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女作家的女性成长叙事

2019-02-22 05:45侯桂新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女作家知青小说

侯桂新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现代意义上的中国女性文学诞生于五四时期,至今已走过百年历程。但作为女性文学重点表现领域之一的女性成长叙事,在现代女作家笔下可谓寥若晨星。现代女作家出于启蒙等目的,她们对女性的描写往往着眼于某种情境或状态,重点表达社会文化对于女性的禁锢和规限,因而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往往并不处于成长状态。虽然有学者认为张爱玲小说中存在女性成长主题,[1]但这确实是不可多得的个案。女性成长小说的大规模涌现始于20世纪80年代,“真正意义上的女性成长小说在这一时期开始陆续出现并渐成气候”[2],对此作出重要贡献的一个群体就是知青女作家。本文论述了知青女作家如何书写女知青的成长,在必要的时候和知青男作家的写作进行了一些简明的比较。

20世纪80年代的主流知青小说,在进行成长叙事时,内容和风格方面大多有着鲜明的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特色。然而有趣的是,有此特色的竟然几乎全部是男性知青作家。在一般人的感觉中,女性比男性应当更理想化,然而在知青小说的创作中并非如此。这也许是因为男人拥有的多是理想,而女人拥有的多是幻想。理想是一个宏大的命题,经得起刻意审视和大书特书,理想和现实的关系永远是年轻人必须面对的关键问题。对理想的书写通常需要比较遒劲的男性笔墨。而幻想由于它的不切实际,一直缺少表达的空间。它通常被当成梦和呓语被人珍藏,而很少有人行诸笔墨。幻想永远无法成为一个时代的“主旋律”。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文学史上少有的几个女作家同时涌现的时代之一,这其中,知青女作家占据了很大比例。竹林、王安忆、张蔓菱、陆星儿、乔雪竹、铁凝、张抗抗、张辛欣、王小鹰……有的开一时风气之先,有的写出了知青文学某一时段的重要作品,还有的一直处于文坛前沿,至今仍不知疲倦地耕耘着。她们作品的价值不在于书写理想主义,而在于从女性独特的眼光和角度去描写女性自身的成长历程。成长,是她们作品表述的重心。

相比于男性,女性的成长有其特殊内容:它不仅包含像男性一样的“社会性成长”,还包括个人基于“性别意识”而来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和发展,后者更具决定性。两方面综合,才是女性成长的完整内容。由于文化的积淀,在一个男权社会,男性的性别身份往往具有不证自明的意味,“我是一个男人”,他们早就认定这一点,因而不必刻意强调就可以很好地融入社会。因此,那些描写男孩成长为男人的作品,大都从人与社会的关系着眼,很少从性别角度出发,即使有,两性的关系也往往是作为社会关系的一部分进行描写,本身缺少决定性的价值。而女性则必须通过一个性别身份的确认过程,在明白“我是一个女人”的特殊内涵之后,才能找到和这个社会相处的恰当方式。对这一过程的细致描写,便成为女作家写作独特价值的一部分。当然,有的作家并不停留于此,而是在性别意识的基础上,进而探讨人生的存在。从始于性别到超越性别,是很多成熟女作家必然要走的道路。

初期(1970年代中后期)的知青小说,女作家和男作家的创作就构思立意和审美特征而言,并无本质差别。这一阶段,知青女作家的创作着眼的是人和社会的关系,通过描写畸形社会给个体造成的深重心理伤害,痛斥那个动乱的非理性年代,表达个体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悲哀。竹林的《生活的路》是知青小说中最早的长篇之一,虽然艺术上没有达到很高水平,然而作品中清新含蓄的乡土风俗画与人物的不幸遭遇相交织,能够产生一定的感染力。张抗抗的《爱的权利》则描写上一代人在乱世中留给下一代的遗言,尽管这份遗言在时过境迁后已经因和现实错位而变得多余,但依然对心灵深受伤害的少女具有先验般的约束力。最后,在弟弟舒莫和恋人李欣的帮助下,舒贝才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并意识到自己重新拥有了“爱的权利”。小说想表明的是,尽管一个混乱的时代过去了,但时代留在人心上的阴影不会自动地立即消散。舒莫和舒贝这两个人物形象在当时具有一定的典型意义。

