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骆正林
时空是物质存在的两种维度,也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主要坐标:没有时间的世界是静止的、死亡的世界,没有空间的世界是虚无的、神秘的世界。人类文明史是在时间轨道上认识、改造和生产空间的历史。但在人类的思想史上,“时间”主导的历史研究曾经占据思维的主导地位,沉湎于历史想象中的思想家们往往漠视了空间的存在或价值。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以来,随着城市化的突飞猛进,更多的思想家开始将“空间”作为理论出发点,他们建构起了人类认识生活空间的新模式。进入21世纪,以数据技术为核心的互联网、物联网极大地延伸了人类的生活空间。如果借助空间理论和索亚的三个空间的划分,我们将能够更好地认识网络空间,更好地在大数据时代规划网络空间,维护人类生活空间的社会正义。
从某种程度上看,人类历史就是对空间的利用历史,也是对空间意义的建构过程。从古希腊开始,空间就成为了“形而上”的哲学命题,历代思想家均在不同程度、以不同视角探讨过空间问题,他们对“真实”和“虚空”的论述,往往成为划分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重要指标。进入现代性社会后,一些启蒙思想家加强了对空间的关注,关于空间问题的理论阐述逐渐增多。随着后现代主义的流行,更多学者从社会学、人文地理学、建筑学和城市规划学等领域开展空间研究,空间理论逐渐与日常生活和空间正义联系起来,空间研究从形而上的哲学命题进入到更多应用型学科的研究范畴。
空间与“物质和生命的存在”联系在一起,空间和空间性具有存在的本体论意义,因此,自古以来不少哲学家都思考过空间问题,他们在逻辑层面上不断追问:空间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空间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人与物的存在”与空间是什么样的关系等。德谟克利特(Demokritos,前460-前370年)认为一切事物的本源都是原子和虚空,他还将原子叫着“存在”,将虚空叫作“非存在”。原子是最后不可分割的物质微粒;虚空是空洞的空间,是原子运动的场所。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前384-前322年)在考察物体的运动和变化的时候,认为物质和运动与空间和时间密不可分。亚里士多德反对德谟克利特的虚空说,认为虚无一物的空间是没有的,“空间是一个围绕他物的物体与一个被围绕的物体之间的‘界限’”,“凡是未被另一物体限定的东西,就不在空间里面,比如恒星以外就没有空间,因为没有物体来作它的界限。”①亚里士多德将空间和运动联系起来考察具有积极的意义,但他是用唯心主义的空间观来思考物理空间的问题。
作为“现代哲学之父”的勒奈·笛卡尔(Rene Descartes,1596-1650年),用数学领域的演绎推理方法建立新的知识体系,“企图为哲学认识赋予数学推理那样的无懈可击性”②。在笛卡尔的实践哲学体系中,他将物理世界(包括人的身体)与心灵世界(精神或思想)完全割裂开来。“物体的根本属性是广延性(占有空间),心灵的根本属性是思维。有广延性的东西不可能思维,能思维的东西必无广延性。思维、意识不以物质为转移,不是物质的产物,物质也绝无产生思维、意识的能力。这就是说,物质和意识、思维和存在,谁也不决定谁,谁也不依赖谁,二者分庭抗礼,泾渭分明”③。笛卡尔形而上学的二元论对后来庸俗唯物主义和片面唯心主义的出现具有直接的影响,但笛卡尔对后来“两个空间”认识的出现具有启发意义。
伊曼努尔·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年)生活的时代,理性主义在哲学上处于独断的地位。理性主义认为,形而上学是超越经验和感性的科学存在,从天赋的理性出发,人能够获得关于世界的正确认识。1781年康德发表了《纯粹理性批判》,这本书被认为是对独断的理性主义的宣战,也是当时欧洲启蒙运动的巅峰。当然,康德的“批判”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批判,而是“审查、检验和划定界限”④之意。康德认为直观是认识和思维的前提,任何思维都以某种标志与直观、感性发生联系。