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叙事,大隐喻
——严歌苓短篇小说《橙血》的意象分析

2019-02-22 14:06王志红
山西高等学校社会科学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辫子玛丽柠檬

王志红

(太原工业学院 外语系,山西 太原 030008)

“一个简单的故事,如何能够让这些简单的情节揭示出一个时代、一群人以及一个国家的病症,这是需要想象力的,也是需要技术的。”[1]严歌苓应该算作是一位具有这样的想象力和技术的高手。她的短篇小说《橙血》,写的是一位叫黄阿贤的中国男人与他的白人女主人玛丽相处的故事。故事简单精巧,于小叙事中运用极具想象力的意象形态不仅隐喻了故事中人物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是在人物关系的背后折射出了很多更值得深思的内涵。

一、柠檬柚:阿贤

故事开始于作者对一只柠檬柚的描写。七十岁的残疾女人玛丽坐在起居室的摇椅上,刚从午觉中醒来。“柠檬柚的芳香与她睡眠中的呼吸形成吐纳循环,她感到自己不像其他老年女人那样不得已地发出轻微的糜烂气味。她甚至感到自己的体嗅像少女一样新鲜。”[2]58一只柠檬柚沁出的带酸楚和苦涩的清香,不仅让老女人玛丽觉得自己的体嗅变得新鲜,而且熏染着玛丽周围的空气,让其置身于美妙的芳香之中。柠檬柚这一意象极为自然地隐喻了阿贤与这位残疾女人眼下的生活状态:阿贤的智慧是玛丽目前生活的新鲜给养,但阿贤的身份却只是玛丽的收藏品。

(一)玛丽的给养

七十岁的老女人玛丽七岁患小儿麻痹症成了残疾。三十年前,当阿贤拖着一根鼠尾辫和一车皮拖鼠尾辫的中国男孩儿一起走出火车站,走进玛丽父亲的制衣厂时,玛丽就认为他与众不同。玛丽把十岁的阿贤选拔出来,每天下午在她的小阅览室里教他念书。两年半后,十七岁的阿贤被玛丽告知,他已是个大学毕业生了。二十二年前,玛丽的父亲猝然去世,百分之八十的遗产落入她继母名下,玛丽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只是一片橙园。她带着阿贤从东部来到这片橙园时,偶尔只见蜂鸟在几百株病恹恹的橙树间出没。然而,在阿贤的努力下,第三个春天,头一批嫁接的橙树终于结果了,像验证自己的骨血一样,玛丽在品尝了第一批橙果之后向阿贤宣布:我们有救了,我的孩子! 那以后经过了上千次的嫁接、实验之后,“阿贤就像个老艺人那样,摆脱了一切台本的约束,把所有曲调台词任意组合,怎样拼凑搭配都能出来出乎意料的精彩角色”[2]63。从卵橙2号、3号……25号到脐橙30号、31号再到果中极品——血橙75号,和起居室内有园林清香的柠檬柚都是阿贤的心血凝结而成的。

阿贤就是那只柠檬柚,自身酸涩但散发出怡人清香来芬芳他人。玛丽借助柠檬柚的清香来制造清新气息,掩饰了自己老年的陈浊气味。这种隐喻折射出了橙园里这种施受颠倒的关系。

(二)玛丽的收藏

玛丽虽是橙园的主人,但她的残疾使她不能在橙国大显身手。是阿贤的心血和智慧拯救了橙园和玛丽,并且作为新鲜给养维持着玛丽和橙园现在的生命活力。但就像那只柠檬柚只是有钱人家屋内的摆放品一样,阿贤也只是满足着玛丽及其亲朋们高高在上的种族优越感的陪衬物。

阿贤没有自己的人生。他有的就是在橙园里嫁接、实验,让橙园远近闻名;还有就是作为“正宗中国佬”在果商及玛丽的亲朋们来到橙园时充当他们相机镜框里的固定景物。不会有白人女性看中他,自从来到橙园,他也几乎没有见过几个中国人。自己的同胞们十几年前就剪去了辫子,而他怀着孝敬的心情为玛丽一直留着那根辫子,使得他在同胞面前很尴尬,甚至有点害怕见到中国人。无国无家、无亲无爱,阿贤只是玛丽收藏的供人赏玩的古董。

(三)柠檬柚的深度隐喻

当然,作者同时也暗示了玛丽与阿贤之间这种关系的岌岌可危:“那颗西瓜般大小的黄绿柚果,由于它与高脚水晶果盘不成比例的体积,在玛丽眼中如一只随时会脱离运行轨道的天体。”[2]57所以作者在一开始便通过这只柠檬柚预示了阿贤试图摆脱玛丽精心安排的、貌似高雅实为桎梏的生活意欲。

