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全功,陈肖楠
(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杭州310058)
反讽在西方文论中占有重要地位,英美新批评甚至把反讽视为诗歌的“本体性”原则,是评价文学作品的内在标准与美学尺度。反讽修辞是“作者由于洞察了表现对象在内容和形式、现象与本质等方面复杂因素的悖立状态,并为了维持这些复杂的对立因素的平衡,而选择一种暗含嘲讽、否定意味和揭蔽性质的委婉幽隐的修辞策略”[1]38。由此可见,反讽本质上是一种对立或悖立状态,具有委婉地嘲讽、否定、揭蔽、批判、挖苦、亲昵等语用功能。对反讽的解读需要具体语境的支持,“语境是促使说话者和听话者最终达成共识、听话者最终理解话语反讽意义的决定性因素”[2]26。这里的语境不仅包括上下文文本语境,还包括文本外的社会语境、文化语境等。杨钧把小说中的反讽分为四种类型,即言语反讽、情境反讽、结构反讽和模式反讽[3]。其中,言语反讽是最普遍的,指叙述者或小说人物表面上说了一层意思,实际上指另外一层意思,作者的真正意图是含而不露的,只能依靠语境破译其中的奥秘;情境反讽从局部语言扩展到小说中相对独立而完整的情节与场景中,通过对立与矛盾使小说场景显现出反讽意味;结构反讽从小说的整体上体现反讽,涉及整个文本的艺术建构;模式反讽更多的是一种互文关系,只有通过与其它小说的对比才能识别。赵毅衡认为,“反讽首先被视为语言技巧,然后发展成宏观的、作品全局性的结构特征”[4]163-164,这在很大程度上呼应了杨钧对反讽的分类。
反讽不仅是修辞现象,同时也是一种认知和思维方式。谭学纯、朱玲曾提出过广义修辞学的三大功能层面,即修辞技巧、修辞诗学和修辞哲学,分别对应话语(片段)建构方式、文本建构方式和人的精神构建[5]。反讽也具有这三个功能层面,言语反讽基本上对应修辞技巧,情景反讽介于技巧与诗学之间,结构反讽与模式反讽属于修辞诗学的范围。文本的局部与整体是相对而言的,同一言语反讽的反复使用也会拓展至修辞诗学层面,从而参与文本整体的建构。涂靖认为,“反讽是一种复杂的语言和思维现象,是对常规的反动和变异,是各种对立成分相互作用的结果。它以动态和辩证的方式反映人们对客观世界的认识,这种认识产生于交际双方的不同视角”[6]9。所谓“以动态和辩证的方式反映人们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就参与了“人的精神构建”(不管是何种类型),属于修辞哲学层面,体现了说写者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审美观等。反讽也是一种“修辞认知”,一种主体化的认知行为,挣脱了事物的逻辑关系,重建一种审美关系,以审美的权力颠覆现成语义的权威,重返被现成概念屏蔽的诗意[7]23。从具体的语言表征而言,修辞认知是一个原型概念[8]128,反讽是修辞认知的家族成员之一,在文学作品中发挥着各种各样的作用。那么,反讽修辞在具体文学作品中是如何发挥其认知功能并体现作者精神建构的?在诗学与技巧层面是如何运作的?翻译过程中能否有效再现反讽的审美效果?反讽翻译应该注意哪些问题?本文通过对刘震云的长篇小说《我不是潘金莲》及其英译进行分析,尝试回答这些问题。
刘震云的作品中充满了反讽修辞,具有很强的批判性,体现了作者对复杂人生的认识与体悟。2012年出版的《我不是潘金莲》便是一部典型的反讽作品,延续了作者一贯的反讽手法,辛辣地讽刺与批判了中国官场文化。小说主要讲述了一位名叫李雪莲的农村妇女为了“合法”生二胎与丈夫假离婚,之后丈夫另有新欢,假离婚变成了真离婚,她一时咽不下这口气,尤其是丈夫给她戴的“潘金莲”的帽子,开始状告丈夫,从县里告到市里再告到北京,导致多位县市级政府官员纷纷落马,前后持续了整整二十年,最后以丈夫因车祸离世不了了之。整部小说以反讽的手法诠释了《红楼梦》中“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哲学命题。
