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工业题材小说创作简论

2019-02-22 09:10巫晓燕
关键词:工人工厂工业

巫晓燕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肖克凡16岁便进入工厂当学徒,作为底层的工人,他在工厂车间工作了将近八年,切身体验了工人的日常生活状况和工作环境,这些经历为他的小说创作提供了大量的灵感和思路,在创作时他能够调动自身的情绪、情感,真实地反映工人心理变化。作者若是没有这一亲身经历,停留于主观想象,脱离了工人的真实生活,是无法带给读者以真实感的,也就使得小说创作失去了文学价值。肖克凡工业题材的代表作品有:《黑砂》《黑圈》《黑色部落》《最后一个工人》《最后一座工厂》《男工张义》《机器》《生铁开花》等。可以说,肖克凡真正地践行了“小说源于生活”这一说法。不仅如此,作家肖克凡还站在个人视角来审视工人生活,他从自身立场出发,抛开外界种种因素的影响,为读者呈现真实的工人生活和工人感受。肖克凡的创作不是为任何人服务的,他不被文学界的主流思潮影响,不被社会发展、工厂变迁打扰,只是从个人的主观感受出发,独立思考,遵循自己的“回忆”和本心进行工业小说创作,以纯粹的个人视角对历史进行感受和回忆,展现工人阶级的艰苦奋斗、脚踏实地的精神,以及拼搏向上、团结一致的工厂文化内涵,并为小说注入一股温暖的力量,使工业小说不再枯燥、刻板,变得有趣、活泼起来,开启了工业文学新篇章。

近年来,有不少学者重视肖克凡工业小说的创作并对其内涵特色进行研究,这些研究不仅剖析出了肖克凡工业小说本身的特质,也促进了整个工业文学领域的丰富和发展。肖克凡的工业小说创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集中体现在“黑砂”系列的黑色作品之中。王之望、闫立飞在《天津文学史·新时期卷》一书中提到,肖克凡将自己的翻砂生活经历写进小说,在这个黑色王国里,塑造了各种不同的工人形象[1]。关于人的价值层面,刘宗华在《人性的张扬,美感的真实》中认为,肖克凡的《黑砂》以诙谐、风趣却富有哲理性的语言,展现翻砂工人不同的心态与思维。小说以外貌丑陋、内心单纯善良的工人杨实强的奋斗为核心进行讲述,表明一个人的美感不是由外貌决定的,而是他的灵魂深度。

除此之外,肖克凡对“人”的价值的探索还体现在工人身上强大的成长力量。贺绍俊在《生动展示新中国工人成长史——读肖克凡的长篇小说〈机器〉》一文中明确表示,《机器》这本小说可以说是一部形象的新中国工人阶级成长史[2]。关于《机器》一书,何镇邦在《劳动诗篇与平民传奇的艺术光彩——浅析肖克凡长篇小说〈机器〉的艺术特色》一文中指出,《机器》最大的优势是把工人的日常生活描写得极具诗意色彩。如对于王凤当上工人之后的一段描写,充满了幸福而又富有诗意的生活气息,这种描写令人对工人的生活充满了向往和期盼。

在语言使用上,肖克凡成功地将“津味”注入冰冷的工业话语中。藏策在《“津味”到底什么味儿?》中谈到,肖克凡的《黑砂》这部小说奇迹般地让已走进了死胡同的“工人文学”绝处逢生。肖克凡的“津味”就像是一味神奇的添加剂,它彻底地改变了文本的“分子结构”,让冷冰冰的铸铁也“文学”了起来[3]。

