不均的问题。”①（英）彼得·斯科特，（英）大卫·韦戈尔，舒小昀等译.政治思想导读[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243。从本质上来说，财产权是社会概念和政治概念，实质上赋予财产所有者排他的决策权。“财产权不能再被定义为个人和他人所创造的物质客体之间的关系。财产权必须被定义为决定生产制度中所有者和非所有者等各种集团之间的关系、分配每个集团在社会生产所获得份额的社会权利。”②R.Schlatter，Private Property，London，George Allen＆Unwin，1951:273.为了整个社会利益，国家应该对财产进行适当的限制，用各种方式分散资本和其他资源的所有权，并将公民的基本权利扩展到社会和经济的平等上，才能真正保障公民平等的政治权利与平等的政治影响力，促进民主的深入发展。

（二）自由主义民主忽视经济领域中存在的强制与压迫

自由主义民主理论只强调制约政治权力，但却反对制约经济权力，排除了现代社会中，特别是工业领域组织中存在的寡头制和等级制。资本主义在工作场所的管理制度本质上在强制和异化工人，在越来越扩展的经济领域中存在专制和暴力。在大公司中，这些企业中的资本所有者承担着所有当代政治体系中的控制权。这些资本拥有者试图捍卫他们的经济自由而免受工会组织和国家的侵害，但他们要求的自由实际上是一种经济特权。这种经济权力对普通人的权利事实上构成了一个非常严重的威胁，应以民主的方式受到控制。然而，现实是“除了一些关于利益集团的分析外，民主理论没有给商业企业留下任何余地。在美国的法律中，公司是一个‘人’；在所有民主的市场取向的制度下，公司和其他商业企业已进入政治生活。它们的需求和偏好传递到立法者那儿，其迫力和强度不亚于公民们的需求和偏好。”③（美）查尔斯·林德布洛姆，王逸舟译.政治与市场[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4:4。这些企业家的政治作用明显有别于在经济收入、社会地位、信息占有等资源占有方面处于劣势地位的大众，且具有后者不具有的权利并使后者相形见绌。显然，需要扩展民主理论，对实际上存在的实业界的特权地位进行理论上的分析，而不是对于社会与经济领域中隐藏着“实际的”权力的分配视而不见。

资本主义的经济发展实质上是一种特殊方式的经济权力、秩序、规则的扩展和加强。著名的左翼学者道格拉斯·拉米斯指出，在资本主义经济发展中“‘经济的’一词本身意味着一个历史性的特定现象，它意味着一个社会中组织权力的一种特殊办法，同时也是掩盖这种权力安排的一种特殊方法，更准确地说，是掩盖这是一种权力安排。”④（美）道格拉斯·拉米斯，刘元琪译.激进民主[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41。在经济发展的意识形态的主宰下，经济的这种政治特征被隐藏了。在这种经济过程中环境被破坏或彻底毁掉，工作被秩序化，财富被转移，商品被分配，阶级被形成，并且人民被支配。“经济因而是政治的，但却假装说成不是。经济在最基础的意义上是政治的：经济组织权力，分配财产，并且统治人民。”⑤（美道格拉斯·拉米斯，刘元琪译.激进民主[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41。实际上，这种称为“经济”的某种东西是一个统治体系。在美国的经济生活中，工业企业不仅仅是一个经济组织，而是形成了某种“工业专制主义”，具有了类似政府的权威。因此，争取在社区、工作场所等广泛的社会领域实行政治参与和自治能够为民主的发展提供新的空间和方式，有利于增强广大人民群众政治参与的力度、深度和广度，即通过促进社会微观政治的民主来逐渐实现民主和解放的目标。“大多数美国人相信——他们在学校里被这样教育——平等的民主理念只能适用于政治领域，不适用于经济领域。在经济领域，自由就是自由市场，以至于任何通过把资本置于政治控制之下的方式来矫正自由市场所产生的不公正和不平等的做法都被看作是非民主的甚至是独裁的。在这种世界观的笼罩下，人们很难理解到经济体系本身也能成为一个权力体系，在这种体系之下，人们比如工人被一种非民主的方式所统治。”⑥（美）道格拉斯·拉米斯，刘元琪译.激进民主[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2。在广泛的经济与社会领域中，人们根本没有权利选择他们想要追求的目标及其达到目标的手段，这种经济的不平等导致政治不平等，必然造成参与国家事务的机会与能力严重不等。真正的民主寻求的是让民众从各种政治上的强制力和经济上的强制力中解放出来。民主的问题不能局限于狭窄的政治领域，而必须扩至广阔的经济与社会领域，成为一种生活方式和运转整个社会的方式。

