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学教育与蔡元培对西方美学的传播*

2019-03-01 02:29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蔡元培康德美育

■ 李 清

近代以来,中国的留学运动对中国的社会、政治、教育等多个方面影响重大,老一辈留学问题研究专家舒新城(1893-1960)曾讲过:“无留学生,中国的新教育与新文化决不至有今日,……现在教育上的学制课程,商业上之银行公司,工业上之机械制造,无一不是从欧美日模仿而来,更无一不是假留学生以直接间接传来。”①这些从西方国家以及日本留学回来的人士,承担了传播新文化的媒介作用。

就20世纪留学史而言,起初是留日学生,随之是留欧洲学生,在近代中国的新教育、新文化领域各领风骚。蔡元培留学德国时期,恰逢中国新旧社会的转变,他本人也从一个饱读诗书的传统士大夫逐渐转变为现代新式知识分子的杰出代表。这与他负笈海外,不断接受现代新学洗礼,完成知识结构的更新是分不开的。尤其是蔡元培的现代美学思想,正得益于他留学期间广泛学习、深入研究西方古典美学。因而,回溯蔡元培所经历的留学教育,有助于我们厘清蔡元培美学思想的域外影响,进而为中国现代美学思想的传播与发展提供更清晰的线索。

一、留学教育对蔡元培美学思想的影响

留学经历,是蔡元培从清末翰林到现代美学家、教育家的重要转折。1907-1911年,蔡元培第一次走出国门。第一年在柏林补习德语,第二年进入莱比锡大学听讲,第三年广泛地研习了与教育有关的数十种课程。在莱比锡大学的三年里,蔡元培选修了哲学、文明史、美术史、实验心理学等40门课程。这段留学生涯对蔡元培后来美学思想的建构起到了关键性奠基作用。

1.“美的哲学”思想启蒙

蔡元培在回忆莱比锡大学的学习生活时提到:“该大学设有中国文史研究所,主持的教授为孔好古氏,彼甚愿招待中国学生,我由彼介绍进大学,毫无留难。我所听的讲义,是冯德(Wilhelm Wundt)的心理学或哲学史(彼是甲年讲心理,乙年讲哲学史,每周四时,两种间一年讲的)、福恺尔(Vokeh)的哲学、兰普来西(Lemprechs)的文明史、司马罗(Schmalso)的美术史,其他尚听文学史及某某文学等。”②(蔡元培所述福恺尔(Vokeh)即VoLkelt,司马罗(Schmalso)即Schmarsow、兰普来西(Lemprechs)即Lamprecht)冯德教授、兰普来西教授的课程对蔡元培影响较深,蔡元培称兰普来西为“史学界的革新者”,认为“兰氏讲史,最注重美术,尤其造形美术,如雕刻、图画等。”③

从蔡元培留学期间的选课表中,亦可见他对这两位教授的青睐(见表1、表2):

1940年2月蔡元培在《自写年谱》中细致地回忆并描述了这两位教授的课程内容和学术见解,可见对他的影响之深。而从课表内容中,我们更能发现蔡元培美学思想的重要渊源。蔡元培的美学思想尽管丰富多元,但其中对现代美学发展影响最大的,还是他关于“美的哲学”“艺术美学”“美育”的思想(聂振斌所著《蔡元培美学思想研究》中章节建构即以此纲)。

从上面课表来看,冯德与兰普来西两位教授讲课的重点,一在哲学史,一在文化史尤其是艺术史。加之福恺尔(VoLkelt)教授的《康德以后的哲学史》《希腊哲学史》《康德哲学》等哲学类课程,足见这个时期的蔡元培,对哲学用力之深。他本人也曾说起,在莱比锡大学读书期间,“于哲学、文学、文明史、人类学之讲义,凡时间不冲突者,皆听之。尤重于实验心理学及美学”④,更印证了莱比锡大学的求学时光对其学术旨趣的影响。

