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九洲
(青岛大学 历史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在秦汉文化发展的基础上,魏晋北朝隋唐五代时期石家庄地区的文化异常繁荣,虽迭经战乱而盛况不减。举凡文学、经学、史学、哲学、地理、数学、音乐、建筑等领域人才辈出,取得了突出的成就。这一时期还是石家庄地区宗教文化发展的关键时期,佛教、道教都广泛传播,产生了深远的社会影响。此外,物质生产文化、物质生活文化等也都发展到了相当高的程度。
目前尚无专书研究中古时期石家庄文化,有较多章节涉及到的石家庄历史方面的专书若干。梁勇主编的《石家庄通史·古代卷》有两章分别介绍了魏晋北朝与隋唐五代两个时段的地方历史,文化部分所占比重颇高;①参见梁勇主编《石家庄通史·古代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赵明信著《历史上的石家庄》的《东汉至三国时期的石家庄》《魏晋北朝时期的石家庄》《隋唐时期的石家庄》《五代北宋时期的石家庄》等四个章节中也对中古时期的石家庄历史文化给予了较多关照。②参见赵明信《历史上的石家庄》,方志出版社2004年版。关于河北历史的专著方面,较典型的有牛润珍著《河北通史·魏晋北朝卷》和杜荣泉著《河北通史隋唐五代卷》则对中古时期河北的政治、经济、文化有全面的介绍,其中也有较多部分涉及到石家庄地区;③参见牛润珍《河北通史》第3卷《魏晋北朝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杜荣泉《河北通史》第4卷《隋唐五代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陈瑞青著《燕赵文化史稿·魏晋北朝卷》与《燕赵文化史稿·隋唐五代卷》则是研究中古时期河北文化史的力作,亦包括了较多石家庄文化史的内容;④参见陈瑞青《燕赵文化丛书·魏晋北朝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杜荣泉、冯金忠《燕赵文化丛书·隋唐五代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王长华主编《河北文学通史》第1卷中涉及到了魏晋北朝隋唐五代河北文学史的内容,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研究这一时期石家庄文学历史。⑤参见王长华主编《河北文学通史》第1卷,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该卷第三编为魏晋河北文学,第四编为北朝河北文学,第五编为唐代河北文学。其余论著间或涉及石家庄者亦有之,不再一一赘述。
中古石家庄区域文化史的研究内容起自曹魏建立(220年),下至后周显德六年(959年),共计739年。但为了更清晰地展现相关史实的来龙去脉,我们并不完全拘泥于这一界定,部分论述会跃出这一范围,向上追溯到东汉晚期甚至西汉时期,向下延伸到北宋初期。学界编纂通史时,一般都按照常见的历史分期方法来分卷。所以中古石家庄区域文化史研究所涉及的内容,在一般的通史中都分为魏晋(南)北朝和隋唐五代两卷,也有将五代与宋代合并者,全国性通史如此,而地方性通史亦如此。⑥国内出版的全国性通史比如白寿彝主编的《中国通史》(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中三国两晋南北朝与隋唐即分属第六卷、第七卷。国外出版的全国性通史如《剑桥中国史》系列的整体架构是《剑桥中国魏晋南北朝史》为第2卷(英文版尚未出版),《剑桥中国隋唐史》为第3卷(分上、下册,下册英文版尚未出版);又如《哈佛中国史》系列《南北朝》为第2卷,而《唐朝》为第3卷。