到了知青文学的反思阶段(1980年代前中期),女作家的创作更为活跃,笔力也有较大提高。乔雪竹的《赫依拉宝格达山的传说》也写了一个因为爱的禁锢造成的悲剧,但和《爱的权利》的风格大为不同。小说通过戏剧化的情节,写了一个在无爱时代、一个兵团中发生的畸形爱情以及人物为此付出死亡代价的故事。小说在对爱的描写中似乎有意加进了“审丑”意识,于叙述的平淡中逐渐见出格调的悲壮。叙述者并不对笔下的人物多加评判,而是将价值判断寓于具体的描写中,显示出笔力的成熟。

出身于北大荒的陆星儿对往昔生活的这块土地始终恋恋不舍,一再回过头来深深地凝视。她的作品常常是透过一双回城女知青的目光,去重新审视过往的生活,为它插上一块“遗留在荒原的碑”——这也是她的一个描写知青生活的中篇小说集的书名。人物的思绪在城市与乡村之间不断地扯动,在历史与现实的比对中试图确定自己的位置和选择的正确性。然而在这正确性的背后,隐含着主人公的辛酸和对故人的愧疚。无论是《冬天的道路》还是《林中的野刺莓》,所表达的都是这样的主题:女主人公选择回城不是错误,而男主人公留在故土也能充分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他们各自选择了适合自己的人生“道路”,因此,他们的离异也是可以理解、可以原谅的。陆星儿也写人物面对去留问题时的艰难抉择,但与梁晓声①梁晓声相继创作了北大荒知青题材的系列小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今夜有暴风雪》《雪城》《师恩难忘》《年轮》等。不同的是,她有更大的灵活性,力图深入地理解人物,因而作品中这方面的道德意味不是太重。她不想对人物的选择作出明确的是非判断,而只是深深地眷恋着这片土地和往日的生活。

对于人与社会关系的描写,知青女作家和男作家相比,并无自己鲜明的特色,也没有给文坛带来多少新鲜的东西。她们和男作家一样,执笔时依据的是时代赋予的“社会理性”,通过作品使自己成为时代的传声筒和代言人。她们对作品的主题缺乏独特观照,在行文中不仅没有迥异于男性作家的鲜明风格,反而有着不少男作家风格的影子。如果我们只看上述作品本身,很难确定它们出自哪一性别的作家之手。也许唯一有点例外的是张蔓菱和王安忆。

张蔓菱的《有一个美丽的地方》虽然风格有些文弱,但它的清新、明朗、纤巧、纯真却很引人入胜,让人在作品的背后想像到一个宁静、纯朴而温柔的叙述者形象。和史铁生以描写“我”和一个老汉“忘年交”的情谊为重点不同,作品写得最多的是“我”身处一群傣族姑娘(“普少”)中间所体会到的真挚友情,年轻人的生机让人倍感亲切。奇妙的异地风情使人心灵静谧,对少女细微心理的刻画明显透露出一种女性独有的熨帖。