小说中最典型的结构反讽便是其有悖常理的章节设置,整部小说共分为三章,第一章为“序言:那一年”,第二章为“序言:二十年后”,第三章为“正文:玩呢”。其中前两章序言部分讲的主要是李雪莲告状的故事,第三章正文讲的主要是落马县长史为民(老史)在春节期间买不到回家的票假喊冤(故意借用李雪莲的上访模式)被两个协警护送回家从而得以与患了绝症的朋友最后一次搓麻将的故事,正文部分完全撇开了李雪莲,并且只有整部小说十分之一左右的篇幅。序言与正文的置换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官场本末倒置的现实,讽刺了官员们不关心民生、只在乎自己沉浮升迁的官僚作风,并借此“来暗讽官场之弊对人性的扭曲与戕害,不着一字,尽显机锋”[9]93。作者之所以把史为民被罢官之后经营的店铺命名为“又一村”以及与朋友定时搓麻将的质朴故事作为“正文”,作为落脚点,也很大程度上嘲讽了很多人不把“正文”当“正文”看的人生选择,赋予人生之“正文”过小的篇幅与价值,尤其是官场人士,似乎也包括了把告状视为人生意义的李雪莲。换一种选择,“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也许就能通达“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地。这种本末倒置的篇章设置从反面突出了小说的主旨:对人生意义的追寻以及人生道路的选择。这也许就是作者声称《我不是潘金莲》并不是一部政治小说,而是生活小说的重要原因。
情境反讽在小说中比比皆是,表现在各个方面,或情节的发展与小说人物(读者)的预想背道而驰,或小说的氛围营造与人物内心流露极不和谐,两者形成巨大的反差,或小说人物与叙述者表现出来的思想、言语和行为超出了常规,与流行的社会观念与公认的行为规则构成了突出的矛盾等等[3]65。李雪莲上访的初衷是为了把丈夫的生活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二十年来,年年上访,但折腾的只有她自己,以前夫秦玉河的意外死亡不了了之,并未实现自己的目的。“正文”中史为民“申冤”是为了和朋友搓麻将,却轻松达到了目的,与李雪莲的上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人大期间,由于大领导提到了上访的李雪莲,省长储清廉为了自己的仕途升迁,随后罢免了一批官员,到头来却被大领导认为“心机也太重了”,堵住了他的升迁之路。小说开头李雪莲攀法院审判员王公道的亲戚,二十年后王公道(升为法院院长)却来攀李雪莲的亲戚,镇长赖小毛也来攀李雪莲的亲戚;小说开头李雪莲拎着老母鸡叫王公道家的门,二十年后王公道带着一根猪腿叫李雪莲家的门,这种对比都有很强的反讽意味。李雪莲养了母女两头牛,中间李雪莲问老牛要不要告状,老牛“点点头”,二十年过去了,李雪莲又问老牛的女儿要不要告状,老牛的女儿在临死前“摇了摇头”,李雪莲相信了老牛女儿的话,决定不再告状了。那些害怕她上访的官员却不相信李雪莲的话,觉得她在奚落他们,就像王公道说的“宁肯听畜生的话,也不听政府的话,这不等于说,各级领导,连畜生都不如吗?”[10]141各级政府逼李雪莲,不让她告状,她“反倒又要去北京告状了”,告状很大程度上变成了赌气,“矛头对准的不是前夫秦玉河,而是法院院长、县长和市长了”。从人不如牛到告状目的的转变都蕴藏着反讽的机锋。李雪莲决定不去告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她要嫁人,嫁给赵大头重新生活,被逼之后才又要去告状的。赵大头帮李雪莲逃出后,劝她不要再去告状了,并与李雪莲发生了关系,谁知赵大头要和李雪莲结婚最重要的原因是为了让自己在畜牧局当临时工的儿子转正,是和法院专委贾聪明一块设的一个局,这又是个极大的反讽。秦玉河出车祸死了,“告状的缘由没了,今后无法再告状了”,于是李雪莲想自杀,走到北京郊区的一个桃园上吊,被桃园的主人“卸了下来”,不让她在那里自杀,不然城里人谁还会去采摘桃子呢?随后那人指着对面山坡对李雪莲说“你要想真死,也帮我做件好事,去对面山坡上,那里也是桃林,花都开着,那是老曹承包的,他跟我是对头。”[10]267他补充的一句话“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倒让李雪莲“噗啼”笑了。小说“序言”部分以此结束,李雪莲的故事也就结束了,也许正是这位陌生“采摘园”主人的一句话点醒了绝望中的李雪莲。这些情境反讽一个接一个,相互交织,前后呼应,是小说反讽叙事的核心组成部分,也赋予作品一定的戏剧效果。
