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情、反思、质疑:美食类纪录片跨文化传播的解码分析——基于一项对武汉来华留学生的质性研究*

■ 姜可雨

一、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为传播中华文化,全方位地展示中华饮食文化的博大精深,向世界传达中国的文化价值理念,以《舌尖上的中国》为代表的一大批以美食为题材的外宣型纪录片应运而生、层出不穷,而“美食类纪录片”这个概念也开始受到电视学界和业界的广泛关注。然而,中华文化“走出去”,指的不仅仅是地理意义上的走出国门,而是要真正地走进他者的心灵；中华文化在文化价值观上的自省和反思重构,也不能缺少“他者”的参照。①故此,围绕纪录片艺术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的探讨,不能忽视纪录片所建构的文化形象在国际受众中的反馈,这当为纪录片进一步开展有效对外传播的前提。对此,虽然很多研究成果已经将对外传播中华文化的路径、方法与实践聚焦到以国际受众为导向的战略思考,但对于中华文化跨文化传播的受众反馈问题仍缺乏定性和定量的精准分析,对于中华文化价值观输出的深层解码仍缺乏深度的挖掘。

在中华文化走出去的队列中,最具有诠释力和表征性的是“人”,特别是那些具有中国情怀和世界格局,并将汉语作为一种理性学习的外国留学生。在充当中华文化跨文化传播的受众过程中,虽然他们并非一定会因为对中华文化的认知而改变或影响到他们的母国文化根基,但日渐增多的交流体验与文化感知将拉近他们和中华文化的心理距离,使他们有可能在各种公开透明、面向社会、公众参与的“公众外交”②活动中成为中华文化的传播者和言说者,塑造中国形象并建构中国声誉。

基于此,本研究以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所推出的美食类纪录片品牌《舌尖上的中国》第一季为视觉文本,以武汉来华的留学生为调查对象,主要以焦点小组访谈、深度访谈及参与式观察的质化研究路径,试图回答:(1)不同文化语境的留学生会以怎样的方式对嵌入在纪录片中的意义做出解码？(2)影响他们对纪录片意义及价值观深层解码的心理因素有哪些？(3)这些对纪录片价值观解码的方式能对中华文化的跨文化传播提供哪些经验性的启示？

二、研究设计

(一)视觉文本及调查对象的选取及构成

作为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对外传播的美食类纪录片品牌,《舌尖上的中国》已于2018年2月推出了第三季,本研究将选取口碑和影响力最为显著的第一季作为本次研究个案分析的视觉文本。该片通过田野调查的方式,围绕人与食物之间的关系,所展现出的中国故事及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理念为本研究提供了可供分析的典型文本。

2013年,随着外文版的推出,这部片子成为了许多高校对外汉语教学的辅助材料,被许多来华留学生所熟知。作为具有中国情怀和世界格局的“国际友好人士”,考察和分析这些来华留学生对于这部纪录片的意义解码,将为中华文化的跨文化传播提供来自受众视角的研究借鉴。基于此,本研究采用目的抽样的方法,以国家和地区作为分类标准,重点对武汉“211”高校的来华留学生进行了抽样调查。根据全球传播背景下我国对外传播中国形象、实现意义输出与分享的实际需要,本研究将国际受众分为:中华文化影响圈内的受众、中华文化影响圈之外的西方国家受众、中华文化影响圈外的非西方国家受众三类③,如表1。

表1 国际受众的分类

(二)研究方法

本研究主要沿用诠释性的质性研究路径。研究者持续参与了武汉大学国际文化教育学院的教学实践,并在针对初次来华留学生所开设的《中国文化》《中国概况》上播放了纪录片的部分内容,先后进行了4次前导性研究,发放了150份开放式问卷,初步掌握了不同文化体系的留学生对这部纪录片的感知情况。基于问卷的回答内容,研究者进一步抽取样本,在班级课堂上组织了3次小型讨论,进而对研究对象进行了进一步挑选。在此基础上,研究者采用焦点小组的讨论方式,分别对8个焦点小组的留学生播放了《舌尖上的中国》的分集内容,通过要求留学生复述故事的方式来了解他们对该版的主题认知和内容记忆,同时要求留学生讲述自己亲身经历的相关故事,旨在分析留学生如何诠释纪录片的意义,不同类型的诠释是怎样通过受访者的跨文化经验所构建的。

