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锦锦
郑州大学外语学院,河南郑州,450000
《亲合力》是继《少年维特的烦恼》和《威廉·迈斯特的学习时代》后歌德的第三部长篇小说佳作。该作品出版于1809年,歌德晚年的文学创作也由此开启[1]。作品一经发表便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歌德友人在描述作品发售的场景时写道:“那情形简直就跟灾荒年间的面包铺一样……”[2]。《亲合力》的情节发展是围绕主人公爱德华和夏洛特夫妇的感情生活以及他们与各自情人之间的感情故事展开的,所以大多数学者在研究此作品时都选择了从主人公感情悲剧的角度出发,却忽略了这部著作的名称本身就是一个化学术语,源于瑞典化学家拖尔伯恩·贝格曼的著作《亲合力》[3]。化学术语“亲合力”表达的是两种元素之间既相互吸引又互相排斥的辨证关系。贝格曼的理论给了歌德很大的启示,歌德认为这个化学术语同样适用于人与自然的关系。
21世纪初期,随着文学理论和方法的多样化发展,歌德的经典作品再次吸引了诸多学者的目光。有的学者从理性主义角度对歌德作品进行分析,有的学者从文学伦理学角度进行分析,但仍缺乏从生态主义角度对该作品进行解读。本文从生态主义视角出发,剖析该理论在《亲合力》中的体现,重新思考文本中体现的人与自然的关系。
歌德的思想较多受赫尔德的影响,而赫尔德的思想则受惠于卢梭[4]。面对近代大工业发展和人类的异化,“浪漫主义文学之父”卢梭提出了“回归自然”的口号。卢梭以现实对人性的异化为出发点,肯定了自然的本质和重要性。他认为“原始人的生活是安宁且自由的,相比较下近代人的生活惨不忍睹”。但卢梭的本义并不是“让人类再返回森林和熊一起生活”,而是主张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和谐发展[5]。由此看来,卢梭的“自然观”与“生态整体主义”思想高度一致。他主张人类要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在求得自身生存和发展的同时应该遵循大自然的生态规律与法则。
系统的生态整体主义理论形成于20世纪,主要代表人物是美国生态学家奥尔多·利奥波德和国际著名环境伦理学家罗尔斯顿。利奥波德认为真正的文明“是人类与其他动物、植物、土壤互为依存的合作状态”,提出了“和谐、稳定和美丽”三原则[6]。他主张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而不是把人类的利益作为最高价值。这就从根本上摧毁了傲慢的“人类中心主义”[7]。人类中心主义共有三层含义:第一,人是宇宙的中心;第二,人是一切事物的尺度;第三,要按照人类价值和经验来解释或认知世界[8]。这三层含义的共同点就是主张一切以人为核心、一切从人的利益出发。生态整体主义所主张的是人与自然和谐发展,批判人类出于自己的目的肆意掠夺、统治自然。它反对“地球上的一切——有生命的和无生命的,动物、植物和矿物——甚至就连地球本身都是专门为人类创造的”的观点[9]。
罗尔斯顿对生态整体主义进行了系统的论证,并补充了“完整”和“动态平衡”两个原则[10]。罗尔斯顿认为人与自然密不可分又相互制约。一方面,人类依赖自然。人的生存发展均依赖于自然,无法脱离自然环境产生价值。但是自然也并非为人类所创造,人类若在进化中失败,就会有更高级的物种替代人类。另一方面,人类拥有使自然趋向稳态的能力。在漫长的进化过程中,人类形成的优于自然的能力使得人类有责任去关怀其他生物[11]。生态整体主义强调人与自然稳态的和谐发展,反对人类为了自己的发展不顾生态系统的和谐安稳;主张人与自然和谐统一,反对将人与自然推入对立的境地[12]。生态整体主义倡导把人类社会对自然的改造和扰乱限制在生态系统所能承受和恢复的范围内[10]59-60。
