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如何深化东亚殖民场中的沦陷区文学研究?
——以一直滞留“满洲国”的古丁为例

2019-02-21 03:35张泉
关键词:沦陷区美学新时代

主持人语:在中央民族大学举办的第二届“国家想象、地方经验与文学形式”研讨会(2018年10月27日至28日)上,得知上海学术月刊社编辑的《实践美学与后实践美学——中国第三次美学论争论文集》刚刚出版,便找来先睹为快。

改革开放初期,席卷全国的美学热是学界也是读书界的一大景观。我曾系统读过20世纪50年代的第一次美学论争;1980年跻身社科领域后,一直关注第二次论争;后来全力转向沦陷区文学研究的时候,已无力继续追踪第三次论争,但还是知道参与论争的主要美学家。这部百万字的第三次美学论争论文集,分为序曲与发端、展开、深入、发展及总结五辑,初步浏览后,颇为感慨。

学术月刊社、上海三联书店12月8日在厦门大学人文学院召开该书首发式。那时,我正好在厦大有两个讲座:外文学院的《现代东亚文学研究中的一种区域/国别/全球史方法——考察东亚殖民场的四个共时/历时维度》,台湾研究院的《台湾日据期精英的跨域流动与地方/世界的新视域——以“满洲国”首任外长谢介石为中心》。于是,我这个外行得以应邀参加这一仪式,并以“怀旧与借鉴”为题,即兴谈了谈中国第三次美学论争论文集对一个殖民地文化研究者的启示。

首先,这种严谨、系统的专题编书方式,是学术界总结改革开放40年的最适宜的成果形式。沦陷区文学研究也是与改革开放同步的。对于沦陷区文学研究的风风雨雨,也应当做这样的梳理。

其次,文学史建构、具体的文学现象研究,有没有理论大不一样。在第三次美学论争中,各派广泛摄取、扬弃中外思想资源,致力于建构中国的理论话语。尽管各派的观点不尽相同,但大多秉持着一个以人为本的共同点,即把“个体的人”作为自身的出发点和归宿点,正如实践美学代表人物李泽厚所言:“‘人活着’是第一个事实,‘活着’比‘为什么活着’更根本,因为它是一个既定事实”(李泽厚《第四提纲》,《学术月刊》1994年10期)。后实践美学在批判实践美学的缺失的过程中,引入了在社会学、语言学乃至翻译学、华语语系文学论述等领域已经有效运用的“主体间性”哲学维度,力图从超越主体与客体的不同主体间的相互关系来全方位的聚焦“个体的人”,对于美学的全面发展和现代美学的重建具有积极的推动作用。

“文学是人学”。当代中国美学的这一转型对于文学研究也具有启发性。特别是在沦陷区文学研究领域,如果囿于单一主体哲学,很难超越非白即黑两极对立窠臼。对于那些一直存在评价歧义的沦陷区作家而言,在观照宏观殖民背景的同时,引入交互主体性的“主体间性”概念,扩展作家研究的主体,即除了作家、研究者主体外,广泛纳入读者及赞助人、出版者等主体,经由“视域融合”阐释,理清不同认识(行为)主体与主体间的共在关系,或许有助于在共时的和历时的立体交叉耦合中逐步获得接近历史真实的当代实证,达成共识,恰如其分地将其纳入中国现代文学史,汇入中华文化遗产。

本刊这一期的“东亚殖民主义与文学”专栏为古丁研究专题,他正是“满洲国”文学场域中的一位复杂的争议作家。专辑中有的稿件有意无意添加了古丁研究的主体,对所涉难题有所深化。看来,自觉引入“主体间性”,或可成为进入日本占领区文学研究中的一些争议问题的途径之一。

流亡北京求学时期,古丁曾在中共主导的左翼文化运动中昙花一现。他是否曾“变节”,是古丁研究中的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收入本专题的《半百浮沉处处痕——古丁子女访谈录》,引入了关系主体直系亲属的言说。古丁的女儿对父亲“变节”说予以否认。

