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彤彤, 雷 勇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三国演义》是历史演义小说的典范之作,作者以生动丰富的文学语言、高超的艺术表现力,叙述了许多引人入胜的故事,也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的英雄形象,如关羽、张飞、诸葛亮等都已成了永久的文学典型。与此同时,作者也独具匠心地为我们塑造了一批颇具特色的女性形象,根据她们的社会地位及其在作品中的作用,这些女性形象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种类型,即:宫廷中的女性、被卷入政治斗争中的女性和道德化、符号化的女性。她们或是权利争斗中的牺牲品,或是政治斗争的工具,或是作者思想观念的代言者。小说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女性的生存状况,表达了作者对女性的同情和理解。
在漫长的中国封建社会中,宫廷中的女性始终都摆脱不了残酷的政治斗争的影响。作为一部以政治军事斗争为描述对象的小说,《三国演义》必然会涉及到宫廷中的争斗,而这些争斗是宫廷中的女性所无法躲避的。宫廷中的女性虽然有高贵的身份,但她们依然处于“非人”的境地,她们只不过是男性君主手中的玩物,往往还会成为权利争斗中的牺牲品。
李新灿先生指出:“宫廷与家庭有相似性,皇帝相当于男主人,皇后相当于女主人(妻),妃嫔相当于妾。但宫廷毕竟不等于家庭,一是作为皇帝的男性权力无边,凌驾于一切之上,可以将任意一个女性从地狱升到天堂,也可以随时将她们打入地狱,宫廷中的女性更缺乏安全感;二是宫廷里女性数量成千上万,所以宫廷女性之间的争风吃醋,排挤残害更为激烈。”[1]249宫廷看似富丽堂皇,但其中却时刻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争权夺利和勾心斗角,在这里充分展示了人性的恶。《三国演义》一开始就叙述了汉末宫廷中的矛盾和斗争,其中董太后、何太后以及王美人之间的争斗就充满了血腥味。王美人得到灵帝宠幸,因此招来何皇后的妒忌,何皇后就用药酒毒死王美人,并夺走了她的儿子刘协。在灵帝病逝后,董太后与何太后之间又上演了一场替子争夺皇位的斗争,她们背后都有各自的势力,看似在替子夺权,其实都是在保护集团及个人的利益,最终太子刘辩即位,董太后没能斗过何太后,还丢了性命。董卓进京后又将陈留王刘协立为皇帝,何太后最终也和儿子一起被杀。在这场争斗中,三位生活在宫廷中的女性都充分展示了自己的能力和心机,但最终都落了个悲剧的下场。
汉代如此,曹魏的后宫中也不乏这种争斗。曹丕的甄夫人本来十分受宠,后来郭贵妃欲谋取后位,就以巫术陷害甄夫人,导致甄夫人被赐死。曹睿的毛皇后处境也十分凄惨,她本已失宠,却因为见到曹睿时话语中流露出妒意而被曹睿无情赐死。在宫廷中有心机的后妃胜出,善良的只能成为争权夺利的牺牲品,《三国演义》中那些生活在宫廷中的后妃都有深深的危机感,她们拼命排挤自己之外的女性,不顾一切来争夺后位,即便是得到了后位,也时刻处心积虑,防范下一个侵夺者,因此为了争权夺利,在她们之间必然会发生许多令人触目惊心的斗争,最终都成为权利斗争的牺牲品。
生活在乱世的后妃们失去了自由与获得幸福的权利,而特殊的地位又使她们不得不面对残酷的政治斗争。作为傀儡皇帝汉献帝的后妃,伏皇后、董贵妃都没能够逃脱政治斗争的牢笼,她们都承受了心灵和身体的双重折磨,其命运更为悲惨。常年被幽禁在后宫的董贵妃,渴望有一天能够回归正常的宫廷生活,因此她大胆地去为自己争取生存空间,于是与父亲董承密谋除掉曹操,在“衣带诏”事件泄露之后被曹操缢死,她被无情的卷入了残酷的政治斗争,特殊的身份及地位造成了她悲剧的必然性。在她之后,伏皇后也在受尽折磨之后与父亲共图曹操,悲哀的是计划又一次泄露,伏皇后也被曹操乱棒打死。先是董贵妃,后是伏皇后,一次次的自救都以失败告终,真是“可怜帝后分离处,不及民间妇与夫”[2]552。她们虽出身高贵,有着“后妃”的名分以及至高无上的地位,但在乱世中她们却不及普通的夫妇,皇帝无能、软弱,丧失了自己的尊严与权利,一次次的被挟持、利用,而作为皇帝的后妃,她们不得不与皇帝一起承受漫长的折磨,过着朝不保夕、惶恐不安的生活,在政治斗争面前,她们的生命十分脆弱,最终都惨死于政敌之手,成为无辜的牺牲品,她们是男权斗争中的悲剧人物。
