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远胜
(武昌理工学院 文法与外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223)
《尔雅》是中国第一部训诂专书,汇释了4 300 多个语词。《说文解字》(简称 “《说文》”)是中国第一部系统完备的字典,解释了9 353个汉字。《尔雅》先成,《说文》后出,《尔雅》对《说文》的成书有重要影响。濮之珍在《中国语言学史》中说:“就是《方言》、《说文》、《释名》也受《尔雅》的影响。”[1](P83)笔者也说过:“段玉裁在注解《说文》的过程中,屡屡提到‘许本《尔雅》为说’之类的话,即是说许慎采用了《尔雅》的释义。”[2](P134)笔者还将《尔雅》的全部释条分为3 036 条,然后与《说文》释义逐一比对。统计结果表明,二书中释义相同,并且用字、训诂体例、语言表述也高度一致的共有203 条。如果不计用字、训诂体例、语言表述等方面的差异,则二书相同相近的释义有791 条,占《尔雅》总条数的26%。也就是说,《尔雅》约有四分之一的释义与《说文》中的释义是相同相近的。当然,《尔雅》属于义书,所释多为引申义、假借义,《说文》属于形书,旨在探求词的本义,故二书大部分释义是不同的。
从二书的释义句 (指解释字义、词义的语句,不包括析形与注音)来看,《说文》释义句有很多是在《尔雅》释义句的基础上通过增加若干文字扩充而成的,其扩充的原因主要有如下四个方面:
所谓名物,简单地说,就是事物及其名称。《尔雅》共19 章,除前3 章外,其余的都是解释名物的。“《尔雅》不仅仅对古代名物与名物词作分类研究,而更重要的是研究与探讨名物的得名由来、异名别称、名实关系、客体渊源流变及其文化涵义,《尔雅》的成书标志着我国古代名物学的建立。”[3](P54-55)《说文》所解释的 9 000 多个词,很多也是名物词。在解释同一个名物时,《说文》释义句往往在《尔雅》释义句的基础上增加一些文字,究其原因,是为了使名物训释更具体详细。例如:
(1)《尔雅·释乐》:“大鼓谓之鼖。”《说文·鼓部》:“鼖,大鼓谓之鼖。鼖八尺而两面,以鼓军事。”
(2)《尔雅·释天》:“春祭曰祠。”《说文·示部》:“祠,春祭曰祠。品物少,多文词也。从示,司声。仲春之月,祠不用牺牲,用圭璧及皮币。”
按:《广韵·之韵》:“祠,祭名。”“祠”表示春祭,是一种祭名。“祠”与“词”上古音皆为邪母之部[4](P94),读音相同。《说文》不仅解释了“祠”的词义,还利用声训来探求“祠”的得名之由,并说明了这种祭祀所用的物品。
按:“旌”指古代旗竿上端饰有旄牛尾或兼饰有五色鸟羽的旗子。《说文》“旌”字下段玉裁注:“所谓注旄于干首者,盖夏后氏但用旄牛尾。周人加用析羽;夏时徒緌不旒,周人则注羽旄而仍有縿旒。先有旄首而后有析羽注之,故许云析羽注旄首。”《周礼·春官·司常》:“全羽为旞,析羽为旌。”郑玄注:“全羽、析羽皆五采系之于旞、旌之上,所谓注旄于干首也。”较之《尔雅》,《说文》对“旌”的描述更详细,并说明了“旌”的作用。
(5)《尔雅·释草》:“稂,童粱。”《说文·艸部》:“蓈,禾粟之,生而不成者,谓之蕫蓈。从艸,郎声。稂,蓈或从禾。”
按:“稂”与“蓈”为异体字,“童粱”与“蕫蓈”为异形词,四者均指一种谷子。《诗经·曹风·下泉》:“洌彼下泉,浸彼苞稂。”孔颖达疏:“此稂是禾之秀而不实者。”《说文》指出了“蕫蓈”是禾粟的穗,生长而不结谷实,释义显然较《尔雅》详细。
(6)《尔雅·释木》:“柚,条。”《说文·木部》:“柚,条也,似橙而酢。”
按:“柚”为木名,果实为柚子,可食。《尚书·禹贡》:“厥包橘柚锡贡。”孔安国传:“小曰橘,大曰柚。”《广韵·宥韵》:“柚,似橘而大。”《说文》不仅训“柚”为“条”,还补充说明了这种果实“似橙而酢”,释义较《尔雅》详细。
(7)《尔雅·释虫》:“果臝,蒲卢。”《说文·虫部》:“,蠃,蒲卢,细要土蜂也。天地之性,细要纯雄无子。……蜾,或从果。”
(8)《尔雅·释兽》:“麢,大羊。”《说文·鹿部》:“麢,大羊而细角。”