地方性通史如《河北通史》(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卷为《魏晋北朝卷》,第4卷为《隋唐五代卷》;又如《齐鲁文化通史》(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4卷为《魏晋南北朝卷》,第5卷为《隋唐五代卷》。我们的研究将两个时代合并,未按通行做法进行拆分,主要出于以下两点考虑:其一,相关研究主要关照的区域相对较小,局限于现在石家庄市辖区范围之内,时间又较早,可以利用的史料并不十分充裕。不少学者认为,研究唐以前的历史多用演绎法,研究宋以后的历史多用归纳法。演绎法最大的特点,便是以有限的条件,推知结论。唐以前用演绎法,原因便在于史料的匮乏。在整体史料就不足的情况下,与石家庄地区有关联的史料更为稀少。倘若拆分为两卷,最终书稿可能会比较单薄。正如彭刚在介绍后现代史学时指出的那样,“‘文本性’就成了历史学家全部工作所无法逾越的藩篱。就像人永远无法走出自己的皮肤,历史学家的工作永远无法超出文本的限囿”[1]2,历史学者始终无法摆脱史料的拘束。为了扩大史料来源,我们认为小区域但适当拉长时段将是区域历史的重要研究理念。但是,纵然合并研究,史料仍常有捉禁见肘之感。其二,魏晋北朝与隋唐两大时段固然有较多的差异,却也有大量的文化现象一脉相承,将其合并予以探究,能够更好地梳理出文化演变的来龙去脉。而且这一时期的社会架构并未发生质的变化,置于同一卷中予以考察有着内在的逻辑合理性,毛汉光在研究中古社会史时即指出,以汉末至唐末7个世纪的历史为主要研究对象是因为“这七个世纪属于同一个社会架构,朝代之更替似乎是换汤而不换药,因此社会史的分期并不等于朝代之更替,以同一个社会架构作为研究社会史的大段落,则有其共同性”[2]序。全国如此,石家庄地区亦如此。
从地域层面来看,这将是一项微观研究。20世纪90年代以后,微观研究逐渐引起了学界的重视,如郭小凌即指出,“对历史的研究也应是宏观和微观方法的统一,不能厚此薄彼”,“微观研究恰恰是实现史学真实追求的不可缺少的第一步”,“即使是专门的宏观研究者,绝不可能脱离微观研究”[3]97。陈启能也指出,微观史学主要的研究特点是指出“不把注意力集中在涵盖辽阔地域、长时段和大量民众的宏观过程,而是注意个别的、具体的事实,一个或几个事实,或地方性事件”[4]22。笔者近年来一直在自己所主攻的环境史领域提倡微观研究,认为这样的研究可以查漏补缺,可以增加历史研究的“分辨率”,书写有血有肉的历史。①参见赵九洲《环境史研究的微观转向——评〈人竹共生的环境与文明〉》,载《中国农史》2015年第6期;赵九洲、马斗成《深入细部:中国微观环境史论纲》,载《史林》2017年第4期。微观史学不是为了微观而微观,其追求的理想境界是小处入手,大处着眼,以小见大,见微知著。我们在探究中古时期石家庄地区的文化演进历史时,也不仅仅满足于就石家庄论石家庄,而是希望通过石家庄地区的历史来管窥该时段内黄河以北地区乃至全国的历史。倘能实现这一目标,则相关研究的学术价值将会进一步提升。
但涉及到研究范围的界定问题时,我们发现,石家庄区域文化史涉及到的问题非常庞杂,又是相当宏观的研究。文化是一个非常宽泛的概念,辞书中给出的定义是:“人类在社会历史发展过程中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总和,特指精神财富,如文学、艺术、教育、科学等。”[5]1363我们的关照对象并不局限在精神方面,故而采取广义的文化概念,这就包括了林林总总的各种事项,千头万绪,需要具备多方面的知识储备,还要具有复杂的头脑,这样才能将各种事项整合起来成为一体,写作难度不可谓不大。我们虽然已经作了较多努力,但相关成果显然仍有较多瑕疵,将来进一步研究的提升空间依旧非常大。