其实,通过这只柠檬柚,作者不仅仅在预言玛丽和阿贤这对主仆之间微妙的危机关系,同时也在暗示西方与东方之间的博弈关系。“果皮的色泽、光泽、质地使玛丽感到它犹如带细致毛孔的皮肤。东方的皮肤。”[2]57这说明在这位白人女庄园主的心目中,东方与西方之间是存在界限的,正如此时此刻,看着那只柠檬柚她便在心里分出了西与东。另外,男主人公的名字“阿贤”就是英文Asian(亚洲的)的谐音,作者就是这样于细微处暗示了阿贤的东方人身份,可谓用心良苦。

在橙园里,玛丽是主人,阿贤是仆人;玛丽不断地规训,阿贤不断地依从,成为了忠心的仆人。正如西方总是以主人的优越姿态自居,是主体;东方,在西方的话语权之下处于被动、从属的地位,是他者。西方的中心主义从一开始便将东西方置于主客体的关系之下,然后利用主体的话语权,凭借其意向性将他者同一化、边缘化,从而凸显自己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和统治地位。

柠檬柚随时会跌落出来的事实,不仅在小叙事中预示着阿贤后来的觉醒,而且也暗示了西方在东方面前表现出来的中心、主体、强势的优越感是一种随时可能引发危机的思维缺陷。

二、辫子、手和笑:极品中国佬

在橙园里,阿贤“缔造”的血橙75号有着天堂般的滋味,是果市上的极品;而阿贤则是玛丽精心缔造的“血橙75号”——中国佬中的极品。

作为精致的白人种族主义者,女庄园主玛丽对于东方的想象也有着她这个阶层的人应有的品味。她以救世主的高姿态收留了阿贤这个中国佬,就必定要将其打造成符合她这个阶层的“品相”。

(一)打造极品中国佬

清朝末年,一批批华人青壮年男子漂洋过海,踏上美国这座传说中的“金山”。美国白人一面用惊奇又厌恶的目光看着这些男人脑后的辫子,一面便认定了脑后拖一根辫子是中国人必不可少的特征。因此,白人对中国人的想象和虚构中,辫子是低劣的中国佬的第一标记。曾几何时,辫子也一直都是白人欺凌、侮辱、惩罚中国佬时的攻击对象。

在阿贤拖着一根鼠辫和其他的中国男孩儿一块儿走出火车站,来到玛丽父亲的制衣厂时,玛丽就看出了他的不同。但阿贤的不同是以相同为前提的,那便是辫子。辫子让玛丽关于“中国佬”的构想具备了第一要素,而且之后也一直是她打造的中国佬身上必不可少的元素,她始终不允许阿贤剪掉那根辫子,她最“爱”的就是那条黑得发蓝的辫子。

玛丽是上流社会精致的白人种族主义者的代表,她自然也要表现出自己是有教养、有品味的“收藏家”。在白人对华人男性所有的刻板化塑造中,她用自己上流社会的挑剔眼光留下了“傅满洲”(Fu Manzhou)式女性化十足的手,但把长指甲去掉了。“ 阿贤的手指有几分女气,果断、灵巧、狠毒也都是女性的。”[2]59阿贤这双女性化的手与玛丽对阴柔、温顺的东方男性的构想不谋而合了;她还相中了陈查理在美国人面前的谦卑与恭顺,但把他的矮胖、矫揉造作、油腔滑调去掉了。“阿贤有副无力的笑容,它使他原本温良的一双小眼睛成了两条细缝,构成了玛丽和其他白种人心目中最理想的中国容貌。”[2]59此时,作者没有忘记提醒读者,这不仅仅是白种残疾女人玛丽一个人对“东方”的模式化构想,而且也是其他白种人的构想,尤其代表的是“西方”对“东方”的模式化构想。

玛丽耗时两年半教阿贤学完了大学课程,使他具备了“极品”应有的素养。俊美的,黑得发蓝的辫子,万能的、女性十足的手,小眼睛里温良的笑,再给他穿上精致的丝绸衣服,一个“正宗的极品中国佬”打造完成。这个极品不仅能在橙园里打造出果中极品,而且也是女庄园主用以炫耀的极品收藏。亲戚们来访时,她会“比平时更勤地招他来,挥他去,炫耀他的古老、优雅和谦顺”[2]71,看“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在阿贤身左身右摆着姿态,阿贤成了一个著名的固定景物,在相机的取景框里占着永恒地盘”[2]61。而每每这时,“玛丽脸上有种自豪,她半醉似地微笑,看人们在阿贤身边忙碌”[2]61,因为这块珍奇化石是由她考证,又是被她收藏保护的。如果这位极品“收藏家”不能亲自到场享受这种陶醉和满足,她也会不失时机地询问阿贤是否有果商请求同他合影,以此来获得陶醉和满足。