与此同时,研究者还采用参与式观察的研究方法,通过参与美食仪式(例如武汉高校留学生群体所举办的国际文化节),以及亲自参与留学生食物制作过程的方式,来了解不同文化语境的来华留学生对饮食文化的理解。从而更深层次地分析和解码他们的跨文化经验对于感知和诠释这部纪录片的影响。

三、美食类纪录片跨文化解码方式及心理影响因素的分析

(一)美食类纪录片跨文化解码方式分析

按照爱德华·霍尔的理论,人像其他生物体一样,能够根据一定程序和一系列未意识到的参照信号来控制自己对输入物的反应,并且有意识使自己能控制输入反应,保持生活的确定性和连贯性。④在这种输入的过程中,由于受到文化的影响,难免会出现各种不适和跨文化冲突。在应对跨文化冲突的过程中,每一种文化都形成了特定的记忆和经验,它有可能成为潜意识的可召回部分,形成非理性的排他行为,也有可能进入意识,凝结为处理冲突的理性方式。基于此,本研究在对所搜集到的材料进行整理、关联、分析中,参照了哈维针对1.5万名来自不同文化语境的人处理冲突方式时所总结的两个核心维度:(1)以直接或者间接方法解决争端；(2)以情感表达和情感抑制方式去解决跨文化冲突和种族差异。⑤在对定性数据进行呈现时,本项研究通过对受访者叙述及对话细节的编码,结合社会语境、文化传统、社会习俗等宏观要素对搜集材料的逐层提炼,最终归纳出美食类纪录片跨文化传播的四种解码类型,分别为:(1)移情式解码；(2)反思式解码；(3)批评式解码；(4)质疑式解码,如图1。

图1 美食类纪录片跨文化传播的四种解码类型

1.移情式解码

移情式解码是指国际受众在诠释纪录片的意义对纪录片进行跨文化解码时,面对文化差异,直接的心理冲突较小,情感表达较为明显,且能够完全将自己置身于纪录片中的社会文化语境之中,体验他者的情绪并产生情感共鸣。此类解码能够较为积极地看待群体间的文化差异,对纪录片内容表现出较强的共情和心理认同。

2.反思式解码

反思式解码是指国际受众在诠释纪录片的意义时,面对文化差异,情感表达不明显,但理性卷入程度较高,能够通过纪录片内容对自身群体所处的现实文化情境进行反思。此

类解码方式通常会不自觉地忽略群体间的文化差异,将所感受到的文化差异归入到人类的普遍性,并倾向于认同纪录片的内容表达。

3.质疑式解码

质疑式解码是指国际受众在诠释纪录片的意义时,面对文化差异时较为敏感,直接的心理冲突较为明显,但情感表达不强烈,主要通过理性判断和阐释,对纪录片内容的真实性表现出质疑、审慎、或防御的态度。

4.批评式解码

批评式解码是指国际受众在诠释纪录片的意义时,直接的心理冲突较为激烈,且情感表达较为明显,并倾向于按照自己先前的经历来认知和评价异文化的要素,对纪录片内容的真实性、客观性表达出强烈的批判态度。

