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研究纲领视域下董氏奇穴对传统经穴的突破

张培富，那钦雄克尔

(山西大学 科学技术哲学研究中心，山西 太原 030006)

针刺治疗是使用针具刺激机体特定部位来防治疾病的医疗技术，因其具有便捷、疗效明显和副作用小等优势，逐渐引起国内外医学研究者的重视。不仅基于传统理论的传统经穴逐渐受到推崇，扬弃了传统理论又独具创新的新兴流派也在不断涌现，其中以兴起于我国台湾的董氏奇穴表现尤为突出[1]。董氏奇穴是董门第十代传人董景昌先生于20世纪末开创的针刺流派，但它早已盛行于我国台湾与海外[2]。董氏奇穴以其革命性的理论为特征，扬弃了以气为重的传统理论，但这并未影响其临床实践，反而带来了更好的疗效。这让我们不得不反思传统经穴理论的真理性、传统经穴与董氏奇穴间的异同以及董氏奇穴对传统经穴的突破。对此，拉卡托斯的科学研究纲领理论是合适的哲学分析平台。

科学研究纲领(scientific research programmes)是著名科学哲学家拉卡托斯(I. Lakatos)提出的概念，他认为，任何科学理论都是科学研究纲领，科学研究纲领是由硬核、保护带和启示法三个部分构成的理论系统，每个时代每个学科往往存在着多个相互竞争的科学研究纲领。根据硬核是否增添了新的经验内容，科学研究纲领可以分为进化的或退化的两类，科学发展的实质是进化的科学研究纲领取代了退化的科学研究纲领[3]。科学研究纲领的视域将为我们对比分析董氏奇穴和传统经穴间的异同以及揭示董氏奇穴对传统经穴的突破提供明确的方法论指导和清晰的分析框架。

一、硬核：腧穴还原为生理器官

硬核(hard core)是研究纲领的基本假设和原理，共同体围绕硬核创造了研究纲领的整个理论体系，硬核是“坚韧、不可改变与不容反驳的[4]”。不同研究纲领间的根本区别在于拥有不同的硬核。

(一)针刺医学的共同硬核：腧穴学说

传统经穴深受中医理论影响，广泛使用气和阴阳五行概念。传统经穴这种理论形态与针刺医学紧密联系，气和阴阳五行在目前的针刺医学临床实践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这让有些学者误以为气和阴阳五行不仅是传统经穴的硬核，也是整个针刺医学的硬核[5]。但硬核应当是坚韧、不可改变与不容反驳的，如果气和阴阳五行是硬核，那么任何一个针刺流派都应该具有相似的内容。然而并不是所有的针刺流派形同传统经穴。其中，董氏奇穴就不采用这些概念，这说明气和阴阳五行并不是传统经穴与针刺医学的硬核。

针刺医学的真正硬核是腧穴学说，它是关于腧穴这一器官的基本假设和原理。无论董氏奇穴，还是传统经穴，腧穴器官才是使针刺治疗成为可能的操作对象，如果不存在腧穴器官，仅靠中医理论和针刺操作，针刺治疗就无从谈起。随着现代科技的进步，人们已经借助各种仪器发现了腧穴的生理基础[6-7]，利用显微技术发现了腧穴结构中所包含的多种细胞及其化学成分，以及它们与神经、免疫和内分泌系统的关系[8]。因此，在任何针刺医学流派中，各种围绕腧穴器官建立的腧穴学说才是其各自研究纲领的硬核。

(二)传统经学的硬核：经穴学说

传统经穴的硬核是经穴学说。传统经穴认为，腧穴主要是“经穴”，也就是经络上的腧穴，腧穴是人体经络之气注入或输出的特殊区位[9]，是气出入经络的孔道。传统经穴还赋予每一个腧穴与其所处经络及相关脏腑相一致的阴阳五行属性，针刺治疗会根据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选取用于治疗疾病的腧穴。传统经穴的腧穴，不仅仅是单纯的生理器官，还有诸如气、阴阳五行和经络这样的观念性内容复合于其中。