王安忆的《广阔天地的一角》则展示出一个初涉人世的少女如何第一次在广阔的世界面前睁大眼睛,看见了成人社会虚伪、庸俗的一幕。小说中的雯雯不谙世事,在乡下,她只有在生活中学会怎样生活。男主人公荆国庆通过雯雯反观自我,内心震动,由世俗重新变得高尚。这一构思,表达出作者对人在成长中不要失掉天真无邪的美好渴望,虽然这种渴望未免过于理想化。小说的题记是“天地,如此广阔。有时候,两颗应该相通的心,却永远不能够照面”,在小说的结尾,荆国庆因为自己曾经的世俗,把雯雯视为“神圣不可侵犯”,因而有意和她在车站错过,走向各自的人生路途。这一处理,深具“唯美”特征,同样表现了作者这个时期思想的单纯。她的另一篇《绕公社一周》表达的是相似的主题。随着地点的变换,一幅幅有着知青参与的社会丑相图不断展露在人眼前。这两篇小说的构思与同期作品相比有着独到之处,但更重要的则是作者那种从内心感受出发对生活作出整体把握的审美方式。这是王安忆区别于众多男女作家的特殊点。她的小说不以对社会生活全方位的把握见长,而常常只是选取生活的某一个“角落”,将人物安置其中,让她们细细体味自己的心灵,更多的时候是通过旁观他人的生活,从中得到启发,并逐步在这种启发中成长起来。所以,她的作品描述的重心往往不在主人公身上,而是透过她的眼睛去观察外部世界和人生。

综观知青女作家对女知青社会性成长的表述,她们并未在这方面显示出强烈的女性气质,多数时候,她们只是把男作家开辟的主题用近似的笔墨重新表达一番。然而她们又没有太强的群体意识,笔墨是零散的。在知青文学这一“广阔天地”里,知青女作家尽管为数不少,但其作品无论从艺术成就还是社会影响上看都远不如男作家,可以说,只占据了这片文学天地不大的“一角”。

真正为知青女作家带来佳誉、奠定其文坛地位的是她们对女性自我意识的强烈表达。这种表达主要体现于两个层面:女性主体的层面和女性存在的层面。对这两个层面的体悟,都基于一种明确的性别意识。

对第一个层面的书写,张辛欣和张抗抗表现得最为杰出。

张辛欣在女作家当中是一个大胆的“现实主义者”。她富于胆识,不落俗套,连续写作了《我在哪里错过了你》《在同一地平线上》《我们这个年纪的梦》和《最后的停泊地》一系列小说,以新的眼光、集中笔墨对男女两性在当代社会的关系和位置进行审视和剖析。这在当代文学史上应当说具有某种开创性。①20世纪以来,尤其是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中国女性得到大解放,地位有很大提高,然而这种解放在很大程度上是由男人“赐予”的,由一个政权作为保障。“革命”的彻底性固然让女性受益匪浅,却也限制了女性思考的空间。当女性解放作为一项政策抛出,具有了某种程度的不证自明性,对其内涵必要的思考和质疑便显得有些多余,同时也就孕育了女性自由得而复失的内在危险。在文学上,除了“五四”一代女作家群体对女性解放的问题作过一段或软弱或决绝的表达外,几十年间很少出现这方面响亮的声音。到了1980年代,中国的“女性文学”才第一次大规模蓬勃发展,这其中知青女作家有很大的贡献。在某种意义上,这可以看作一次“理论后于政策”的补课,不过这种迟到的思考是必要的。

《我在哪里错过了你》立意本来简单,但有可能被误读。作品表达的是对女性因“雄化”而变得“不可爱”的警醒,希望女性保持自身的特点,而不是要女性一个个变得小鸟依人,重新回到男性的身边,从男性那里得到庇护。题目是一个问句,意在引人思索。《在同一地平线上》则鲜明地表达出作者对男女关系谁占主导的看法:女人应当和男人处于平等地位,立于“同一地平线上”,无论是在爱情上还是事业上,无论是在家庭中还是社会上。为了保证这种平等,一个女人必须要有自己的事业和追求,丈夫的事业并不能代表自己的价值,妻子不能为了家庭牺牲掉自我。对女人来说,爱情固然重要,但事业和自我更为关键,自立和自强是女人立足社会之本。在社会舞台上,男人可以成为女人的帮手,但一定要看到双方成为竞争对手的可能性更大。作品的思想具有鲜明的现代色彩,是一个现代职业女性的“必备意识”,显示了作者逼视现实生活所作的努力。快速的行文节奏和生活的快节奏相对应,使作品具有浓郁的城市生活气息。与此相辅相成,张辛欣又在《我们这个年纪的梦》中对曾经的梦想作了一番审视,回忆中美好的梦想与现实中庸常的人生形成强烈反差,而参与的人却没有改变。还是原来那个人,然而经历了成长,附着于昔日孩子身上梦一般的幻影已经不见了。往日的梦只能存在于记忆之中,如果刻意地迫近寻求,只能看见梦的破灭,到头来人所面对的,终将还是身边的庸常现实。小说在思想上,达到了和张承志《绿夜》相近的高度。

