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成,于元元
安徽大学外语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英国女性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出身于书香门第,深受自由学术氛围的熏陶,敢于冲破传统思想的桎梏,挑战权威。伍尔夫以锐利的笔锋抨击父权制的弊端,成为20世纪女性主义的先驱。伍尔夫摒弃传统叙事方式,采用意识流创作。代表作《达洛卫夫人》虽只记录了物理时间15个小时内的经历,但再现了达洛卫夫人已逝的岁月,并展现了战争幸存者赛普蒂默斯因深受创伤折磨,最终被逼自杀的悲惨一生。国内外对《达洛卫夫人》的研究聚焦于意识流、女性主义、生命与死亡的主题探析。约翰·雷门(John Lehmann)认为《达洛卫夫人》中的“意识流技巧已经到达惊人的地步,将人物充分建立成鲜活的个体”[1];赵冬梅基于克拉丽莎、伊丽莎白、基尔曼小姐、萨利·塞顿、布鲁顿夫人等女性形象,分析女性的觉醒意识以及因男权压迫而无法实现独立的生存困境[2];李荣睿以第三人称的叙述视角探究作品体现的生死主题[3]。另有学者虽以创伤为切入点,如李雪梅等从创伤理论来解读赛普蒂默斯的精神崩溃[4],但未将创伤主题与意识流创作结合起来。鉴于此,笔者依托创伤理论,结合意识流的创作手法来解读《达洛卫夫人》,发现伍尔夫谴责因父权制引发的战争,进而批判父权制社会;并以非理性的意识流技法冲破男权推崇的理性主义枷锁,同时运用意识流时空穿梭的特性契合创伤记忆“闪回”的特点,深化创伤主题;此外,通过赛普蒂默斯的战争创伤谴责战争对人性的摧残,进而批判父权制社会。
伍尔夫敏锐地洞悉战争招致的精神折磨,尤其是“一战”使其精神忧郁症恶化。由于饱尝战争与疾病的摧毁,她决心以犀利的笔锋再现战争的残酷。伍尔夫“结合个人的创伤经历和历史事件,从战争导致的巨变中寻求赛普蒂默斯发疯的原因”[5]。她在《三个基尼》中表示,对于男人而言,“战争是一种职业,是快乐和兴奋的源泉,也是男子汉品格的实现”[6]。被问及关于阻止战争有何看法时,她反问“难道不是父权制度使你们趋向战争吗?”[7]伍尔夫认为父权制乃是战争的根源。父权制是逻格斯中心主义的衍生品,逻格斯中心主义指的是西方传统哲学的二元对立性,即一个对另一个的绝对优势,如“在场/缺席、好/坏、积极/消极、生命/死亡、男性/女性,诸如此类”[8]。父权制宣扬绝对优势,致使整个社会充斥着占有欲和征服欲,以战争为荣的信念根深蒂固。伍尔夫意识到战争对灵与肉的摧毁,尤其是对精神的毁灭性打击。她通过赛普蒂默斯的战争创伤揭露战争对人性的践踏,并指出战争源于父权制,由此表达对父权社会的愤懑。伍尔夫在谈及《达洛卫夫人》的创作目的时表示“在这本书中我有太多想法。我想描述生死,理性与疯癫;我想批判社会系统,最猛烈地揭示其运作机制”[9]。可见《达洛卫夫人》的创作动机之一便是抨击父权制社会。
“意识流”最早由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提出,他认为“人在思维时,身体的各个部分都在进行活动,而不是单纯的大脑在运动。各个部分又不是独立地在运行,而是有机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脉络,这种脉络称之为‘流’。这种‘流’形成了意识,而这种意识是没有逻辑的,非自觉的”[10]。19世纪末,一些作家将意识流应用于文学创作。以意识流创作的小说称之为意识流小说。意识流小说强调人物心理活动,弱化故事情节。它以人物的意识为中心,形成一种枝蔓式的立体结构。因此意识流小说冲破传统小说的文学叙述模式,采用多重视角、时空交错、内心独白、自由联想、象征手法、蒙太奇等表现手法,多角度、全方位地展现故事。
