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莉
蚌埠学院外国语学院,安徽蚌埠,233030
赛珍珠的《大地》以安徽北部偏僻的宿州城为背景,讲述了皖北农民王龙一家三代的兴衰往事,展现了淮北平原上皖北农村生动而真实的生活画卷。小说中对皖北民俗文化的原生态描绘格外引人瞩目,如婚庆嫁娶、殡葬礼仪、民间信仰等。另外,如汪应果教授所言,赛珍珠挑选了最落后封闭的皖北宿州农村为现实摹本,“为我们保留了一个完整的中国宗法制农民‘民俗生态学’的原型”[1]。仲富兰认为,民俗是主要通过人作为载体进行世代相承的生生不息的文化现象,它可以沟通民众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联系了传统与现实,反映了民间社区和社会民众的集体意愿[2]40。因此,对于赛珍珠作品中民俗文化的解读,若割裂了皖北自然环境和淮河文化的浸润,单纯地探讨这些民俗文化的审美特质,可能无法触及作者真正意图和作品内涵。同时,“学术界对淮河流域民俗的研究还存在很多需要弥补的领域,还有很多可供挖掘的研究空间”[3],特别是社会民俗事象中人生仪礼很多方面缺乏必要的研究成果,如人生中不同时期举行的诞生、成年、祝寿与庆生等仪节活动。文本拟探寻赛珍珠《大地》中生育民俗仪式蕴含的淮河流域独特地理风貌、封建意识和儒道思想等,领略赛氏乡土小说的独特韵味。
赛珍珠暂居过的宿州位于淮河中下游,是小说《大地》的背景地。千里淮河流经河南、湖北、安徽、江苏、山东四省,伟大的母亲河哺育了世代的淮河岸边人,但淮河因其特殊的地形地貌构造及沙颍河、涡河、浍河等众多支流的汇入,水系复杂,旱涝频发。仲富兰认为,民俗文化会受到民族居住区的自然环境的制约,而且民俗文化的形成与社会发展、生产水平、经济特点和经济条件呈同步状态[2]31。有学者从审美的眼光审视赛珍珠民俗书写美的特质,从人类学的视角解析《大地》中生育、丧葬、春节等民俗生态文化,但这都或多或少地割裂了赛珍珠民俗书写与皖北地域文化之间的关联。当初,旅美学者江亢虎对赛珍珠民俗书写进行激烈抨击,特别是书中不同于别地的先放茶叶、后倒开水的泡茶做法。镇江学者刘龙亲自调查发现,这只是地方风俗使然,“赛珍珠在《大地》中所写农民饮茶的方式习惯,不仅符合当地当时民俗,而且时隔半个多世纪,现在宿县仍有尚未完全脱贫的若干农民还保持着这种‘先倒水,后放茶叶’的习俗。”[4]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淮河的水土浸润着淮河两岸的人情风俗,小说中描述的民风民俗带有浓郁的淮河地域文化色彩。
在第一部《大地》中王龙长子出生,作者详细描述了用新剥的苇篾割脐带、父亲的旧衣服包裹婴儿、给亲朋邻里分发红鸡蛋、给产妇喝红糖水、办满月酒喜宴、请吃长寿面等颇具皖北地域特色的生子习俗。到王龙长孙出世时,除了传统庆贺仪式的描述外,还提到王龙在产前前往土地庙、菩萨庙祈神,接生婆接生,找奶娘哺乳,产后还愿等旧俗。而第三部《分家》中记述了王龙三子王虎之女爱兰在繁华都市生子时的新式礼仪,请外国医生到家出诊、让奶妈或他人代替照顾婴儿,还沿用了红鸡蛋、满月酒和送银饰等旧俗。
关于小说中生育俗仪的描述最具争议的是分发红鸡蛋的数目和时机。江亢虎曾评论,赛珍珠在小说中叙述王龙在头生儿子生下后第10天分送给友人2~10个红鸡蛋,这种说法不正确。“中国人通常分送给亲友红鸡蛋的数目,男孩是奇数,女孩是偶数,而且是在孩子诞生后的三朝分送的。”[5]笔者曾在皖北实地调查后发现,红鸡蛋数量的奇偶之分一般是在产后报喜中。一般情况下,皖北报喜的红鸡蛋数目同河南等地一致,男孩为偶数,女孩为奇数,以示男女区别。如在皖北蚌埠一带,“得子三天,婆家染红鸡蛋向娘家报喜,男孩送100个,表示美满十足;女孩送99个,缺一表示美中不足。”[6]而分发偶数红鸡蛋一般是在庆生仪式后,淮河流域各地的生子喜宴后,主人家会分送每家红鸡蛋作为回礼,宾主尽欢。时至今日,此俗仍与王龙儿子满月情形一致[7]。分发红蛋不太可能是江所说的“三朝”,因“三朝”是新生儿第三天沐浴,又称“洗儿礼”“洗三朝”。相传“洗三”这个风俗流传很久,唐宋时代已有这种风俗。为清洁消毒,一般用艾叶和花椒水等物煮水,给产妇和新生儿清洗消毒。据说,这样可以洗去婴儿从前世带来的污垢,今生平安吉利。[8]有的地方在洗浴水中放上煮熟剥壳的鸡蛋,在婴儿身上滚滚,就像新生儿满月剃头后用剥壳鸡蛋在头皮上滚滚一样,有利于婴儿皮肤滋养恢复。那么“洗三”习俗到底在淮北平原上是如何传承的?