（三）自由主义民主实质上是一种资产阶级的民主理论

揭示民主的阶级性是马克思主义民主理论的一个巨大的贡献。马克思深刻地批判了资产阶级民主的阶级性，指出资本主义民主是实现其阶级利益的政治组织形式，但不是简单的否定资产阶级民主。资产阶级在长期发展过程中都伴随着相应的政治上的发展，不可否认其在历史上所起的革命作用。马克思认为，从人的依赖关系最初的社会形态过渡到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社会形态，是一种资产阶级民主取代封建主义的历史性进步。资产阶级“在现代的代议制国家里夺得了独占的政治统治。现代的国家政权不过是管理整个资产阶级的共同事务的委员会罢了”。①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74。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资产阶级民主有它的阶级局限性，但同其他形式的阶级统治相比要优越得多，它给工人提供了更多的斗争机会和斗争手段。“马克思对于自由主义民主的看法是多层次的，他强调了自由主义在不同国家、不同历史时期的不同作用；他也没有用资产阶级民主来定义民主，对于民主的一般意义，他不但没有予以拒斥，而且强调了它们之于无产阶级民主建设的重要性。”②郁建兴.马克思与自由主义民主[J].哲学研究，2002（3）:3。马克思主义者一直认为工人政党和工人运动必须抓住他们各自的政府向他们提供的每一个选举和当选代表的机会，尽其所能的推进这些政权的民主化。

马克思主义一向认为，民主的发生首先不是一个政治问题，而是一个经济问题。由于实现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制，资产阶级民主本质上是资本的特权，是实现资产阶级统治的一种政治形式。当社会中相当多数的人还没有彻底摆脱经济上的奴役和压迫时，民主对他们来说只能是一种美妙的神话。马克思揭示了资产阶级民主的深刻矛盾，即理论上标榜代表社会普遍利益，而实际上变成了以财产权为基础的少数人的民主，保护和实现的只是资本的特殊利益；法律在形式上是平等的，而经济地位事实上的不平等必然导致政治上的不平等。资本主义的私人经济权力确实对民主构成了巨大的限制，这是马克思主义者对自由主义民主理论议进行批判的一个基本观点。资本主义体系中既定的私人经济利益破坏了的民主秩序，资产阶级或有产阶级不再是民主的推动者，不可能在真正意义上实现国家制度与人民权利的统一。简言之，资本主义民主是同资本主义制度联结在一起的，就其实质而言，仍然是资产阶级内部少数人的民主。在资本主义和民主之间并不存在普遍的、绝对的关系。

二、自由主义民主政治解放的限度

马克思深刻地批判了自由主义的理论缺陷：“正如我们看到的，公民身份、政治共同体甚至都被那些谋求政治解放的人贬低为维护这些所谓人权的一种手段；因此，公民被宣布为私己的人的奴仆；人作为社会存在物所处的领域被降列入作为单个存在物所处的领域之下；最后，不是身为公民的人，而是身为市民社会的成员的人，被视为本来意义上的人，真正的人。”③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185）。民主是人类对共同体的认同与归属的欲求而形成的一种活动方式。自由主义的语言已经使民主变得苍白无力。

（一）自由主义民主以个人权利为基础

自由主义突破了封建专制的桎梏，完成了人类历史上的一次政治革命，显示了人的政治解放。马克思在《论犹太人问题》一文中提出，政治解放的完成就是国家成为一个独立的共同体，形成了一个与国家分裂的私人领域，即市民社会。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市民社会从封建社会的束缚中获得了政治上的解放。在这一领域中，个人对私人利益的追求得到认可，私有财产成为一项不可侵犯的个人权利。国家与社会的分离成为自由主义政治理论的一个基本前提，极大地促进了民主政治的发展。④田改伟.试论民主及其价值[J].政治学研究，200（3）:18-19。“政治革命把市民生活分解成几个组成部分，但没有变革这些组成部分本身，没有加以批判。它把市民社会，也就是把需要、劳动、私人利益和私人权利等领域看作自己持续存在的基础，看作无须进一步论证的前提，从而看作自己的自然基础。”⑤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188。国家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护与保障个人在市民社会中的各项权利。于是，民主就成为资产阶级保护市民社会成员的资格与权利的一种有效手段。