按:《尔雅》“麢,大羊”,郭璞注:“麢羊,似羊而大,角员锐,好在山崖间。”麢羊即羚羊。《埤雅·释兽》:“羚羊似羊而大,角有圆绕蹙文,夜则悬角木上以防患。”《说文》训“麢”为“大羊而细角”,释义较《尔雅》详细准确。
(9)《尔雅·释兽》:“犀,似豕。”《说文·牛部》:“犀,南徼外牛,一角在鼻,一角在顶,似豕。”
按:王筠《说文句读》:“徼犹塞也。东北谓之塞,西南谓之徼。”《汉书·平帝纪》:“(元始)二年春,黄支国献犀牛。”颜师古注:“犀状如水牛,头似猪而四足类象,黑色,一角当额前,鼻上又有小角。”《尔雅》对犀牛的描述过于简单,《说文》则说明了犀牛的产地、头部特征、身形,释义详细具体。
上述例子皆表明,《说文》名物训释较 《尔雅》详细。当然,也有《尔雅》名物训释比《说文》更详细的情况。例如“蟨”,《尔雅·释地》:“西方有比肩兽焉,与邛邛岠虚比,为邛邛岠虚啮甘草,即有难,邛邛岠虚负而走,其名谓之蹷。”《说文·虫部》:“蟨,鼠也。一曰西方有兽,前足短,与蛩蛩巨虚比,其名谓之蟨。”在训“蟨”为兽名时,《尔雅》释义更详细。不过,这种情况较少。在大部分情况下,《说文》名物训释较《尔雅》详细具体。笔者曾对《尔雅》与《说文》的名物训释作过专门探讨,统计结果表明,“《尔雅》约有30%的名物训释与《说文》是相同的”[5](P185)。笔者还认为:“许慎在说解名物的过程中,虽然大量参考了《尔雅》释义,但也不是一味地照抄照搬《尔雅》,而是在《尔雅》释义的基础上对名物作了更细致的考察,体现出科学的精神和严谨的态度。”[5](P192)
《尔雅》前三章主要是解释普通词语,即一般的名词、动词、形容词、代词等。在解释普通词语时,《尔雅》往往采用多词共训的方式,这就容易导致释义笼统,有的所释仅为义素,有的存在“二义同条”现象。《说文》释义句在《尔雅》释义句的基础上增加一个或几个字,有时是为了使释义更准确。例如:
(1)《尔雅·释诂》:“羞,进也。”《说文·丑部》:“羞,进献也。”
按:“进”有前进、引进、进献等多个意义。《尔雅·释诂》:“羞、饯、迪、烝,进也。”此条存在“二义同条”现象,“羞、饯、烝”为进献,“迪”为前进或引进。《尔雅》释义笼统,《说文》释义句用双音节词,释义明确。
(2)《尔雅·释诂》:“痱,病也。”《说文·疒部》:“痱,风病也。”
按:《说文》之“风病”指中风病。《灵枢经·热病》:“痱之为病也,身无痛者,四肢不收。智乱不甚,其言微知,可治;甚则不能言,不可治也。”《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魏其良久乃闻,闻即恚,病痱,不食欲死。”司马贞索隐:“痱,风病也。”《尔雅》“病也”条被训释词多达27 个,释义笼统,而《说文》多用双音词或短语来解释疾病类词语,释义更准确一些。
(3)《尔雅·释诂》:“齂,息也。”《说文·鼻部》:“齂,卧息也。”
按:“息”有气息、停止、休息等多个意义。《尔雅·释诂》:“栖迟、憩、休、苦、、齂、呬,息也。”此条存在“二义同条”现象,“栖迟、憩、休”义为休息;“苦”通“盬”,义为停止;“、齂、呬”义为气息。《说文》在《尔雅》释义的基础上为了兼顾“齂”的形旁“鼻”而训“齂”为“卧息”,即鼾声,释义较《尔雅》明确。
(4)《尔雅·释诂》:“哉,间也。”《说文·口部》:“哉,言之间也。”
按:“言之间”为偏正结构的名词短语,意为言辞的间歇。《说文》“哉”字下段玉裁注:“言之间歇多用哉字。”《玉篇·口部》:“哉,语助。”“哉”是一个常见的表示言辞停顿的语气词,可以表示疑问、反问、猜测、感叹、祈使等多种语气。《尔雅》:“孔、魄、哉、延、虚、无、之、言,间也。”此条存在“二义同条”现象,“孔、延、虚、无”表示具体事物的间隙,“魄、哉、之、言”表示语句的间歇。《尔雅》用“间”解释8 个被训释词,揭示的只是这一组被训释词共同的语义成分,换句话说,《尔雅》所释仅为义素。而《说文》所释为义位,释义明确。
(5)《尔雅·释诂》:“娠,动也。”《说文·女部》:“娠,女妊身动也。……一曰宫婢女隶谓之娠。”