宿州位于淮河中下游的淮北平原,因淮河流域地形复杂,水利设施建设不足,雨多即涝,雨少即旱。干旱季节极其缺雨,对于此地靠天吃饭的农户来说,水贵如油,是命根子。如王龙在娶亲之日沐浴更衣,王父就责怪他洗澡浪费水,王龙洗完还把水提去就近浇地了,而且王龙做饭用瓦罐提水,非常珍惜。笔者在考察淮河流域的生育习俗时发现,皖北地区的“洗三”习俗也是有的,但并不如雨水丰沛的南方地区常见和频繁,也不似南方多用艾叶煮水。临淮的凤阳地区,人们到附近的山上采摘各种灌木的嫩枝叶,煮“杂树头水”给产妇和新生儿洗浴;而皖北阜阳、蚌埠、宿州的农村地区,以前人们常采摘楮树叶子煮水洗浴。楮树(别名:楮桃、构树等)在北方地区很常见,栽种在房前屋后。在中医药学中,楮树全身都是天然药物,树的叶、枝、果、籽都可入药。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记载,楮树叶可去风湿、治肿胀、治癣疮等,尤其是其枝、茎、叶能消毒杀菌,治疗皮肤病。直到20世纪的八九十年代,皖北农户家中鲜有洗洁精之类的洗涤用品,家庭主妇就随手采摘两片门前屋后的楮树叶擦洗油渍较重的锅碗瓢盆。皖北地区的农民可能并不了解楮树的药用价值和医学原理,但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风俗仪式却饱含先民的经验和智慧。
对于乡土中国的农民,土地不仅是他们生产和生活的物质基础,而且是心理慰藉和精神寄托之所在。土地不仅是每个家族、家庭存活依靠的生命线,也已经成为一种情感信仰侵入农民的灵魂。淮河平原虽地广,但土地贫瘠,能耕种收获以糊口之地很稀少,土地显得尤为贵重,是当地百姓的命根子。
农民的“恋土”“贵地”情结在小说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王龙买地时,首先看中的是黄地主家那块靠护城河的稻田,是块旱涝保收的宝地。当阿兰头生分娩前,还全天在地里收割水稻。“稻穗已经熟透,夏天下了雨水,又经初秋的温暖催熟,稻粒非常饱满”[9]22。她挺着大肚子,从早到晚地弯腰割稻,直到实在撑不住了,才一个人挪回家。阿兰在儿子出生后,仍然继续在田里劳作,“女人和孩子晒成了土壤那样的褐色,他们坐在那里就像两个泥塑的人”[9]25。阿兰在田地里给孩子喂奶,吃不完的乳汁就随意流入土地。而当旱涝灾害来袭时,田地里颗粒无收,为了活命,阿兰亲手掐死了刚出生的女婴。此时农民的血脉繁衍和生死存亡已与土地融为一体。
淮河流域水系繁杂,雨多易涝,雨少易旱,自然灾害频发。虽沿岸平原地多,是小麦主产区,然旱涝不保,产量不丰。加上此处地接中原,兵家易争之地,兵匪流窜,天灾人祸不断。旧时老百姓还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食不果腹,对大米、白面极为看重,日常三餐都以玉米、大豆、高粱之类的杂粮凑合,如王龙父亲在他娶亲之日也是喝碗玉米粥了事。过年时,阿兰和王龙带着头生儿子回黄家,还带着白米面、猪油做成的香甜糕团孝敬黄老太太。在皖北地区,出嫁后的女儿在年初二可以回家探望,但一直到正月十五前不能在娘家过夜,本地有习俗禁忌:出嫁女正月十五前不能看娘家的灯。阿兰是被逃荒父母卖给黄家为奴的,一直备受打骂折磨,此时孤苦无依的阿兰可能把这当作娘家、把黄老太太当作再世母亲了。在皖北农耕文明中,麦面为贵的思想极为严重,如曾盛行已婚妇女给娘家送“老雁馍”的传统,就是已婚女性彰显孝心的物质载体[10]。这与阿兰做的白米面的月饼寓意如出一辙。