一、从20世纪80年代的“黑色”系列到21世纪的工业巨制

肖克凡工业小说创作始于20世纪80年代,代表作为“黑色”翻砂系列小说,如《黑砂》《黑圈》《黑色部落》等,作者在每一部作品名字都加个“黑”字,奠定了文本的黑色基调,一方面是对翻砂厂外在工作环境的直接体现,另一方面是对翻砂工人灵魂的深度挖掘。例如,《黑砂》以翻砂工人杨实强为核心来建构文本,小说中的杨实强虽然外表丑陋,令人难以接受,但是他内心朴实、待人真诚,浑身充满着干劲儿,在翻砂厂开辟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实现自我价值。在工厂,翻砂工人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得油嘴滑舌、玩世不恭,实际上是对枯燥生活的调侃,亦是对其他工人的关怀,在艰苦的工作中找寻一丝乐趣。除了对工人形象的细致刻画,作者对翻砂工厂的内部环境也描写得淋漓尽致。一眼望去,四处昏暗,黑砂起伏,周围是砂,脚底是砂,这便是工人的工作环境,黑色的砂场包裹着黑色的工人,像一个原始部落,与世隔绝,人与砂,铸造成铁。通过这一系列小说,我们看到不一样的“黑色”世界,倾听来自社会最底层的声音,也是最真实的、最可悲的声音。而正是由于作家肖克凡当过翻砂工人,生活在这一“黑色王国”中,使得其传递的声音更为贴切,也更为直接,令读者唏嘘不已。

20世纪90年代正处于社会转型期,市场经济方兴未艾,工厂体制变革,无论是对于普通工人还是工厂的领导者,都是极大的冲击。在此背景下,肖克凡创作出了《最后一个工人》《最后一座工厂》《一天八小时工作》《男工张义》等作品,作品名中的“最后”二字既体现了体制变革,也反映出工人、工厂、工业的境遇。肖克凡将目光聚焦于底层工人,着重描写他们在工厂变革下蜕变,释放最后的风采。如《最后一个工人》以工厂合资为时代背景,讲述周家林和崔才花一家在国营企业改革下的蜕变,面对社会的变迁,二人重拾信心,寻求新的出路,在遇到迷茫和彷徨时,不断调整自己,发挥自身优势,最终融入时代潮流之中。崔才焕作为常务副厂长,紧跟改革开放步伐,响应上级的号召进行整改,工人出身的他,冒着风险积极为厂里的工人谋取工作的机会。肖克凡在描写此类小说时,不是作为一个局外者、时代的掌舵者去讲述,而是真正站在工人阶级的立场上来反映其心理、行为上的变化,但工人们绝不退缩,工作的热情并未被改革的洪流冲散,乐观精神洋溢在每个人的内心,领导者也积极作为、善于作为,敢于承担起改革工厂的重任,迎接新时代的挑战。

进入21世纪,肖克凡着眼于长篇工业小说的创作,先后完成了《机器》和《生铁开花》两部传奇性巨著,谱写了几代工人阶级的成长史。小说《机器》从解放初期写起,塑造了两位劳动模范,并通过王金炳、牟棉花一家六口人的成长发展折射出工人群体的成长发展,无论是旧时代的工人还是新时代的工人,都处于不断成长的过程中,他们的人生态度、价值观念、思维方式等伴随着社会的进步不断进步、改变,而他们身上特有的工人阶级精神则贯穿生命的始终。这股成长的力量是工人的生命价值的一部分,促使工人逐渐发展,在劳动中升华自我。《生铁开花》书写的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和21世纪的工厂情况与工人境遇,从侧面折射出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的历史进程,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记。小说把当代工人的命运与当时的社会政治环境内在联系起来,从一群青少年演出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到进入工厂历练,再到改革开放时期所遇到的机遇和挑战,这群工人的青涩与成熟、前进与后退,都是工厂兴盛与衰落、经济体制变革的真实写照。另外,作者在建构此文时,选取了以戏写人、戏中有戏的结构方式,多次出现的样板戏《沙家浜》,具有深层次的意义,舞台上的角色命运与现实中的人物性格相互映照,戏里戏外相互勾连,强烈的命运感、使命感在读者心中油然而生。

二、以文学的名义重塑工人的精神价值

肖克凡的工业题材小说深切关注底层工人的命运,其小说创作以翻砂工人的生活为基点,展现工人艰苦的生活,在内容中常常触及工人的职业病,体现出作者广泛的人文关怀,对工人处境充满了同情。不仅如此,肖克凡还深入挖掘工人的生存价值,结合时代背景、工厂变迁进行文本建构,揭示工人迷茫和未知的命运。