中古石家庄文化史研究不可能全方位呈现中古时期石家庄文化的风貌,在关照该时期石家庄文化与其他地区文化的共性之外,用力的重点应该是凸显石家庄社会文化与生产生活独有的特色。在开展研究时,着意突出这一时期的若干典型特征,试分述之。
首先是世家大族的崛起、兴盛与衰落问题。与中古时期其他地域相类似,世家大族也在石家庄地区中古时期的文化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这一地区的世家大族也是社会经济发展而造就的特殊社会阶层,最早萌芽于西汉晚期,形成于东汉后期,兴盛于魏晋北朝隋唐时期,至晚唐而衰落。就全国而言,“士族自汉魏上升以来,在统治阶层皆占百分之五十以上,至后唐时才降至百分五十以下,士族不仅在社会中居主导地位,在政治方面亦占各期高级官吏之绝对优势”②参见毛汉光《中国中古社会史论》序,第5页;第二篇《中古统治阶层之社会成分》,第44-45页;第八篇《五代之政治延续与政权转移》,第439页,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版。。在石家庄地区,也是如此。石家庄地区的世家大族虽并未像南方那样形成门阀政治,却也在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方面发挥了独特的作用,世家大族的文化活动与文化建树构成了中古时期石家庄文化史中最浓墨重彩的篇章。③田余庆认为:“严格意义的门阀政治只存在于江左的东晋时期,前此的孙吴不是,后此的南朝也不是;至于北方,并没有出现过门阀政治。门阀士族存在并起着不同程度政治作用的历史时期,并不都是门阀政治时期。”参见氏著《东晋门阀政治》自序,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在这里,有对全国产生较大影响且家世维系纵贯魏晋北朝隋唐时期的赵郡李氏,自北朝至隋唐出自赵郡李氏的达官贵人层出不穷,有政治家,有文学家,有史学家,有哲学家,与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相比,亦不遑多让。更为奇特的是,据陈寅恪考证,就连李唐皇室也与赵郡李氏有着密切的关系,纵不是赵郡李氏的“破落户”,也当是赵郡李氏的“假冒牌”[6]194。赵郡李氏之盛衰浮沉,与中古时期石家庄文化之隆替升降休戚相关。汉魏时期崛起的无极甄氏虽在北朝以后便迅速没落,却也涌现了一批有分量的人物,王莽篡位时期的甄丰、甄邯,精通数学的甄鸾,曹魏一朝甄氏出了两位皇后,其中魏文帝文昭甄皇后尤为有名。北魏后期至北齐时期的下曲阳魏氏也曾大放异彩,尤以魏收的史学最为有名。另有并非土生土长而是迁徙而来的博陵崔氏分支土门崔氏与平山崔氏,也在唐代有较大的影响。随着时代的推移,到了晚唐五代,石家庄地区的世家大族也趋于凋零,上述重要大族都退出了历史舞台。内藤湖南在论述唐宋变革问题时指出,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为贵族政治,贵族即“由地方有名望的家族长期自然相续,从这种关系中产生世家”,而世家大族的没落标志着君主独裁政治代替了贵族政治。①[日]内藤湖南《概括的唐宋时代观》,原载《历史与地理》第9卷第5号,1910年。转自《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1卷,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10-11页。同样地,进入北宋后,世家大族不再发挥重要作用,石家庄地区的文化风貌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其次是佛教与道教的大发展。