皖北“贵米、贵面”意识浓厚,还体现在产后庆贺礼俗中。王龙在头生儿子满月那天,“他们请吃长寿面,表示孩子将来长命百岁”[9]25。在如此贫困的农村地区,能请吃一碗麦面面条已是无比的奢侈了。这种“贵米、贵面”意识一直在此地延续,直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产后庆贺都俗称“送米面”“送奶汤礼”。外婆家必备贺礼中有一物是笆斗(农村盛粮食的工具),里面一定装上半笆斗的小麦或大米。一种由面粉油炸制成的“馓子”是此地贺礼必备佳品,是产后难得的营养品,且馓子谐音“散子”,寓意多得贵子。
小说还提到一个细节,产后王龙去买红糖给阿兰补身子,红糖用棕色硬纸包好,捆糖的草绳下夹一长方形红纸点缀。这习俗一直延续到20世纪末,在皖北城乡副食品店里都能见到此种传统包装的红糖包,当地百姓经常买几包红糖送给产妇、祝寿或看望病人等。赛珍珠应该是见过这种包装的红糖,并留意到这个细节。庆贺添丁之喜会把鸡蛋煮熟染红,分送亲朋,共庆喜事,也是由于此地多平原,多种植谷物,家家户户都会养几只小鸡,下蛋卖钱或难得补补病体,因此,鸡蛋是最常见的营养品了。这里红糖包上的红纸条、红鸡蛋都源于中国人传统的“尚红”心理,认为红色祈福辟邪,意寓吉祥、喜庆、红红火火,更增加了家中添丁加口的喜庆气氛。馓子、鸡蛋和红糖这些产妇滋补品在皖北地区依然常见,只是旧时粮食珍贵、紧张,为给产妇坐月子补充营养,特地多备些此类下奶、滋补食物。现在,生活条件提升,食物丰富,人们的“贵米、贵面”“贵粮”意识已不复存在了。
这些独特的生育习俗是在皖北自然地理和人文环境中形成和发展的,有着鲜明的淮河流域文化特色,也体现出皖北地区的经济发展、人文言行和集体心理意识。如徐清所说,正因为赛珍珠生活的时代恰是中国身处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封建宗法社会,而她生活的皖北农村又是旧中国最落后贫穷的地区之一,因此她才有机会亲眼目睹和亲身体验了旧中国最真实的农村社会现实。“虽然其小说所揭示的远远超过了她的认识水平,却如此清晰地反映出了20世纪初叶中国的现实”[11]。
皖北一般指安徽淮河以北地区,包括阜阳、宿州、淮北、蚌埠、淮南、亳州等地。皖北地区代表的文化是淮河文化,是安徽的三大文化圈之一。由于淮河地域特殊的地理位置和人文环境,各种不同文化在此碰撞、交流,淮河文化作为融合众多文化基础上形成的一种区域文化,具有独特魅力。淮河流域是道家思想发源地,“道家文化主要代表人物的出生地或生活地均集中于淮河流域。”[12]如道家学派创始人老子生活在春秋末期淮河支流的涡河岸边,即今亳州市涡阳县,代表人物庄子生活在战国中期淮河北岸的楚国蒙地,即亳州市蒙城县。 老庄崇尚自然和无为的思想宗旨成为淮河文化的核心思想体系。另外,皖北地区毗邻齐鲁,深受中原大地儒家文化影响,因此也是儒道交汇之地。儒家尊崇的重后至孝、男尊女卑的生育观念成为农耕文明下封闭地区行事的不二法则,也是赛珍珠在小说中典型批判的重头戏。
在宗法制为根基的古代中国,儒家推崇的重后意识一统天下,民众以“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为唯一目的,生儿育女始终是头等大事。《孟子》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点明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重要性,寄寓了多子多孙的美好祈盼,所以早生、多生贵子一直是普通民众的终极期盼。在皖北地区以传统农耕经济为基础的封建宗法制社会里,这种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子嗣意识格外浓厚。