肖克凡刚刚接触工业文学创作领域时,便大力描写翻砂工人的生活。或许是由于肖克凡亲身经历过的原因,抑或是他想通过社会最底层的工人描写来展现工人生活的千姿百态,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共鸣。肖克凡对翻砂题材尤为偏爱,写起来也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在肖克凡笔下,工人与工厂融为一体,工人俨然成为翻砂工厂的一部分,共同组成了一个“黑色王国”。这个“黑色王国”像是一个原始部落,里面的工人淳朴善良、大胆勇敢,拥有着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却日复一日地重复着相同的工作,顶着各种各样的风险和压力,心中苦闷却无处宣泄,前程漫漫又迷茫,这使得工人的命运越发地悲哀,而这种悲哀也正是作者想要给读者传递的信息。在这样的工作背景下,不仅工人们的工作环境、生活状态是黑色的,而且工人们的精神状态、前进道路也是黑色的,黑色不再是一种颜色,而是一种象征,它象征着每一个翻砂工人的艰苦生活,象征着翻砂工厂压抑的工作氛围。

然而,虽然工作环境很艰苦,但是肖克凡笔下的翻砂工人并不麻木,其灵魂也未被黑砂所吞噬,他们黑色的皮肤下隐藏着一颗颗火热的心。有的不甘于在此工作,想要另谋出路,寻求新发展,在新的领域大展拳脚;有的格外热爱这片黑色的土地,将自己的毕生心血付之于此,尽心尽力地翻砂炼铁、服务工厂……无论是哪一种,作者都着力刻画人物性格,赋予每个工人不同的人生内涵。总而言之,作家肖克凡将翻砂工人的生活展现得淋漓尽致,并深入展现工人们的思想态度和价值追求,挖掘其灵魂深处的潜意识,传达社会最底层工人的所思所想。在文章的末尾,肖克凡往往会笔锋一转,不按常理出牌,赋予工人们一个抽象的人生结局,而这个结局往往是所有人不曾想到的。

长年累月的劳作、恶劣的工作环境、低水平的生活保障使得工人们的身心健康饱受威胁,甚至病魔缠身,形成“职业病”。肖克凡立足工人本身,将职业病融入具体的文本创作中,关注工厂的人文生态,体现其强烈的人道主义精神和广泛的人文关怀。例如,在《最后一座工厂》中写道:“这两个被编入‘国厂’下岗行列的工人,都属于矽肺病患者。多年的劳作使他们的肺泡里粉尘沉积,患上无法治愈的职业病”[4];再比如《机器》中对棉纺行业的介绍:“棉纺行业是劳动力密集型作业,而且存在环境伤害,那就是噪声和棉尘。噪声影响人的神经系统,棉尘影响呼吸道和肺部。”[5]类似的描写还有很多,可以看出,工厂工作有些会伤害人的健康,引发疾病,而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各个工厂只是一味地追求产量指标,盲目扩大生产,对工人的生存状态缺乏关注,工人在一定程度上沦为生产的工具,在工厂内忙碌一生,虽是为了生计,却消耗着生命,愈发可悲。作家肖克凡用简单朴实的语言勾勒出工人生活场景,通过对“职业病”的细致描述,揭示了各岗位工人工作的艰辛与不易,侧面反映出工厂人文关怀的缺失及防护措施的缺位,带有强烈的时代色彩。

在早期的工业题材作品中,肖克凡视角下移,将普普通通的翻砂工人作为叙述的主角,从一段段黑色生活中探索“人”的价值。以往的工业小说主要聚焦工人的生活状态、对工厂做出的贡献等,但肖克凡更进一步,试图挖掘人性美,展现工人独有的魅力和风采。例如,《黑砂》中的主人公杨实强长相奇丑无比,但是他踏实肯干、勤奋认学,发挥钉子精神,将翻砂工作做得井井有条,人性美的光环环绕其左右。人性美是潜藏于人心灵深处的美,人的价值是要将这种美展现出来,让这种美感变成现实,实现真正的自我价值。

除此之外,肖克凡亦着眼于工厂改革下工人们的潜在价值,探寻其他本领。在工厂合资大背景下,原来引以为傲的工厂“铁饭碗”纷纷破碎,工人们或是下岗,或是被迫转行,从事并不熟悉的工作。如《最后一个工人》中周家林由原来的铸工车间的工人转为合资车间的清洁工,妻子崔才花被遣散下岗。面对改革后的新生活,肖克凡赋予工人以新生力量,换岗后,周家林迅速适应,积极为自己争取厂内的其他工作机会,妻子崔才花则发挥腌制小菜的特长,开始制作朝鲜小菜,并登上了报纸,成为自强不息的下岗女工,彰显出新时代女性的独立意识。肖克凡通过记述崔才花的下岗后卖小菜的经历,来释放出工人的潜能。工人除了在工厂工作,脱离工厂也能实现自己的价值,发扬艰苦奋斗精神。正如文中所写,“无论报纸上怎么说,周家林心里最清楚,崔才花吃苦耐劳的劲头,是中国女工的真正精神。”[4]428