直观是对象刺激人的内心而产生的感觉,由对象刺激而产生的表象能力就是感性。不属于任何感觉的表象是纯粹的或先验的,这种感性的纯粹形式叫作纯直观。纯粹的感性直观有两种,即时间和空间,他们只能在人的内心中被找到。由此,康德认为空间是一个先天的表象,是外部现象的基础,是现代性的可能性条件。空间是先验的、不是经验的直观,它先于“一切对象的知觉”而存在于我们的内心;空间不是自在之物的属性,它不依赖于任何对象,“一切主观条件都抽掉它们还会留下来。”⑤人类感知的一切外部现象,只能在空间中被表象或呈现出来。康德从主体出发将空间定义为人的直观感觉或主观感受,体现的是先验主义哲学的方法和思路,因此他的空间观依然属于唯心主义空间观。康德将空间看成是产生感性的主观条件,但他并没有深入地去研究空间的内涵和要素。让保尔·萨特(Jean Paul Sartre,1905-1980年)也在“存在”意义上提及过空间问题,它认为存在是一种简单的、纯粹的和赤裸的存在,存在可以被遇见,但我们不能将它推导出来。
人类文明是在时间和空间交织的语境中推演的,然而,历史上的思想家经常沉湎于历史的想象中,他们把“时间”处理为丰富的、多产的、有生命力的、辩证的。他们对于空间的态度却完全相反,空间被认为是死气沉沉、刻板僵化、非辩证和静止的。历史上的哲学家只是在探讨物质和意识、存在和虚无等本体论问题时,不自觉地提及过空间的话题,目的是为了建构唯物或唯心、经验或理性的价值观、世界观。历史上学者们从历史、社会维度出发的研究成果很多,从空间维度开展的研究则处于边缘地带。莱布尼茨、康德、笛卡尔等人“将空间放逐到理性的边缘,空间被理解为绝对的空虚,被推向日常生活的远处,被视为存在的条件而非存在本身”⑥。从19世纪到20世纪上半叶,“历史”成为了一种时代精神,一种占主导地位的思维方式,“黑格尔、克罗齐、汤因比、科林伍德等人的历史哲学雄踞人类思想舞台”⑦。因此,在相当长的历史时间内,空间和空间性没有成为明确的研究对象,在哲学大树的枝蔓中,空间话题只是一根树枝或几片树叶。
现代性产生于启蒙运动和资产阶级革命中,它将乌托邦的冲动和历史的现实感相融合,是18世纪时欧洲人觉醒的时代意识。处在历史变动中的欧洲人,期望摆脱各种自然和历史的束缚,相信能够借助理性、科学、道德和民主来实现主体的解放和人类关系的和解。现代性社会是在时空中定位的。工业化实现了对时间的机械测量,时间和空间出现了分离,混沌、循环的时间演变成精确、不可逆的状态。“现代性的本质是动态的,使人们能够控制自然,能积极地改变社会生活,能通过民主政治和平地管理个人利益之间的冲突”⑧。现代性理想是以科技和资本推动的经济和文化全球化为条件的,当现代性与全球化联系在一起时,人类彻底改变了对时空的认知。资本对空间的改造和征服,大规模城市化运动的出现,使资产阶级学者以更加自觉的态度,从不同的学科以不同的方式思考空间和空间性问题。在现代性理论探讨中,“空间”从哲学的虚实之争中摆脱出来,它直接成为了很多思想家的思考对象。20世纪初科技进步和城市化的膨胀,现代主义学者们更加注重对“空间的占有和开发”的研究,并且关注由此产生的空间生产和空间关系的重构。这种后现代主义的空间思考,不仅具有哲理性和社会性,而且具有很强的实践性和当代意识。在这些理论的指导下,人类对空间和地理的想象范畴被打开,空间从抽象的、空洞的层面融入到人类日常生活,空间理论因此可以直接服务于社会生活和城市规划。吉登斯、哈维、鲍曼等人认为空间、时间和现代性是现代社会及其变化的关键词;现代性是时空的演变,以及这种演变对传统社会核心秩序的摧毁。
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认为,“理解现代性的关键之一是认识时间与空间的伸延和分离,现代社会不仅使时间和空间相分离,而且也使空间和场所相脱离”⑨。大卫·哈维(David Harvey)用“时空压缩”(time space compression)诠释现代性社会的时间与空间的变迁,他认为资本主义的发展缩短了人们对时间的感受,而空间的障碍也在劳动分工和资本跨国流动中崩溃。波兰社会学家齐格蒙特·鲍曼(Zygmunt Bauman)在研究现代性时,将现代性划分为两种类型,即重现代性和轻现代性。重现代性(或硬件现代性)追求对领土的征服,追求面积的增大和空间的扩展,财富和权力牢固地根植于土地。重现代性时代是工具理性的时代,“时间是一种需要被节俭地使用和谨慎地管理以扩大价值回报的手段,这种价值就是空间”⑩。与重现代性时代相对的是轻现代性时代(或软件现代性时代)。在轻现代性时代,时间仍然是社会价值的一个衡量标准,但我们对时间的理解和感受发生了重要变化,时间作为获取价值的手段其有效性趋于无限。