与张辛欣相比,张抗抗的作品多了几分明快的理想色彩,不过她也有务实的一面。张辛欣已经明确地宣示——往日的理想到现在已成梦幻,而张抗抗对这种理想还有几分最后的执著。《北极光》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是知青女作家“理想主义”色彩最浓的作品。②和梁晓声等男性作家不同,她的“理想主义”表现为女性如何在现实中选择自己的人生目标和道路,这种人生价值的确定通过对男人的选择来预示。在这一点上,《北极光》和《青春之歌》有亲缘关系,不过陆岑岑比林道静更有主动性。小说着重描写了主人公陆岑岑对爱情的选择,因而初期被许多评论者视为一部爱情小说,并因其“不健康”的思想取向受到众多批评。人们不能忍受陆岑岑似乎天然具有选择的主动性,可以置外部世界于不顾,只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并把她对爱情的态度视为“不道德”,在论证中大量引用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有关经典论述,意在说明陆岑岑的爱情观在现阶段是不可行的。这些评论的背后,可以见出男性评论者面对陆岑岑这样自主的女性在心理上油然而生的恐慌,也从反面证明了张抗抗创作中女性意识的觉醒。在今天看来,陆岑岑一直处于对自我的寻找和认识中,她的行为虽然触犯了世俗社会的尊严,却没有任何“不道德”的地方。事实上,小说真正的主题不是爱情,而是女性对人生理想与人生价值的追寻,爱情不过是这种追寻过程中的承载物而已。神秘、美丽、倏忽即逝的“北极光”成为陆岑岑人生理想的象征,她以此为参照,去鉴别身边出现的几个不同类型的男人,在他们身上对自我理想进行发掘和确认。因而,她的理想并非像一些评论所说的那样“虚无缥缈”。最终,她选择了其貌不扬的曾储,同时对自己的理想作了一定程度的校正,增加了“脚踏实地”的内容。这样,她未来的人生之路应该可以走得很坚实。陆岑岑这个形象的可贵之处在于她有勇气冲破世俗的偏见,不是遵循男人的眼光看待人生,而是忠于自己的内心感受和理想,自己选择人生道路。对她来说,情感需要必须服从于人生价值的选择,这样女人才不会在男性世界中迷失自我。

张辛欣和张抗抗的作品以理性见长,不过这种理性已经偏离了举世公认的社会理性(很大程度上属于男性创造),具有了鲜明的女性意识。对理性的强调使她们的作品不免产生一丝概念化的痕迹,人物大多可归于某一“类型”。不过,也正是这种强调与执著,使她们从男性作家的话语规范中挣脱出来,为“女性文学”的天空撑起了醒目的一角。

张辛欣和张抗抗以理性确立了女性的主体意识,可以视作她们的继续,王安忆和铁凝则以她们内在优美的感性对女性的存在意识多有发掘。她们通过在作品中设置一个较长时段,专注于人物的精神状态,近距离地观察女性的成长。