表1 蔡元培选冯德(Wilhelm Wundt)教授的课程

表2 蔡元培选兰普来西(Lamprecht)教授的课程

以上两个表格的出处及分析,参见:蔡建国:《蔡元培与近代中国》,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01-102页;叶隽:《现代学术视野中的留德学人》,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0、62页。

2.“美育”思想初酿

蔡元培首次留德约四年之久,他在莱比锡大学里选修了多门与美学相关的课程,对康德美学更燃起了极大的研究热情。康德哲学把世界分为“现象”和“实体”两个世界,认为美感介于二者之间。蔡元培接受了康德的这一理论,他回忆:“我于讲堂上既常听美学、美术史、文学史的讲(演),于环境上又常受音乐、美术的熏习,不知不觉的渐集中心力于美学方面。尤因冯德讲哲学史时,提出康德关于美学的见解,最注重于美的超越性与普遍性,就康德原书详细研读,益见美学关系的重要。”⑤从此后蔡元培对康德美学的阐发来看,无论是在哲学观上对知识与道德的强调,还是“美育代宗教”的提出,都离不开早年莱比锡大学对于康德哲学的系统学习与深入思考,这在一定程度上正反映了留学教育所带来的影响。

除对冯德教授美学思想的介绍外,蔡元培还提到了另一位在莱比锡任教的“冯德一派”的学者摩曼教授(Meumann),对他将应用心理学的实验法用于教育学和美学印象深刻,对其所著的《现代美学》《实验美学》也评价甚高,并称因受了摩曼教授的影响,自己也尝试着在美学上做一点实验的工作。

3.“艺术美学”思想的吸收

除了选修冯德、兰普来西、摩曼等人的课程,蔡元培在莱比锡大学留学期间,还选修了大量的美术史、美学相关课程,主要有库斯特(Köster)的《德国戏剧及演艺艺术史章节选读》《舞台艺术从15-20世纪的发展》,福恺尔(Volkelt)的《美学》,施赖伯(Schreiber)的《古典希腊雕塑艺术》,司马罗(Schmarsow)的《莱辛之拉奥孔:艺术对美学之贡献》《古代荷兰绘画》《古代巴洛克式的艺术》《造形艺术与美学》等。除了在学术上对美学的关注,此时的蔡元培还对绘画、雕塑、建筑、美术馆特别留心。如他对莱比锡大学礼堂中壁画的回忆,对当地美术馆的回忆与评论,即使是在旅行途中,他也时时处处留心与美术相关者。如他在去瑞士旅行时“本欲直向卢舍安(Lucean),但于旅行指南中,见百舍尔(Basel)博物馆目录中有博克令(Böcklin)图画,遂先于百舍尔下车,留两日,畅观博氏画二十余幅,为生平快事之一。”⑥对美学诸多领域广泛而浓厚的兴趣,充分反映了一位杰出美学家的广阔视野。

蔡元培在留学期间,还对一位学者印象深刻。蔡元培回忆说:“德国学者所著美学的书甚多,而我所最喜读的,为栗丕斯(T.Lipps)的《造形美术的根本义(Grnndlage der Bildende Kunst)》,因为他所说明的感入主义,是我认为美学上较合于我意之一说”⑦。蔡元培所述的感入主义即感情移入理论,在他归国后的文章及讲稿中多次提到这一理论,如1921年2月19日发表于《北京大学日刊》第811号的《美学的进化》,1921年秋的《美学通论》讲稿,都对栗丕斯(T.Lipps)大为赞扬,并介绍“感入主义”是一种主客观相容的过程,为积极和消极两种,积极的可以看作是一种快感,消极的则表现在不同情感的对象上。从这些著述中也可看到早年学习经历的深刻记忆。