在《流动的现代性》一书中鲍曼更加强调轻现代性的流动性,他曾以“资本”为例帮助我们理解现代性。资本在硬现代性阶段投资在某个固定的地方,它所雇佣的劳动者也固定在那个地方。在轻现代性时代,资本可以借助手提箱、电话、笔记本电脑实现轻巧的旅行,能够前往它愿意停留的任何地方。资本在一个地方可以随时撤走,劳动力依然像以前一样缺乏流动,但固定劳动力的地方却失去了它原有的坚固性。米歇尔·福柯(Micheal Foucault)被索亚认为是与列斐伏尔同时发现“第三空间”的学者,他关于异形地志学的相关描述类似于索亚的“第三空间”。在福柯那里,空间既是权力争夺的物质场所,也是权力运作的实施媒介,因此福柯的空间思想更多地集中指向了空间规训。
法国思想家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是现代空间理论的重要奠基者,它对社会空间性的探索超越了以往的任何学者。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列斐伏尔在哲学研究中实现了“空间转向”,他将“空间”放置在“元哲学”“元马克思主义”的范畴中阐发,并持之以恒地将空间贯穿到他的主要学术体系中。列斐伏尔利用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性视角,结合资本主义生产和城市规划,发现了空间在商品生产中的意义,并挖掘出空间的生产价值和社会价值。列斐伏尔在1974年出版的《空间的生产》一书中,冲破了具有特权性的“历史性-社会性”的二元束缚,将空间性注入到现代性研究中,提出了历史性、社会性和空间性的三重辩证法(triple dialectic)。列斐伏尔认为空间不仅是物质的存在,也是形式的存在,更是社会关系的容器;资本主义生产实现了“空间事物的生产”向“空间本身的生产”转向,空间生产(the production of space)体现在城市的急速扩展、社会的普遍都市化和空间的组织与规划等现代生活的各个领域。列斐伏尔提出过多种三元组合,如历史-社会-空间三元辩证法;根据资本主义发展和全球化进程,将空间划分为全球化空间、都市化空间和国家化空间;将空间划分为物理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社会空间是物理空间和精神空间的融合等等。
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细致分析过一个三元组合,即空间的实践(感知的空间)、空间的再现(构想的空间)、再现的空间(实际的空间),他认为这个三元组合恰好是社会空间形成的三个环节。空间的实践是在具体地点和空间内生产“社会空间的物质形式”的过程,是围绕“生产和再生产”所进行的连续性的空间性生产。承载空间性生产的空间,是具体的、经验的、生产性的空间,它能够被人们直接感知,甚至可以进行准确的测量和描绘。空间实践藏匿在社会空间中,它以预设方式肯定原有空间,并在生产过程中“缓慢而稳妥”地生产这个空间。资本主义的现代空间实践与城市的道路、网络和日常生活相连,人们可以通过对城市空间的破解来理解空间实践的内涵。空间的再现界定的是“概念化的空间”,是“科学家、规划者、城市学家、分门别类的专家政要的空间,是仿佛某种有着科学爱好的艺术家的空间——他们都把实际的和感知的当作是构想的。”这种“构想的空间”与生产关系,尤其是生产关系所强加的秩序和设计相关。这种秩序是通过知识、符号和符码得以确立,它控制着空间实践并进而控制空间知识的生产。在符号系统控制的精神空间内,权力与意识形态、控制与监督得到了再现。再现的空间既与感知的空间、构想的空间不同,同时它又包含感知的空间和构想的空间,它是居住者、使用者所居住和使用的实际空间。社会空间是被统治的、屈从的空间,是权力再现的空间和再现权力的空间,也是真实和想象、物质和思维平等结合的空间。列斐伏尔的三元辩证法和空间的三元组合,深入地分析了后资本主义时代空间生产的特征,同时也为索亚“第三空间”概念的诞生铺平了道路。
空间原本被人们看做是空洞的、神秘的,甚至是不可想象的东西,哲学上更多将空间作为物质的存在前提和运动的存在方式。列斐伏尔、福柯、卡斯特、哈维等资产阶级学者,发现了空间对于资本主义的重要性。正是对空间的占有和对空间形态的生产,资本主义得以解决内部矛盾、摆脱生存危机。现代性关于空间的理论,主要是发现了空间的社会性,即人的活动给空间打上了社会烙印。列斐伏尔更是将空间生产作为城市化过程中的社会现象,是空间社会化组织的方式。索亚在列斐伏尔三元辩证法、真实和想象空间不同剂量的混合等基础上,提出了既具批判性又有建设性的“第三空间”理论。索亚关于第三空间的内涵界定和理论阐述,对我们理解网络空间的建构具有启发意义和实践价值。