伍尔夫运用非理性的意识流叙事方式反对父权制推崇的理性叙事传统,由此反抗父权制。作家采用时空交错的意识流手法打破传统小说的时间顺序模式,随意识的自由流动推进小说的发展,摆脱时间、空间、逻辑关系的束缚。经由一个导火索,引发主人公意识向四面八方发散,最终经过一系列的思想挣扎回归到现有场景,如此循环往复,使人物的思绪相互交缠。伍尔夫通过意识流的创作手法打破父权制推崇的理性叙事,由此表达反抗父权制的诉求。
伍尔夫之所以选用非线性的意识流写作技法,一是反抗男权推崇的理性;二是以意识流的创作手法来契合创伤记忆的特点,深化创伤主题。她在论证小说的形式与情感时表示“小说家有能力梳理这些情感,并能用所继承的技法把它们表现出来,传达自己的思想”[11],因而她采用意识流来呈现创伤。意识流对于时空的颠倒符合创伤记忆“闪回”的特点。意识流创作手法使过去与现在相互交融,而创伤的“闪回”使受创者在过去与现在间穿梭。并且,意识流通过意识的自由流动不断转换叙事场景,而受创主体因创伤的“闪回”在回忆与现实间切换处境。此外,意识流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有序可循。意识从未被分割开,而是一个有机整体。创伤的再现看似突兀,实则是由于创伤的“延宕性”,致使创伤具有潜伏期,从受创之初到创伤的再现亦是紧密相连。不论是意识流还是创伤记忆,均不受主体的控制而自发进行。意识流的时空交错性、整体性与自发性与创伤“闪回”的特性逐一吻合,因此,伍尔夫采用意识流的创作手法凸显创伤主题。
《达洛卫夫人》以两条并行线索展开叙述。一是达洛卫夫人早晨外出买花到晚宴解散;二是退伍军人赛普蒂默斯饱受战争创伤的煎熬,因统治阶级的强权压制未得到有效治疗,最终被迫自杀。本文将着重探讨第二条线索所涉及的创伤主题。
弗洛伊德(Freud)将创伤由生理范畴转变为心理范畴,他指出“一种经验如果在一个很短暂的时期内,使心灵受到一种最高度的刺激,以致不能用正常的方法谋求适应,从而使心灵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扰乱,我们便称这种经验为创伤”[12]。美国学者凯西·凯鲁斯(Cathy Caruth)将创伤从心理学延伸至有关战争、灾难、大屠杀等领域,她认为创伤主要表现在战争中,分别被冠以“震弹症”“炮弹休克症”[13]1等不同名称。凯鲁斯将创伤定义为“面对突然的或灾难性的事件,一种压倒性的经验,对这事件的反应常常是延宕的,反复并不受控制地出现幻觉和其他侵入现象”[14]57。凯鲁斯深受弗洛伊德的影响,后者在《超越快乐的原则》中表示“一个人可以大胆地(尝试性地)把普通的创伤性精神症看做是抵御刺激的屏障遭到广泛破坏的结果”[15]。记忆是外部世界作用于无意识和潜意识的结果,意识是抵御外来刺激的第一道屏障,但创伤发生时这一屏障受到极大破坏。因此,凯鲁斯将创伤阐释为“侵入现象”,即没有透过任何中介直接闯入记忆。这就意味着创伤不能被及时意识到,只能存活于记忆中,即创伤的“延宕性”。伍尔夫通过赛普蒂默斯遭受的创伤来揭示战争对人性的毁灭性打击。
赛普蒂默斯从小背井离乡,怀揣着梦想来到伦敦,渴求实现鸿鹄之志。他爱上在滑铁卢大街上讲解莎士比亚作品的丽莎贝尔·波尔小姐,因沉迷于她的才情,他贪婪地读着莎士比亚、达尔文的著作以期提升文学修养;赛普蒂默斯作为职员,受到公司高层的认可,被预言在十五年内会成为经理。一战爆发前,他拥有令人憧憬的爱情、前途光明的职业。然而,战争摧毁了这一切。心怀抱负的他自愿入伍,为国家荣誉而战。在战场上骁勇善战,受到长官埃文斯的青睐并得到晋升,与他成为生死之交。然而,停战前夕埃文斯不幸被炮弹击中,目睹这一切时,赛普蒂默斯竟无动于衷。弗洛伊德认为创伤发生于意识保护屏障的撕裂,因此得以直接越过意识“侵入”记忆。由于它超越了个体的认知能力,导致受创主体无法及时感受创伤。赛普蒂默斯对好友埃文斯战亡的无动于衷并非出于冷漠,而是炮弹突然袭击好友的场面使其心灵受到最高强度的刺激,意识系统遭到破坏,致使其当时无法真正理解挚友的殉难。因此“他冷漠地眼看它们爆炸”[16]82。此时的赛普蒂默斯已然受到创伤的侵害。