马克思认为，建立在人与人相分隔的基础之上自由主义人权观是狭隘的、局限于自身的个人权利。自由主义者传统上强调权利，其核心是个人追求其自身善的观念的权利。社会主义者，特别是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者，倾向于把权利话语当作一种产生于资产阶级社会的紧张关系的个人主义之异化。自由主义在“摆脱政治桎梏同时也就是摆脱束缚住市民社会利己精神的枷锁。政治解放同时也是市民社会从政治中得到解放，甚至是从一种普通内容的假象中得到解放。封建社会已经瓦解，只剩下了自己的基础——人，但这是作为它的真正基础的人，即利己的人。”①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187。现代人的市民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领域之间出现分化是政治解放的标识。公民在政治领域享有平等的权利，在经济领域中，个人却是相互竞争的、个人主义的和以自我为中心的利己主义者。“对民主的以权利为基础的理解存在一个根本问题，这就是，这种理解几乎没有什么机制来防止个人从共同体中异化出来。造成这种异化的原因是这样一个事实：虽然权利被认为是一个公正社会的最重要的标志和奖赏物，但它们总是私下享用的。”②（美）郝大维、安乐哲，何刚强译.先贤的民主[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143。这种个人权利表明了人类的政治角色与经济角色的分离与异化。政治解放表现出不是彻头彻尾人的解放的局限性。随着政治解放的完成，市民社会中的人成为脱离共同体的个体，被视为原子化、孤立化异化的生存状态。为了克服市民社会中个人的这一异化，走向人类的解放是一个必然的趋势。

资产阶级民主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政治的解放，从政治生活总消灭了宗教，但还不是人类解放。“政治解放当然是一大进步……但在迄今为止的世界制度内，它是人类解放的最后形式。”③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174。马克思在充分认可自由主义政治革命进步性的前提下，指出这场革命具有局限性，社会主义将实现从政治革命到社会革命的彻底革命。社会革命“将通过生产社会化把人与公民融为一体，并一劳永逸地消除剥削和社会不平等的根源。正如资产阶级是产生政治革命的积极力量一样，作为资产阶级统治的产物和在其下不再有被剥削阶级的这个最后阶级乃是这样一种力量，它通过解放自己以解放整个社会，并通过消灭社会上的不平等创立无产阶级社会。”④（美）乔治·萨拜因，盛葵阳等译.政治学说史（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835。社会主义的最高价值追求是实现全人类的解放。解放思想、解放人类以及建立理性社会的革命理想成为社会主义的价值追求。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描绘了社会主义的最高理想目标：“代替那些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个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⑤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94。社会主义的核心是平等与公正，反对等级社会和不平等的社会主义运动揭开了大众权利政治的序幕。社会主义者的共同目标就是不断地探索保证“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与“所有人的自由发展”协调一致的社会道路。民主是人类社会实现自身解放的途径，其在社会主义思想体系中是一种肯定性的价值。民主不仅是保障自由的重要手段，而且是一种重要的价值与精神。无产阶级的首要任务之一就是争取普选权、争取民主，利用民主作为手段来保障无产阶级生存的各种措施，并且通过这些措施的实行来发现“可以使劳动在经济上获得解放的政治形式”，⑥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9。最终实现每一个人的个人自由与自由发展。无产阶级民主将最终扬弃自身的过渡性质，超越资产阶级民主。这就为民主的发展指明了方向。

（二）自由主义民主范围的有限性

在某一社会中，什么问题应受人民支配是有关民主范围的问题。统治的限度和范围是一个涉及到权力行使界限的问题。这也是一个不易把握的问题，因为国家应在多大程度上介入各个社会生活领域，或更具体的说国家应在怎样的程度上介入经济社会生活。同时，在一定社会内确定人民的意见在什么范围与边界上确实起决定作用也是极为困难的。但是，民主的范围有多大是全面评价一个社会民主程度的一个有效标准。在评价某一社会在多大程度上实现了民主，这要依据许多因素来确定：决定政策时参与的广度、参与的深度以及在哪些问题上参与确定或可能有效。民主是一个程度问题而非一个非此即彼的问题。民主的范围愈广，民主的实现就愈充分。20世纪以来，现代西方民主理论演化的趋势之一便是思考民主的思想疆域从政治领域扩展到经济与社会领域。经济民主理论①Robert A.Dahl.A preface to economic democracy Cambridge，UK.:Polity press，1985；（美）戴维·施韦卡特，李智等译.反对资本主义[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71-72;（德）托玛斯·迈尔，殷叙彝译.社会民主主义导论[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92。目前还是一种仍在发育成长而未成熟的学说，不同的学者在不同的视角下提出了关于经济民主的各种不同主张。但是，这些学者有一个共同的起点，就是认识到自由主义民主理论的局限，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扩展了民主理论的研究范围。“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经济权力已经扩展到了‘民主’远不能对之进行控制的程度；无论是作为一套制度还是一种观念，自由主义民主都不是被用作将其影响延伸到那种不能控制的程度。如果我们正面临着‘历史的终结’，在这种意义上可能并不是自由主义民主的胜利，而更可能是指它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基本上达到了自身的限度。”②（加）艾伦·伍德，吕薇洲等译.民主反对资本主义[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231-232。