(三)董氏奇穴的硬核：奇穴学说

董氏奇穴的硬核是奇穴学说。董氏奇穴认为，腧穴主要是“奇穴”，不同于经穴，奇穴往往独自存在于体表，不位于经络之上。传统经穴在选取腧穴时要考虑到经络之气的补泻和阴阳五行的协调，而奇穴不需要考虑这些观念性内容，腧穴被还原为单纯的生理器官，董氏奇穴仅依据腧穴本身的主治选取腧穴，针具与腧穴之间的关系被还原为刺激物与被刺激物，疗效仅取决于针刺部位的正确与否与针具刺激是否到位。

二、保护带：消解无形之气

保护带(protective belt)是研究纲领中可反驳的外围弹性地带，是保护硬核免遭反驳而提出的辅助性假说的集合。当研究纲领出现反常或例外时，共同体会通过修正、增加和复杂化辅助性假说，将经验反驳的矛头指向保护带，从而保护硬核。

(一)传统经穴的保护带：气的构建

传统经穴认为，气是人体内输送能量的基本物质，气在经络之中运行，沿着经络的路线表及肌肤腠理，通达五脏六腑，为人体的各个部位输送能量，实现和维持人体的各种机能。疾病的实质是气在经络中的病理性聚积或稀薄，针刺治疗遵循“实则泻之，虚则补之”的原则，通过将针具插入腧穴进而影响经络之中气的状态，如果气是病理性聚积，针刺就使用泻法将病气随针排出体外；如果气是病理性稀薄，针刺就使用补法将体外之气随针补入体内。针刺动作是补是泻，取决于医师的操作手法，以提插法为例，重插轻提为补，重提轻插为泻。“气”实际是传统经穴颇为严密的保护带。在古代社会，腧穴器官很难被观察到，外加针刺医学本身的特性，病人很难凭借远离病痛处的微弱痛觉，直接感触到针刺操作与防治疾病之间的关联，单纯的腧穴器官与针刺操作很容易受到经验的驳斥。气的建构为腧穴器官、人体、疾病和针刺操作之间的关系提供了一种解释，再加上一系列社会文化建构，病人在接受了这些之后才能信任针刺治疗。同时，气的建构也为医师提供了不可见的操作对象和治疗原理。这样医师和病人才能坐在一起，共同完成一场对于双方而言表面看来，都缺乏足够感知的临床活动。

(二)董氏奇穴的保护带：气的消解

气是传统经穴围绕硬核构建出的保护带，它使针灸医学能存在于技术条件较差的古代社会。而董氏奇穴颇具革命性的一点就是消解了气这一保护带，表现在临床中不考虑气的情况。董氏奇穴并不认为疾病源于气的聚集或稀薄，针刺治疗只是把针具插入特定的腧穴之中，随后长时间留针，期间不使用提插或捻转等传统手法，更不采用重插轻提或重提轻插这样的操作。

董氏奇穴是一个诞生于现代社会的新兴针刺流派，现代技术已经证实了腧穴的生理基础；现代科学的理念使针具刺激腧穴能够防治疾病的现象成为经验事实而被接受，其原理成为有待探索研究的事物，无须对此进行掩饰；中医医院的场域主要借助经济契约实现了病人与医师之间的信任，社会文化建构在其中的作用发生了衰退。这些都使气的保护带作用变得不再必要，气的扬弃反而使针刺医学遭受更多的质疑。

三、启示法：从气感到全息通应

启示法(beuristic)包括正面启示法(positive beuristic)和反面启示法(negative beuristic)。正面启示法是鼓励性规定，它由部分明示或暗示组成。这些明示与暗示是预先设定的研究方向、方针和步骤，科学家通过精简、修改、增加或完善辅助性假说等方法来发展研究纲领。反面启示法是禁止性规定，它禁止共同体将经验反驳的矛头对准硬核，使其转向辅助性假说，并以修正和保护辅助性假说的方式来保护硬核[10]。

(一)传统经穴的反面启示法：气感

气感是病人在接受针刺治疗时，针刺部位所感受到的酸、胀和麻等感觉。借助现代仪器，我们已经获知，气感实际是针刺引起的局部生理现象[7]，但受限于古代社会的技术水平，传统经穴把这些病人的感受解释成是气的生理实体，似乎从经验上验证了气的实在。