铁凝的知青小说不多,但她的那篇《村路带我回家》却不可忽略。此作在某种程度上有消解知青理想主义的意图。在别的作品中,人物面对去留或“扎根”问题时常常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权衡各方面的因素,才能作出最后的选择。男知青或女知青为了回城而舍弃在农村临时建立的家庭,这样的情节在知青小说中屡见不鲜。然而到了铁凝笔下,生活有其自身的法则,一切似乎在冥冥中注定:不是人选择了生活,而是生活选择了人。女主人公乔叶叶这一形象也很特别,她表面上很懒散,混混沌沌,仿佛处于熟睡中不愿睁开自己的双眼,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要过一种怎样的生活。初到农村,她显得非常无能;政策松动,可以回城了,她却又发觉城市已不适合自己。她和盼雨的结合有些稀里糊涂,仿佛出自公众的意志;等到盼雨死了,她就等着回城的宋侃读完大学后回来娶自己,可事实上她并不怎么理解宋侃,也不清楚这种等待究竟有何结果。在生活的自然流逝中,最终她离开了以承诺为负担的宋侃(作品借此否定了宋侃当年的理想),留在了乡下那片土地上,接受了来自金召那更为切实的爱情。小说表现了一种面对生活的平实态度,面对生活的变动不居,人物没有大喜大悲,很少瞻前顾后,而只是在平静中经受锻炼,学会适应和接受。乔叶叶虽然对别人看重的政治表现、人生前途等十分淡漠,但对自己的存在却有着清晰的感受。她在生活的激流里毫不张扬,因此也就不会失却自我,随着人生的进程,她对自我的存在终于有了准确的定位。有论者认为,铁凝从创作《哦,香雪》开始“就执着于对‘自我价值’的发掘和对道德解体的深刻思考了”[3],这一看法是符合实际的。小说的叙述平缓而沉着,虽然极少描写人物的心理,却不减其真实性。

王安忆的第一个长篇《69届初中生》的关注焦点始终是主人公雯雯的精神状态。作品一个主题是写了雯雯从出生到初为人母总共30年的生命历程,对知青生活的描写是其重点之一;另一个主题是描写“女人和城市”的关系。雯雯和乔叶叶在气质上有相似的地方。相对外界而言,她显得懒散、混沌、麻木和无能,而她比乔叶叶更多了一份百无聊赖、一份成长的“烦恼”——这显然是由于她对自身异常敏感。小说不厌其烦地描写雯雯的烦恼,不是为了表现人物在精神上真的很无聊,而是因为烦恼是一个人成长过程中必然伴随的一种情境,由于雯雯对它的敏感与执守,它已转化为她自身的性格基因。[4]雯雯对自己的生活充满困惑,太多的“为什么”让她无法解答,而她偏偏要坚持对这种没有答案的问题进行追问,使得她和周围的环境与人群格格不入。她不知道自己生命过程中为什么会发生一些事,事情发生后又意味着什么,当她还在回首凝眸之际,新的事情又发生了。因此,她积攒了太多的疑问。由于不知道为什么,她也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她对未来有着很模糊的憧憬,却无法在生活中具体指认。下乡后,公社主任的女儿绍华劝她好好表现,争取上大学,她却对这令很多知青羡慕的归宿并不怎么动心。

她究竟向往什么?她也不知道,她向往的总是那看不着也摸不着的东西。反正,她觉得离家这么远,来到这异乡,吃了偌多的苦,决不仅仅只为了上个大学。[5]

她老想看清事情背后的意义,而在很大程度上忽略了事情本身,她似乎想要寻找事物的终极价值。因此,她的烦恼可谓是一种存在于价值论上的烦恼。这种烦恼,是每一个人在青春期都必然遇到且多少受过折磨的。在度过青春期后,雯雯变得“庸俗”起来,回城后只做她认为“有用”的事。

由于不了解生活的本质,雯雯对自身的存在也有了某种疑惑和担忧。她对自己同样理解不多,不知道现在的自己是怎么一步一步改变的,因此,常常需要通过回溯以往的生活来寻找成长的线索。她太关注自我,以致身处人群中时会陷入自我迷失的危险之中。在乡下,她不能忍受“每时每刻都和贫下中农相结合”,老想有一间自己的房子,有一个自己的小小世界,“为自己留下一点生活”,“她觉得一个人,是很幸福的”。[5]后来她果然可以自己一个人住一间房子了——