刘备的甘夫人、糜夫人在小说中出现的次数并不多,但也给读者留下了较深的印象。她们首次出现于第十四回,当时刘备暂住徐州,由于张飞醉酒导致徐州被吕布偷袭,因此二位夫人被困城中,张飞自责欲拔剑自刎,刘备却劝止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2]124在刘备心目中,夫妻之情远远不及兄弟之情。“妻子如衣服”体现了作者女性观局限性的一面,作者贬低女性的人格,将她们比作衣服,体现出了作者受传统女性“非人”观念的影响。女性一旦被看作“衣服”,她们随时就有被遗弃的可能,在当阳长阪坡一役中二位夫人再次被遗弃,幸有赵云才保住了甘夫人和阿斗的性命,而糜夫人为了保阿斗,只好投枯井而死。相比于汉室的几位后妃,她们还没有机会参与残酷的政治斗争,但她们也没能摆脱宫中女性悲惨结局的魔咒。
《三国演义》为我们展示了东汉至魏晋时期宫廷女性的独特生存状况,在她们的身上我们看到了宫廷女性脆弱的生命与悲惨的处境,处于乱世的后妃无论是恶毒的还是善良的,最终都无法逃掉惨死的结局。无论是宫中的争权夺利,还是在政治斗争中的抗争,她们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政治的牵连,一个个都成了权力斗争中的牺牲品。总之,政治斗争毒害了女人的心灵,残害了女性的生命。作者真实地揭示了宫廷女性的悲剧人生,为我们展示了乱世中女性的真实生存处境。“在中国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社会对于女性的束缚和压迫远远超于男性,男尊女卑的性别观念使得女性被局限在狭小的生存和精神空间里,她们作为‘人’的主体性在男权社会的禁锢和残害中逐渐丧失,女性因此渐渐地沦为男性的附属品,异化为沉默失语的他者。”[3]1在封建社会,女性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悲剧,宫廷中的女性更是如此,她们命运无常,随时都可能丧命于政治斗争中。作者通过对政治斗争的描写,展示了宫廷女性在斗争中的软弱,面对悲惨现实时的无能为力。作者通过展示女性在生存中所遭遇的种种困境,表现了她们面对不幸命运的不同态度,让我们看到了女性群体的孤独、无助。作者哀叹宫廷女性命运的无常,同时对她们悲惨的处境给予同情和关怀,对她们无奈之下的选择表示理解,这些正是作者女性观进步性的表现。
在《三国演义》中还有这样一类女性,她们本来与政治没有什么关系,但由于男性的种种野心,她们被当作政治斗争的筹码,因此被迫与政治有了联系。这类女性的典型代表就是貂蝉和刘备的孙夫人。
貂蝉是作者重点刻画的女性形象之一。出身卑微的貂蝉本可以过平平淡淡的生活,但因为她拥有倾国倾城之貌,美貌可以成为政治斗争的利刃,因此她被无情的卷入了政治斗争中。作者将她放在了关乎国家命运的至高无上的地位,一出场就被塑造为心系国家、知恩图报的形象。当她看到王允为家国大事担忧时便表露出自己报国的决心:“妾蒙大人恩养,训习歌舞,优礼相待,妾虽粉身碎骨,莫报万一……倘有用妾之处,万死不辞。”[2]64为了报答王允的恩情,貂蝉愿意为国家献身,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变成了政治斗争的工具。貂蝉用她的美貌和智慧巧妙地周旋于董卓和吕布之间,最终激怒吕布杀掉了董卓。正如一些学者所说,“将女人的容貌作为取悦于男人的本钱自然是为封建社会以男权为中心的性质所决定。在那样的社会里年轻女性除色相之外无自身价值可言,绝大多数女人都不过是依附于男人、供男人趋使作乐的玩物”。[4]18貂蝉甘愿牺牲自己的青春和幸福为国家除害,但在王允设计的“连环计”中貂蝉始终就是一枚棋子,可以被任意摆放。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中,作为歌女的貂蝉地位十分低下,为了生存,她必须接受男权政治的一切要求,貂蝉看似主动参与政治斗争,实际上是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洗脑,是束缚女性的表现,正如西蒙娜·德·波伏娃所说:“有时,女性世界被用来和男人的宇宙相对照,但我必须再次强调,妇女从未构成一个和外界隔绝的独立社会,她们是团体的一部分,被男性统治着,处于从属地位。”[5]78貂蝉被男性所统治,处于从属地位,沦为政治斗争的工具,她的悲剧婚姻、悲剧人生也就由此开始。