中古时期是中国宗教发展的黄金时代,不管是本土的道教,还是外来的佛教,都是如此。两者都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高度的制度化,在隋唐时期又有进一步的发展,“无论是社会影响还是思想的声望,道教和佛教在唐代都达到了在中华帝国范围内的顶峰”[7]186。两者在中古时期的发展路数并不完全相同,“有组织的道教以一种流行运动开始,以成为国家宗教组织而结束,佛教却沿袭了相反的轨迹。它随着精英进入中国,却成为大众的宗教”[8]198。但最终指向却惊人的一致,即赢得信徒而成为重要的大众信仰。三武一宗灭佛事件都发生在这一时期,而佞佛如吕光、姚兴、石虎、隋文帝、武则天也都生活在这一时期。压抑佛教运动的背后往往有道教人员在推动,而倡导佛教的同时又往往会压制道教。尽管佛教与道教之间的冲突极为剧烈,但交流却也极为频繁,道教吸收佛教教义而完善了自己的理论与典籍,而佛教又吸收道教元素更好地实现了中国化。西方学者认为,某种意义上说,佛教征服了中国,“一个伟大的宗教征服了一个伟大的文化”[9]377,但其征服的过程中自身也已完全汉化。这一时期石家庄地区的宗教建筑颇多,北魏在今石家庄桥西区东良厢建有良厢观,唐代蒲吾县②治所在今平山县黄壁庄水库内。有纪念张果老的栖霞观,唐赵州、恒州皆有开元观、紫极宫。佛教建筑为后世所知者更多,十六国时期石家庄地区成为佛教中心,封龙山开凿了石窟并建有堰角寺、应觉寺;北齐时真定城建有静观寺,灵寿建有幽居寺,井陉开凿有千佛岩石窟;隋唐时期的寺庙更多,据学者考究,建于隋代的有11处,建于唐代的有46处,建于五代的有2处。[10]402-404北魏末年,“僧尼大众二百万矣,其寺三万有余”[11]卷114,而作为佛教极为盛行的石家庄地区,信众当也非常多。此外,后世流传颇广的三皇姑传说、隆兴寺传说、尉迟敬德传说③可参看冯金忠《从赳赳武夫到修寺善士:华北民间尉迟敬德形象之嬗变》,载《中华文化论坛》2010年第1期。,也大都发端于中古时期。故而,理清石家庄地区的佛教、道教发展状况,也是了解中古石家庄文化史的重要钥匙。
再次是汉化与胡化的问题。较早关注中古时期汉化与胡化问题的是陈寅恪,他指出:“总而言之,全部北朝史中凡关于胡汉之问题,实一胡化汉化之问题,而非胡种汉种之问题,当时之所谓胡人汉人,大抵以胡化汉化而不以胡种汉种为分别,即文化之关系较重而种族关系较轻,所谓有教无类者是也。”[12]71他不仅认为这一问题在魏晋北朝很重要,而且进一步指出类似的问题在唐代同样极为重要,特别提出了河朔三镇的胡化问题,认为河朔地区与中央的对抗根源于种族与文化,“此可以代表河北社会通常情态,其尚攻战而不崇文教。质言之,即渐染胡化深而汉化浅也”[6]210。陈氏采用的是“种族与文化”视角,对于其论述,学界亦有不同声音。20世纪50年代在政治运动的推动下还掀起了一波批判陈氏的高潮,但后世学者讨论相关问题时大都依旧在其构建的框架内进行。④相关研究可参看林悟殊《陈寅恪先生“胡化”、“汉化”说的启示》,载《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1期;方积六《唐代河朔三镇“胡化”说辨析》,载《纪念陈寅恪先生国际学术讨论会文集》,中山大学1989年版,第432-458页;郝治《试论唐代河北胡化的渊源及发展》,载《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余不尽举。在陈氏研究的基础上,后来又有人采用“文化与生态”视角探究汉化与胡化问题,认为更深层次的推动因素是农耕与畜牧两种生产方式的博弈与消长。战乱频仍、地旷人稀为胡化——亦即畜牧大发展——创造了条件,而社会安定、地狭人稠为汉化——亦即农耕大发展——奠定了基础。