美国后都市研究洛杉矶学派的领军人物爱德华·索亚(Edward William Soja),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开始就对“事关空间的学科”倾注了浓厚的兴趣。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索亚连续推出了他的空间研究三部曲,即《后现代地理学》(1991)、《第三空间》(1996)和《后大都市》(2000)。在空间三部曲中,索亚从空间、社会、历史“三位一体”的视角构建了后现代都市研究的大厦。在《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象地方的旅程》等书中,索亚受到列斐伏尔的三维辩证法和福柯的异质地志学的启发,提出了第三空间(third space,也称异质空间)的概念和理论。索亚的空间研究是从列斐伏尔的《空间的生产》启程的,他进一步明确了第一、第二空间的内涵,并在二维空间渗透和融合的基础上提出了“第三空间”的概念。第三空间理论相当程度上是对列斐伏尔论述的归纳、总结和演绎,因此,索亚一直尊称列斐伏尔是发现、描述和洞察“第三空间”的第一人。
第一空间是真实的、具象的、物理的空间,它对应的是列斐伏尔的“感知的空间”,人们可以通过其“外部形态”直接把握这个物质化的空间。第一空间构建的是空间的形式科学,它凸显的是人与自然、人与环境的关系。索亚认为第一空间认识论和思维模式,已在数个世纪主宰了人类空间知识的积累。他将第一空间思维归纳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次关注事物和活动的位置、地点和环境;第二层次考察物质化现象在空间的分布状况、表现形态和变化规律;第三层次关注人类生活世界的地理状况,包括人的身体和情感、人的行为和实践以及人类创造的复杂的空间组织,如家庭、建筑、邻居、村庄、城市、地区、民族、国家、世界经济和全球政治等。地理学和建筑学的发展,已经为第一空间知识的积累提供了丰富的源泉和朴素的译解。现在人类可以借助地理信息系统(GIS)、卫星遥感技术等技术手段,对第一空间内的地貌和位置,进行“越来越准确”的经验描述和视觉化呈现。
第二空间不是人们感知的物理空间,他是认知系统中的想象空间。第二空间认识论的出现是对第一空间分析法“过分封闭性”和“强制客观性”的反驳,“它们用艺术家对抗科学家和工程师,唯心主义对抗唯物主义,主观解释对抗客观解释”。虽然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有重叠之处,但它们之间的区别还是“一眼就能够识别”,因为第二空间认识论将注意力集中在“构想的空间”。第二空间的知识生产主要是通过话语建构式的空间再现、通过精神性的空间活动来完成的。“最纯粹的第二空间形式是全然观念性的,它从构想的或想象的地理获得观念,并将这些观念投射到经验世界中去。”第二空间是艺术家和建筑师们施展才华的的空间,他们通过主观想象把世界用图像或文字表现出来。城市学家对空间正义的想象,哲学家对世界进行的沉思,符号学家对世界意义的建构,造型理论家对空间形式的捕捉等等,都是第二空间丰富内涵的重要源泉。第二空间理论主要有两个认识视角,一是内倾的和内向的;二是外向的和外因的。从内倾视角来看,第二空间是日常生活中每个人都有的“心目中的地图”,是每个人用自己的方式构想的城市现实,但这种认识往往忽视了空间、权力和知识的三者关系。比较高级的是外向型视角,它从唯心主义哲学、理想化的认识论出发,实现了第二空间对第一空间的控制,或者说“想象的地理”总是试图成为“真实的地理”。
索亚对第一、第二空间的细致界定和批判性分析,为“第三空间”概念的出场准备了充分的条件,同时也让他的空间理论更具“后现代”色彩。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欧美都市化危机中,城市发展越来越背离传统的城市空间布局:城市中心变得更加富有弹性,出现了疆域化和再疆域化现象,城区出现“非官方化”和“地下室”色彩;同时城市外围不断向郊区延伸,城市边缘变得更加模糊,第一空间、第二空间难以解释大都市进程。索亚对后现代城市生活发出了深切感叹,“生活世界是彻底开放的,而且是开放得彻底;生活世界无所不包,它们超越所有的学科领域,同时又以政治为中心并对战略选择很敏感;生活世界永远不能被彻底认知,然而关于它们的知识又能够引导我们在奴役中寻求变革、解放和自由。”正是在后现代复杂的城市空间和城市生活变化的背景下,索亚提出了第三空间理论。