按:“女妊身动”指女子怀孕,这是“娠”的本义。《左传·哀公元年》“后缗方娠”,杜预注:“娠,怀身也。”唐代玄应《一切经音义》卷一:“怀胎为娠。”“娠”无“动”义,《尔雅》所释仅为义素,而《说文》所释为义位,释义准确。
(6)《尔雅·释诂》:“篡,取也。”《说文·厶部》:“篡,屰而夺取曰篡。”
按:“篡”为劫夺、夺取。《方言》卷一:“自关而西,秦、晋之间,凡取物而逆谓之篡。”《墨子·兼爱中》:“今家主独知爱其家,而不爱人之家,是以不惮举其家,以篡人之家。”此处“篡”为劫夺。《说文》在《尔雅》释义的基础上为了兼顾“篡”的形旁“厶”(《说文》:“厶,奸衺也。”),训“篡”为“屰而夺取”,释义较《尔雅》准确。
(7)《尔雅·释言》:“餱,食也。”《说文·食部》:“餱,乾食也。”
按:“乾食”即干粮。《诗经·大雅·公刘》:“迺裹餱粮,于橐于囊。”“餱粮”指干粮。《释名·释饮食》:“餱,候也,候人饥者以食之也。”“餱”的声旁为“侯”,声中兼义,故《说文》训为“乾食”,释义较《尔雅》准确。
汉语词汇由单音节向复音节 (主要是双音节)转化是词汇演变的一大特点。从先秦发展到两汉,很多单音词实现了双音化。《说文》释义句在《尔雅》释义句的基础上增加一个字,有时是为了顺应汉语词汇双音化的趋势。例如:
(1)《尔雅·释诂》:“谟,谋也。”《说文·言部》:“谟,议谋也。”
按:《玉篇·言部》:“议,谋也。”《广雅·释诂》:“谋,议也。”可见“议”与“谋”为同义词。“议谋”是由两个同义语素构成的并列式双音节动词,与“谋议”构成同素逆序词,都有商议、谋划的意思。东晋袁宏《后汉纪》卷十七:“邴古等所议谋,太子不知。”《释名·释典艺》:“《国语》记诸国君臣相与言语谋议之得失也。”《尔雅》与《说文》释义大致相同,只是《尔雅》释义句用单音节词“谋”,《说文》释义句用双音节词“议谋”。
(2)《尔雅·释诂》:“相,视也。”《说文·目部》:“相,省视也。”
按:“省”有察看的意思。《说文·眉部》:“省,视也。”《尔雅·释诂》:“省,察也。”“省视”也有察看的意思。《左传·僖公二十四年》:“郑伯与孔将鉏、石甲父、侯宣多省视官具于氾,而后听其私政,礼也。”《周易·观》:“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孔颖达疏:“以省视万方,观看民之风俗以设于教。”从词汇学角度看,“省视”是由两个同义语素构成的并列式双音节动词。《尔雅》与《说文》释义基本相同,只是《说文》释义句用双音节词“省视”。
(3)《尔雅·释诂》:“剡,利也。”《说文·刀部》:“剡,锐利也。”
按:“锐”与“利”为同义词,都有锋利的意思。《周易·系辞上》:“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此处“利”为锋利。《淮南子·时则》:“柔而不刚,锐而不挫。”高诱注:“锐,利也。”《广雅·释诂》:“锐,利也。”“锐利”是由两个同义语素构成的并列式双音节形容词,锋利的意思。《论衡·儒增篇》:“荆轲势盛,投锐利之刃,陷坚强之柱。”此处“锐利”为锋利。
(4)《尔雅·释言》:“誃,离也。”《说文·言部》:“誃,离别也。”
按:“离”与“别”为同义词,都有分离、别离的意思。《广雅·释言》:“离,也。”“”即“别”字。《吕氏春秋·诬徒》“合弗能离”,高诱注:“离,别也。”《玉篇·叧部》:“别,离也。”《楚辞·离骚》:“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王逸注:“近曰离,远曰别。”可见,“离别”是由两个同义语素构成的并列式双音节动词。
(5)《尔雅·释言》:“惄,饥也。”《说文·心部》:“惄,饥饿也。一曰忧也。”
按:“惄”有饥饿的意思,在这一意义上《尔雅》与《说文》释义基本相同。“饥”与“饿”为同义词。《说文·食部》:“饥,饿也。”“饿,饥也。”但“饿”的程度要比“饥”严重一些。《正字通·食部》:“饿,饥甚。”《韩非子·饰邪》:“家有常业,虽饥不饿。”可见“饥”与“饿”有别。《孟子·梁惠王上》:“涂有饿莩而不知发。”“饿莩”指饿死的人。“饥饿”是由两个同义语素构成的并列式双音节形容词。《管子·重令》:“菽粟不足,末生不禁,民必有饥饿之色。”《汉书·高帝纪》:“民以饥饿自卖为人奴婢者,皆免为庶人。”在现代汉语中,一般不再单独使用“饥”,而是使用“饥饿”。