玛丽对阿贤的刻意塑造是显而易见的,而且她对阿贤的塑造中处处体现出了美国话语霸权臆造华人男性的影子,只是经过了玛丽眼光的过滤,成了她和她的亲朋们心中最理想的形态。“他们一见到阿贤便欢叫,这才是他们印象中正宗的中国佬——多么典雅的丝绸衣饰、多么俊美的发辫!”[2]61这正是玛丽想要的结果。

(二)中国佬的深度隐喻

作者在叙事的过程中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她并没有忘记告诉读者,阿贤的这种理想容貌并不只是玛丽的独特眼光,而且也是其他白种人心目中最理想的中国容貌。因此阿贤的辫子、手和笑隐喻的不仅仅是玛丽对华人男性的刻意塑造,同时也是白人基于种种利益的驱使对华人男性的臆造。

“长久以来,西方人赋予东方空虚、失落和灾难的色彩。东方丧失了自我选择和定义的能力。”[3]156从美国作家布勒特· 哈特(Bret Harte)笔下的中国佬约翰(John Chinaman)开始,美国大众文化中的华人男性形象经历了阴险、狡诈、邪恶的傅满洲,矮胖、温良、顺从,缺少阳刚气的陈查理,乃至后来李小龙在好莱坞用自己的功夫片打破华人“东亚病夫”的刻板印象的同时,无意中又为华人竖起了新的刻板形象:中国人都能打,却也只是能打;再后来,成龙进军好莱坞时所塑造的人物角色也大多只是拳脚功夫厉害,没有丰富的人物性格,对白人女性缺乏吸引力。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好莱坞电影塑造中国人形象呈现了多元化趋势,但华人仍然摆脱不了刻板化的形象,要么是邪恶凶残的化身(奥利佛·斯通《龙年》,1985)、要么是沉默的奴仆(斯皮尔伯格《太阳帝国》,1987)、要么是西方优越姿态关照下的对象(贝纳多·贝尔托鲁奇《末代皇帝》,1987)、要么是非常能打的武功高手(李连杰饰,《致命摇篮》《宇宙追缉令》等)。

近几年,随着中国在国际社会中地位的不断提升,好莱坞主流电影中的中国形象也开始以正面、积极的形象出现。比如《环太平洋》《2012》《地心引力》等电影代表了中国形象的正面变化。然而,对华人的臆造似乎成了西方话语中一支难以割舍的血脉,敌视和偏见穿越数百年的时空,一直延伸到当下,中国形象也随着国际局势的变化被不断地继续形塑。例如,近几年,随着中国在国际舞台上的崛起,部分西方人认为“傅满洲”又回来了,并开始炒作新一轮的“黄祸论”“中国威胁论”等。

在《橙园》中,严歌苓利用阿贤的辫子、手、笑和丝绸衣物等意象折射出西方依照自身的利益和欲望形塑中国的霸权文化这一传统由来已久。

三、橙园:权力空间

在《橙血》里,另一个重要的隐喻就是橙园。橙园是一个见证着双重权力关系的空间意象。“对内,形塑着仆人阿贤;对外,则驱逐所有的橙园觊觎者。”[4]101

(一)对内,等级分明

“玛丽合上膝上的书,拿起扣在小桌上的那只铃”[2]58,“阿贤和法蒂玛很快辨出玛丽的铃声在唤谁”[2]61。摇铃使唤奴仆的行为表明了在这个空间里玛丽的权利主体地位。“阿贤放下盘在头顶的辫子,将一小篮橙子捧进去”[2]61,这“放下辫子”“捧进橙子”的恭敬显然表明了阿贤的仆从地位。这样,主人与仆人的关系便明确无疑了,尽管阿贤的智慧和心血拯救了橙园并维持着它的良好运转,但他只能是不折不扣的服从者。