4.中西美学思想的融通

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后,蔡元培担任教育总长一职。此后又有多次出国学习经历。1912年7月,蔡元培愤怒阁员无所作为,力辞教育总长之职。同年9月,蔡元培再赴德国莱比锡大学学习,同时在世界文明史研究所从事研究工作,至1913年二次革命爆发回国。半年中他选修了欧洲史、艺术美学等课程。回国后蔡元培先后在浦东中学、上海城东女学发表重要演说,继续其美育思想传播。此后不久,蔡元培再次游学欧洲,先在法国逗留两年,学习法语并从事研究工作。编书是此时期蔡元培常做的事,他回忆说:“我在留德、留法时期,常抽空编书,所编如《中国伦理学史》《哲学概说(论)》等”⑧。蔡元培编《哲学概论》主要以德国哲学家的入门书籍为蓝本,又根据《韩非子》对老子的“道”与“理”的界定,明确提出哲学在中国本应该称为道学。他认为哲学独立以后,科学也包含在哲学内。在美学方面,“特别注意,亦受德国学派的影响。”⑨此时蔡元培编著了《华工学校讲义》,在“行为和美术”部分,编有建筑、图书(画)、音乐等篇。

蔡元培在任北大校长期间,曾赴欧美进行学术考察,历时9个月。他先后造访法国、瑞士、比利时、奥地利、匈牙利、意大利、荷兰、英国、美国、加拿大等多国,与爱因斯坦、居里夫人、罗素、孟禄等科学家、哲学家晤谈。

1923年7月,蔡元培最后一次出国。此行,蔡元培先前往比利时学习意大利文,之后移居法国,1924年11月进入汉堡大学学习。这一时期,蔡元培大部分时间仍在研习美学及人类学。由于国内形势的变化,北京大学师生又多次请求,蔡元培不得不中断研究,于1926年回国。《五十年来中国之哲学》《简易哲学纲要》等均为此时期所著。

蔡元培的五次出国游学,访遍欧洲多个名校,饱览西方哲学、美学名著,深入研习西方美学,前后历时11年,时间跨度长达19年。在这断断续续却又漫长的十九年间,蔡元培对西方美学的理解日益深厚,研究也日渐深入,其美学思想最终形成并走向融通成熟。

二、蔡元培对西方美学思想的传播

蔡元培在中国传播西方美学思想,并不断寻求中国现代美学的发展之路。他通过译介西方美学著作,广布康德美学思想;担任教育总长期间,大力推行美育教育;担任北大校长期间,开设高校美学课程,促进北大、清华等多所高校形成美学研究之风。在蔡元培的影响和推动下,西方美学思想在中国产生了更为深广的影响。

1.译介西方美学著作,传播康德美学思想

康德美学思想是蔡元培一生持久关注、深入研究的对象。回顾百年来康德思想在中国传布的历程,蔡元培功莫大焉。自从1903-1904年梁启超在《新民丛报》上发表连载论文《近世第一大哲康德之学说》,深切表达了中国革新变法人士对康德思想的认同之心。自此,康德思想引起诸多学人的关注。毋庸置疑,康德美学思想对中国现代美学的建构有极其重要的影响,近代以来凡所涉美学者,言必称康德。但当时国人对康德的认知主要限定在其启蒙思想,且认知途径是通过日本学术界“转贩”而来,不仅原文语义经过多次转译受到曲解,且尚未能对康德美学思想作出专门探讨。蔡元培多年的留学经历使他能够亲身体验康德所生活的环境,感受德语世界的教育,对康德哲学尤其美学思想有更深的体悟和认知,因而对其思想的介绍与传播意义大不同于以往。

1912年,蔡元培在《对于新教育之意见》一文中指出:“美感者,合美丽与尊严而言之,介乎现象世界与实体世界之间,而为津梁。此为康德所创造,而嗣后哲学家未有反对之者也。”⑩康德认为美感起于现象世界,但本质属于实体世界。蔡元培结合中国教育实践进行了阐释,使其与自己一贯的美育思想融为一体:“在现象世界,凡人皆有爱恶惊惧喜怒悲乐之情,随离合生死祸福利害之现象而流转。至美术则即以此等现象为资料,而能使对之者,自美感以外,一无杂念……人既脱离一切现象世界相对之感情,而为浑然之美感,则即所谓与造物为友,而已接触于实体世界之观念矣。故教育家欲由现象世界而引以到达于实体世界之观念,不可不用美感之教育。”