(二)美食类纪录片跨文化解码的心理影响因素分析

“文化的功能之一是,在人与外部世界之间设置一道具有高度选择性的屏障。因此,文化以多种形式决定人们注意什么、不注意什么。”⑥与此同时,文化的认知图示与记忆和经验相联系。为获取以留学生为代表的不同文化语境的国际受众在观看和诠释以《舌尖上的中国》为代表的美食类纪录片时,会运用怎样的跨文化心理和思维方式,以及将哪些跨文化经验带入到了对影片的诠释中,本研究从“记忆”对于跨文化认知心理影响的视角,运用“叙事心理学”的研究方法,通过要求受访者讲述自己生命故事的方式来获取他们解码的跨文化经验材料。本部分的研究,主要通过采用开放式登陆、关联式登陆、核心式登陆的分析程序,对搜集来的经验材料进行了逐级编码和登陆,最终得到了如下影响国际受众诠释纪录片意义的主要心理因素。

1.预先认知与刻板印象

当不同文化的人们走到一起时,双方总是会带有一些关于对方这样或那样的预先想象和观念,这些预先的想象和观念也就是所谓的“预先认知”。这种预先的想象和观念有时并不客观,或过度简单,或过度概括,或本身就带有一定的偏见,成为某种“刻板印象”(stereotypes)。持有“刻板印象”的人在遭受外部刺激时容易对事物进行选择性的认知(selective perception),影响对他文化的理解,造成交流的阻力。

通过对所搜集到的不同文化语境的留学生群体的经验材料来看,持有这两种文化心理的人更倾向于对纪录片内容真实性呈质疑式和批评式解码。而影响他们产生这两种心理,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其一,媒体是他们获得预先认知的最主要渠道,并且直接影响到其对另一个国家“民族性格”的构想。尤其是当很多人在和中国人没有直接的交往经验时,通常会依照于媒介所获取的预先认知对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及个性特征做简单归类,并将其定义为国民性格或者民族性格。其二,他们自身的经历及个人交往经验也影响了他们对于中国的想象。例如很多留学生一听到广东,或者看到影片中发生在广东的故事,就会产生“广东人什么都吃”的刻板印象。

2.文化认同与身份焦虑

不同文化群体的文化认同与身份焦虑成为贯穿整个现代性的问题。从所搜集到的质性材料来看,这也是最容易影响到不同文化语境的留学生对影片内容做不同类型解码的心理影响因素。文化认同本身是一个内在的心理过程,在解码过程中,他们往往会通过对中国形象的诠释、评价,内在地构造出自己的文化身份,从而实现本能地自我文化认同,这源于一种本能的归属需要。当这种归属需要在身份认同的互动中面临失衡时,跨文化解码的过程就会因为文化群体内在的心理冲突进入到紧急状态,民族主义情绪也最容易产生,从而演化成为一种跨文化心理意义上的焦虑,直接影响到他们对影片的理解,并对纪录片真实性持质疑式或批评式的解码方式。

“身份”这一概念在文化与文化之间差别很大,是寻求自我认识的根本。全球化所带来的现代性的后果是,越来越多的文化群体会趋向于寻求一种回归传统的“寻根式的文化归属”,这也导致不同文化体系的留学生群体对自身文化处境的感知能力的强化。当这种归属需要在身份认同的互动中未遭遇较强的心理冲突时,他们的跨文化理解的过程也会更加顺畅,从而能够完全将自己置身于纪录片中的社会文化语境之中,体验影片中主人公的情绪,或对自身群体所处的现实文化情境产生反思,对纪录片内容呈移情式和反思式的解码类型。

3.全球化心态与文化移情

全球化时代,个人的身份或多或少都是跨文化性的。尤其是对于笔者在访谈过程中所接触到的一些留学生,在从他们跨文化解码过程中的经验材料来看,不难发现他们中很多人本身拥有多年的旅居他国经验,有一些还拥有跨文化婚姻或恋爱的背景和经历。对于这些人而言,他们时常会拥有更好的全球化心态和文化移情能力。