橙园并没有高墙围挡,里面也没有疾言厉色的呵斥,但这里却有着无形的规训力量使阿贤安分地扮演着玛丽期望扮演的角色。这种力量发端于那句曾让阿贤动情得几乎融化的“我亲爱的孩子”。这句话在日后渐渐演绎着不同的功能,“他发现玛丽不仅在他让她称心时这样叫他,更多的是在他俩分歧的时候”[2]60-61。玛丽总会适时地用这句话来提醒阿贤的中国良知,并以此为要挟让他规规矩矩地回到他该做的角色中去。在自己的祖国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己的同胞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剪掉辫子的情况下,阿贤怀着类似孝敬的无奈感情,把辫子一直留了下来;他几乎忘干净了自己的家乡话;来到橙园的二十二年里,他几乎没有走出过橙园,也从没踏进过城里的唐人街。在玛丽高傲地表示不接受中国果商的订货时,阿贤也只能无声无息地顶撞反抗她;在银好想买树胚回去嫁接时,阿贤只能无奈地表示:你晓得这园子的事我不做主。就这样日复一日,“在一种可见和不可见的空间关系中,纪律权利得以通过时间的耐心使个体从权益的服从转变为自我的约束,这种内在化确保了对肉体的最高效能的征服”[4]103。

玛丽的权利主体地位首先体现在这橙园是她继承来的遗产,她是主人。尽管是阿贤无数次的嫁接、实验使原先毫无生机的橙园有了起色,并最终成为远近闻名的极品出产地,却改变不了这种主仆关系。对内,玛丽行使权利的方式有三种:一是通过“我亲爱的孩子”来提醒阿贤的中国良知,从而让他安分守己;二是修改遗嘱。因为玛丽拒绝中国果商的订货,阿贤心生不满,不再去陪她饮下午茶,也不再为她换下香气已败的柠檬柚,玛丽便召来她的律师,当着阿贤的面儿将百分之六十的产业划到阿贤名下,以求与阿贤和解;阿贤表示要离开橙园奔银好而去时,玛丽传字条给阿贤,告诉他她打算召律师来重新修改遗嘱,遗嘱修改后橙园一切实验成果的专利都只归玛丽,以此为要挟来逼迫阿贤屈服。遗嘱犹如玛丽手里的权杖,修来改去都只为主宰阿贤的命运,逼其就范。当她发现遗嘱这一权杖根本无效时,气急败坏的玛丽便动用了她的杀手锏,消灭阿贤。这便是她的第三种方式。

(二)对外,封闭拒斥

对内,橙园是玛丽行使权力、确定自己中心主导地位不可或缺的重要工具;对外,“面对大量求购树胚的果商——身体康健的白人男性的时候,身体残疾的老夫人玛丽则凭借其对橙园的绝对支配权来掌控这些人的去留:或被全部驱逐出去,或如愿购到一些心仪的水果。于是这位在性别和生理上均属于社会弱势群体的老妪因阿贤的存在而成为‘自负的女庄园主’,从而具有了主体性”[4]104。

玛丽橙园出产清香怡人的柠檬柚使很多人慕名而来希望能从橙园购得树胚,但是残疾的老妪驱走了所有购买柠檬柚树胚的人们。血橙75号更是带着它们的神奇成为果市上的极品。每到收成前,玛丽都会亲自来到坡顶,“她将脸转向燎原般的橙园丰收,这脸便是自负的女庄园主了”[2]64。看起来这个女庄园主从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过程中享受到了极大的满足。但这种满足并不是来自于丰收会给她带来丰厚的经济回报,而是在她对所有请求购买树胚的人高傲地轻轻摇头时,她体验到的她从未体验过的被众多男人追求的优越感,便认为那种感觉也不过如此了。

拒绝购买树胚的白人,让孤独一生的玛丽内心渴望爱情的空虚似乎得到了填补。至于中国人,她不仅不卖给他们树胚,而且从不接受中国果商的订货。玛丽的理由是因为任何东西在中国人那里会得到淹没般的繁衍,而她很在意任何精良物种,抑或人种持续它们(他们)的优越。她认为血橙75号和她本人有着同样高贵的血统。在她“圣母一样高贵、仁慈地笑了笑;对中国果商说:对不起,我没有解释自己的习惯”[2]66时,完全忘记了正是身为中国人的阿贤培育了血橙75号,分明是自认为血统高贵的种族优越感极度膨胀的外在表现。

正如玛丽美丽却残疾一样,精致的白人种族主义者尽管精致,根深蒂固的种族优越感就是他们致命的残疾。也许这正是为什么作者安排玛丽从小就是个残疾的原因。

(三)橙园的深度隐喻

橙园本是一个自然赐予的原始空间,但期间的组织关系却使其成为了一个对内等级分明、对外封闭拒斥的权力空间。其内在的主仆关系温情脉脉地斩断了阿贤的民族根,使其失去了反叛性,从而将其物化、符号化;外在的购买关系使玛丽能够利用手里人人觊觎的树胚骄傲的将求购者拒斥在外,不仅满足了她让人追逐臣服的控制欲,也狠狠地发泄了他对中国人的鄙视。“于是乎,无论是内在的与阿贤的主仆关系,还是外在的与树胚购买者的买卖关系,其中都包含着复杂的权力关系,内外两条线交织在一起,便构成了橙园独有的空间政治,而圣母般高贵、仁慈的老夫人玛丽始终高高在上,居于无人能撼动的中心主体位置。”[4]104

