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光源
(四川省南充广播电视大学,四川 南充 637000)
从1977 年开始我国进人新的发展时期,新时期文学的整体形态,在80 年代左右已基本定形。这就是1980 年1 月邓小平在《目前的形势和任务》中所指出的“不继续提文艺从属于政治这样的口号,因为这个口号容易成为对文艺横加干涉的理论根据,长期的实践证明它对文艺发展利少害多。”文艺方针上的这种拨乱反正的转型,使文艺由过去以教化为目的的单一格局转变为多元的审美格局,使作家在塑造农村干部形象时能够扎根现实,探求人性和自我意识。这种良好的创作局面一直延续至新世纪,是文艺处于转型期独立健康发展的必然。由于当时乡野生活中固有的传统与权力体系又一次被强烈而深刻地冲击,考察当代农村题材文学作品,可以看出农村干部形象的书写深深刻铭着对时代与政治的种种反思。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反思中一如既往地包含有对传统农村干部形象难以突破的价值判断防线,然而这一价值判断已不再是单纯的建立在对国家意识形态的代言,而是以写实精神表现了这一群体的生态,并对他们的惯常行为在人文与法制的天平上进行了审视,从而使新时期文学所特具的反思性质全面地浑然天成。
新时期农村题材文学干部形象的书写中,对既有文学传统价值判断存在着抽象承继倾向。这一抽象承继表现在正面形象的塑造中,完美无瑕的国家意识形态代言者逐渐被群众利益代表者所代替,这是权力意识由革命转入执政的具体表现,无疑是国家意愿最大公约数——民生、民意、民权的维护者与体现者。刘醒龙的《村支书》中的方支书(1992)首先是民生意愿的体现者。他梦想着为全县最穷的望天畈村修复望天湖水闸,以求解决乡民温饱。他既能体谅群众的难处,又能像陈奂生上城似的去向县上各单位争取发展本村经济的款项。一心一意为老百姓牟取利益,即使是胃癌晚期也坚守岗位,最终在一次洪灾中为了修补水闸漏处而献出生命。与方支书同样的村干部还有乡长李德林(何申,《年前年后》1995)、黄大华书记(张继,《黄坡秋景》1996)等形象。
作为方支书对立面——行政领导与群众利益脱节的仅为上级负责的理想型干部典型,是茹志娟在《剪辑错了的故事》(1979)中塑造的大队支书老韩。这种仅供上级“理想”的干部形象的塑造,是新时期文学反思政治的内容之一。他演绎着萧长春、高大全的坚定政治性,却缺失了被作者认可的群众拥护性。他们是政治理想型干部,也是上级眼中的理想干部,虽群众不满,但执行路线得力,得到上级的赏识,实际上充当极左路线与瞎指挥的执行者。在全民“吹牛皮,放大炮”的荒诞岁月中,老韩一味照搬行政命令而不顾是否因地制宜,只要是政策要求,便生搬硬套,以迎合上级。在公社书记指示下,为“放出亩产一万三千斤的高产卫星”,到处红旗招展,锣鼓喧天,捷报四传,害得全村只剩下“八大两”粮食时,还逼迫全村人把换取过冬时生存所必需口粮的梨树全部砍光。
面对时代的变迁,作者摒弃了前文革作家们所固有的政治热情和时代偏见,在群众利益型村干部的形象上,我们看到的是他们更关心群众现实物质利益和对无视民生意识的鞭挞。从这个视角出发,农村干部形象书写已经得到新的超越。
民间视野中有一部分挣扎于精神层面的村干部,他们就是那些既要贯彻某些上级错误指示,又因体恤村民困苦而造成道德焦虑的人。他们生活在行政命令与群众利益的夹缝之中,作家表现了他们的烦恼、困惑与无奈。
阎连科《瑶沟人的梦》(1990)中塑造的队长三叔耿直质朴,碰过许多钉子。他为人正派,不屑于向不正之风低头。但为了替本村一位年轻的知识分子在大队谋一个秘书职务,以改变瑶沟人受欺压的命运,不得不几次违心屈尊地向“土地爷”支书求情下话。作者尽写群众利益维护者在傲慢的权势者面前俯首低眉地谦卑中的含垢忍辱,把底层干部的精神焦虑表现得淋漓尽致。
陷于精神焦虑的还有《村长》(何申,1991)中的村长郝运来。他没多少文化,根本不懂得国家各种政策理性,一切只是狠抓:狠抓计划生育,狠抓钉子户的提留款,狠抓处理村民间的纠纷,狠抓四季农、副生产,狠抓村民办厂致富。“狠抓”的结果是他成了有名的得力干部。但在“狠抓”村办香油厂的过程中,为打通关节,不得不多次向上级各层领导送重礼行贿。而行贿自然为国法不容,落得身陷囹圄的结局。国家法律与国家利益在这里似乎激烈地碰撞冲突,郝运来则成了被献祭在冲突供桌上的牺牲品。然而作者让读者明确领悟到的是国家政策在执行中往往缺乏法制意识这一重大课题。