第三空间发端于二维的物质和精神空间,它既包含真实和想象的空间,又实现了对真实和想象的超越,是在真实和想象之外重构的“差异空间”。第三空间包含列斐伏尔的感知空间、想象空间和再现空间,是向着“真实-和-想象”的地方的旅行,是一种他者化、第三化的空间。在后现代都市生活中,第三空间相当程度上就是人们所赖以生存的“生活空间”,借助“历史—社会—空间”三元辩证法,人们可以在更加复杂的空间结构中寻找空间正义。索亚认为,在1880年至1920年之间,实证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在思想领域占主导地位,它们用时间摧毁了空间,地理学被挤到了理论建设的边缘。第三空间理论是一种灵活的策略,它扬弃了时间优于空间、历史创造优于地理创造的陈词滥调,鼓励人们“用不同的方式思考空间的意义和意味,思考地点、方位、方位性、景观、环境、家园、城市、地域、领土以及地理这些相关概念”。
自资本主义开启的现代性社会以来,资本快速地推动生产向规模化、全球化发展,人类的生存境遇和空间的关系不断加强。索亚因此认为空间是人类生活的第一原则,他指出:“人类社会的空间组织,尤其是在现代大都市与扩展的全球经济中成型的空间组织,史无前例地被认为是对人类行为、政治行为及社会发展最有影响力的因素。”列斐伏尔、索亚等人在分析空间和空间性时,主要是从资本主义的生产性、城市化和资本化来论述的,较少注意和论述信息化、媒介化、网络化的影响。他们发现和感受到了人类生活空间的裂变,但没有预测甚至不敢预测生活空间未来的结构。随着大数据时代的到来,人类建构了一个庞大的网络空间,人类的日常生活和社会关系因之发出了颠覆性变化。如果从第三空间视角观察网络空间,我们能够更加深入地理解网络空间结构和网络空间社会关系。
其次,第三空间是都市化过程中出现的社会空间,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社会关系的再生产;同样网络空间是现代大都市发展的过程和结果,是人类新型生产关系、社会关系的再造和超越。随着大数据技术的不断推进,现实城市、智慧城市和网络空间不断叠加组合,人类社会变得更加流动、多变和不确定,全新的生产关系、社会关系不断被创造出来。媒介社会化和社会媒介化,使网络空间成为社会生产、生活的基础,人们的思维模式、工作方式越来越受限于网络,技术因被人类的高度使用而产生强烈的“技术霸权”。在网络化社会中,“在场的东西的直接作用越来越为在时间-空间意义上缺场的东西所取代。于是‘脱离’现象就产生了,社会关系被从相互作用的地域性的关联中‘提取出来’,在对时间和空间的无限的跨越的过程中进行被重建”。
最后,第三空间还寄托着索亚关于空间正义的理想,索亚认为第三空间具有明确的社会公正、民主参与、公民责任等意识,它“把对社会公正等的诉求以及对公民权利等的理解,落实到具体的空间性层面”。他还认为第三空间是在生产实践中所建构的,是对生活世界无限构成的陈述,其中并不夹杂着权力统治的痕迹。城市中心空间的弹性化,城市外围空间的模糊化,都是城市空间“非官方化”的体现。2010年索亚出版了《寻求空间正义》,这本书“以寻求空间正义为主旋律,以公正的空间权利为基调,奏响了拒绝空间隔离、反对空间资源不公平分配”。网络空间暂时性地超越了等级和身份的区隔,唤起了基层群众的上网热情,人们一度欢呼网络空间是弱者和草根的天堂。博客、微博、微信等社交媒体的发展,都曾阶段性地被认为是“社会正义的力量”,社交媒体似乎呈现出一种“民主化”的趋势。索亚对第三空间的判断是理想化的,它更多寄托的是人类对空间正义的想象。任何空间都是权力和资本的空间,权力和资本对空间的占有和管理只会滞后不会缺位。随着人类生产关系、利益关系、社会关系向网络空间转移,人类正沿新的轨道重建网络空间秩序和网络空间文明。