正如赛义德所说的那样,在西方人眼里,东方人是非理性的、堕落的、幼稚的、不同的,因为西方人是理性的、道德的、成熟的、正常的。而且西方一直以这种宰制的架构来围堵、再现东方。这种西方中心主义从特定视角来审视世界的特权体现在玛丽身上,便是以救世主和圣母的姿态规训着阿贤,却从未真正平等地看待过阿贤。她的规训基于高高在上的权力和种族优势感,完全依照她自己的意志来进行,不允许任何的违背,所以在阿贤想要和自己的同胞一样剪去辫子时,她断然拒绝了;在阿贤说出自己想和银好结婚时,她脱口而出地把她对中国人的底牌亮出来了:“那是个愚蠢的、完全没有得到教化的女人,而你自己……”[2]73言下之意,阿贤因拜玛丽的恩赐才摆脱了中国劳工这样低下的社会地位,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才不至于像自己的同胞们那样低劣。最后阿贤真的剪去了辫子要摆脱她的主宰时,“圣母”终于彻底亮出了她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本色,授意了一场杀戮。

橙园这一权利空间同样隐喻了西方对于东方的主宰与控制欲。一直以来,西方中心主义都抱有一种西方文化普遍化的情节。它以“文明”的一方自居,将世界一体化进程演变成了 “文明”对“野蛮”的历史。它时而利用种族优越性把自身作为一种隐形的规范,强加于内部和外部的他者,时而又打着“文明”征伐“野蛮”的旗号,“否定他者,围堵他者,羞辱他者,驱逐他者,甚至终结他者的生命”[5]11,从而保证自己始终处于话语霸权的中心地位。

《橙园》中,玛丽拒绝阿贤剪去辫子,即使中国在十几年前就已经革命了,中国男人都剪去了辫子。她拒绝接受中国的进步和改变。直至今日,西方世界中仍有一部分人和故事中的玛丽一样,“他们固执己见,怀念那个已经消逝的基督徒白人仍是历史主体、仍然宰制世界的时代,不肯也不愿面对一个早已改变的世界”[5]6。

在小说《扶桑》中,严歌苓借“我”(那位叙事者)的口表达了她对白人对于其他族裔不可理喻的歧视和仇恨的不解。书中描绘了“我”打开电视,偶然撞上的一场仇恨座谈会。在这场座谈会上,那些光头青年非常郑重地宣布了对亚洲人、黑人和所有非白种人的不共戴天的仇恨,并郑重地宣布总有一天他们将做一些重要事情。在电视观众的追问和不解中,他们结论性地说:就是这么回事儿,我们就是仇恨你们。所以严歌苓最后说:“他们的仇恨不需要传宗接代就活到了现在。”[6]当今世界,一些政治人物之所以敢提出含有偏见和歧视的诸如反移民等政策,就是因为他们相信这些政策背后仍有一群支持者。

四、结束语

严歌苓之所以能够在一个小小橙园的叙事中折射出美国之于中国、西方之于东方的真面目,一方面代表了华人作家群体身处异域的真切体验;另一方面也代表着作家对于种族歧视的本质有了越来越深刻的认识。《橙血》中的意象隐喻,表面上阐释了玛丽和阿贤之间主宰与被主宰、控制与被控制的权力与服从关系,深层次却隐喻了西方中心主义对东方的宰制、架构关系,在小叙事中折射出了西方中心论的病症:西方的民族优越论是导致东西方文化冲突的内因之一。

《橙园》中阿贤最后的结局一方面揭露了西方文化的强势与无情;另一方面也指出:尽管西方处心积虑依照自己的利益和欲望规训东方使其臣服,到头来只是妄费了一番心血。因为“移民的民族自尊感的产生实际上是与西方的意识形态话语紧密相连的”[7],西方基于自己的种族优越感对东方的强势臆造导致东方始终处于被描述的状态中,而每个移民乃至东方在这种语境中所感受到的压迫和控制势必导致他们民族自尊心的觉醒,从而努力保持自己的民族文化和特性,自觉不自觉地抵制或颠覆西方话语的霸权。因此,海外华人作家群体才会将改写中国形象当成一种近乎于历史使命的任务在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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