言语反讽最典型的表现莫过于对小说人物的命名了,很多人名中含有双关,名字的意义与人物的行为构成了极大的反讽,作者也经常使用这些人物的名字做文章,构成作者反讽叙事的一部分。如县法院审判委员会的专职委员董宪法(懂宪法),从部队转业的时候,县委组织部部长“看不出他有啥特长,但看他的名字,不该去畜牧局,也不该去卫生局,应该去法院,‘懂’宪法,就是懂法律嘛”[10]32,但董宪法“压根儿不喜欢法院的工作”,整天在法院混日子,同事们看不起他,他自己更看不起自己。二十年后法院专委的名字叫贾聪明,也就是他设了一盘让赵大头和李雪莲结婚的局,后来却落了个聪明反被聪明误。贾聪明的局设的很妙,市长和县长对他前后态度的反差构成了强烈的对比,反讽效果也十分显著。诸如此类的人名双关(如王公道、荀正义等)以及借助这些人名双关进行叙事反讽的例子还有很多,此不赘述。
模式反讽在《我不是潘金莲》中表现并不明显,“序言”与“正文”的置换似乎也可归在其中。以上提到的结构反讽、情境反讽和言语反讽基本上都参与了作者的反讽叙事,金琼对《我不是潘金莲》中的官场反讽叙事有详细阐述,包括叙事策略层面的“双重揶揄与影射”与叙事话语层面的“谐谑与反讽”[9],读者不妨参考。反讽修辞微妙地体现了作家对整个人情世事的深刻认识,用“正言若反”的方式表达了人生的复杂性。
反讽修辞是中西共有的言说方式,在认知上强调的都是一种对立状态,包括言与意的对立、理智与情感的对立、现象与本质的对立等。有了共同的认知基础,在具体语境的支持下,反讽的翻译似乎不会对译者构成太大的挑战,往往只需直译即可,大多译文读者也不难心领神会。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译者首先要识别反讽的存在与语用功能,否则,反讽的效果就很难保证。很多反讽同时利用了双关等文化个性极强的修辞方式,处理起来也比较棘手,有时还需要稍微增添一些信息,为有效解读反讽提供交际线索。
1.言语反讽的翻译
言语反讽主要在修辞技巧层面运作,往往会涉及各种修辞格,如双关、比喻等,如果反复使用同一言语反讽的话,就会在修辞诗学层面发挥作用。
(1)李雪莲没拿出自己的真身份证,递上去一个假的。也是为了躲避警察盘查,三年前,李雪莲花了二百块钱,在北京海淀一条胡同里,办了一个假身份证。身份证上的名字,取她名字中一个“雪”字,前边加一个“赵”字,叫“赵雪”,平反“昭雪”的意思;二十年告状,可不就为了平反昭雪吗?这假身份证制得跟真的一样,往年别的警察没有看出来,现在盘查李雪莲的警察也没看出来。[10]231
译文:She handed him a false set she’d spent two hundred yuan for three years before in a lane in Beijing’s Haidian District specifically to avoid interrogations.They were so authentic looking they fooled the police,then and now.[11]177-188