1913年,在法国学习期间,蔡元培写成《哲学大纲》一书,其中“价值论”中又借助康德思想对美感的性质进行了阐述:“康德立美感之界说,一曰超脱,谓全无利益之关系也;二曰普遍,谓人心所同然也;三曰有则,谓无鹄的之可指,而自有其赴的之作用也;四曰必然,谓人性所固有,而无待乎外铄也。”在同是此时期编写的《康德美学述》一文中,蔡元培首次对康德美学思想进行了节译和诠释,这在当时可以说是极富突破性学术意义的。蔡元培后来回忆:“其时又欲编《欧洲美学丛述》,已成《康德美学术(述)》一卷,未印。编《欧洲美术小史》,成《赖斐尔》一卷,已在《东方杂志》印行。”蔡元培以康德美学作为《欧洲美学丛述》的重要部分,足见蔡元培对康德美学的肯定。

蔡元培在北大讲授“美学”课程时,也极为推崇康德美学,并且对美学进行了学理性的探讨。蔡元培明确提出,中国古代虽有《乐记》《考工记》《文心雕龙》《诗品》《诗话》《书谱》《画鉴》等书,也有不少评论诗文书画作品的文字,但却极不成系统,“所以我国不但无美学的名目,而且并无美学的雏形。”西方早期也无美学,是康德最早确定了美学在哲学史上的地位。蔡元培还通过对康德“三大批判”的介绍,对康德“美的定义”进行了诠释,并指出康德对于优美、壮美所做的说明,比前人更独到。

2.确立“美育”方针,倡导“美育”教育

“美育”教育理念在中国的系统提出及具体实施既有赖于西学的影响,更得益于蔡元培等留学生群体身体力行地传播、推动。1901年蔡元培在《哲学总论》最早使用了“美育”的概念,认为“美育”即情感教育,提倡突出美及艺术教育的重要地位。王国维在《论教育之宗旨》(1930年8月发表于《教育世界》)一文中对中西教育体制进行了深入剖析,同时还逐一阐释了“智育”“德育”“美育”之区别。此后,王国维又在《教育世界》发表了《孔子之美育主义》(1904年2月)、《教育小言十则》(1906年初)、《汗德之伦理学与宗教论》(1906年5月)等文,对中西教育思想、美学思想、美育理念等进行了介绍和研究。

此后,蔡元培更是借助其在教育界、文化界的影响大力推进美育的实施。1912年蔡元培发表《对于教育方针的意见》,指出“尚武,即军国民主义也。尚实,即实利主义也。尚公,与吾所谓公民道德,其范围或不免有广狭之异,而要为同意。惟世界观及美育,则为彼所不道,而鄙人尤所注重。”蔡元培认为“美感是普遍性,可以破人我彼此的偏见;美感是超越性,可以破生死利害的顾忌,在教育上应特别注重”,并且在中国教育史上第一次把美育确立为国家教育方针之一。

蔡元培的美育既建立在中国传统美学精神的基础上,同时还采纳了康德美学理论、席勒的游戏说等西学成果,最终形成有本土特色的美育理念。除了对康德的极力推介,蔡元培还充分肯定了席勒的“游戏说”,并加以发挥利用,多次强调体育、音乐、美术等对美育的重要作用。在北大美学课上他多次讲解席勒的美学观,肯定其对康德理论的继承和发展,在《美学的进化》一文中总结了席勒的三点主张:“一、美是假象,不是实物,与游戏的冲动一致;二、美是全在形式的;三、美是复杂而又统一的,就是没有目的而有合目的性的形式”。