[13]42-48[14]116-124石家庄地区在魏晋十六国时期是各少数民族政权角力的重要区域,胡汉交锋频繁;在唐代又有诸多少数民族迁入,中晚唐担任成德节度使一职者除了田弘正外,均为少数民族血统,分别出自奚族、契丹族、回纥族等。要梳理中古时期石家庄地区文化演变脉络,汉化与胡化问题显然也是极为重要的内在逻辑,其中比较典型的如畜牧业生产规模的扩大与再度缩减,比如养马养羊的变化、饮食结构中肉奶比重的提高与再度降低;外来蔬菜水果的盛行,比如胡麻、黄瓜、葡萄、胡人生活器具的普及;汉族地区对胡人社会管理体系与军事动员模式的借鉴与吸收;外来宗教信仰的扩展;胡人生活习俗的熏染,比如穿胡服、说胡语、妇女地位较高,特别是收义子习俗的普遍化等。
最后是地方的去军事化到重新军事化再到重新去军事化过程。陆威仪认为秦汉帝国的重要特征之一是“帝国内部的去军事化”,并指出这种变化“有效地防止了地方武装发展到挑战帝国权威的可能”[15]3-4。其实此后的历史演进过程中,只要统一王朝崩溃,必然会出现地方的重新军事化,一旦新的统一王朝再度建立,又会重新去军事化。这一演变逻辑几乎支配了自秦汉至民国的全部历史,反映了中央集权与地方分权之间的角逐与平衡。秦汉以后石家庄地区的文化演进同样也印证了这一规律,如王莽末年,真定王刘扬即拥有强大的私人武装,“起兵以附王郎,众十余万”[16]卷21,后归顺刘秀,刘秀才得以从容击败王郎。耿纯率领宗族宾客2 000余人追随刘秀,亦俨然是一支私人武装。①笔者按:史称耿纯为巨鹿宋子人,宋子县治所在今赵县宋城村。[16]卷21黄巾起义后,石家庄一带的勇武之人也往往组织部曲,形成重要的武装组织,比如赵云“即为本郡所举,将义从吏兵诣公孙瓒”[17]卷36,张燕也“合聚少年为群盗,在山泽间转攻”,一度成为拥众百万的黑山军首领。[17]卷8而西晋丧乱,民众也组成武装以自保,“永嘉之乱,百姓流亡,所在屯聚”[11]卷114。陈寅恪即指出,“西晋末年戎狄盗贼并起,当时中原避难之人民……其不能远离本土迁至他乡者,则大抵纠合宗族乡党,屯聚堡坞,据险自守,以避戎狄寇盗之难”[18]79。石家庄地区坞壁的记载并不明确,但北魏常山郡九门县有安乐垒、受阳垒,藁城有肥垒,[11]卷106应该都是早期坞壁的存留②韩国学者具圣姬指出,“当时对于这种社会集团的称呼不一,故有命名为‘坞’、‘壁’或‘垒’,亦有称之为‘坞堡’、‘坞壁’或‘壁垒’者,但通常惯称为‘坞壁’”。参见氏著《两汉魏晋南北朝的坞壁》,民族出版社2004年版,第10页。。中唐以后的成德节度使桀骜不驯,也是地方重新军事化的表征,张国刚指出,“在唐代后期近五十个藩镇中,真正割据的主要是河朔型藩镇,宪宗以后,基本上只有河北三镇而已”,而藩镇导致了两大严重问题,“一是军事权与行政权的合一,二是地方拥重兵而中央却没有一支能控摄全局的武装”[19]25-27。而刘秀刚稳定河北局势即剪除真定王刘扬,曹操扫平河北亦剔除地方武装,北魏取消宗主督护制而改行三长制与均田制,柴荣加强禁军与赵匡胤的“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这些都是重新去军事化。尚武与重文两种习俗的流转变化,不仅仅是民风问题,也关涉到政治全局,深入剖析其背后复杂的社会背景与演进动力,关照其对社会文化的深刻影响,这也应是中古石家庄文化史关照的重点内容。
中古时期的史料尚称完备,但将研究局限在某个较小的区域或某个较为具体的问题时,史料不足问题便会显露,这与研究宋以后历史大异其趣。所以正如前文所述,本研究常有史料不足之虞。我们采用的方法有三:
一是穷尽所有关于石家庄地区的传统史料,史书如《后汉书》《三国志》《晋书》《魏书》《北齐书》《隋书》《旧唐书》《新唐书》《旧五代史》《新五代史》等10部正史与《资治通鉴》,地理相关图书如《水经注》《元和郡县图志》《括地志》,农书如《四民月令》《四时篡要》,本草药方书如《备急千金要方》《千金食治》《食疗本草》《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③按:《政和经史证类备用本草》虽由宋人唐慎微编成,但较完整地保留了唐代苏敬等人编写的《新修本草》(亦即《唐本草》)的风貌,故而可以视作中古时期的重要史料。,政书如《通典》《大唐六典》《唐会要》,类书如《玉烛宝典》《艺文类聚》《北堂书钞》《初学记》《岁华纪丽》《唐宋白孔六贴》《事物纪原》《事类赋注》《太平御览》《册府元龟》等,笔记小说如《搜神记》《博物志》《世说新语》《朝野佥载》《隋唐嘉话》《教坊记》《冥报记》《定命录》《国史补》《云溪友议》《酉阳杂俎》《宣室志》《唐摭言》《本事诗》《北里志》《三水小牍》《北户录》《太平广记》《南部新书》《清异录》《能改斋漫录》④按:《太平广记》本为类书,但其内容实为上古至宋初的笔记小说总集,故而为重要的中古史研究资料。《太平广记》后面的三部笔记小说皆为宋人作品,但都记载了较多前代人物事迹,也是研究宋以前历史的重要史料来源。,诗文集如《文选》《文苑英华》《全唐诗》《全唐文》,宗教相关如《高僧传》《续高僧传》《法苑珠林》《入唐求法巡礼行记》《云笈七签》,文字音韵学相关的如《广雅》《一切经音义》等,都将纳入到我们的研究视野之中。
二是重视碑刻资料与考古发掘资料的搜集整理。较重要的碑刻如北齐幽居寺塔碑、隋龙藏寺碑、隋龙华寺碑、唐赵州造浮图碑、唐白鹿祠碑、唐开业寺碑、唐李宝臣纪功碑、唐王武俊碑、唐叠翠楼碑记等,较重要的墓志如北魏李宪墓志、东魏李希宗墓志、北齐崔昂墓志、隋崔昂妻郑仲华墓志、隋刘相及妻邹氏墓志、唐刘珍墓志、唐李宝臣妻王氏墓志、唐李君妻贾嫔墓志、唐陆守谦墓志、唐王元逵墓志、唐马良及妻梁氏墓志等。此外,较重要的壁画、文物等也在我们的关注范围之内。①相关材料远比我们上面列举的要丰富,后文会有较多的引用与介绍,此处不赘。石家庄境内的各种考古发掘报告我们将进行全面的梳理,力争将纸上材料与遗迹遗物相结合,书写出材料扎实、有血有肉的中古石家庄文化史。
三是活用其他区域或其他时段的材料。尽量扩大史料来源的同时,可能还会进行若干变通。首先是以彼证此,即用他处的材料说明此处的相关问题,比如博陵崔氏的材料很丰富,而由其分化出来的土门崔氏和平山崔氏的相关材料并不是特别丰富,那么我们可以较多地运用博陵崔氏相关材料来探究土门崔氏和平山崔氏的大致风貌。②笔者在探究远古环境史研究问题时曾论述相关史料处理问题,指出:“人类学家还特别重视横向联系,其核心的理念是深描与地方性知识,强调‘每个人都不能摆脱地域的局限’,‘应当把社会现象纳入地方性的框架去解释’,但他们依旧有更高的诉求,借用他者视角,通过横向比较,以小见大,由此及彼,书写恢弘的文化图卷,是其更高的学术诉求。在我们开展远古环境史研究时,横向联系显然也很重要,以材料丰富区域的情形去反推材料匮乏区域的情形,在特定情形下将是可行的研究模式。”参见赵九州《追本溯源:中国远古环境史研究初探》,载《鄱阳湖学刊》2017年第4期,第81页。以后证前,即用后来的材料说明此前的问题,比如晚唐五代时期的史料极度匮乏,③崔瑞德在《剑桥中国隋唐史》一书的导言中对这一情形有较深入的剖析,称:“武宗以后的几代都未编修实录,941年《旧唐书》编修者掌握的从847年至唐末这段时期的主要材料是日历。日历可能不如早期几代的起居注,因为后期唐代诸帝不再每日按时上朝,大量公务都在幕后进行,而不再进行起居注需要记录的公开议事。更糟糕的是,这一时期另外的许多文献材料和档案在黄巢叛乱和以后的战争中被毁,因为这些战乱实际上把长安摧毁了。修史者不得不依靠极少量的私人记载来填补空白。结果最后几代皇帝的记录质量很差,也很不完整;在修实录阶段才插入的许多传记干脆空缺。”参见(英)崔瑞德主编《剑桥中国隋唐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40页。