索亚指出“第三空间”是一个灵活的、尝试性的、内涵不确定的术语,是一个无限开放的、具有创造性的重组空间,是一个通向未来、没有定型的空间。索亚一再宣称他没有抛弃真实和想象的空间,而是选择性地、策略性地选取二元空间中的要素,然后进行重新组合和拓展最终形成的第三空间概念。第三空间概念本身并不神圣,它也没有将自己神圣化;它并不在“三”面前止步,而是继续前行、不断建设,建立一个神圣的三位一体。作为后现代主义的理论家,索亚并不反对现代主义,他反而讨厌歼灭主义;他以积极的姿态邀请人们进入开放空间,在批评交流的基础上拓展地理想象;他甚至鼓励人们发明另一个术语,来取代“第三空间”这个名词。索亚的思想打开了我们认识空间的视野,为理解都市生活提供了当代文本。如果将第三空间与网络空间对比考察,第三空间的概念会变得更加清晰起来。互联网、物联网实现了人的智力的互联、物体与物体的联结、人脑与物体的联结。通过互联网这个有效载体,工厂、商店、组织、社区和国家等真实的东西虚拟化了,精神交往、网络社区、论坛贴吧、网络暴力等虚拟的东西却变得更加“真实”。网络空间包含真实和想象的空间,但不是真实和想象的简单叠加,不是真实和虚拟的简单转化,而是在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中建构的“第三化空间”。在网络空间内人们不停穿越在“虚-实”之间,甚至模糊了“虚-实”之间的界限和区别。更神奇的是,利用大数据技术、可视化手段,无论虚、实,还是“虚-实”都能被可视化展示出来。大数据帮助人们将感觉到的“虚-实”,转化为可以感受的“空间”,甚至是“更加有序的、更加真实”的空间。因此,可以认为网络空间是索亚空间旅行的中间驿站,是第三空间发展的成型或阶段性成果,是更具有建设意义、更具创新价值的社会空间。
空间的规划和时间的意义都是权力的产物,权力和资本对空间资源的占有、挪用和争夺,本身就是人类文明史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网络空间既是信息传播的载体,更是人类工作和生活的空间。网络空间与城市交通网、地铁网、金融网等的高度融合,推动了一个城市的智能化发展。网络是一个开放的、无穷的空间,是一个超越想象又能无限给予的空间。然而,当网络空间病毒式扩张时,人类传统的隐私权、平等权、民主权等基本价值面临挑战,经济纠纷、文化冲突和恐怖袭击等也在向网络空间位移,网络空间出现了很多原始社会的要素和特征。无论实体空间、虚拟空间还是网络空间,最终都要承载人类生活、定义生活意义,并在此基础上产生新的社会关系,形成新的生产逻辑。网络空间发展需要一整套资源利用和流动的规则,而权力和资本抓住了发挥作用的机会,正在聚合起强大的力量实现网络空间的“去原始化”。
自然地理空间是自然存在和原始赐予的,是世界万物存在的客观环境和背景,也是人类能够占有和支配的第一空间。康德用物质的吸引和排斥来解释宇宙的秩序,“在空间之中,对象的形状、大小以及相互之间的关系是确定的,或是可以被确定的”。原始丛林是人与动物共享的空间,它遵从的是原始的自然秩序,肢体力量上的强者成为自然空间最早的统治者。“当原始丛林中的野蛮人听到巨兽沉重的脚步声,或看到大象从丛林深处走来时,一定会惊恐万状,赶快逃避。”原始空间是没有规则、没有秩序、没有规划的自然空间,恃强凌弱、弱肉强食是原始社会的第一原则。原始人对领地的争夺和保护,依靠的是集体强权和血腥拼杀。在人与大型哺乳动物、人与人之间的空间较量中,人类开始形成原始社区,并开始了对空间的社会化改造。在氏族和部落的内部,原始人表面上是自由的,但这种天然的自由没有保障,那些自恃强健的人,经常凭借力量欺凌、奴役他人。“社会制度是一种神圣的权利,是所有其他权利的基础。这并非自然的权利,必须建立在契约的基础上。”在划分自然空间、分配物质产品、维护部落利益的基础上,人类逐渐形成了最早的空间治理原则。奴隶时代、封建时代的历史,是在地理版图上划分空间的历史,这种历史突出表现为对第一空间的占有,这种占有更多通过残酷的战争和诡异的外交实现的。希腊人、罗马人对地中海地区的征伐,帝国的建立和城市生活的规划,征服者建造的数量可观的大型公共建筑,如金字塔、神庙、剧场、斗兽场、凯旋门等,都是对第一空间占有的成果,也是统治者渴望征服时间的宣誓。随着战争和征服,第一空间逐渐在国家与教堂、城市与乡村、封建主和诸侯群臣之间分割。近代史上英法开辟海外殖民地,俄罗斯的领土扩展;现代的江河治理、土地精耕、矿场开采、交通建设等等,都是人类的力量和智慧在第一空间内的实践。人类解决城乡差别、安居工程和发展不平等等问题,也都是从空间维度上去解决问题。
人类在用强权征服地理空间、物质空间的时候,第二空间的生产逐渐打开了人类的精神世界。第二空间关注的是构想的空间而不是感知的空间。人类是具有想象和审美的动物,他们在征服第一空间时就伴随着精神活动。弗洛伊德认为文明需要尊重“美、清洁和秩序”,人类文明的发展,逐渐将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这些“似乎没有价值的东西上”,如“城市中所需要的被用作运动场并用来储蓄新鲜空气的绿色空间布上了花坛,或者,住宅的窗户上摆了花盆。”弗洛伊德所说的“没有价值的东西”恰恰就是美,美的生产过程实际就是“第二空间”的建构过程。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400年的轴心时代,就是人类超越原始宗教建构第二空间知识的黄金时代。中世纪基督教同样是一个强大的精神空间,它用强大的精神信仰武装了西方世界。“宗教神学通过玄想构造出来的表象空间,只有到了直面现实的科学的实证主义时代才被超越。”人类历史的走向越来越清晰地表明,观念和意识形态构想的世界,越来越控制着物质的、现实的世界,这种控制主要通过制订一整套的规则和伦理来实现。