被誉为“唯一能把全部德意志精神的特点荟聚于一身”[13]的歌德除了是人们熟知的“作家、诗人、政治家”外,更是“自然科学家、政治家、德国最伟大的作家,迄今为止最多才多艺的知识分子之一”[14]。他坚持观察和研究自然长达五十多年(1780起),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15]。
歌德在意大利之行的手记中将自己对自然风光的喜爱表现得淋漓尽致。《意大利游记》全篇贯穿着一种古典的田园牧歌气息。歌德在游记开篇便写道:“我也在阿卡迪亚!(AuchichinArkadien!)”[16]。位于希腊伯罗奔尼撒半岛(Peloponnese)中东部地区的阿卡迪亚在欧洲文化史上是一个未遭到破坏的保存完整的田园牧歌式的世外桃源的象征,表达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混为一体的朴素理想。文中随处可见歌德对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田园牧歌式生活的描写和赞美。“在河流近旁的农村,顺小溪而上,长满了密密层层的植物……墙头上的忍冬旺盛地蔓延开来,四处蔓延的常春藤……女人扎起的发辫,负重的小骡子……构成了一幅生气勃勃的卢斯的动态画面。”“顽皮的少年同飞蝗们比赛吹口哨……我找到了一种四海为家的感觉”[16]19。歌德还倾心于将建筑与植物进行类比,将哥特式建筑描写为“庄严高耸、广袤的上帝之树”“进入斯特拉斯堡教堂就犹如进入了原始森林,在一种自然的生态中感受大自然的神奇魅力”[16]36。
歌德所处时期的德意志是松散的邦联,这些小邦生存在普奥争霸的夹缝中,奉行分离主义,各自为政。政治上长期处于分裂状态的德意志无法强大,因此德意志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周边国家争霸的牺牲品。德意志人民为了争取民族和国家的统一做了很多努力,但一系列的改革和战争相继失败。直到1871年在铁血宰相俾斯麦的带领下,德意志终得统一。
歌德一生生活在战乱之中。无论是普鲁士和奥地利间皇位之争的七年战争,还是拿破仑战争,都对歌德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创伤。“歌德家也成为这世界的缩影:父亲和外祖父站在对立的立场上,亲戚们争论、吵闹,继而默不作声,中断了来往”[17]。歌德对战争给人类和自然造成的无法挽救的伤痛有切身体会。由于对国家分裂和家庭破裂的危害有着亲身感受,歌德在各方面都对整体主义有着深深的向往。
歌德的作品《亲合力》中以庄园为基垫。小说中的庄园远离城市喧嚣,坐落于大自然的深处,与茂密的森林及宜人的山谷为邻,景色犹如置于相框之中[18]。在这个庄园里的生活和谐且安稳,人与自然和谐统一、融为一体。在《亲合力》这一作品当中,庄园并非一个具体的实物,而是最初和谐统一、生活幸福的圣地伊甸园的化身,是作者所向往的人与自然和谐的象征。在这里的生活是纯洁的、幸福的,人与自然是和谐的、统一的。既没有神圣不可侵犯,也没有肆意虐杀。
14世纪到16世纪文艺复兴运动将人推上了神坛,人类从敬畏自然转变为主宰自然。“我是人,人的一切特质是无所不有。”“世界上最人类中心主义的宗教”基督教给人的影响也是深远的。“它建立了人与自然的二元对立,并坚信人类应该为自己的目的利用大自然,这是上帝的意志”[19]。在这种基督教思想传统以及新的人文思想的催化下,大自然逐渐物化,人类开始异化。人成为了地球的“统治者”,自然则成了“猎物”,成为满足人类现世生活和社会发展的物质资本。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为人类提供了控制自然和掠夺资源的资本和工具等,自然遭受到越来越多的破坏和消费。科技的滥用使得大自然进一步物化,大自然的物化则造成了人类的“迷失”和异化。