这段文字有双重反讽:第一,打假是警察的本职工作之一,他们连李雪莲的假身份证都看不出来,并且还是在紧要关头,反讽意味极强;第二,李雪莲连年告状是为了“平反昭雪”,但一直没有结果,一直得不到“昭雪”,也是一个反讽,矛头直指包括警察在内的政府官员不分真假、不辨是非的行为作风。相对原文而言,译文简化很多,也省略了部分(核心)内容,这是葛浩文翻译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一大特征。如果说译文中的“They were so authentic looking they fooled the police,then and now”也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对警察的讽刺的话,那么更为重要的反讽“赵雪”的翻译却被删除了。作者已为读者解释了其中的双关(如果不解释,原文的含意空间与审美效果会更大),译者也一目了然,但为什么不译呢?人名双关的确很难译,但也并不是不可能的,至少能用解释型翻译吧。针对“赵雪”这样的核心内容,删除译法是很不明智的,不仅弱化了原文的文学性与艺术效果,原文的反讽效果也随之流失。有关反讽型人名的翻译,译者也并不是毫无作为的,如下例:
(2)李雪莲头一回见王公道,王公道才二十六岁。王公道那时瘦,脸白,身上的肉也白,是个小白孩。小白孩长一对大眼。[10]3
译文:Li Xuelian first met Wang Gongdao—Justice Wang—when he was only twenty-six, a thin youngster of pale face and body,light-skinned with big eyes.[11]3
相对原文而言,葛译中国当代小说都比较简练,可读性也比较高。该例译者就把原文的三句整合成了一句,更加符合英语的行文规范。译文很简洁,但译者还是解释了一下“王公道”的语义(Justice Wang),而不仅仅是音译。这里的“Justice”不仅可以指公正、公道之意,也可以指法官(与王公道的身份相符),相对原文又增添了一层意义。这种解释性补偿基本上都是在相关人名第一次出现时进行的,结合整个文本语境,读者很容易体会到其中的反讽意味(但还一层双关语义未译出,王公道—枉公道)。类似的译法还有好几个,如把法院专委董宪法译为“Dong Xianfa—Constitution Dong”,把法院院长荀正义译为“Xun Zhengyi—Impartial Xun”,把县长史为民译为“Shi Weimin—For the People Shi”等。小说还有很多类似的人物命名,如市长蔡富邦、副市长刁诚信、省长储清廉等,“作家的用意非常明显,人名的崇高化,恰恰是一种反语或影射相反的意义,成了‘伪崇高’”,人物命名本身“承载了刘震云对官场时弊的暗讽和揶揄”[9]95。遗憾的是译者对后面几个人名只是音译,并未传达出其中的深层语义,很大程度上弱化了由小说中的人物命名系统构成的反讽修辞场,这种系统化的人名命名也是修辞诗学的重要表现。如果在译文开头添加一个(主要)人物列表,并把相关人物的深层意义指出来,无疑会再现甚至强化人名引起的反讽效果。
(3)李雪莲叹了一口气,除了知道李英勇并不英勇……[10]9
译文:XueLian sighed.Now she realized that her brother wasneithera hero (ying) norbrave(yong).[11]7
李雪莲要杀前夫秦玉河泄气,找亲弟弟李英勇帮忙,两人商定好第二天杀人,谁知第二天他溜到外省去了。这里是拿李英勇的名字来讽刺他胆小怕事的,译者用括号把语义和拼音对应起来,也不失为一种有效的办法。如果把原文改为“李雪莲叹了一口气,骂道‘李英勇真够英勇啊’”,反讽效果会更加明显。小说还有一个叫“安静”的次要人物,原文有这么一句:“他叫‘安静’;但他一点也不安静,一路上,都在埋怨卫生院和李雪莲”[10]238,对应译文为:“…whom the driver called Anjing,or‘silence,’accompanied her on the journey.He was anything but silent, however, complaining the whole way about the hospital and Xuelian.”[11]182这也是利用人名双关的言语反讽,译者同样添加了对应的语义(silence,但作为人名首字母应该大写),唯有如此,才能将人名与后面的语义关联起来。