古丁(1914—1964年)出生在吉林的一个殷实商人家庭,从小接收日式教育,入读满铁开设的长春公学堂及奉天南满中学堂。1930年9月考入张学良任校长的东北大学。九一八事变后,随东北大学师生流亡北平。1932年9月,古丁以北平文治高中卒业的资格考入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很有可能,早在5月以前他就参加了中共地下北京市委领导的北方左翼作家联盟。他编辑左联的机关刊物,翻译介绍苏联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文论及日本、朝鲜无产阶级题材的文学作品,也创作以天津恒源纱厂工人运动为题材的诗歌,是左联的活跃分子。及至1933年7月左联领导机构改组时,得以担任组织部长。不过,一个月后,8月4日,为欢迎巴比塞反战调查团来京,北平文总在北平艺术学院召开筹备会,会场突遭军警包围,与会者被抓走。在1982年出版的《左联回忆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中,有多名当事人证言,是古丁被政府逮捕后“叛变”告密所致。在这一造成重大社会影响的事件发生之后,古丁匆匆辍学返乡,任职于“满洲国”国务院总务厅统计处。在北京大学1933年的《学生一览》中,古丁被归入休学学生一栏。

多数从事古丁研究的学者倾向于淡化“叛变”问题,或有意无意强调客观因素。其实,时年十八九岁的古丁,青春张扬、恃才傲物,在国破流亡的路途上,为时代潮流所裹挟,卷入了激情澎湃的左翼运动。他没有坚实的共产主义信仰,因突然受到现实的生命威胁而“转向”,没有多少存疑的空间。由此,就引出了历史研究中的口述史的价值问题。

亲历者及知情人所描绘的“活的历史”,是对文献和遗迹历史材料的补充。目前,口述史已经被有计划、成规模地纳入当代研究体制,丰富了现代史研究的范围。但需要注意的是,受到讲述人生理上的记忆变化及时代主流意识形态规训的影响,不同口述史叙事主体的记忆失误、失实乃至有意美化、丑化很难避免。因此,在重视口述历史的同时,还应当注意从不同角度和方面用其他的史料作参照,对口述历史下一番去伪存真的功夫。但这并不影响口述史无可替代的独特功用。仍以《半百浮沉处处痕——古丁子女访谈录》为例。九一八事变后,一批批东北作家陆续出走,回到祖国内地或关内其他日本占领区,形成了六个流离作家群(参见张泉《殖民拓疆与文学“离散”——“满洲国”“满系”作家/文学的跨域流动》,2017),史称“东北流亡作家群”。到沦陷末期,只有少数满系作家继续滞留“满洲国”,古丁是其中名气最大的一位。古丁子女在访谈录中讲到了日本投降前后的情况。

在国共拉锯的复杂局面中,古丁带领全家参加了实行供给制的中共革命队伍,从长春撤退至佳木斯、哈尔滨等地。东北全境解放后定居沈阳,与当年移居延安的“满洲国”离散作家舒群、塞克、罗烽、白朗等一起,同住东北文学艺术家联合会大院。起初,沦陷区作家的待遇基本上与从延安返回的作家差不多。古丁尽管无力创作需要紧跟新时代的新文艺,但转入了接续延安传统而来的戏剧改革领域,曾任沈阳唐山评剧院院长、东北戏剧新报社秘书兼编辑等职,完成新旧剧改编剧目16部,仍是东北光复后创造力最旺盛的在地作家之一。不过,随着国家体制化的确立,“满洲国”满系中的滞留作家和离散革命作家两个群体间的政治、经济待遇拉开距离。古丁子女的追述,将作家研究的作家亲属主体引入沦陷区作家研究,对于从整体上考察东亚殖民语境中的东北沦陷区文坛与作家生态,大有助益。

对于古丁在学生期的“转向”事件,日本学者冈田英树是为数不多的态度鲜明的伪满文学专家:“我不可能予以推翻”(冈田英树《伪满洲国文学》中文版,2001)。在古丁而后的一些作品里,的确影影绰绰地留下了“转向”的痕迹。这是一种求实客观的态度。需要注意的是,在对作家成熟期的创作进行总体价值判断时,褒贬与否并不一定与其青春期的“变节”行为存在逻辑上的必然关联。在“满洲国”时期,古丁的有些作品嵌入了迎合时局的只言片语,甚至提出过大而无当的“康德文艺”口号。从表面上看,这是屈从于“国策”。另外,古丁也曾公开抨击殖民者限制创作自由的新闻检查(古丁《奋飞》,1938)。同时,他一直孜孜于中文新文学建设,在1941年12月,牵头召开《满洲新文学十年大系》编纂讨论会,表达了有意承续中国五四新文学传统的愿望。