所谓全球化心态,是一种面向文化差异的心智框架。拥有这样的心智框架,即便是遭遇跨文化交流过程中的不适与冲突,也不容易出现焦虑、不安等消极的情绪与心理暗示。同时,持有这种心智框架的人更容易在与他文化的互动过程中产生文化移情,从而对纪录片意义呈现出移情或反思式的解码类型。所谓移情,它最早是由德国心理学家利普斯(Th.Lipps)所提出了的。它体现于主体间相互渗透,分享“共感”的过程。它强调不仅客体能够引发主体的情绪和情感,并且主体也能将这种共通的情感移植到客体之中。⑦文化移情能力高的留学生通常在日常生活的跨文化交流中拥有更强的审美与反思能力,他们常常会努力地获取东道国的社会习俗及价值体系,用较为中国式的思维方式与中国人打交道,因而也更容易克服纪录片解码过程中的跨文化心理冲突。

四、《舌尖上的中国》价值观输出的跨文化解码分析

为了对《舌尖上的中国》中中华文化价值观输出进行深层解码,以兹对美食类纪录片传播中华文化的受众反馈问题提供启示性意义,本研究参考了美国人类学家克拉克洪和斯托特贝克描述文化差异的五种价值观维度⑧(描述人性的取向、描述人与自然的取向、描述时间的价值取向、描述活动的价值取向、描述关系的价值取向),对不同文化语境的留学生对纪录片的跨文化解码材料进行了分析。在克拉克洪和斯托特贝克所提出的人类社会共同面临的五个基本问题中,第一个有关“人生来具有的本性是什么”,即人的本性的价值取向问题,由于过于抽象并和本研究的研究假设关联不大,故未列入到分析的维度。下面就将对其余的四种价值取向的解码做简要概述。

(一)人与自然关系的价值取向

围绕着人与自然关系的价值取向,不同文化基因的人通常会持有三种不同的态度:第一种为顺服于自然；第二种是与自然的和谐相处；第三种则是征服自然。对此,由于受到不同的跨文化心理的影响,不同文化体系的留学生会参照本国文化的价值取向和现实的个人交往经验对纪录片意义呈移情式、反思式、批评式的解码类型。

1.移情式解码:对中国社会“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价值取向产生移情

中国传统思想中的自然观,包含着人与自然、人与天地宇宙共生、相连的观念。这一观念最为突出的特征就是“和谐”。这种“和谐”理念植根于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也成为《舌尖上的中国》所突出表现的一项核心价值观。其中,拥有“文化移情能力”的来华留学生,不仅能在复述故事的过程中将自己置身于影片中主人公所处的社会情境中,体验影片中主人公的情绪,而且能够结合本国文化经验,对影片中“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价值观呈现出移情式解码。如法国留学生艾文在解码影片分集《五味的调和》中的感言:“我喜欢中国这种追求和谐的精神。和谐本身是一个非常中国的概念,在法国,人们提到更多的是自由,而中国是和谐。这种追求和谐的精神同时也反映到中国人做饭的过程,做饭的过程本身是个漫长而且需要耐心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人一直在观察着自然,并且始终保持着耐心与细心,十分地心平气和。”

2.反思式解码:对人类社会“现代化”进程中追求物质享受、远离大自然“人类中心论”的价值取向产生反思

拥有“全球化心态”的留学生,即便在观影过程中出现不适与冲突也不容易出现焦虑、不安等消极情绪,而是将影片中所反映出来的文化的差异与文明的冲突归入人类的相似性,并参照本国文化对人类社会在“现代化”进程中追求物质享受,远离和伤害大自然的“人类中心论”的价值取向进行反思,呈现出反思式的解码类型。而这种解码类型可以在波兰留学生对影片分集《我们的田野》中体现出来:“这部片子刻画的人物都是普通人,生活水平低于中产阶级。北京城市居民楼屋顶上的菜园这个故事给我印象最深。我原以为用欧洲的文化去理解影片中的故事是不可思议的,因为它们本来就分属于不同的世界。但是让我吃惊的是,并非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它们又有很多相似之处。那就是面对全球化进程所带来的一系列现代性的问题,越来越多的人都在追逐一种更加原始、田园式的有机生活方式。这里面所有的故事都描述了普通人是如何生存的,他们如何使用符合当地传统的生活方式,以及当地的自然资源经营生活。”