西方意义上的自由主义民主是一种局限于政治领域的狭隘的民主，经济上不民主、不平等，政治民主往往是没有实际意义的。国家作为人类联合体中最重要的组织形式一直是民主的倡导者们聚集的焦点。从古代的城邦民主发展到现代的大规模的民主形式，国家统治的有效范围一直是自由主义者论证的核心观点之一。很明显，自由主义的传统观点是主张国家是为了保护社会成员的生命权、自由权和财产权而建立的一种政治组织，因而抵制国家越界侵犯公民自由和财产权则成为自由主义政治理论的一个核心主题。在这一政治体系中，民主就其基本方面来说被转移到一个与“公民社会”相分离的公共领域。自由主义民主理论主张在政治领域合理地运行民主程序，但是，反对在经济与社会领域推行民主，因为经济领域是财产所有者自己的禁脔，不能放到民主决策的范围之内，否则就很可能会侵犯市场领域的经济自由与财产权利。“我们不能简单地认为对民主所做的任何可能的扩展都会对人类有益，也不能认定民主原则本身就要求其范围应得到无限的扩展。”③[英]弗里德利希·冯·哈耶克，邓正来译.自由秩序原理（上）[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127。大多数自由主义者划出一个不受政治权威与社会干预的私人生活领域来限制民主的无限权威，并拒绝将民主原则延伸到政治领域之外的经济与社会领域。

（三）自由主义政治民主有效性的弱化

自由主义所坚持的在政治领域实行民主的理论不仅限制了民主的范围，而且使得政治民主的有效性受到削弱。这种政治民主理论是对经济的政治性质的忽视。实际上，资本主义经济不是一个完全独立的私人领域。“现在的关键是要说明资本主义如何并在怎样的意义上在政治和经济之间打进了楔子，也就是说，本质上政治的问题，像对生产和占有实行控制的权力配置，或是对社会劳动和资源的配置等，如何并在怎样的意义上被从政治领域中分割出来并置换到另一个分离的领域中。”④（加）艾伦·伍德，吕薇洲等译.民主反对资本主义[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20。自由主义民主观没有触及产生资本主义强制与压迫的私有财产权以及市场经济中存在的强制等众多权力的领域。这是因为在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中，作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最有权力的集团组织形式的现代企业法人，在法律上被当作准个人来对待，而在政治话语里却被看作是存在于独立领域的私人性的组织。这就隐藏了它作为社会权力形式的实质，剥脱了它的公共地位。

自由主义的这种政治民主观念还导致了巨大的政治范围被排除在政治观之外，特别是生产和再生产关系领域。在分析某一基本的政治理论时把政治与经济联系起来是有益的，因为在政治和经济之间存在着直接的联系。“我们仍必须回到马克思，以理解譬如关于民主制政府在财产权和它的严重不平等分配上的有害后果的问题。……自由民主思想对于体现在财产权上的权威问题仍然感觉迟钝。”⑤（美）查尔斯·林德布洛姆，王逸舟译.政治与市场[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4:8。马克思主义者拒绝把政治看作一种自成一类的活动，而是联系经济和阶级来理解政治，指出资产阶级权力的根本来源是生产资料私有制，自由主义对此所持的非政治化看法是不能接受的。