信念与责任的冲突也是这些干部精神焦虑的来源之一。镇党委书记孔太平(刘醒龙,《分享艰难》1996)怀具改革西河镇的高远志向,想通过抓教育、办养殖场、整治社会治安把改革搞上去,但现实中他必须要负的责任是如何增加和保持财政收入。而全镇的财政收入主要来自养殖场,厂长洪塔山虽经营有方,但却是个道德败坏的酒色之徒。为了实现改革计划,孔太平奈何不得这位财神爷,必要时还要违心地帮他弥补种种过失。这样,支配孔太平的行为准则就成了责任伦理而非信念伦理。这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里许多信念沉沉的干部的尴尬与无奈。作为农村干部的队长三叔、郝运来和孔太平都有个体本性的信念,但现实关系的复杂与无奈,迫使他们在为了顾及国家、群众的生存利益时,在坚持信念与违背信念的困境中挣扎,面临着灵魂的拷问,乃至良知的痛苦与生命的困惑。
随着文化极端专制主义的结束,新时期以来文学进入反思历史、反思政治的新格局。写实主义叙事打开了传统农村叙事的另一频道,在它的屏幕上除上述两种农村干部外,活跃更多的是被审视的干部形象。
首先进入人们眼帘的是农村干部中普遍存在的人身侵犯现象。村长王长柱(陈源斌,《万家诉讼》1991)不懂科学,也不懂法律,只知“用嘴不行就必用脚”。他实质上是王桥村的“家长”。为了自己的政绩,他不准村民种小麦而强迫栽油菜。村民何碧秋的丈夫对此提出异议,便被打伤。对伤者他既不做经济赔偿,也不赔礼道歉,反而蛮横张狂多次挑衅,让伤者家属感到“我一家日后没法活”④。这是对农村干部中盛行的家长式专制统治的呈现。这种呈现式挞伐一直延续到新世纪后的顺柱村长(夏天敏,《好大一对羊》2004)、毛乡长(胡学文,《命案高悬》2006)、洪泰岳村长(莫言,《生死疲劳》2006)等形象的审视性书写中。
与权欲同时被谴责的是村干部们的物欲。王三江队长(张炜,《秋天的思索》1984)就是物欲泛滥的一个典型,他看中了队里36 户村民的葡萄园的发展潜力,于是安排自己的女儿担任会计,并随意摆布果园的看护员。他朝斯夕斯绞尽脑汁的是如何占有葡萄园的最大利润。当他的居心被忠诚的看护员老得发觉真相并当众揭穿后,王三江队长又设法除掉了这枚眼中钉,让自己的物欲无休无止地膨胀。此类物欲泛滥的村干部还有黑心支书(阎连科,《瑶沟人的梦》1990)、杜文革村长(李锐,《太平风物》2006)、荣汉俊村长(关仁山,《天高地厚》2002)等形象。
比家长式统治和物欲泛滥更令人发指的是兽欲亵渎。1996 年谭文峰的中篇小说《走过乡村》对乡村权力视野中令人瞠目结舌而又司空见惯的一幕悲剧进行了展现。村姑倪豆豆被“村霸”倪土改强暴致孕后,不屈上诉,但上诉的结果是在刘副县长的授意下,村支书倪土改以钱和权彻底报复了倪豆豆。他以二万元钱收买倪家家人,并安排倪豆豆的两个哥哥到村办厂上班,一次“买断”了倪家父子的灵魂,致使倪豆豆全面陷入众叛亲离的“四面楚歌”之中。这样我们可看到,蹂躏倪豆豆的不仅是兽欲,还有权力和财富。而由倪豆豆说出的“他和村里的许多女娃都有”④,足见这种现象的普遍性。这一普遍性在村长永元(张继,《清白的红生》2001)、村支书王连芳(毕飞宇,《玉米》2004)等形象中均有表现,只是情节不同而已。
新时期以来,由于以利益原则为基点的市场经济逐步取代以伦理原则为基点的小农经济与计划经济,在以上这三类农村干部形象中,我们可以看到其书写中存在的承继与超越的特质,与文革及前文革大为不同。它虽然承继了对理想干部形象的塑造,但对“理想”一词的指向不再是国家意识形态的表达,而是重在对百姓利益的关注。这其实也是新时期以来国家意识向百姓利益靠拢的反映。农村干部形象书写在这一时段最大的变化在于超越,即文学以理性的目光审视这些干部形象,批判乡村畸形势力,而审视干部实际上就是审视历史与现实。同时在人文关怀的原则下表现了农村干部面临的生存困境与精神困境,借助农村干部形象,既写出了历史进步与道德溃败的恶性发展,又揭示了乡野农村的贫困破落和村镇干部的惶惑、无奈与挣扎,以及日益突出的金钱与道德,物质与精神,恶的手段与善的目的之间的矛盾,也让读者不得不深思我国乡村走向现代工业化进程的艰辛步履。
注 释:
①邓小平.目前的形势和任务[A]∥邓小平文选:第2 卷[C].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249.
②茹志娟.剪辑错了的故事[M].刘绍堂,宋志明.中国乡土文学大系[C].北京:农村读物出版社,1996:424-442.
③陈源斌.万家诉讼[J].中国作家,1991,(3):5-21.
④谭文峰.走过乡村[M].段崇轩.九十年代中国乡村小说精编(上编)[C].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268-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