3.批评式解码:对中国当代社会以全球生态为代价换取物质增长的行为提出批评

面对环境问题所带来的对人类社会的威胁,事实上,在西方世界,越来越多的思想运动以及环保组织都要求人类对“人是自然的主人”这一观点进行重新审视。许多西方社会的政治生态学派甚至对消费社会中人与自然关系的破坏观念进行了指责。而他们在反思自己、斥责浪费的同时,也借此机会对以全球生态为代价的高速增长的中国经济提出质疑和批评。

从所搜集到的数据来看,一些西方留学生在对纪录片进行解码的过程中,会对该片所反映出来的道家和儒家的人与自然的价值取向与其作为环境破坏者的行为进行对比,并因循预先认知和刻板印象,对影片内容进行简单归类,呈现出一种较为明显的批判式解码。例如下文中的美国留学生在解码影片分集《自然的馈赠》中所呈现出的批评式解码:“我不太喜欢这部影片,尤其是影片中最后捕鱼的那一段。我想,这种捕鱼的方式只会使得人类的自然资源越来越少。并且,这种方式在中国、日本都非常普遍。中国正面临越来越严重的环境问题,这将对全球的生态保护带来灾难。”

(二)人际关系的价值取向

围绕着人际关系的价值取向,不同文化基因的人通常会持有三种回答:人与人之间是平等的,人与人之间是有等级的,人与人之间是相互独立的。对于将儒家思想作为中华文化核心的中国社会而言,“重视亲情、心怀天下”的“家国情怀”和“天下意识”一直是中华文化最为显著的伦理诉求和精神底色,同时也是本部纪录片所着力表现的核心价值观。从所搜集到的数据中可以看出,“文化移情能力”和“全球化心态”等心理因素促使不同文化体系的留学生在复述纪录片故事的过程中会不自觉地参照本国文化的社会变迁,对此种价值观表现出较为明显地情感关联,呈现出移情式解码和反思式解码类型。

1.移情式解码:对中国社会重视亲情、团结互助的“家国情怀”产生移情

事实上,“重视家庭和亲情、团结互助”的价值观,最能引发不同文化距离的国际受众将自身的情感记忆移植到观影过程中,体验他者情绪并产生情感共鸣,呈现出移情式的解码类型。例如,蒙古留学生在观看分集《转化的灵感》后，对照家乡制作奶豆腐的记忆,对中国人的创造性智慧表达由衷赞美时曾感言:“这一集中的很多内容都使我想起了我们家乡的记忆。这个片子似乎在告诉我们,不管现在条件有多好,永远最怀念的还是自己家里的饭菜。”

2.反思式解码:对全球化背景下“麦当劳化”(Mc Donaldization)的生活方式进行反思

面对现实处境中现代性后果所带来的“麦当劳化”的快餐式生活方式给人的亲密关系和社会关系所带来的改变,一些留学生在观影过程中,会不自觉地忽略掉群体间的文化差异,将所感受到的文化差异归入人类的相似性,对影片内容做反思式的解码。

首先是一些本身受到古老的儒家思想影响的国家,例如日本、韩国、越南等国家的留学生,他们会将本国与影片中的中国社会进行对比,反思西方快餐化的生活方式给他们生活状况所带来的影响与改变:日本留学生在看完纪录片之前曾经以为中国和日本一样,已经不再存在传统的饮食方式,看完纪录片才知道中国人还保留着如此精致和地道的烹饪技术；韩国留学生表示:“在韩国,吃西餐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由于忙于工作,几乎没有时间聚在一起吃饭,这直接导致社会中单身不结婚的人群比例越来越高”；越南留学生在看完《主食的故事》后,联系本国传统春节气氛日渐淡化的现实体会,表达了在当下快节奏生活模式下,人们对于回归自然、放慢生活节奏的渴求。