在21世纪创作的两部作品中,肖克凡关注工人的成长价值,建构工人阶级的成长史,书写成长传奇。在《机器》中,两代人的命运跃然纸上。王金炳和牟棉花从一无所知的工厂小学徒历经多年成长为两位劳动模范,一个是“工业战线红管家”,一个是“棉纺战线的旗帜”,在工业领域竖起了标杆,这既是对自身能力的认可,也为其他工人提供了榜样。而他们的四个子女也并不逊色,从小生活在工人模范家庭,接受着良好的教育,且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和工厂改制的浪潮,思想逐渐成熟、稳重,相继成为新时期的时代精英,在新时代的舞台上发光、发热,绽放生命之花,这便是成长的价值。在《生铁开花》这部作品中,肖克凡将笔墨放在“文化大革命”之后,着重讲述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下一群青年在工厂的成长史,这群青年对工厂的工作从无知到熟练再到改制后的迷茫和挣扎,不仅能力、眼界有所长进,内心也日益强大,凸显成长的力量。

无论是人性价值、潜在价值还是成长价值,都是对工人生存价值的探索。肖克凡对这三种价值深入阐释,立足工人自身,与工人命运紧密连接,为大众呈现出不一样的工人价值、不一样的工人风貌。

三、诗意、传奇的叙事艺术

肖克凡的小说叙事艺术独特。作家描写诗意化的工人生活,以此来赞美工人劳动,歌颂新时代工人生活;并运用充满传奇化色彩的故事建构文本,环环相扣,增强文本中人物的命运感,故事情节详略得当、运笔巧妙。在语言风格上,其语言充满着天津特色和个性化特点,既幽默又简洁,风趣的语言与残酷的现实形成强烈反差。

关于日常生活这一视角转向,陈卫炉在《基于“日常生活转向”的独特叙述视角——以新世纪工业题材长篇小说为例》一文中说到,21世纪工业题材小说的叙事模式打破了工业题材宏大叙事的固有模式,以“日常生活视角”致力于还原完整、流动的工人日常生活图景和人生本相,努力书写工人个体、群体及整个工人家族的传奇历史,这集中体现在作者对工人日常生活、劳动画面的诗意化、审美化、陌生化的专注描摩[6]。例如,《机器》中对王金炳工作状态的描写:“他忘记了喝水忘记了吃饭更忘记了找别人借布票,甚至忘记了时间,完全融入这座仓库里——好比一条小鱼儿融入海洋。”[5]81作者在此处运用比喻的手法生动形象地表现出王金炳专心致志的工作态度,赞美其爱岗敬业、恪尽职守的精神,将原本平淡无奇的劳作画面转变为鱼儿融入海洋的温馨画面,令工人的日常生活熠熠生辉。

不仅如此,肖克凡对于车间内工人之间竞争的描写也充满了诗意色彩,摒弃激烈的冲突,尽显融洽氛围。如王凤与竞争对手焦慧珠:“两个姑娘之间的劳动竞赛好似一场马拉松,你追我赶在通满荣誉的道路上奔跑着。”[5]222在《生铁开花》中,肖克凡运用温柔细腻的笔法来描绘王宪钢想要做一个好工人的殷切愿望,从而刻画出心思缜密、志向远大的人物性格,彰显人格魅力。这样一片一片诗意化的情节组合成一个宏大的框架,使得整个文本充满着诗意感和人情味儿,展现出新时代工人的精神风貌和工作状态。

肖克凡在叙述故事的过程中,反复运用比喻、拟人的表现手法,抓住每个人物的特质和情节的特殊性,细细琢磨,开辟了一条独特的叙事模式道路,将枯燥的工厂生活融入诗情画意,来描绘工人丰富多彩的生活以及工人们昂扬向上的工作劲头,让原本乏味的工厂劳作充满乐趣。文学创作的宗旨是始于生活又高于生活,是对日常生活的挖掘,若是能在普通而又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开发出诗意与乐趣,则是作品的独特价值所在。很明显,肖克凡做到了这一点,在坚守创作初衷的基础上,突破了以往的工业题材写作风格。