气感在传统经穴中发挥着反面启示法的作用。当经验反驳的矛头指向腧穴的实在性或针刺治疗的实效性时，医师常会提出气感，为以气为代表的传统经穴保护带提供辩护，于是问题就会变成气是否存在，而腧穴和针刺操作往往会在讨论中变成次要。传统经穴的研究者和医师往往会倒置针刺医学的硬核和保护带，把充当保护带的一系列辅助性假说当作主要内容来接受，而把真正的硬核内容当作例证来学习，他们被训练的能够娴熟地调整辅助性假说，将怀疑和批判矛头从脆弱的硬核转移到了具有弹性的保护带之上。这样虽然保护了硬核，但同时也限制了传统经穴在经验说明上的提升。

(二)董氏奇穴的正面启示法：全息通应

与传统经穴的治疗原则相似，董氏奇穴也选取远离病痛处的腧穴进行针刺治疗，不同的是，传统经穴选取与病痛处相关联的经络上的特定腧穴，而董氏奇穴选取与病痛处“全息通应”的腧穴。全息通应是指病痛处在整个人体上的相对位置可以映射在人体上各个部位之中。董氏奇穴将人体划分为“一一部位”到“十十部位”十个部位，分别是手指、手掌、小臂、大臂、足趾、足掌、小腿、大腿、耳朵和头面，每个部位都与整个人体全息通应[11]。例如，治疗位于“十十部位”的头痛，头痛处在整个头面部位的相对位置，可以映射到“一一部位”到“九九部位”之间任何一个局部。针刺治疗是使用针具刺激各个部位中与头痛处相映射的位置，这些位置往往就是董氏奇穴自创的腧穴。

全息通应是董氏奇穴所使用的正面启示法，它为医师选取腧穴提供了一系列明示或暗示。在全息通应的鼓励下，董氏奇穴的针刺治疗不再局限于特定的几个腧穴，医师会积极主动地进行实践探索和经验归纳，凡是与病痛处全息通应的部位，都能被视为是可以被施加针具刺激的“腧穴”，医师往往会基于临床经验自创一些“腧穴”，随后根据疗效判断这些“腧穴”的价值。这些活动形成了更加贴合现代医学的经验知识，使董氏奇穴不断完善自身的研究纲领。

这种实证精神使董氏奇穴为针刺医学增添了更多的经验内容。董氏奇穴发现了近740个新腧穴，其数量与传统经穴相当，但之间少有重合，实际将针刺医学的腧穴数量增加了一倍。董氏奇穴发现的腧穴集中分布在传统经络之外的特定部位，强调机体横向部位间的密切联系，弥补了传统经穴在范围上的不足。例如，传统经穴在大腿部位的腧穴数量比较少，而董氏奇穴在大腿的所谓“八八部位”有32个腧穴。传统经穴对腧穴主治的描述源于《灵枢》，不过《灵枢》描述相对粗浅；董氏奇穴对腧穴主治的表述更加详细明确。例如，传统经穴的少泽穴与董氏奇穴的火膝穴被认为是同一个腧穴，传统经穴对少泽穴主治的描述是“乳痈、中风热症，头面五官病” ，而董氏奇穴对火膝穴主治的描述是“膝内侧痛、神经性头疼，眼球痛”。

四、结束语

与传统经穴相比，董氏奇穴看似抛弃了传统理论，扬弃了关于腧穴的理念构建，消解了无形之气，不再使用气感这种反面启示法。但这种理论的缩减实际是一种进步，取代消极掩饰理论的是积极的实践探索活动。董氏奇穴将腧穴还原为生理器官，暴露了针刺医学的硬核，向医学和科学直接呈现针刺医学的操作对象。它扬弃了气这样的保护带，不再通过想象的理论来掩饰针刺医学中的未知，而是直面确实存在的问题。它使用全息通应的正面启示法，鼓励医师积极地面对临床中的各种挑战，进行积极的临床探索和较为严谨的经验归纳。董氏奇穴是一个进步的研究纲领，这不仅在于它为针刺医学增添了更多的经验内容，还在于它实证、开放和积极的精神。虽然董氏奇穴还未发展成完整清晰的研究纲领，例如，它缺乏保护带，但它行进于科学的大道，推动了针刺医学甚至中医学在现代社会中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