除了东亚社会,一些原本隶属于西方社会结构的留学生也对这种快节奏生活方式所造成的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疏离表达出自己的反思。例如一名波兰留学生在看到《厨房的秘密》中厨师返乡的故事的片段时就表达出这种忧思:“这个影片当中有许多故事,其中有一个是有关厨师返乡回忆年轻时期做饭场景的故事。她通过这种方式聚集朋友,共同分享有关食物的记忆。这使我想起了我和朋友们一起聚餐的场景,我认为这种分享美食的生活方式很棒。我真的很喜欢这种一个区域内,大家相互关照、亲密团结的生活方式。在我生活的国家,我能明显地感受到这种大家相互关照、亲密团结的生活方式已经越来越少,大家的生活节奏都很快,大家都非常孤独。”

(三)有关时间的价值取向

时间概念以及对时间的处理,这两个方面都随着文化的不同而变化着，它们是带有文化色彩的结构特征⑨。因而可以说,文化与文化的区别有时也体现于:它们有的最重视现在,而有的更面向过去,还有的则更面向未来。对于许多亚洲国家而言,他们的时间观更加倾向于面向过去和传统。因此,在《舌尖上的中国》中,“重视传统,传承手艺”的时间价值取向也成为分析美食类纪录片跨文化解码的重要维度。从所搜集到的数据来看,由于不同的文化认知心理,不同文化体系的留学生对纪录片中所反映出来的“重视传统,传承手艺”的时间价值取向分别呈现出移情式、反思式、质疑式的解码类型。

1.移情式解码:对中国传统社会重视传统、传承手艺的价值取向产生移情

在传统性与现代性的对立关系中,不同文化群体的“文化认同”与“身份焦虑”日益凸显。一些非西方国家的来华留学生,在面临本国日益消逝的古老文明时,其“跨文化敏感”(Intercultural Sensitivity)进入到适应阶段或接受阶段,会更容易理解影片中所反映出来的审美习惯、社会习俗和文化价值观,呈现出一种移情式解码。如越南留学生在看完影片分集《转化的灵感》时所发出的感慨:“看完中国人创作豆腐的过程,我感觉中国人十分柔软和灵活。原来中国人做豆腐有如此悠久的历史,这种做法不仅特别,同时也是一种有趣的文化。说它是一种文化的存在,是因为它不仅有创新性、代表性,而且可以做到继承和传扬。”

2.反思式解码:对本国传统文明日渐消逝的现代性进程进行反思

事实上,“文化认同”作为一个内在的心理过程,“文化身份”会被内在地构造出来,成为一种主体的自我认同。在跨文化解码的过程中,这种本能的归属需要也可以通过对他者文化形象的诠释、评价得以体现。当这种本能的归属在需要身份认同的互动中面临失衡时,跨文化交流的过程就进入到紧急状态,文化群体的心理冲突也逐渐演化为一种跨文化心理意义上的焦虑与文化乡愁,并通过反思式的解码方式呈现出来。如巴基斯坦留学生在看完分集《主食的故事》时所做出的反思式解码:“我很喜欢影片中第一个故事中做黄馍馍的老大爷,他使我想起了我80岁的外祖母,至今她仍喜欢亲手制作一种名为Vermicelli的传统食物。如今,虽然机器已经可以代替手工来制作这种食物,但吃起来却仍然没有过去手工做的味道好。我想,人类进入到工业社会后,人们生活虽然变得更加便利了,但却再也无法找回那份传统生活方式的热情。”