作家的文学史定位,最终还是取决于他的作品。文学文本有其自身的特殊性,是另外的一个话语系统。古丁的文学创作作品复杂多样,拨开冠冕堂皇的口号套话,不难发现其中所隐藏的对于中国本位文化的执着坚守,对于外来殖民统治的隐晦抵抗。正是这样的作品而不是鹦鹉学舌的宣传套话,成就了古丁最重要的“满洲国”“满系”作家之一的位置。本专题中的《古丁的“附逆”作品再考》,就是这样一篇抽丝剥茧的阐释文章。

冈田英树选取了古丁的《新生》《西南杂感》《下乡》和《山海外经》,前三篇发表于1944年,最后一篇发表于1945年。此时,“满洲国”经济濒临崩溃,物资匮乏,报刊关停并转,出版物骤减,文学已无力为行将土崩瓦解的殖民政权服务。仅存的少数作品,只有添加赞美“民族协和”、协力勤劳增产,才有可能面世。古丁的这四篇小说、报告文学也不例外。不过,透过或琐屑或谐谑的叙事,在《新生》中,冈田英树看到了鲁迅开创的国民性批判议题(“作为启蒙主义者再出发”)。《山海外经》一篇,其主题也是对“民族劣等性”的抨击。在《西南杂感》中,解读出“统统都会还回来”的大胆预言,即日本战败在即,殖民期完成的辉煌建设和累积的资源财富都将物归原主,殖民主是带不走的。在《下乡》中,发现了一个戏剧化的“我”。“我”以作家身份随督励班下乡,发现督励班只管督促农民超额上交农产品,却不理会他们遇到的困难。所到之处,奢靡成风。从长长的菜单来看,连早餐都有压秋晨寒气的“早酒”。不厌其详的日常吃喝享乐讲述,与铺天盖地的“圣战”总动员悲怆间的强烈的反差,形成了反讽。“圣战”的重要性被消解。冈田英树的这篇《古丁的“附逆”作品再考》,引入作家虚构的叙事主体,证明即使那些获得过“大东亚文学奖”、被一些研究者贴上“附逆作品”标签的作品,也存在无法用“附逆”来定论的面向。

梅定娥的《古丁的日语文学翻译:以俄、欧文学的重译为中心》处理的是古丁如何经由俄国、法国、匈牙利文学的日文译本,将俄苏欧洲文学引入中国。古丁是一位精通日语的翻译家,翻译了大量的日本文学。一般来说,在“满洲国”翻译宗主国的文学比较稳妥。我以为,在日据区,努力构建优秀的、平衡的世界文学借鉴界面,别具意义。我曾对“满系”离散作家柳龙光(1911—1949年)在他主导的外国文学翻译中,刻意选译欧美文学的策略,做过这样的评价:

后起的日本东方殖民主义“脱亚入欧”,复制西方老牌帝国主义。而后为了独揽殖民亚洲的帝国权利,又“脱欧入亚”,转而抵抗西方中心主义逻辑。日本发动的击灭美国、英国的“大东亚战争”,开启了“脱欧”疯狂之举,把这一逻辑推向了极致。与此相一致,日本的战时主流文化随之转向国粹主义和法西斯主义,“大和文化”成为排斥其他文化的最高文化,对于各国特别是西方文学的借鉴,也就让位于沦为政治宣传工具的大和文化、国策文学。这也成为日伪文化统制和书报检查的预设目标与实施原则。放在这样的脉络中来审视,以柳龙光为中心的大阪“满系”外国文学翻译同人,克服语言局限,采用从日译本移译的方式,广泛译介各国名家名作,有助于突破日本殖民文化霸权,表现出一种世界主义的开放观念。这当然是与日式东方殖民主义相敌对的(张泉《殖民拓疆与文学离散——“满洲国”“满系”作家/文学的跨域流动》,第261页)。

对于古丁的俄苏欧洲文学转译,或许也可以作如是观。翻译欧美文学,引进了欧美作家主体。这无疑也是从事新文学写作的翻译家的创作影响源之一。引进古丁翻译的俄苏欧洲作品的作者主体,与其他主体相融合,很可能会有助于古丁作品研究的深化。

古丁的文学生涯终止于1958年。是年,出现大批判文章《汉奸文艺的标本——斥古丁的“新生”》(《彻底肃清反动的汉奸文艺思想——反击右派文选之二》),古丁迅即被打成与“历史反革命”同罪的“极右分子”并入刑,5年后死在狱中(1964年)。1979年,在中国当代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改革开放元年,得以平反昭雪。

今年,在纪念、总结“改革开放”40周年之际刊出古丁专辑,恰逢其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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