凯鲁斯在《无人认领的经验:创伤、叙事和历史》提及“士兵面对他身边突然的大规模的死亡若表现麻木,后期以重复性的噩梦再现此场景,这一经历是创伤核心的并反复出现的画面”[14]11。当战火停歇,死者已埋,和平降临之日,赛普蒂默斯的创伤症状开始表露。当个体遭受创伤时,受创主体往往会经历一种无言的恐惧。赛普蒂默斯意识到自己的冷漠,畏惧自己人性泯灭这一事实。小说对赛普蒂默斯的外貌如此描述“淡褐色的眼睛里闪现畏惧的神色,连陌生人见了这种眼光也会感到畏惧呢”[16]12。“人们在出乎意料的或压倒性的暴力事件发生之初并不能完全感知它,然而,对其反应会以重复性的记忆闪回、噩梦和其他重复性的现象再现”[13]91。创伤的滞后性使创伤后遗症可能会持续数月,甚至长达几十年。尽管距离停战协定的签订已逝去四五年,但赛普蒂默斯仍受创伤的困扰,脑海中经常闪回埃文斯的幻影。与妻子雷西娅在公园散步,他感到埃文斯就在身后;因懊悔和愧疚,他无法直视埃文斯,“看在上帝面上,别过来!”[16]66。他被恐惧包围,长期处于创伤的煎熬中。“创伤通过幸存者不自知的行为并且背离个人意愿,准确而不间断地再现”[14]2。它不受主体意愿的控制,只需一个“导火线”即可触发创伤的复现。因此一切与欧洲战场相似的意象均能引发战争创伤的再现。赛普蒂默斯对树木的图案极为敏感,因为树木象征着战士。战场上硝烟四起,众多勇士被战火烧死、炮弹炸死,无数生命的终结犹如战场上树木的倒塌,最终埋于尘土。因此汽车帷帘上的树纹让他感到眼前的一切都向一个中心聚拢,这使他万分恐惧,他似乎置身于战场,“天地在摇晃,颤抖,眼看就要化成一团烈火”[16]13。他多次强调感到他人对自己的指责,因无法正视自己当初的冷血无情,备受懊悔和愧疚的折磨,使他发出“我要自杀”[16]13的呐喊。他还认为榆树的树叶像马头上的鬃毛。树木、战马都成为创伤再现的导火索。此外,看到妻子从外面买来的玫瑰花,他认定玫瑰花是埃文斯从希腊田野里采摘的。玫瑰花火红的颜色犹如战士挥洒的鲜血,触发了赛普蒂默斯的创伤,因此他断定外面的人是埃文斯。当赛普蒂默斯想理智地与妻子雷西娅谈论给彼得斯太太制作的帽子时,夫妻二人相处愉快。雷西娅感慨他俩又可以像正常夫妻那样幸福生活了。然而好景不长,一旦受到“导火线”的刺激,赛普蒂默斯便不可自控地再度被创伤蹂躏。看到晚报上的新闻标题“萨里酷热,有一股热浪”[16]139。由热浪勾起战壕里大火滔天的回忆。此时赛普蒂默斯出现幻听,将风吹帷幕的声音或老鼠声当作“死者的声音”[16]140。赛普蒂默斯经历的创伤以幻觉和幻听的形式不断摧残着他,致使其精神世界坍塌。
费尔曼(Felman)指出“作为联系事件的纽带,证词似乎由一些零散的记忆组成。这些记忆存在于未被理解或回忆的事情”[17]5,费尔曼认为证词不能提供完整的陈述,即对事件整体性的理解。凯鲁斯认为受创者发出的证词“试图告诉我们一个无法获知的事实或真理”[14]4。赛普蒂默斯竭力通过零散的证词向世人传达战争的真谛。作为一名退伍军人,赛普蒂默斯对战争的后遗症了如指掌。战争使无数生命毁于一旦,因此他发出这样的呐喊:“树木也有生命”[16]20;“人们不准砍伐树木。要改变这世界。人不准因仇恨而杀戮”[16]22。树木被砍伐的命运犹如战士被炮弹炸毁的命运,均是面对死亡的无能为力。因此,他决心“告诉首相:博爱,乃是人世间的真谛”[16]142。一方面,仇恨是引发兵戈的导火线,赛普蒂默斯呼吁人们以博爱来代替仇恨,远离战争和杀戮,共建博爱的大同社会;另一方面,残暴的战争带来人性的泯灭,导致人的冷漠无情和精神支柱的坍塌。他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试图将真理告诉首相——国家权力的所有者、战争的发起者和终结者,以期后人能免遭战火的伤害。赛普蒂默斯经历过战火的磨炼,受到了战争的嘉奖,却败给了人性。赛普蒂默斯试图通过证词揭露战争的罪恶,呼吁世人珍爱和平,远离战争。但这些真谛却不被世人理解。妻子认为“尽是些胡言乱语”[16]63;仆人视之为笑话。