肖克凡的叙事方式极具传奇性,无论是人物塑造上还是情节衔接上都带有强烈的跳跃感和神秘感,这种跳跃并不突兀,而是像涓涓细流一样娓娓道来。例如,瘦猴儿佟小喜深夜爬树着凉致死、共产党员李亦墩以账房先生身份潜入工厂开展地下工作、牟棉花去世日期与工号相同、崔才花登上报纸成为下岗榜样、《沙家浜》剧组演员集体转入华北电机厂等,这些事件充满了传奇色彩,一环紧扣一环,增强了小说的趣味性和可读性,使每一个人物形象更为丰满,利于劳动模范形象的塑造。作品虽围绕工人来写,却利用这一传奇的写作手法反映出社会百态,一个个小工厂不知不觉中已成为洞察外界变迁的窗口,一定程度上成为时代的缩影。

这种传奇性还体现在工人命运与历史运转的高度融合上。研究者阎晶明在《个人命运与历史车轮同向转动》一文中提到,《机器》的主人公牟棉花从一个旧社会的小工人到国棉厂的特级劳动模范,这是一个从地狱到天堂的变化,她的命运与社会历史的命运密切相关。小说中,牟棉花是一个典型的劳动模范,痴迷于工作,即使生病住院也要溜回车间一展身手,机缘巧合下又去往阿富汗向其传授纺织技术,传奇的人生经历使她这个人物形象愈发地高大。作者肖克凡在刻画人物时并不刻意追求人性、哲学的深度,而是通过个人命运和历史车轮同向转动,在本真的生活中包含巨大的历史内涵。并且,小说中的“传奇性”不是虚无缥缈的感官冲击,这一传奇具有内在逻辑,属于历史的传奇,看似是偶然,实则为必然。从这一角度看,小说中人物的传奇经历似乎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历史的进步促进了生命的传奇,个人的传奇又推动历史的发展。

除了传奇性的叙事特色,肖克凡还采用详略结合的手段来处理情节,对人物的神态、心理变化等描写的尤为细致,但对爱情进展及步入婚姻殿堂的过程只是一笔带过。如《黑砂》中对杨实强外貌的全方位展现:“金字塔形的面孔上一双烂桃似的眼睛,淡眉短睫,且总汪着一泡泪;近乎无鼻孔;耳朵活像煮烂了的饺子……”[4]5通过如此详细、形象的外貌描写,才能与杨实强的行为形成鲜明对比,更加凸显出杨实强的心灵美和人性美。在《最后一个工人》中,作者在崔才花腌制咸菜的场景中插入姐弟俩幼年时的经历并运用大量笔墨描绘,侧面反映出弟弟崔才焕自幼便机警过人的特点,而对于姐弟俩沟通的阐述,作者采用略写甚至不写的方式来达到详略得当的效果。另外,无论是哪一部作品,肖克凡对于工人爱情的描写十分简略,例如,对王金炳和牟棉花的爱情描写得就较为笼统。之所以不在此花费过多精力,是因为作者将重点放在工人的工厂生活之中、放在工人的成长过程之中,作者关注的是工人的人生价值和生存需求,因此在关键之处详写,在无关紧要之处略写,以此达到详略有致、收缩有度的境界。

肖克凡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天津作家,他的作品中充满着强烈的天津味道,从俚语、口头语、方言到歌谣,作家都驾驭得游刃有余,这种“津味”不仅存在于肖克凡“津味”系列小说之中,而且在工业题材小说中也得以大量使用。作家在讲述故事时,善于使用“儿化音”,如“俩人儿、那一拨儿、小纸条儿、翻分儿……”使得文本语言更加俏皮化,增加亲昵感。在翻砂题材的作品中,作者多处插入翻砂工歌谣活跃气氛,如《四大豁亮》《四大累》《四大舒坦》《四大财迷》等,来为工人们劳累枯燥的生活增添趣味。肖克凡的“津味”工业语言还表现在一些俗语俚语的运用上,他用“生瓜蛋子充熟的”来形容牟棉花进工厂考试的心理状态,用“咸吃萝卜淡操心”来斥责郑卫星的所作所为,这些俗语的运用让小说更接地气、更贴近工人的日常生活,拉近小说与读者的距离,潜移默化中为文本注入鲜活的生命力。这些语言都具有强烈的天津话色彩,肖克凡通过对其灵活运用,恰如其分地融入工人对话中,一方面使得工业话语不再像以往一样冰冷生硬、枯燥乏味;另一方面,也在一定程度上让读者见识到天津文化的魅力、利于文化的向外传播。