王龙成婚本意就为传宗接代,当阿兰生头胎时,听到屋里传来的新生儿的哭声,就门外一直焦急地问:是男的吗? ……你先说是不是男的?”[9]22当得知头胎是儿子时,他和王父都欣喜若狂,自豪地大叫:“你当爷爷了,我当爹了!”[9]23王龙与阿兰婚后共生育了6个儿女,除长女智障,次女夭折外,其他儿女成年后,也都陆续婚嫁,生儿育女,开枝散叶了。在长子成婚之时,王龙就嘱咐他,你娘养了你,你也得养几个孩子。王龙长子与次子在成婚后共生育11男8女,再加上三子王虎的一对儿女,真可谓子孙满堂、枝繁叶茂了。从古至今,人们有渴望传宗接代的封建血统意识,已成为一种普遍的生育观念,多子多孙、多子多福也是宗族社会的常见民俗心态。
《诗经· 小雅·斯干》描述:“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载弄之瓦”,然而又说:“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男婴和女婴从离开母体时,睡的床、包的褓布、玩的玩具就差别对待,性别差异从降生就开始了,女子的卑贱也早就打上了烙印,重男轻女的观念从《诗经》记叙的周代就开始了。所以小说中从王龙父亲、王龙到三子王虎都期盼能早生、多生儿子,当阿兰连生二子时,王龙与父亲都万分兴奋欣喜。当王龙得知长孙即将到来,笑着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9]167整个春天,王龙都时刻惦记着孙子,遇到麻烦事,会觉得孙子是他心头的安慰。甚至在大儿媳临产之前,王龙作为男人,不合礼数,还亲自往土地庙祈求平安生产,早生贵孙。就连阿兰离开黄地主家嫁给王龙时,黄老夫人还嘱咐她要为王家多生儿子,把头生儿子抱给她看看。
在儒家文化中,女性长期遭受歧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视男尊女卑为天经地义的准则。当阿兰得知第三胎是女儿时,叹息道:“想不到这次是个丫头——不值得再说了。”而王龙也感到“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9]39。而当次女出生时,恰逢严重的旱灾,饿殍遍地,婴儿出生后即被阿兰亲手掐死。在城市逃荒时,阿兰曾提议卖掉女儿,凑回乡路费。实际上,阿兰就是被逃荒的父母卖给黄地主家做丫头的。“在农业经济的社会,女子无法直接投入农业生产活动,成年后出嫁,娘家必须备妥妆奁,所费不赀。”[13]因此,初生儿的性别可能就决定他们生死的命运。 赛珍珠在宿州生活期间,目睹过这种生子不举、杀弃女婴的人间惨剧。因此,她在小说中不吝笔墨,鞭笞了这种落后愚昧的传宗接代、男尊女卑的儒家生育观念。
赛珍珠曾感叹“中国人似乎一生下来就具有一种世代相传的智慧,一种天生的哲学观,他们大智若愚,”[14]272即使是一个目不识丁的乡下老农,也会说出精辟幽默的人生哲理。在淮河岸边繁衍生息的皖北庄户人家亦是如此,深受道家自然无为思想影响,遵循虚静无为、顺应自然的法则。道教提倡“道大,天大,地大,生大”的贵生原则,强调珍惜生命、乐生恶死的生命伦理观念。王父在王龙大儿子降生时,曾感慨:“想想我和你娘生的所有那些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总有十来个/我都忘了/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你这就明白为什么女人要生了又生。”[9]22道教的重生思想反对不育、节育和残害生命,主张婚后就要适时怀孕生育,十分重视人类的繁育问题,可谓“男不能独生,女不能独养,男女无可生子,以何成一家”? 王父虽为目不识丁的老农,在淮河两岸世代生活,依然深谙道家安贫乐道、顺应自然的生活法则,这也是道家思想发源于此的根源吧。