在男权社会中女性没有独立的社会地位,她们也无法挣脱男权社会的禁锢,一些女性被迫卷入了政治斗争,她们往往会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这种婚姻“是一种政治行为,是一种利用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权势的机会”[6]74。汉末至魏晋是群雄并起、诸侯争霸的时代,在各个政治集团之间都发生过政治联姻,其目的就是结成政治、军事同盟以遏制和打击对手,因此一批女性被卷入了政治生活当中,服务于男权政治的一切需要。这类女性在命运面前多表现为凄惨、无助,她们不仅失去了人身自由,也失去了婚姻自主权和话语权。刘备的孙夫人就是受“政治婚姻”之害最为严重的女性,她是在完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嫁”给刘备的。孙权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就以亲妹妹作诱饵骗刘备来到东吴。由于诸葛亮的精心谋划,孙权被迫弄假成真,让妹妹嫁给刘备,但目的仍是以妹妹为工具羁绊住刘备,谋取荆州。孙夫人对自己的婚姻完全没有发言权,她只是孙刘联盟的一个“桥梁”,在孙刘两家关系破裂时她也无能为力,最终只能投江殉夫,成了这场政治联姻的殉葬品。正如王纯菲所说:“在男权社会中女性一直处于一种‘第二性’的位置,女性社会地位的获得,是靠男性领导的社会政治制度变革后赐予的,女性多处于从属、边缘的地位。”[7]2孙权在设计这场婚事时完全没有顾及妹妹的感受,妹妹只是一个工具,任自己随意驱使,因此,在孙刘联盟中“真正输得最惨的是孙夫人,原本丰衣足食、无忧无虑的闺阁生活,被一出勾心斗角的政治婚姻替代,原本的亲情已完全被杀气所侵蚀”[8]96。
这类女性的命运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悲剧,无论是身份高贵的孙夫人还是出身卑微的貂蝉,只要有利用价值都会被卷入斗争当中。她们的婚姻都带有明确的政治目的,她们是男性的附属,被男性当作物品,从而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从她们的经历不难发现,当女性与政治发生关系之后就会失去自我,在与之有关的政治环境之中她们不再以单纯的自然人的身份出现,她们中的绝大多数因此失去了选择爱情的机会,而一旦被卷入政治斗争,其悲剧命运也就无法摆脱了。曹操为了更好的“挟天子以令诸侯”,就把自己的三个女儿嫁给汉献帝,并将其中的一个女儿曹节扶上了后位。在曹操心中,女儿不过是谋取政治利益的工具,他用亲生女儿的幸福来满足自己的政治野心,也让她们卷入了政治斗争当中。但曹节并没有屈服于父亲的安排,嫁给汉献帝之后她极力维护汉室统治,与丈夫互相扶持,当曹丕篡汉的时候,她痛斥曹丕的忤逆行为,坚定地站在丈夫一边。作者将曹节塑造为全力维护汉室政权的形象,目的就在于反衬曹丕的逆臣贼子形象,从而突出“拥刘反曹”的主题。
总之,在混乱的三国时代,无论是帝王之女还是诸侯之女,她们都会与政治发生某种关系,这造成了众多女性的悲剧。女性对于自己的婚姻没有任何发言权,只能听从父母兄长安排,在那个群雄纷争的时代,她们必定会被拿来服务于政治或军事,其作用也主要体现为工具化和物化。被卷入政治斗争中的女性在失去社会和政治的独立地位之后,充当了帮助男性实现政治理想的工具;物化则表现在她们成为被人随意嫁娶、转让和出售的物品,女性的主观意志得不到尊重。作者展示了她们的处境,肯定了她们的品德及智慧,同时对她们的不幸遭遇也表示了同情和惋惜。
《三国演义》的世界是以男性为主体的,由于作者的价值取向以及“拥刘反曹”的创作意图,作品中的女性多表现出政治化和道德化的特点。作者用大量的笔墨来突出她们某一个特性,使这些女性服务于自己的创作倾向,并成为自己思想观念的代言人,她们被作者塑造为具有忠、烈、节、义等品德的典范,显示出明显的符号化特征。