基于最基本的经济问题并非真正由社会成员控制，马克思主义者批评西方政府的所谓民主是虚伪的、徒具形式。这一严厉的批评提出了自由主义者必须回答的若干重要问题：是否可以认为生产关系和市场经济不具有政治性？经济权力与国家之间的相互关系是否是政治的构成因素？在自由主义民主理论的话语体系中，“经济被认为具有非政治性，据此，生产资料的拥有和控制者与必须靠工资谋生者之间的巨大分裂，也就被视为随意的个人比较的结果，而不是涉及到国家的问题，但是，由于捍卫生产资料私有制，因此，国家不可能摆脱市民社会的权力关系，而只作为超越所有特殊利益的机构，即作为‘公共权力’为‘公众’服务。相反，它深深地陷在社会经济关系之中，并与特定的利益相结合在一起。而且，这种结合的维持，无视人民‘代表’的政治观点和公民权的程度。”①（英）戴维·赫尔德，燕继荣等译.民主的模式[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167。自由主义对于需要什么条件才能对私人控制生产资源加以必要的限制也没有作充分说明。出于对国家和政治的极端不信任使得自由民主的发展受到了严重的扭曲。自由主义认为“民主只表示一种仅仅包括社会关系一部分领域：国家政体的意识形态。”②（奥）路德维希·米瑟斯，韩光明等译.自由与繁荣的国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5:216。

政治领域的民主只是民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民主不仅可以被用来描述一种政府制度，而且可以被用来描述其他的社会关系。民主需要扩展到人类共同体生活的经济与社会领域。“未来的任何一种民主都将继续从传统自由主义的理论和实践中汲取教训。但是自由主义即使是作为一种理想，更不要说作为一种有严重缺陷的现实，并没有做好应对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真实权力的准备，更不要说获得一种比现实民主范围更加广泛的民主了。”③（加）艾伦·伍德，吕薇洲等译.民主反对资本主义[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234。除了作为一种在政治领域实行民主的形式之外，民主理念还可以是适用于所有社会组织和集体秩序的基本原则，可以用来解决譬如教育、经济、环保、家庭、两性、族群等社会生活中的其他领域的矛盾与冲突。可见，自由主义式民主是一种有限性民主。这不仅体现在其范围的有限性，而且在政治领域中这种民主由于没能充分地认识到经济的政治性使得民主的有效性受到了削弱。

三、对自由主义民主批判理论的审视

自由主义作西方政治意识形态的主流为人的自由与尊严提供了一种系统与有效的解说。自由主义民主是西方文化特征和历史经验的凝结。“民主就是关于什么是民主的争论；民主公民身份带来的关于谁应当被包括在公民身份之内的辩论，民主政治争议并最终确定民主政体的边界，从而也就裁决了私人和公共、社会与国家、个人与共同体的问题。”④（美）塞拉·本哈比，黄相怀等译.民主与差异：挑战政治的边界[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364。马克思主义对自由主义民主的真实性提出了质疑，认为自由主义民主制度更值得批判而不是庆贺。

自由主义的政治民主是建立在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制是不可动摇的这个隐含的假设上的，并且过于强调政治的形式以致未能适当考虑政治形式表现的经济基础。这一分析视角更能抓住现存民主的本质。“自由主义民主恰好代表了西方政体内核中的一个悖论，即资本积累和法制化这两种不同要求之间的矛盾。这一矛盾即使不是普遍存在，也一直被认为是资本主义固有的。积累对私有制的需要导致了自由主义意识形态的产生，这一意识形态又构成了公众对于国家的政治理念；同时，对于公众认同和服从的欲求造就了关于政治生活的民主观念，而这种观念则同早期的自由主义是相悖的。”⑤（美）艾伦·沃尔夫，沈汉等译.合法性的限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357。马克思主义对建立在私有制基础上的剥削和其他形式的统治的分析提供了理解民主的无限空间。

马克思主义科学地抓住自由主义民主理论的实质：自由主义民主是通过经济与政治的分离达到为经济特权辩护的目的。理解民主的关键在于找到一种方法。政治与经济的辨证统一是马克思主义政治理论的基点。“在社会研究中有一个因素一向受到人们的忽视或低估，任何一个社会的主要生产方式和商品交换方式都与该社会的经济、政治和道德风尚以及习俗密切相关。现在的历史学家恐怕很少有人会对这一点提出质疑或否认其重要性，也不会拒不承认马克思的创见。”⑥（美）乔治·萨拜因，盛葵阳等译.政治学说史（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854。在社会科学研究中，充分考虑经济因素的决定作用是马克思的一大贡献，后来逐渐发展为马克思主义政治学的一个理论特点。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家正是从经济的角度来把握政治的。从经济因素考察政治，再到作为经济与政治之间的基本环节的阶级成为政治的基本范畴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的政治逻辑。马克思的关于资本主义剥削理论就是对经济的政治性质的重要论证。“这种理论关注于资本对于工人的权力，而不是非代议制国家的掠夺。于是，我们坚持经济的政治性质的观点，可以被看作是既重新肯定政治中心论的激进的民主信念，又重新肯定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经济是压迫和竞争而非和谐的竞技场的思想。”①（美）塞缪尔·鲍尔斯、赫伯特·金蒂斯，韩水法译.民主和资本主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12。从这种意义上说，经济不可避免具有政治意义。经济的政治性质的重要性是马克思主义深刻地认识与批判自由主义民主理论实质的重要理论根据。“自由民主制把民主同自由的哲学联系了起来，但是自由的职能是保障所有物的占用，这导致了政治与经济间的矛盾，必须把资本主义的自由民主改造成为人民民主。人民民主应该是争取平等、增加群众物质福利的运动。”②（意）萨尔沃·马斯泰罗内，黄华光译.欧洲民主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373。马克思主义从来不认为经济因素是引起历史变革的唯一因素，而是最强大的、根本的和最具有决定性的因素。辩证法的优点在于它考虑到在具体历史条件下同时存在所有不同因素之间的相互作用。