《亲合力》在为人们讲述四人情感故事的同时,也为人们谱出了一曲诗情惬意的田园之歌,绘制了一幅人类诗意栖居的生态画。这幅生态画以绿色为底色,主要元素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大自然中的“湖泊”“山峦”“树木”“田野”“花草”等。作家独到的生态思想也正是通过这些自然意象得以体现。作为“大自然的儿子”,主张亲近自然的歌德显然已经预见到工业化发展会给大自然带来的毁灭性破坏。在大自然这个生物共同体中,每一个存在物都有自己的生命价值和内在的目的性,因此它们都应当成为人类道德关怀的对象。大自然是人类生命的根基,也是情感的依附和心灵的栖息地,因此,人类作为生物共同体的成员,应该与自然和谐共存。
“回归自然”当之无愧是浪漫主义时期提得很响的口号,而提出这个口号的第一人正是卢梭。这位“绿色思想家”呼吁人们“带着滋味无穷的迷醉消融在他自觉与之浑然一体的这个广袤而美丽的大自然中”[20]。《亲合力》首先为人们呈现了一个如诗如画的庄园。在这里有“精致的崖舍、波澜不惊的湖水、五彩斑斓植物的花园、奇形怪状的崖石、茂密悠久的树林等”[18]19-21。这些构成了庄园里绚丽的自然景色,同时也是庄园惬意生活的基石。因为回归大自然与回归人的自然天性,是人类健康生存的必须。歌德所构建的这样一个趋于真实的梦幻情景,与观众所熟悉的自然景观、生活环境既相同又不同。通过这一虚拟而又真实的自然景观使得读者脑海中出现相似的画面,而后自然而然与现实生活中的自然景观、生活环境进行对比,从而感受到作者所想表达的回归大自然的生态思想。
歌德向往自然生活,《亲合力》中对自然风光的描写与赞美是不遗余力的:“放眼望去,湖泊、山峦、峡谷、丘陵、池塘、田野,一切都漂亮极了;真是美得不能再美……”“周围的环境成了一处令人惬意的休息场所。”[18]55这个庄园无疑是美轮美奂的,而不断地完善庄园在很大程度上是《亲合力》的叙事基石。爱德华正是借管理庄园但苦于人手不够的契机向夏绿蒂一再请求,让好友奥托上尉到庄园帮忙并暂住一段时间[18]5-6。于是才为后面接回奥蒂莉的情节制造了可能,使得四人在一座大庄园里一同生活的场景最终得以实现。
共同生活在这一与大自然为邻的庄园里的四人在精神思想方面与卢梭所提倡的“回归自然”思想达到了高度一致,他们主张逃离喧嚣纷扰、机器轰鸣、利益至上的城市生活,向往在惬意宜人的自然风光中自由徜徉。“后来,无论在巴黎,在伦敦,或是在别的都市,几次短暂的逗留,总是路过,或者不得已在城里,我都把它算作居住。”[21]80卢梭在其作品中曾多次表达出自己对金钱以及城市生活的厌恶。关于金钱他这样说道:“金钱这个魔鬼,摸着什么东西就败坏什么东西。”[21]524
大自然在许多经典文学作品中都是缺席的。即使不缺席,也往往是为人物形象做铺垫的背景、人物英雄气概的衬托以及任人类宰割的对象,处于被动且失语的哑巴状态。生态主义批评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要批判和改正这种现象。《亲合力》中的大自然不仅灵动、生机勃勃,而且是人们的精神家园和心灵栖息地,充满希望。相较于大部分作家描述的静态大自然,歌德笔下的大自然是有生命的,是灵动的、鲜活的。那为了表达救命之恩拼命生长的树、汇聚成河流的雨水、吹拂水面的阵阵微风、瑟瑟作响的芦苇[18]20-31,85,使读者身临其境,感受到清新的自然,呼唤出大家内心深处对自然的情感。