作者还拿贾聪明的名字做了文章,市长说的话“这个人不简单,他不是‘假’聪明,他是‘真’聪明”被译为“‘A clever man indeed,’ Ma said with a sigh of appreciation.‘Not phony smart, as indicated by his name.’”[11]154,由于贾聪明的名字只是音译,即使加了“as indicated by his name”也让读者摸不到头脑。后面县长的话“你的名字没起错,你不是‘真’聪明,你是‘假’聪明;你不是‘假’聪明,你是过于聪明,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却被译者完全省略了。市长和县长的话构成了典型的情境反讽,后面的未译出,反讽效果就大打了折扣。译者可能觉得这段含有人名双关的文字不好译,所以省略未译,就像例(1)中的“赵雪”一样,直接后果就是弱化了原文的反讽效果。
(4)赖小毛:/“咱们在拐弯镇工作,心里也得会拐弯。”[10]132
译文:“We work in Round the Bend Township,” Lai would say,“so we have to round a mental bend every so often.”[11]106
赖小毛的“心里也得会拐弯”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原文所说的“因为李雪莲告状,县上每年开年终会,都批评拐弯镇,说镇上‘维稳’这一条没达标,不能算先进乡镇;赖小毛从县上开会回来,却交代镇政府所有的干部,宁肯不当这个先进,也不能阻止李雪莲告状。因李雪莲告状是越级;不阻止,她不找镇上的麻烦;一阻止,一不越级,这蚂蜂窝就落到了他头上。”[10]132这充分显示了赖小毛的“聪明”之处,嘲讽了他不作为的官僚作风,同时对李雪莲不会“拐弯”的执迷也不无嘲讽。译文“Round the bend”一语双关,既指地名,又指发疯、神经不正常(俚语),与原文的语义基本上还是比较对应的,反讽的意味也不难体会。
2.情境反讽的翻译
情境反讽主要是小说情节驱动的,对其解读更需要文本语境的支持,此种反讽在《我不是潘金莲》中数量最多,译者的处理效果也相对更加理想。
(5)李雪莲手拍酸了,老母鸡被拎得翅膀也酸了,在尖声嘶叫,最终是鸡把门叫开的。[10]9
译文:Now her hand ached and the hen,hurting from being held by the wings,cackled loudly; eventually,it was the hen that got the door opened.[11]7
李雪莲找王公道,人叫不开门,鸡叫开了门,很是吊诡。王公道开门是嫌鸡尖声嘶叫烦,还是知道有人给他送鸡来了?不管怎么解释,这里的反讽意味还是有的,尤其是人与鸡的对比,译者的强调句用得还是很到位的。这是典型的再现法,效果与原文基本一致。译文中还有很多类似的再现法,如把“菩萨,你大慈大悲,这场官司下来,让秦玉河龟孙家破人亡吧”译为 “Great and merciful Bodhisattva,please see that legal matter ends in the destruction of Qin Yuhe’s family.”(原文有“别人来烧香皆为求人好,唯有李雪莲是求人坏”之言,所以菩萨是不会帮李雪莲完成这桩心愿的);把“我这是多少辈积的德呀,一下有了这么多跟班的”译为“How could I be so lucky as to deserve all you footmen?”(警察随身监视不让她上访)等。只要有语境依托,直译往往也能实现相似的反讽效果。
(6)李雪莲:/“我姨家一个表妹,嫁给了马大脸他老婆她妹妹婆家的叔伯侄子,论起来咱们是亲戚。”[10]4
译文:“Well,a cousin of mine,my aunt’ s daughter,is married to a nephew of one of Big Face Ma’s wife’s sister in-laws.”[11]7