赛珍珠热爱中国传统文化,尤推崇孔子和儒家治世齐家之道,“尽管孔夫子是个哲学家,不是牧师,但实际上正是他为中国社会、为他的子孙创立了一整套与宗教、与道德作用相同的伦理纲常”[14]196。在小说中,通过生育习俗细节的描绘,赛珍珠传达出对中国传统宗族社会几世同堂、重合轻分的家族观和恪守孝道的人伦观念的尊崇。
小说一开始就写王龙结婚,很快长子出生,三世同堂、家庭和美。后来,为了完成阿兰临终前最后的心愿,其长子匆匆大婚,连行将朽木的王父也笑呵呵:“成亲了!成亲就有孩子,就有孙子啊!”[9]156期盼四世同堂、儿孙满院是世代中国农民的集体信仰,而在满堂儿孙中,顶门立户的长子长孙地位极其重要。在满月酒的记述中,在王龙未发家前,其长子出生时就操办过,请吃长寿面、分发红鸡蛋等,后来的二子、女儿等就再无此待遇。王龙长孙出生时声势更为浩大,产前王龙亲自祈神保佑,有产婆接生、奶妈哺乳。以后成长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当王虎央求两个哥哥派几个侄子上前线,准备好好栽培时,而这个年龄、身体都最为合适的长孙是万万不能去的。王大对将要被送去的二儿子说:“你哥哥又不能离开家,他是长子,家里除了我就得靠他了”。 连一向精明算计的王二也一再声明:“要是有你家老大在顶门立户的话,我想我这个儿子是可以去的。”[9]253后来王二亲自把自己的长子和哥哥的次子送去南方,给三弟培养,独留下王大的长子在家顶门立户,这不仅体现了宗族社会里长子长孙的家族领袖地位,还突显出兄弟一家、合和美满的家庭模式典范,如《礼记·檀弓》上所言:“兄弟之子,犹子也”。血缘姻亲是儒家宗法伦理的基本特征,“诸姑伯叔,犹子比儿”。王龙叔父好逸恶劳,王龙对堂叔既恨又恭,虽知有借无还,还不得不借钱给他;在其堂弟离家当兵后,王龙也不得不供养叔婶,给他们养老送终。
很多学者都赞同,在赛珍珠的作品中都能够发现她对四世同堂、母慈子孝的中国传统家庭的羡慕和赞美,如王龙和妻子阿兰尽心侍奉王父就是一个旧中国农民恪守孝道的典范。虽然“赛珍珠留恋中国农民在孔子帝国兴盛年代里的安宁与平静的生活,但从她主要描写丑恶与不公平的一些既生动又朴素的作品中可以看出,她已经意识到这样的年代不仅少有,且已一去不复返了”[15]。因此,赛珍珠并不太认同、也不提倡世代推崇的愚孝,这种愚孝是源于封建时期错误解读和采纳儒家经典思想的一种体现[16]。
赛珍珠因作品对“中国农村生活丰富而真实的史诗般描述”获得1938年诺贝尔文学奖,特别是以皖北农村为背景的《大地》蜚声国内外。这得益于赛珍珠自身独特的双重文化背景,有机会深入中国社会和文化内部,体验和观察了皖北大地上人们习以为常的行为和细节。“基于民族和地域基础的民俗文化,乡缘风土的特征及其衍生的各种民俗事象,往往在异域文化环境中表现得特别强烈”[2]12。因此,独具双焦视野的赛珍珠关注并向西方世界传播的正是可能已被中国本土民众忽略的乡缘风土人情,这是异域环境或异乡人最好奇或最有吸引力的部分。
独特的经历成就了赛珍珠,为她营构出了独具魅力的文学世界。同时,也带给她颇多争议和尴尬,正如学界倡导:“在赛珍珠研究中,既要“不虚美”,又要“不隐恶”,以实事求是的态度还其一个真面目。”[17]而不少中国近现代女性作家在皖北农村生活过,在作品中触及过,如戴厚英、王安忆等。因种种原因,她们对淮河两岸的描述带有太多意识形态、个人感观和时代的烙印,而偏于一隅的异乡人赛珍珠原生态的描述反而更能贴近当时的社会现状,更能体现这块土地上原汁原味的民俗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