军国大事记载尚且严重不足,更不用说石家庄地区文化相关记载了。但宋初的史料却很丰富,而晚唐五代到隋唐的文化发展是一以贯之的,适度运用宋初的史料,加以合理的回推,也可在相当程度上复原晚唐五代的文化风貌④笔者关注远古环境史研究的史料问题时同样对这种方法有所分析,指出:“必要的时候,我们还可以尝试借鉴人类学的以今证古的研究范式。人类学‘通过延续至今的一些保留,古老传统生活方式的人们集团来研究人类的行为和文化的发展,并探索其规律’,‘历史学是以书见人,考古学是以物见人,人类学则以人见人,即由今人见古人’。正所谓‘古人不曾见今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参照后世的情形,推想古人的情形,这也是远古环境史的应有之意。后现代史学思潮中,‘虚构’是重要的理念,‘历史学家所讲述的故事之中,固然有着历史学家从史料中所“发现”的成分,却也不可避免地有着历史学家所“发明”的成分’,而这‘发明’又称为‘虚构’,强调的是历史学者研究过程中所带有的创造、想象和建构。传统的史学家视后现代史学如洪水猛兽,而对‘虚构’的理念尤感愤怒。其实大可不必,在材料不足的情况下,适度地‘发明’与‘虚构’,或许才能更清楚地看到历史的轮廓。换言之,探究远古环境史,我们在细致比对材料的同时,也需要像人类学家那样,适度发挥想象力。”参见赵九州《追本溯源:中国远古环境史研究初探》,载《鄱阳湖学刊》2017年第4期,第81页。。以大证小,即用全局性的材料说明较小区域的问题,比如北朝到隋唐时期的均田制、府兵制、租庸调制等显然也对石家庄地区有着深刻的影响,但石家庄地区的相关资料却非常匮乏,借助宏观的史料显然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这些制度对石家庄文化风貌的形塑作用。关于相关材料运用的合理性问题,我们在后文具体情境中还将作进一步的分析。
相关研究刻意凸显的一大特色是文化史与环境史两种史学研究取向的交叠,笔者将突破传统的见人不见自然的纯文化视角,将较多地运用环境史的理念与方法,考察社会文化与自然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与彼此因应,凸显“自然进入历史,历史回归自然”的学术取向。⑤这一理念最早由李根蟠先生提出,见氏著《环境史视野与经济史研究——以农史为中心的思考》,载《南开学报》2006年第2期,第2页。卜正民在为《哈佛中国史》中文本撰写的总序中称:“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从环境的角度来看待历史……我认为我们应该好好利用环境研究领域的最新成果,而这些成果正不断涌现。”[15]17而主要研究领域为环境史的笔者同样对从环境角度切入历史研究有着格外浓厚的兴趣。笔者希望能用新理念来重新诠释旧问题,探究石家庄地区世族兴衰、宗教流行、胡汉之争、文武之分等历史现象背后的生态动因,同时也思考石家庄地区特定文化现象对生态环境的深刻影响。中古时期石家庄文化的独特风貌,不仅仅是社会自身使然,也不完全由生态环境所塑造,而是在两者的共同作用之下形成的。笔者一直强调环境史要整合自然与社会两个层面,曾指出:“自然与社会并重,环境因素与文化因素不可偏废。我们的目的在于把自然重新引入历史学的范畴以更好地理解社会,绝非只是为了探究环境而探究环境。我们将构建一种自然——社会二元一体的观察视角与理论框架,深入论证两者之间的辩证关系,剖析环境与文化互相影响、互相制约、互相塑造、互相驯化的历史发展脉络。”[20]32在具体的研究过程中,应该全面践行这样的理念。