中国非常注重裙带文化,李雪莲见到王公道时首先和他“攀亲戚”就是这种裙带文化的典型表现。攀亲戚从李雪莲的表舅马大脸开始,拐了一道又一道弯儿,最后得出“论起来咱们是亲戚”的结论。这句话的重点是“咱们是亲戚”,译者却给省略了,实不应该,不利于表现对李雪莲绕弯攀亲以及对整个中国裙带文化的嘲讽。二十年后,为了劝阻李雪莲去京上访,又轮到王公道攀李雪莲的亲戚了,一前一后的攀亲又形成了一个很大的反讽。王公道攀亲也是从马大脸入手,说道,“马大脸他老婆的妹妹,嫁到了胡家湾老胡家;你姨家一个表妹,嫁给了她婆家的叔伯侄子;论起来,咱这亲戚不算远。”[10]111对译译文为:“The younger sister of Ma’s wife married someone in Hu Family Bend,while a cousin in your aunt’s family married the nephew of her mother-in-law’s uncle.Which makes you and me only slightly distant cousins.”[11]88这句的翻译把译者也绕进去了,“她婆家的叔伯侄子”对应的译文“the nephew of her mother-in-law’s uncle”不准确。这里译者倒给出了“论起来,咱这亲戚不算远”的译文,即“Which makes you and me only slightly distant cousins”。李雪莲说的“论起来咱们是亲戚”带有反讽意味,王公道说的“论起来,咱这亲戚不算远”的反讽意味更强,本来已经远的说不上什么亲戚了,还说“亲戚不算远”,很大程度上讽刺了王公道的虚情假意。当然,如果把王公道说的译为“Which makes you and me rather close cousins”,反讽效果会更明显。
(7)新的一届政府产生了。会场上响起雷鸣般的掌声。王公道等人也一阵欢呼。[10]262
译文:...a new government administration was formally in place.Wang’s shouts for joy echoed the thunderous applause from the Great Hall of the People.[11]197
人代会期间李雪莲又去北京告状,王公道等人去北京进行“围追堵截”,最后终于找到了李雪莲,人代会结束之时,“王公道等人也一阵欢呼”。他们的欢呼和会场上“雷鸣般的掌声”显然形成了对比,原因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没有语境支持,很容易把这句话理解为王公道等人也为人大会胜利闭幕而欢呼。原文接着写道:“大家忙活十几天,终于有了一个圆满的结局;从上到下,终于从这件事上解脱了;不光从今年解脱了,从过去的二十年也解脱了;不但从过去解脱了,今后也永远从李雪莲这件事上解脱了。”[10]262这才是他们欢呼的真正原因,对应译文为:“Nearly two weeks of hard work by all,from top to bottom,had been amply rewarded;their work,for this year and for the previous twenty,was done.A full stop had been placed at the end of Xuelian’s protests...”[11]197有了这样的语境,就不难理解其中的反讽了:当官的(如马文彬、郑重、王公道等)不操心国家大事,只在乎自己的仕途,不择手段地搬掉阻碍自己仕途的绊脚石。甚至连李雪莲的前夫秦玉河出车祸死了,也被郑重的秘书附和道,“这车祸出得好”[10]253,葛译的“The accident was a godsend”[11]191也很好地再现了原文的反讽,道尽了这些官员的丑恶心态。作者还写道,“从来没有因为一个人的死,给别人带来这么大的解脱;从来没有因为一个人的死,给别人带来这么大的快乐”[10]257,葛译的“Never had someone’s death brought a man so much joyful release”对原文有所整合,语气虽不如原文强烈,但也对比鲜明,反讽效果还是不错的。