启蒙运动凸显了人类想象空间(第二空间)的价值,理性大规模建构的第二空间实现了对第一空间的全面控制。“自然空间(natural space)已经无可挽回地消逝了。虽然它仍是社会过程的起源,但现在已经被降贬为社会的生产力在其上操弄的物质了。”随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兴起,中世纪的宗教神学观念开始解体,人类想象的空间得到了拨乱反正,权力和资本得以在空间上施展智慧和手段。“空间本身根据资本内在规律被再造出来,表现为空间的重构和重组。”资本主义国家和制度的建立推动了全球化的进程,“历史在世界性的层次上开展,并因之在这个层次上制造了一个空间:诸如世界市场的成形、国家及其问题的国际化,以及社会与空间之间的新关系。世界空间乃是我们这个时代在其中创造出来的场域。”列斐伏尔认为资本主义空间生产是能量流、原料流、劳工流和信息流构成的流动经济(economy of flow),它通过交通、银行和商业等网络实现了对全球空间的规划。资本主义全球的空间生产,使人类的空间争夺和规划实现了由“武力主导”向“资本主导”转型,空间作为一个整体已经成为全球资本的组成部分。
“资本的本性就是追求剩余价值,即追求自身利润的最大化。资本这种追求价值增值的本性决定了资本本身必然具有扩张性和流动性的特点。”当前人类正在进入信息化时代、大数据时代,但信息化、大数据背后的原动力还是资本,不断累积的全球资本是网络帝国的首要缔造者。“资本的空间化和空间的资本化”引发了空间爆破(the explosion of space),网络空间猛烈的爆炸已经让资本和国家都难以应付。在大数据时代,第一空间、第二空间出现了严重的变形和渗透,外观不断流变、边界不断漂移,人们不断在实体城市和智慧城市中停留、穿越。互联网、物联网贪婪地将所有的人和物接入“网”中,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物体的关系正在发生颠覆性重构。现实空间的资源是有限的,有的资源正呈现出枯竭的趋势;然而,精神空间、网络空间正在不断地创造,并且通过全球一张网实现了第一、第二、第三空间的全面融合。
加强专业理论和知识的学习,适当兼顾数学基础理论和小学数学教学法学习,系统掌握小学教育基本理论,并进行小学教师职业技能训练。同时,针对教师资格证国考的要求,增加教育类和实践类课程的比重,按照考证特点增加考证辅导课程模块,使之适应教师教育改革的需要,培养出更加符合时代要求的高质量小学教育师资,突出高师院校的办学特色。
网络空间的发展带来“人的身体”的变化,身体成为大数据时代新的“元哲学”问题。“在资产阶级现代性框架中建立的单一的、受限的和得到安全保障的身体正经历着渐进的转换过程:转向赛伯空间社区之重塑的和重新注册的体现。”大数据时代人类摆脱了机械记忆、知识检索的苦恼,网络成为人脑外接的神经系统。随着虚拟现实和人工智能的发展,人类沿着人机对话、人机共生、机器对人的控制的轨道一路前行。传感器的更新、可穿戴设备的进化,身体与设备、环境的界限模糊了,机器更加隐蔽地融入物理环境、生理环境,人类获得了更多“逼真”的生活和情感体验,如虚拟交往、远程爱情,甚至不得不面对“机器与人的感情”等。网络空间内网民可以“脱离身体”参与各种社群,随意选择愿意扮演的身份穿梭在各个社区之间。技术精英们假定了网民们的身份特征和网络行为,他们通过编码和算法在网络空间内模拟人的认知和社区,当然,“在所有这些虚拟的身体背后,都潜藏着真正的身体,尽管它们依赖控制台。”