为了突出作品的主旨,作者将女性塑造为忠义思想的捍卫者,而且肯定了她们在这方面的表现。《三国演义》中塑造了许多忠义、贞烈的女性,作者将这些道德赋予女性,将其塑造为道德的典型,这些看似高尚的品行,其实是对女性的扭曲。“在中国封建思想对于女性特定的伦理道德的强制推行下,女性体现自身特征的价值规定消隐了,她们成为合乎男性政治社会伦理秩序的社会分子,她们被塑造为男权政治社会伦理道德的忠实维护者和执行者。”[7]16这些被作者贴上政治化、道德化标签的女性正是男权主宰下道德理想的维护者。
徐庶之母是贤母的典型,在作品中她完全成了“拥刘反曹”思想的传话筒。徐母当着曹操的面说道:“吾久闻玄德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阁下玄孙,屈身下士,恭己待人……真当世之英雄也。汝虽托名汉相,实为汉贼。”[2]304当徐庶被曹操骗来之后,徐母勃然大怒,责骂了儿子一通后自缢而亡。在第六十四回也出现了一位贤母,即姜叙之母,当马超杀了冀城刺史之后,姜母斥责儿子惧怕马超的行为,劝导儿子应有忠义之心,她说:“谁不有死,死于忠义,死得其所也。”[2]532作者为了情节发展的需要,突出人物的某个特性,如母亲形象的“道德作用”,她们多以教化儿子的形象出现,如徐母教导儿子应舍弃“孝”而取“忠义”,姜母也同样劝导姜叙应有忠义之心,为了守护道德她们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这类贤母均被作者政治化、道德化,她们是作者思想和情感的代言人,形象都比较单薄,缺少母亲该有的慈爱和温柔,而是以严厉与坚毅的形象出现,过于符号化,她们是为道德而活的女性,是男权社会下道德的忠实守护者。
还有一类道德化的女性,她们或忠于丈夫,或忠于国家,具有一定的反抗性。如夏侯令女,在她身上体现出了强烈的个性。在曹爽被杀之后,夏侯氏对曹家不离不弃。在父亲逼迫改嫁时她用刀割下自己的双耳;父亲再次逼迫的时候她割断了自己的鼻子。她以激烈的行为来表明自己对丈夫的忠心,被作者贴上了忠、烈的道德标签。当蜀汉亡国之时,出现了北地王刘谌这样忠于国家的忠臣烈士,其妻崔氏同样也是一位忠烈的女性,在国破家亡之时,她以自裁表明了忠于蜀汉的品质,成了殉国的典范。江油守将马邈之妻李氏也是如此,在马邈不思守城而饮酒作乐的时候,李氏劝他要以国事为重,在得知马邈准备献城投降时,李氏痛斥马邈:“汝为男子,先怀不忠不义之心,枉受国家爵禄,吾有何面目与汝相见”[2]961,最终自缢而死。她们视死如归,将道德品质看的比生命还要重要,宁愿结束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抛弃品德,对这类道德化女性作者往往持赞赏的态度。
小说中的这类烈妇大多是男性社会伦理道德的维护者。无论是贤母还是烈妇,她们的形象都太过单一,类型化、符号化倾向严重,这类形象大多经过了男权意识的重塑,成了“三纲五常”“忠义”等思想的载体,她们追求忠义道德,主动为政治服务,为了国家,为了道德,为了成全男性,甘愿损害自身利益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她们最终都献身于道德,成为了道德理想的守护者。作者在塑造这类女性形象时显示出了明显的男权意识,即“以男性中心为视角,对她们的感情、行动进行强制性叙述,不能切近女性的精神和心灵,也未能反映出女性的感情和欲望”[9],因此,这些女性缺少温情,失去了自我,更像是一种道德符号而不是活生生的人。
道德化的女性是作为男性的陪衬而出现的,她们的出现是为了衬托男性,同时也是为了满足作者的情感以及小说主题的需要,如周晓琳所说,“《三国演义》题材的特殊性使作者不可能离开中心事件的叙述去单独表现某个女性的性格和命运,所以不可能给予女性太多的笔墨,这是十分正常的。”[10]在《三国演义》中男性才是真正完整的人,而女性更像是为了点缀三国的世界,为了塑造男性而存在的,因此,作品中的女性都丧失了主体性。
《三国演义》虽然是一部以男性为主体的小说,但其中的女性形象也是不可或缺的,其中出现了一批性格鲜明的女性形象,她们虽然只是男性的陪衬,在作品中也只是某种道德观念的符号,但她们的存在使小说的内涵更加丰富。作者能比较客观的对待女性,比较真实地展示了封建时代女性的生存状况,写出了乱世中女性的痛苦与挣扎,抗争与悲剧。虽然全书在女性观方面还带有较浓的男权色彩,但作者能够比较真实地揭示女性的苦难,体现了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和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