蔡元培在任教育总长期间尤为重视公民道德培养,提出“救时之必要,而不可不以公民道德教育为中坚。”蔡元培认为,美育在树立世界观与人生观过程中担任重要角色,因此有助于公民道德的培养。因为“纯粹的美感可以破人我之见,去利害得失之心,因此可以陶冶人的性灵,使之日近于高尚的境地。”为了使美育落地生根,蔡元培还推动在北大率先建立美学专业,并亲自讲授美学,对当时的学界、教育界产生了极为重要而深远的影响。

蔡元培对中国美学教育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陈望道先生在《美学纲要》一书中对此总结道:“中国之有美学,实以蔡元培先生提倡为最早。中国人素讲智、德、体三育;近人更倡群育、美育,而并称为五育。美育即蔡元培先生所主倡。”

除去著述及讲课,蔡元培还频繁借助公开演讲宣扬美育思想。如1913年在上海城东女校演说《养成优美高尚思想》,提倡女子应偏重哲学、文学、美术学,同时提出在男女教育平等的基础上,男子也应该注重手工、美术等学科;1916年11月26日在浙江第五师范学校发表演说,明确提出补救脑力的办法“即注意美术。……注意美术,足以生美感,既生美感,自不致苦脑力。”同年12月11日,又发表了著名的《教育界之恐慌及救济方法演说词》,指出“宗教为野蛮民族所有,今日科学发达,宗教亦无所施其技,而美术实可代宗教。”同年12月27日,蔡元培在北京通俗教育研究会发表演说,建议以文学、音乐、戏剧、美术等通俗教育来陶冶民心,启迪民智。1917年在北京神州学会发表题为《以美育代宗教说》的演讲,明确提出美育代宗教的理念,认为美育因其陶养性灵、启迪民智之功效,可以代替宗教的作用。这一理念的提出在中国教育史上产生了重要的影响。“1917年初,曾有人致函陈独秀:‘以美育代宗教之伟论,在吾国思想界,实得未曾有。……最好请蔡先生著论阐明斯理,登诸大志,以为迷信宗教者告,则造福青年界,岂浅鲜哉!’”

蔡元培提倡美育,对当时的社会和教育界产生了重要影响。许多留学归来的学生加入到美育宣传教育中,如“中华美育会”的成立、“留法俭学会预备学校”的建立等。与此同时,《新青年》等刊物也陆续刊登与美学相关的文章。在这种背景下,越来越多的美学研究者逐渐成长起来。

3.推动高校专业美学课程的建设

除了在思想和教育领域著书立说广为宣传美学思想,蔡元培还通过美学课程的设立推动美学在高校的学科化。他把中国的旧式学堂改为现代学校,开设并讲授美学课程,在北京大学建立美学研究社团,鼓励高校学者从事学术研究。

高校美学课程的开启是近代以来中国教育史的重要突破。“美学”课程最早是建筑类专业辅助。1904年1月,“美学”正式进入中国大学课堂,成为工科“建筑学门”的24门主课之一。(张之洞:《奏定大学堂章程》(即癸卯学制))。但是美学课程在建筑学专业实质上只是附属,并没有得到足够重视。1906年王国维在《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中,主张文科大学除历史专业外均应开设美学课程。1907年,《江阴文科高等学校办法草议》把“美学”列为“文学部”的主要科目之一。可惜由于种种原因,其计划当时并没能实现。

1913年《教育部公布大学规程》中把“美学和美术”正式列入“哲学门”的主要科目中;另外,“美学概论”正式成为“文学门”的主要科目之一,除“梵文学类”,其余七类均有开设。