科技进步能够创造物质文明和经济奇迹,但未必能够改变人的道德水准和精神气质。原始社会没有国家、政府、法律和规则,原始社会的民主和平等是低下的、粗陋的,因此,原始人的基本权利得不到制度的保障,社会秩序主要靠部落传统和长老权威维持。人类后来能够在二维空间内创造辉煌的文明,主要是因为在利益博弈中达成了社会契约,建立了法规和制度。网络空间最早是资本和技术合谋的产物,是第一、第二空间的创造性化合。正因为网络空间(可以认同为第三空间)不同于第一、第二空间,因此,现实的法律制度在网络空间中出现了“不适应现象”,网络空间一度出现法律与规则的真空,空间的某些角落甚至流行丛林法则和游牧规则。随着网络空间进入的门槛降低,公民的知情权、表达权、监督权、参与权有了保障,但“全民上网”客观上拉低了网民的整体素质。网络在推动基层民主进步的同时,出现了很多舆论逼视、舆论暴力、舆论审判等现象。很多网民将网络作为宣泄私愤的工具。犯罪分子更是看到了网络空间存在“法外之地”,将各种犯罪手段与“互联网+”结合,网络犯罪的案例因此呈持续上升之势。
资本是网络空间内最活跃的怪兽,资本扩张到哪里,网络空间和网络社区就延伸到哪里。如共享经济优化了虚拟和真实的资源,同时也建构了很多社会关系。资本的本性是逐利的,没有约束的资本只有“利润”没有“责任”。网络空间制度建设包括对资本的必要约束,防止全球臣服于资本逻辑的统治。大数据时代技术不再是工具或傀儡,它与权力、资本的组合产生了意志和霸权。技术在网络空间拟真了整个客观环境,并强迫我们付费进入仿真世界,将伪造的世界深深植入现实生活。“现代科技、资本逐求、工具理性等对‘空间’所造成的异化和物化,使得空间的物质属性和形式症候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凸显,从而抑制了空间柔性品质的呈现。”数据采集和分析工具的大量使用,对人类传统的价值体系构成挑战,隐私权、名誉权、信息歧视等问题日益突出。资本和技术的强势无疑使网络空间少了“人性的温度”。
网络空间最焦虑的力量是“公共权力”,在网络空间的很多地方,公权力似乎已被架空,权力的尊严和势力得不到体现。从全球范围来看,公权力介入网络治理已成大势所趋,只不过在治理模式和治理程度上有所差别。对于公权力来说,规范网络空间资本、技术和人性的行为,是网络治理的当务之急。除此之外,公权力还需思考以下问题:网络空间如何体现国家意志,该不该界定网络主权,如何界定网络主权,如何对待主权和人权的关系?如何维护网络安全,如何看待和建设防火墙,如何规范摄像头的泛滥和监控的失控,如何看待网民的翻墙、越域和偷窥行为?如何治理网络空间内的舆论博弈,如何防止虚拟和现实空间的结合,如何应对街头政治和颜色革命?如何规划网络空间,如何建设智慧城市,如何应对国际网络空间的竞争?等等。当人类一切问题、一切利益都可能向网络转移时,空间规则的制定、空间秩序的维护就变得重要而紧迫。
网络空间是一个无限开放、急速演变的第三空间,它旅行的方向在哪里,它的内涵是什么,还是一个“说不准”的问题。从空间理论、第三空间理论来观察网络空间,可以让我们对网络空间的理解更加深入。这里所要提醒的是,空间理论主要是从西方世界观发展而来的。现代空间理论和现代性理论一样,具有明显的欧洲中心主义色彩,关注的主要是欧洲人的生活方式、生产方式和组织方式。因此,当我们用空间理论来看待网络空间的时候,要经常断开与“欧洲中心”的联系,更多地从本土文化角度来思考问题,这样的“思维休克”对理解本土网络空间是有意义的。网络空间是人类的新家园、新领域和新空间,就像哈维所坚信的那样,人类凭借主观能动性,一定能够改变不合理的世界,重塑空间的人情温度。历史上中华帝国与欧洲文明是独立的两支,近代史上欧洲文明更是一种强势文明,因此,全球化初期的空间治理规则,更多倾向于欧美强国的意志。在大数据时代,中国成为网络空间的重要建设力量,中国关于网络空间的认识、中国治理网络空间的思路,都将对全球网络空间的治理产生影响。网络空间的有序化,也是网络空间的更加复杂化,是复杂的有序化过程。从全球范围来看,人类应该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动员“多利益攸关方”综合治理网络空间,再造网络社会共识,构建人类网络命运共同体,创造一个和谐有序的网络空间。
注释:
①③ 全增嘏:《西方哲学史(上)》,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98、503-504页。
②④ [德]汉斯·约阿西姆·施杜里希:《世界哲学史》,吕叔君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6年版,第227、283页。
⑥ 刘涛:《社会化媒体与空间的社会化生产》,《新闻与传播研究》,2015年第5期。
⑦ 孙江:《“空间生产”——从马克思到当代》,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页。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