著名生态学家雷切尔·卡森说过:“人类将自己视为地球上所有物质的主宰,认为地球上的一切……都是专门为人类创造的。”[9]48这种观念使人类产生一种强烈的优越感,认为自己是整个世界的主导者,人类对大自然的利用越来越毫无节制,随着现代科技水平的不断发展创新,现代文明造就了人类富裕的物质生活,但是人类对自然的开采和利用也越加疯狂,越来越随心所欲。于是习以为常的人类就把自己放在了征服自然、统治自然的主导者地位。当人们心中只有利润和金钱时,他们原本善良美好的天性就被野蛮、残忍和血腥取而代之。古树在伐木工眼里不再是漫长历史的目睹者,而是可以换取财富的珍贵木材;动物在捕猎人眼里不再是人类的好友,而是可以换得财富的稀有物品,以自我为中心的意识的膨胀使人迷失了方向。人类对自然的适度利用是正当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人类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并不是地球唯一的主人,也不是自然的主宰者,人们必须得与自然、生物圈和睦相处。
当奥托上尉要改造湖泊时,爱德华所做的第一反应是提醒他在改造时要保护湖边的梧桐和白杨,不要使他们遭到破坏。“一片正值生长期的梧桐和白杨得天独厚地长在池塘中部地岸边”[18]20。园中4个人对自然的态度是一种珍爱与保护,对庄园的修造与对自然的改善全都是为了能够与自然更为和谐地相处。从生态主义角度来看,这些加之于自然的行为活动完全符合生态发展的“整体主义原则”[9]41。歌德对自然是尊重的,对破坏自然的工业文明和违背自然规律的科学技术持批评态度。爱德华在夫人以节省开支为由的反对下仍然决定花费一大笔钱用来维护庄园里的池塘,因为他深深地坚信这样可以在每次美好的散步之中得到愉快的享受[18]55。园里的风光虽不是完美的,但爱德华并不主张对庄园进行大肆修改,主张顺应庄园本来的样貌,在基础上仅仅进行一定的修缮,使得整个风光呈现出一片和平景象,非常适于人类居住生活[18]113。
随着“上帝已死”口号而诞生的除了非理性还有主张以人类为中心的人类中心主义理论。人类中心主义将人从神的桎梏中解放出来,还原了人类本来的尊严。除此之外,它还刺激了人类控制欲的急剧膨胀。《亲合力》中,爱德华的父亲为了改建地基,将一片正值生长期的小树在盛夏季节拔出。爱德华于心不忍,移栽到自己的花园中。“我救了它们,移栽到这里,他们今年也新枝竞发再度表示它们地感激哩。”[18]20工业大肆发展、森林湖泊的消失、填海造陆等一系列人类为了所谓的经济发展对自然做出的改造,最终都将会被自然加以报复。歌德所处的时代虽从未经历到被人类肆意改造后的自然的任意报复,但他却高瞻远瞩地望见了生态破坏的未来,通过作品呼吁大家摒弃人类中心主义,尊重自然、敬畏自然,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
《亲合力》是一部意蕴丰富的小说,除人类情感外,歌德在《亲合力》中也对人与自然的关系问题进行了深刻的反思。歌德选择这个化学术语命名自己作品的原因,就是他坚信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就如同两个化学元素,遵循既对立又统一的辩证关系。他反对片面地以人类为主宰的人类中心主义,主张以辩证的关系来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他认为人既依赖于自然,又受自然的制约。
拒绝人类中心主义并不是简单地提倡人类回到“四脚走路的原始生活”[22],而是强调人类不能仅仅为自己的需要和利益便置自然于不顾。歌德通过《亲合力》告诉人们,毁灭自然终将毁灭人类自己。歌德对人类在发展过程中的迷失行为进行了警告:人类要摒弃人类中心主义思想,关怀自然就是关怀人类自己。我们要把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作为最高价值,不再只将人类的利益看作社会进步发展的唯一尺度。这对人们实现人类社会与自然环境的和谐发展、追求自然和社会生态平衡的美好“绿色社会”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