其他例子如:怀,《尔雅》训为“思也”,《说文》训为“念思也”;运,《尔雅》训为“徙也”,《说文》训为“迻徙也”;穧,《尔雅》训为“獲也”,《说文》训为“穫刈也。一曰撮也”;奘,《尔雅》训为“驵也”,《说文》训为“驵大也”。这一类例子虽不是很多,但也可以从中窥见从先秦到两汉汉语词汇双音化的趋势。
《说文》旨在以形索义,即通过分析字形来探求词的本义,但《说文》探求词的本义,并非仅凭字形,有时是将《尔雅》释义与字形分析相结合。《说文》释义句在《尔雅》释义句的基础上增加一些文字,有时是为了以形索义。例如:
(1)《尔雅·释诂》:“诹,谋也。”《说文·言部》:“诹,聚谋也。”
按:“诹”有咨询、询问的意思。《左传·襄公四年》“咨事为诹”,杜预注:“问政事。”诹,从言,取声,为形声兼会意字,故《说文》训为“聚谋”,意为聚集起来商量。王筠《说文句读》:“许君说访以泛,说诹以聚者,于方声、取声得之。方、旁同字,旁求之意。诹、聚皆从取声。”王筠的说法可取。“聚谋”为偏正结构的动词性短语,意义与“谋”相近。《说文》释义句在《尔雅》释义句的基础上增一“聚”字,主要是为了突出“诹”从取。
(2)《尔雅·释诂》:“殲,尽也。”《说文·歺部》:“殲,微尽也。”
按:“微尽”为偏正结构的动词性短语,指全部消灭,意义与“尽”相近。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微尽也者,言无微不尽也。”“殲”的古字当为“”。《说文·戈部》:“,绝也。”,甲骨文作“”,像以戈击杀二人之形,含有灭绝众人之意。《玉篇·戈部》:“,尽也。”殲,从歺,韱声。《说文·韭部》:“韱,山韭也。从韭,声。”“韱”与“纖”通假而可以表示细微、细小义。《集韵·盐韵》:“纖,《说文》:‘细也。’通作韱。”《玉篇·戈部》:“韱,细也。”《睡虎地秦墓竹简·为吏之道》:“凡为吏之道,必精絜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毋私,微密韱察。”“韱察”即仔细察看。《说文》训“殲”为“微尽”,是由于“殲”字从“韱”,含有细微义。
(5)《尔雅·释诂》:“狎,习也。”《说文·犬部》:“狎,犬可习也。”
按:“狎”从犬,本义为犬可教习。徐锴《说文解字系传》:“兽之可习者,唯犬甚也。”“狎”引申为习惯、熟悉。《左传·襄公四年》:“边鄙不耸,民狎其野。”杜预注:“狎,习也。”《说文》所释为本义,《尔雅》所释为引申义,二者释义不同,但“犬可习”包含“习”。可见《说文》是在《尔雅》释义的基础上依据“狎”的形符“犬”追溯本义。
(6)《尔雅·释诂》:“彝,常也。”《说文·糸部》:“彝,宗庙常器也。”
总之,许慎在编撰《说文》的过程中,大量采用、参考了《尔雅》释义,故黄侃认为《尔雅》与《说文》可互为研究之资粮,其《尔雅略说》云:“欲治《尔雅》者,安可不以《说文》为先入之主哉? ”[7](P292)从二书的释义句来看,《说文》释义句有很多是在《尔雅》释义句的基础上通过增加若干文字扩充而成的,其扩充的原因主要有四点:使名物训释更详细,使普通词语训释更准确,为了顺应汉语词汇双音化的趋势,为了以形索义。从《说文》释义句扩充《尔雅》释义句可以看出:《说文》释义参考了《尔雅》释义,《尔雅》对《说文》的成书有重要影响;《说文》旨在以形索义,解释词义力求详细、准确,较之《尔雅》后出转精;许慎作为东汉古文经学大师,治学严谨。他撰写《说文》,“博采通人,至于小大,信而有证”[8](P317),这种治学态度与当时今文经学者说字解经随意穿凿附会截然不同。正是许慎所具有的广博知识、严谨态度与创新精神,使得《说文》成为中国文字学史上的一座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