(8)一进公馆,灯火辉煌;天仙般的美女,排成两排;王公道舒了一口气,感觉刚刚回到人间。[10]218
译文:...where they were greeted by two rows of beautiful hostesses.With a sigh,Wang reveled in a feeling that he had returned to the realm of humanity.[11]169
显然,王公道把在北京找李雪莲的经历比喻成了地狱,把别人请他吃饭的地方“888公馆”当成了“人间”,人间原来如此豪华,政府官员的奢靡生活由此可见一斑。这里的“回到人间”值得玩味,三言两语之间暗藏了作者的反讽锋芒。译文对应的措辞“returned to the realm of humanity”并不是特别合适,如果稍加变通,译为“returned to his normal life”,反讽效果就会更加明显。作者这里还特意提到了王公道所在县的“世外桃源”(饭店),是“省上一位领导的小舅子”开的,后面矗立着一座配套的洗浴城,比饭店更加雄伟。把这样一个喧嚣浮丽并且“距人间并不远”的地方命名为“世外桃源”也是一个莫大的讽刺(类似于模式反讽,需要对之进行互文解读),熟悉中国文化(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的人不难理解。然而,由于文化差异的存在,对应译文“Peach Blossom Heaven”就很难激起译文读者类似的互文联想,反讽意味也就随之流失了。
3.结构反讽的翻译
原文中的语言反讽和情境反讽大多是相互交织的,也就是说言语反讽往往也需要具体情节的支持,结构反讽更是如此。《我不是潘金莲》的章节设置是最大的结构反讽,突出表现在序言与正文的本末倒置,象征官场的腐败之风以及对人生意义的追寻。这也正是作者修辞哲学的最重要表现,是通过对文本整体的艺术设计(修辞诗学)来传达的。葛浩文夫妇把第一章“序言:那一年”译为“Chapter One/Prologue: Way Back When”,把第二章为“序言:二十年后”译为“Chapter Two/Prologue: Twenty Years Later”,把第三章为“正文:玩呢”译为“The Main Story:For Fun”便很好地再现了这种结构反讽。对这种结构反讽的解读需要互文文本(其他小说)的支持,从这层面而言,其又是模式反讽。葛氏夫妇把第一章中的“那一年”译为“Way Back When”,意义虽有所偏离,但也十分巧妙,似乎更加凸显了小说主旨的普遍意义,而不仅仅是李雪莲的故事,留下了更为宽阔的思考空间。试想,如果把第一章和第二章改为“The Main Story”(正文),把第三章改为“Epilogue”(尾声),反讽和审美效果肯定会迥然不同。
布斯曾经说过,“我们确实能解读反讽,也会误读反讽”[12]2,译者也不例外。葛浩文夫妇英译的《我不是潘金莲》对原文反讽修辞的解读与再现总体上还是比较到位的,尤其是情景反讽,基本上取得了与原文相似的反讽效果,但也出现了一些“误读”现象,主要体现在对其中一些反讽修辞的删减上,反讽修辞场相对原文而言有所弱化。针对文学作品中反讽修辞的翻译,译者要注意以下几点:第一,首先要透彻解读作品中反讽的表现与作用,认识到反讽运作的不同层面,或修辞技巧,或修辞诗学,或修辞哲学,充分关注三个层面的相互转换或重叠之处;第二,要注意全面再现典型反讽作品中的反讽修辞,包括言语反讽、情境反讽、结构反讽和模式反讽,尽量营造一个与原文相似的反讽修辞场,以便充分发挥反讽修辞的场域效应;第三,不宜妄加删减,避重就轻。否则的话,反讽效果就会打折扣,如葛氏夫妇对《我不是潘金莲》中一些双关型人名反讽的删减;第四,如果不得不删减的话,如由于文字游戏引起的不可译现象等,也要善于从其他方面进行审美补偿,如强化其他方面的反讽修辞等,保证译文的整体反讽效果不被削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