除了津味儿十足,肖克凡的工业小说语言极具个性化色彩,形成肖氏风格,语言通俗易懂、风趣幽默,叙事节奏简洁明快,在日常话语中往往揭示出深刻的人生道理。肖克凡常常将比喻手法融入工业话语中,使得要呈现的内容更加清晰明了,例如,“惊慌失措的学徒们抱起被褥争先恐后窜出‘学徒大炕’,好似一群没长羽毛的小鸟儿挤成一堆”[5]7,类似的语言数不胜数,作家打开想象的大门,将类似事物联系到一起,无形中把文本写活了。另外,肖克凡的写作语言风趣幽默,这种幽默常常被人们称为肖式黑色幽默,归根结底是因为幽默背后所蕴含的生活哲理及人生价值。张圣康在《中国式的黑色幽默——略谈肖克凡的小说》说到,肖克凡的工业文学语言非常有味儿,将幽默、诙谐、陌生、对比、隐喻、传奇等等因素巧妙融合,给人留下意味深长、意犹未尽的效果。他借鉴吸收了西方的电报式文体和黑色幽默派的相关经验,却从本民族的实情出发,挖掘本土大众化和工业化的特色。在肖克凡的黑色幽默下,个别人性的懒惰、虚伪、丑陋、荒诞等缺点暴露无遗。肖克凡在现实主义基调中巧妙融入现代主义色彩,善于抓住人物、景物的一些特征进行幽默反讽,语言表面上是风趣幽默的,实际上与残酷的现实、丑陋的人性构成巨大的反差,从而揭示出底层工人们内心的痛苦与挣扎。但是,与西方绝望式的黑色幽默不同,肖克凡的幽默是带有一定希望的,它与工业文化紧密相连,指引着中国工人向前进。

肖克凡的工业题材小说在工业文坛上独树一帜,其创作多年,初心不改,在工厂这片土地上辛勤耕耘。其工业小说跨越20世纪80年代、90年代和21世纪三个时期,每个时期的创作都贴合实际,内涵深刻,独具特色。无论是在忠于个人体验的创作模式上、对底层工人命运的剖析上,还是在诗意性和传奇性并举的叙事特色上、津味和肖味深度融合的语言风格上,都表现出肖克凡与众不同的格调,这些独一无二的特色是肖克凡在工业文坛占据重要地位的原因所在。肖克凡犹如工业文坛上的一匹黑马,引领了新的创作方向,如《黑砂》《机器》的出世都具有一定开创性意义。但是,由于素材有限,肖克凡的同时期作品略显同质化,同一个类型的小说创作了多部,如写翻砂题材的有《黑砂》《黑圈》《黑字》《黑色部落》等,这些作品的内容大同小异,显然是一个创作局限。

在现当代工业文学中,虽然有着艾芜《百炼成钢》、草明《原动力》、蒋子龙《乔厂长上任记》、李铁《长门芳草》等优秀作品,但是相比乡土题材、革命题材、情感题材而言,涉及工业题材的作家、作品并不太多,数量、质量都有所欠缺,工业文学亟须注入坚实的力量,时代呼唤优质作品。我们必须认识到,随着科技迅猛发展,如今的工厂无论是管理模式上还是工作方法上早已不同往日,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工人的权益受到国家、单位的双重保障,员工归属感、幸福感日益提高。新的时代背景为作家提供了丰富的写作题材,但这也同时给作家提出更高的要求,需要作家积极担负起传承工业文学、工业文化的崇高历史使命。因此,工业作家应立足当下,结合自身所处历史定位,继续努力,从现实找灵感,用文学促发展,通过文字将工人的声音传遍大江南北,通过文学来打造进取、和谐的工业景观,从而实现工业文学的真正价值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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