3.质疑式解码:对中国现代社会“重视传统、传承手艺”的价值取向产生质疑

在一些提早步入工业化的社会中,人们不仅倾向于更加注重以未来为发展方向,而且倾向于认为未来比过去重要,时间主要是以线性的方向而发展的。一个社会内部的工业化程度越高,人们对于时间的观念就表现得越强,很容易将未来看成是强化于过去和传统的东西。持此种观念的西方人很容易倾向于参照个人的经历及文化中心主义,对影片中所反映出来的重视传统、传承手艺的时间价值取向表现审慎、防御的态度,对纪录片内容的真实性表现出质疑、疑惑或暧昧不定的态度,呈现出一种质疑式的解码。如美国留学生对影片分集《厨房的秘密》中所做出的质疑式解码:“这个片子讲述了中国传统饮食、口味,展示了中国厨房的历史变迁。影片当中展现了很多中国农村的景象,但这些老人的下一代很多去了城市,他们进了大城市,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他们很少有机会做饭,那些传统的制作食物的方式已经不被他们所了解。现实中,中国这种传统的生活方式已经发生了很大改变,而这种传统方式会多大地保存在未来,我暂时还不是很清楚。”

(四)有关人的活动的价值取向

有关“活动”的价值观取向在许多分类中有着不同的划分,每一种划分其实都是在探索人类最好的行为模式是什么？不同文化基因的人群可能的回答,概括起来,大致有三种划分:第一享受活动本身,第二注重个人发展,第三强调努力结果。这其中也包括人们对工作的看法,这种看法在不同的文化中所表现的也是不同的。事实上,工作与幸福感之间也存在密切的联系。对于人类而言,追求幸福快乐也一直是所有人类在行动取向中所追求的终极渴望和命题。从这个意义上说,不同文化也会对工作与幸福感之间的关系产生影响。

1.移情式解码:对“中国人”勤劳质朴、乐观向上的人的活动状态产生移情

在强调效率的文化中,有的会将瞄准目标后的行动,将通过提高工作效率获得成功当成是一种幸福。而在有的文化中,例如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时候会更加注重顺其自然,听任事情的发展“无为”思想。这种活动价值取向在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中则是通过描述一些农村普通的劳动人民勤劳质朴、乐观向上的人的活动价值取向中体现出来的。

人类自古以来,体力劳动一直被当成是下等人的工作。在中国更是讲求一个“学而优则仕”“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思想。所有人都向往着成为只从事脑力劳动,却无偿拥有土地使用权的阶层。在急速发展的资本主义社会,这种渴望与梦想也表现得更为明显。然而,正是基于此,越来越多的人在追求效率,以物质享受为目的的过程中迷失了方向,也失去了感知幸福的能力。正源于这样的反思,有许多留学生在对影片故事的复述中不仅表达出对影片主人公行为导向的高度认同,还能细腻地捕捉到影片中故事主人公的情感,对主人公的现实处境表达出关怀和理解,并能设身处地参与和体会主人公的幸福。如来自日本的留学生在看完分集《主食的故事》后所做出的移情式解码:“影片中靠黄馍馍为生的老大爷让我非常感动！他的生活虽然过得有些艰难,但却能感觉到他每天生活得非常幸福和满足。他每天骑着自行车,人生大部分时间都经历着一个重复的过程。他们共同养了一个孩子,他和他的老婆一起做黄馍馍。在我眼里,他们虽然物质上不富裕,但是精神上却很幸福。”

2.质疑式解码:对影片中“中国人”的命运及活动状态的真实性产生质疑

对于影片中所反映出来的以乡村的社会结构为显著特征的中国传统社会而言,人与人的交往主要是亲属关系,人类活动的价值取向主要是为了维护重要的亲属关系,因此“勤劳质朴、乐观向上”的人的活动价值取向是影片着力要表现的。然而,对于许多提早进入现代工业化社会结构的西方人而言,一系列围绕“自由、平等、博爱”等人的活动的价值取向会导致他们对这部纪录片中所反映出来的人的活动产生出审慎、防御的态度,这就直接导致他们对这部纪录片中所反映出来的人的命运及活动状态的真实性表现出强烈地质疑,产生质疑式的解码类型。例如波兰和澳大利亚的留学生在观看《厨房的秘密》及《自然的馈赠》时所做出的质疑式的解码类型。来自波兰的琳达:“我最不能理解的一点在于,从这些故事当中我可以感受到这些人都仅仅是将制作食物、辛勤工作当成他们谋生的一种手段,但是他们并不享受这个过程。”来自澳大利亚的斯瑞尔:“我感觉奇怪的是,我能回忆到的影片中每一个人的面庞都是那么充满喜悦。然而,现实中,我看到中国许多劳动人民并不总是那么开心。”