“从创伤中康复取决于公开讲述创伤,换言之,能够向一个或一些值得信赖的听众真实讲述创伤”[18]。创伤的恢复需要听众积极回应受创者的倾诉,“见证并非独白,不可能在孤寂中发生”[17]70。赛普蒂默斯意识到创伤的治愈需要相互交流,他坦言“互通信息意味着健康、幸福”[16]89。但是,由于妻子和仆人的不解导致沟通障碍。
创伤的恢复在于受创者能够表述创伤并得到倾听者的有效回应。赛普蒂默斯决心向外界求助,使他表述的证词能被世人理解和接受,因为那是无数爱国勇士用鲜血换回的真谛。作为职业医生,霍姆斯医生和布雷德肖爵士一眼便看出他患的是典型的战争后遗症,但是始终抑制赛普蒂默斯表述创伤,阻碍创伤的治愈。赫尔曼(Herman)表示“若创伤是由人为事件引起的,目击者需要在犯罪者和受害者之间选择自己的立场,因为难以保持中立,目击者必须偏袒其中一方”[19]7,而“为了逃脱罪行的追究,犯罪者会尽一切权力促进创伤事件的遗忘”[19]8。霍姆斯医生和布雷德肖爵士坚定地站在了犯罪者——权力所有者的一方,他们无一例外地采取策略促使赛普蒂默斯忘却战争。霍姆斯医生宣称赛普蒂默斯并无大碍,只是“心绪不佳”[16]19,因此要对外界事物培养兴趣与爱好,转移对自身的注意力便可康复。他劝告道“不要老是想着自己”[16]19,他开一点溴化剂,对赛普蒂默斯进行催眠暂缓创伤的再现。同样,霍姆斯医生虽了解赛普蒂默斯的病根源于战争,但对战争闭口不提,刻意忽视战争创伤,劝诫患者培养其他爱好转移注意力,以加速对战争的遗忘。“创伤剥夺了受害者的权力和控制力,创伤治愈的指导原则是使幸存者重新获得权力和控制力”[19]159。而霍姆斯大夫运用强权,监视赛普蒂默斯,无视他的抵抗,赛普蒂默斯犹如刀俎上任人宰割的鱼肉,完全被剥夺权力,导致其创伤无法痊愈。
此外,当赛普蒂默斯试图对布雷德肖爵士袒露创伤,他处于渴望讲述创伤和对这个过程恐惧的困境中,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16]94,然而布雷德肖爵士却运用医生的强权打断其创伤表述,并劝诫赛普蒂默斯尽量少考虑他自己。用语言表述创伤是创伤痊愈的必经之路。只有表述创伤,才可以使受创者宣泄伤痛、正视历史、直面现实。但给予创伤患者讲述的权力,则会再度引起公众对战争的悲惨回忆,想起失去至亲的痛苦和人性的泯灭,引发整个社会的混乱。作为医生,为了维持当权者的利益,竭力制止患者表述创伤以维持社会秩序。布雷德肖爵士采取“平稳”[16]95和“感化”[16]95的治疗手段。他命令病人静养,断绝与外界的往来,加速其创伤记忆的遗忘。此外,他还运用“感化”的战略——发号施令,“感化”是一位权力女神,“她粗暴地惩罚异己或心怀不满的人;她赐福于驯良之辈”[16]96。“感化”意指强权统治,布雷德肖爵士运用强权剥夺患者的话语权,阻断其发声,致使创伤永远无法得到有效治愈。“创伤与疯癫孪生,受现代文化的排挤打压,被禁锢在沉默的身体与缄默的心灵之中”[20]。因此即便赛普蒂默斯感到“活着多好。阳光多温暖”[16]144。但在强权的打压下,最终被逼无奈只能跳窗自杀,结束其短暂的一生,他竭力想传达的真谛也被扼杀在摇篮中。“感化”亦是国家强权的象征——运用暴力制服反抗者。伍尔夫将医患间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延伸至英国的社会关系,影射英国统治阶级所采取的强权政治,揭露强权统治的残暴,猛烈批判父权制。
作为女性主义先驱的弗吉尼亚·伍尔夫,深知父权制社会的弊端,愤而用锋利的笔触猛烈抨击父权社会。他在《达洛卫夫人》中揭示父权制乃是战争的根源,并以意识流的非理性叙事方式反抗父权制宣扬的理性叙事传统,利用意识流的时空交错性、整体性、自发性来契合创伤“闪回”的特点,由此深化创伤主题。通过赛普蒂默斯的战争创伤来凸显战争导致精神毁灭,通过分析创伤的源起、记忆闪回的表征、真理传递的无果及强权压制导致创伤治愈的失败,揭示伍尔夫由赛普蒂默斯的创伤来控诉战争的残暴和强权统治的霸权,进而猛烈抨击父权社会,以期唤起公众对战争及现存社会制度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