在政治思想中，政治与经济之间的关系一般是用权利、自由、公正等来描述，或者说明应该这样界定。在这一问题下，自由主义一般主张政治与经济分属于两个不同的领域，主张在进行学术研究时是两个独立的不同范畴。“功利主义者将政治与经济截然分开，有的还几乎持纯法学态度对待这个问题，相比之下，经济决定论还是可能使政治研究变得更加现实的一个因素，固然它不是唯一的因素。”③（美）乔治·萨拜因，盛葵阳等译.政治学说史（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858。实际上，把经济分析与政治分析结合在一起，可以使我们对经济之政治价值有一个更深刻的理解。资本主义正是通过经济与政治的分离不仅达到为经济特权辩护的目的，而且成为形式上的平等理论根源。在政治制度中，不论由个人、企业还是政府进行的经济行为亦有可能是一种政治的行为，只是寻求以特殊的方式实行。在自由主义维护与保障个人自由的绝对目的的前提下，政府行为的范围被严格限定，并建立与此相联系的国家权力无权干预的私人领域，从而开辟出尽可能独立于国家而发挥作用的经济领域。自由主义者相信在这一自由竞争的环境中，自利的个人与组织通过自然出现的市场力量能够最大化的促进人类社会的进步。这一学说忽视了由金融财富赋予的政治与社会力量。在现实的社会中，以私有制为基础的市场经济自由竞争的结果是少数大的集团积聚大量的财富与权力。这就是经济权力的扩张与转化。“自由放任的结果与它起初的假设相悖。它的提倡者限制国家而给经济最大的独立性，自由和平等的个人可以占据属于自己的商业领域。然而实践却与理论不符，商业自身的扩展开始带来权力——所有意义上的权力：财富的汇集、对人民的控制、社会影响力的分配，当然首要的还是对国家的管理。……经济领域中形成的权力转变为政治权力。”④（美）莱斯利·里普森，刘晓等译.政治学的重大问题[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1:162。自由主义的结果最终还是成为一个为经济特权辩护的理论。资本主义形式上的平等是一个明显存在的事实，并没有从根本上触动剥削。资本主义之所以能够与形式民主共存，就在于公民权不是由社会经济地位决定的，政治地位形式上的平等不会影响阶级不平等。

在20世纪，社会主义与自由主义之间的争论，以及许多社会科学之间的分歧，包括国家与社会、经济学与政治学的关系的观点，实际上都不同程度的受到了马克思的影响。这些理论为我们思考民主思想提供了基本的经济模式。“有关政治学与经济学的整合的妙想是民主的根本传统。……压迫有着许多形式，经济和家庭几乎与国家一样是统治和政治竞赛的竞技场。”⑤（美）塞缪尔·鲍尔斯、赫伯特·金蒂斯，韩水法译.民主和资本主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9-10。经济的政治性质的重要性，是我们深刻地认识与批判自由主义民主理论实质的重要理论根据。自由主义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经济特权和政治权力集中的统治阶级的辩护词。英美民主特别是美国的民主，“它的运作基础乃是植根于多党制的选举民主实践的政治生活的管理与资本积累法则所支配的经济生活管理之间的完全分裂。……这种分裂摧毁了马克思和恩格斯寄予重大希望的政治民主的一切革命潜力，它阉割了形形色色的代议制机构（议会及其他），使它们在‘市场’面前变得软弱无力，只能俯首听命。”⑥（埃）萨米尔·阿明.马克思与民主[J].国外社会科学，2003(1):46。这种政治与经济的分裂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表现为公民地位和阶级状况的分离，使得民主体制的运作成为一种为资本服务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