五、结论与讨论

要推动中华文化价值观真正走进他者心灵,就需要主动设置中华文化的价值诠释,引导国际受众的移情式和反思式解码,破除国际受众的质疑式和批评式解码。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努力。

第一,以“我者”为根本,“他者”为镜像,处理好中国当代社会文化变迁与中华传统价值观的创新诠释。全球化时代,中国的文化版图在与异质文化的交流与碰撞中似乎每一天都在发生变化。在这种背景下,中国故事及价值观的创新阐释,既要以“我者”为根本,传播中华传统文化之精髓,又要以“他者”为镜像,处理好日新月异的中国当代社会文化变迁与中华传统价值观的创新诠释。尤其当面临“他者”对影像文本内容真实性的批评和质疑时,要思考如何推动中国传统价值观的现代性转化,为中华传统价值观的现代诠释提供合理化的表达形式。

第二,承认差异性,并寻找相似性,把“家—国—天下”的道德诠释拓展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世界意识。每个文化群体不论持有怎样的价值观、影响力大小,都拥有其独特的保持其价值观独特性的认同心理,因而承认价值观的差异性就显得尤为重要。这表现在既坚守自己的文化理念与价值传统,也尊重他文化的文化理念与价值传统。与此同时,影像文本在对中华传统文化价值观的创新诠释时,要寻找不同文化群体间的相似性,以对“家”的中国诠释与情感逻辑为基础,将“家—国—天下”的道德诠释拓展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世界意识。

第三,以“全球化”为背景条件和诠释空间,引导国际受众的移情体验与反思体验。“全球化”以及由此而引发的世界新格局构成了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的外部动力。与此同时,“全球化”及“现代性”进程中的后果所导致的种种事关人类文明发展与文明重建的课题也为影像文本提供了可供建构的诠释空间。因此,如何挖掘这些可能成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精神资源,引导国际受众的移情体验与反思体验,将有助于不同文化群体间的相互融合与相互理解。

第四,回归到“人”的层面,创新“国民性”的现代性建构。纪录片推动中华文化走出去,最根本的实现方式是回归到“人”,实现“人”的层面走出去。换句话说,中华文化要真正走进他者心灵,就要立足对“中国人”的理解与诠释。为了避免个案分析中种种对影片文本 “政治化”和“意识形态化”的质疑或批评式解码,纪录片传播者需要思考如何创新“国民性”的现代性建构,将符合现代社会的公民权利意识注入到对“中国人”的诠释上。

注释:

① 田海平:《中华文化“走出去”与中国价值观的道德诠释》,《湖北大学学报》,2017年第5期。

② 郭镇之:《公共外交、公众外交,还是别的什么》,《全球传媒学刊》,2016年第2期。

③ 刘燕南、史利:《国际传播受众研究》,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6页。

④ [美]爱德华·霍尔:《超越文化》,居延华译,上海文化出版社1988年版,第44-45页。

⑤ Mitchell.R.Hammer.TheInterculturalConflictStyleInventory:AConceptualFrameworkandMeasureofInterculturalConflictApproache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Intercultural Research,vol.29,no.6,2005.pp.675-695.

⑥ [美]拉里·A·萨莫瓦、理查德·E·波特:《文化模式与传播方式》,麻争旗等译,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3年版,第44页。

⑦ 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西方美学家论美及美感》,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271-272页。

⑧ F.R.Kluckhohn & F.L.Strodtbeck,VariationsinValueOrientations.Chicago :Row,Peterson,and Company.1961.pp.146.

⑨ [德]马勒茨克:《跨文化交流——不同文化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潘亚玲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0页。

(作者系湖北大学艺术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