民国之初,历次新学制改革都与蔡元培的现代教育思想密不可分。《教育部:呈报并咨行普通教育暂行办法及课程标准》(1912年1月19日)中即将图画、音乐、手工等课程作为中小学及师范学校必修课程。在《对教育方针之意见》中蔡元培提出了康德所创造的美感教育,建议把美育教育作为五育(军国民主义、实利主义、德育主义、世界观主义、美育主义)之一,其他各科教育也均有助于美育。蒋维乔在记录《民国教育部初设时之状况》中提到蔡元培在欧洲多年,有感于欧洲教育之发达,但我国常年失学者占大多数,“因竭力提倡社会教育,而于草拟教育部官制时,特设社会教育司,与普通教育司、专门教育司并立。”该草案最终在参议院通过,并顺利施行。“临时政府三个月结束,而中华民国全部学制草案,实于此时大略完成。”这也进一步说明,蔡元培虽在1912年9月请辞,但壬子癸丑学制的拟定实际上是在蔡元培的领导下完成的。这也意味着,蔡元培首先在教育体制上为美学课程谋得了“合法地位”。

此外,中国高校开设美学课程自北大始,蔡元培自是功不可没。1917年蔡元培任北大校长,并开始在大学里推行其教育理念,传播美学思想,并率先在北大建立美学专业,亲自讲授美学课程近十年。1918年,蔡元培先后发起成立音乐研究会(附设音乐传习所,蔡元培兼任所长)、画法研究会,聘请音乐大师刘天华、肖友梅,著名画家陈师曾、徐悲鸿、刘海粟来校讲课并指导传习,进一步丰富了美育实践活动。北大美学课程的开设,也为后来北京大学能聚集众多美学大家,形成北大美学学派奠定了重要的基础。1923-1952年间,先后有邓以蛰、朱光潜、宗白华等到北大哲学系讲授美学课程,北大美学的实力和学术影响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此后,北大更因其占据了最早(首开美学课程)、最多(汇聚美学名家最多)的优势,于1960年建立美学教研室,1980年代建立了全国最早的美学硕士点、博士点。这些,都离不开蔡元培当初的开拓之功。更重要的是,继北大开设美学课程后,1916年武昌高等师范学校在英语部开设美学课,随后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中央大学(宗白华(留德)主讲)、中山大学(张源祥(留日)主讲)、武汉大学(万卓恒(留美)主讲)等高校也纷纷在哲学系课程规划中增加了美学课程。在师范类高校中北京高师、武昌高师、成都高师、南京高师均在1919年前开设美学课程。1923年上海大学(陈望道(留日)主讲)开设美学课程,1927年厦门大学(邓以蛰(留日、留美)主讲)开设美学课程,另有多所综合大学及美术学校也在同时期开设美学课程。随之而来的是更多青年人投身于美学研究及美育教育中来,中国现代美学教育迎来了快速成长期。

更难能可贵的是,蔡元培除了推动课程建设、培养专门的美育人才,还积极推动各类研究团体的广泛建立,以此来营造高校研究的浓厚氛围。蔡元培认为大学本应承担教育和科研的双重任务,主张在高校设立研究员鼓励教员从事科研,设立研究所,为大学生深造创造条件(《论大学应设各科研究所之理由》)。1917年5月,蔡元培在《新青年》上为东京留学界学术组织丙辰学社研究成果《学艺》做宣传推荐,并且直言:“观卷首图案及适夷君《说学艺》篇,知于提倡科学以外,兼及美术,尤鄙人所欢迎也。”正是看到研究社团可以在教育中可以发挥更广泛的作用,蔡元培才在此方面不遗余力的提倡,粗略统计,北京大学1917-1925年间成立的相关社团组织即有近20种,很多组织还定期发行自己的刊物。如哲学会、音乐会、画法研究会、教育研究会等都对蔡元培的教育尤其是美育思想起到了重要传播作用。

三、汇通中西:蔡元培美学思想之影响与反思

美国哲学家、教育家杜威曾说:“以一个校长身份,而能领导大学对一个民族、一个时代、起到转折作用的,除蔡元培外,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以一己之力推动一个时代学术风气的形成,其难度可想而知,但蔡元培做到了。从清末翰林,到近代教育大家,蔡元培先后五次游学德、法、比各国,汉学、西学之精深皆融于一身。著名史学家、教育家傅斯年说:“蔡先生实在代表两种伟大的文化,一是中国传统圣贤之修养,一是法兰西革命中标揭自由平等博爱之理想。此两种伟大文化,具其一已难,兼备尤不可觏。先生殁后,此两种伟大文化在中国之寄象已亡矣。至于复古之论,欧化之谈,皆皮毛渣滓,不足论也。”