高国荣在总结美国环境史研究的变化时,也曾指出:“美国环境史的研究范式发生了明显变化:从注重物质层面的分析转向注重社会层面的分析;从强调生态环境变迁及自然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的作用转向强调不同社会群体与自然交往的种种经历和感受;从以生态和经济变迁为中心转向着重于社会和文化分析;从重视自然科学知识转向运用种族、性别和阶级等分析工具。总之,环境史越来越接近社会文化史。这一范式转换,被美国著名环境史学家理查德·怀特称为‘环境史的文化转向’。时至今日,环境史与社会文化史的融合已经成为美国环境史研究最明显的趋势,文化转向被研究者广为接受。”[21]116这种转向,其实发展出了文化环境史这一研究领域。目前我国的文化环境史研究还比较薄弱,学界在相关研究中作些初步的尝试。
值得探究的主要问题有六个方面,分述如下:
其一,中古时期石家庄地缘特征及其演变。这一时期石家庄地区的行政区划变化极为频繁,理解其演进脉络,才能更好地探究文化演进的外在特征与内在理路。同时,这一时期石家庄地区的自然环境也呈现出独特的风貌,气候冷暖干湿、森林植被、水文条件、动物群落等环境因素与此前此后均有很大不同。独特的环境因素在相当大程度上塑造了这一时期的社会文化风貌,而该时期独特的社会文化也反过来影响了环境的特质。我们力图通过这部分的论述为后续的探讨提供必要的背景知识和时空框架。
其二,中古时期石家庄的世族与世族文化。世族兴衰为中古文化史研究的重要枢纽,我们将着重分析赵郡李氏、无极甄氏与土门崔氏等主要世族的兴起与发展脉络、家学渊源与门风维系、婚姻圈与大族联盟、代表性人物与主要成就、世族没落的原因及社会影响等问题,同时致力于归纳石家庄区域内世家大族的地域特色。我们还将对李唐皇室的族源、境内世族与境外世族之关联与互动等有趣的问题作进一步的辨析。
其三,中古时期石家庄的教育、学术与社会思潮。教育方面我们重点关照从游学讲学到书院教学、家学传承的兴盛与没落、科举与党争等问题,学术方面我们将重点探究经学、史学、哲学、数学等领域的主要成就,社会思潮方面探究玄学、理学等在石家庄地区的发展与变化。我们将努力梳理出这一时期石家庄地区教育发展、学术流变与思想嬗变的脉络。
其四,中古时期石家庄的生活风俗。与北方其他地区相类似,这一时期石家庄地区的饮食习俗、婚俗、葬俗,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此外,尚武习俗、蓄奴习俗、收养嗣子与收养义子习俗等也都与前后历史有较大的不同。本部分有较多事项涉及到了汉化与胡化之争的大命题。深入解读生活风俗,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当时的世俗生活与大众文化。
其五,中古时期石家庄地区的信仰文化。石家庄地区佛教的传入、兴盛与本土化,政府对佛教的扶持与打压政策的反复变化;道教的兴盛与理论的系统化,道教对佛教思想的借鉴与化用;佛道之争与佛道交融,中古佛教、道教对后世石家庄地区宗教发展的影响;其他民间信仰的概况与发展。在这一部分,我们将带领读者深入中古时期石家庄区域内人们的精神世界,探究信仰文化的整体风貌与变动规律。
其六,中古时期石家庄的文学与艺术。文学部分主要关照这一时期石家庄地区诗歌、文章、小说、民间文学、歌谣等方面的主要成就与特点,艺术部分重点探究该时期石家庄地区的建筑艺术、雕塑艺术、书法艺术等。除了利用传统文献资料进行分析之外,我们还将考察现存的遗迹遗物,并利用大量的相关影像资料,力图在最大程度上还原该时期石家庄文学与艺术的整体风貌。
要之,中古石家庄区域文化史相关研究大有可为。笔者对相关研究现状、研究方法、研究理念、研究内容和史料运用等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粗疏之处在所难免,敬请方家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