在这里,她毕竟是一个人了,她可以做一点自己个人的事情,自己单独地想着点什么,自己单独地流几滴眼泪,甚至是自己单独地怕着点什么。她原先以为自己是怕孤独的,而如今发现,自己喜欢孤独。孤独很可怕,可是在这熙熙攘攘的世界里,孤独也很可贵。[5]

雯雯对个人空间的向往和成人需要有自己的隐私不同。处于成长过程中的雯雯,虽然在一天天长大,却一直不能够深刻地理解生活。她对生活有一种无力把握的感觉,尤其是在人群中注意力被分散的时候;只有在独处时,她才能一心一意地感觉着自己的感觉,在个人体验中认识生活的底色。哪怕当时她并不能咀嚼出什么,但这种独处体验可以从此长留于其记忆之中,供日后回味,让她在回味中进一步认识生活。

日子如流水般逝去,雯雯回城了,长大了,然而她仍然没有寻找到自我,仍然处在这种成长的烦恼中。人如何在岁月的流逝中保持一个统一的自我,不改自我的本质?随着作者从容不迫的叙述,读者也渐渐产生了一种雯雯般的惶惑和恐惧。小说如果要再这么写下去,将会很难结尾;如果戛然而止,这种惶惑和恐惧将深刻地留在读者心中。作者最终还是给雯雯安排了一个庸常的结局:她在几番反复后嫁给了始终痴心不改的任一,从此为人妻,为人母,让自己的生活有了一个小结。这一结果当然不是雯雯少女时代所想像的,这样的处理也难称精彩,不过倒也符合现实生活的法则:昔日朦胧的理想在成人后几乎都要变成永远无法实现的梦幻。

少女雯雯真诚地守护着自己的烦恼,因为她不知道生活的意义,于是把这种抽象的真诚当成了一种生命的价值。这正是“青春”所具有的一个重要特征:由于想像中的很多东西不切实际,理想在现实中找不到它的对应物,人便很容易转而珍视某种抽象的概念,甚至一个词语。“真诚”便是常被选择的词语之一。

王安忆通过对雯雯这一独特形象的刻画,表达了一个少女对存在的感知。小说的主旨与众不同,对整个知青文学的青春叙事来说,王安忆提供了一个独特的方向。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1980年代中期以前的知青小说从来没有把人的生理成长作为主题。与后来盛行的“身体”写作恰成对照,知青小说里的“身体”是缺席的。对知青女作家来说,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女性的生理变化往往是其自我意识发展的重要契机和环节。在笔者的阅读中,竟然没有发现一篇知名知青小说写过少女隐秘的生理体验。这可能是因为这一代作家社会意识比较强烈,相对忽略了一些十分人性的体验。简单而言,是时代造成了这种现象,规定了作家的表达范围,但背后的具体原因是非常复杂的。后来,有一些作者,比如王安忆,开始在文学中触及“性”,她的《岗上的世纪》写一个女知青为了回城而向村干部献身,事后这一目的并未达到,这时她却忘了目的本身,转而对性发生了浓烈兴趣。小说意在写出单纯的性所具有的巨大力量,但过于单一的主题和同样过于单一的描写,使小说的价值打了折扣。

凭借知青女作家群体的共同书写,中国当代的“女性文学”日益壮大。和她们的前辈如张洁、谌容、宗璞一代及下一代如刘索拉、残雪等女作家相比,从创作主体的觉醒程度看,知青一代女作家的性别意识是最为强烈而鲜明的,她们“赋予了‘女性意识’以鲜明的时代特征”[5]。她们对女知青成长过程中自我意识发展的探索,同时也构成了“女性文学”某一特定发展阶段的核心内容。到了1990年代以后,中国女性的地位开始呈下降趋势,曾经获得的一些自由和权利又被男性社会收回,在这种背景下看王安忆们在小说写作中付出的努力,就显得尤其可贵,并且能给后来者深长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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