西学之益对蔡元培的影响至深至久,使他对中国现代美学的发生、美育教育的发展、美学研究样态的形成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也使中国现代美学在此后几十年的发展中依然受益无穷。

其一,蔡元培身处时代大潮之中既能够深入西方学术殿堂,又能将中国本土文化与西方学术融汇,真正做到入乎其内出乎其外。留学生传播西方美学的人并不少,但是真正把西方的理论消化吸收,并能结合中国本土文化,并充分运用于自身学术建树或教育之中的可谓凤毛麟角。如其美育代宗教思想,既是对西方宗教传统下美育无独立之地位的反思,更有对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中重人文、轻宗教的嫁接,体现了中西汇通之风。

其二,蔡元培开高校美育之先河,为中国的美育研究、审美教育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自古以来中国的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虽有美育之功效,却并无美育之概念;张之洞、王国维在美育史上进行了宝贵的探索,但美育教育始终未能在大学课堂中普及。真正让美育在高等教育中开花结果的,蔡元培可谓第一人。其中,德国教育对蔡元培实施高校美育教育发挥了近乎决定性的影响作用。

其三,蔡元培首开美学研究之风,使“启蒙之学”转变为“学院之学”,开启了中国现代美学研究的学院化道路。蔡元培的留学经历对他认识美学、深研美学意义重大。从第一次留学到最后一次游学时间跨度近20年,蔡元培对美学研究有着极大的热忱和耐力,在其中更得学术研究之法。蔡元培传播西方美学,已不再是简单的拿来主义,他的译介和传播完全是建立在中国既有的文化背景之上的。如他在游学期间所著的《康德美学述》,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译介,不仅重述,同时融入了其对康德美学的评论,有针对性地剖析康德美学的一个重要切面。这对中国现代美学研究是具有突破性意义的,也指引了美学研究的一个重要方向。蔡元培使中国现代美学成为中国近代以来高校研究的重要课题,引领了中国美学及其他学科的研究风气,开创了现代美学学术化领域的跨越式发展。

此外,蔡元培对学术研究之风的倡导不仅局限于美学一隅。尽管作为旧式文人的蔡元培,在科举的道路上一帆风顺,步步登高,但他并不热衷功名利禄,唯对学术情有独钟。即使在任教育总长及北大校长期间,蔡元培只醉心于教育、学术,美学史和美学是他的研究重心。正是在蔡元培的影响和推动下,科研成为大学教育的指引方向,不仅引领北大取得飞跃式发展,也营造了近代以来中国高校的学术研究氛围。此后,蔡元培首创中国的国家级科研机构中央研究院,同样以德国大学的民主管理方式促进中国各个研究机构及高校的联合研究氛围,不仅使中央研究院充满了活力,也使中国近代的高校科学研究焕发了新的生机。

以上种种成就,不得不说与其多年的留学经历息息相关。蔡元培第一次留学德国莱比锡带回的是西方文明之源及康德美学思想,遂回国后大力提倡美育,提出世界观教育以改造国民性,重塑国民精神,并强调“美育者,孑民在德国受有极深之印象,而愿出全力以提倡之者也”;再访莱比锡,带回的是莱比锡的学术精神和更加包容开放的学术态度,明确了其主要研究方向即美学、美术史,辅以民族学;留学洪堡大学,带回的是先进的大学教育制度和开放自由的学术理念;几次到访德、法、比,考察英、美等先进国家,带回了西方的富强之法,孕育成中国的学术兴国、教育强国之宏愿。

先后五次游学西方,既留学于德意志最优秀的大学之一——莱比锡大学,又在汉堡大学得其教育之精髓,还曾有幸与居里夫人、罗素等科研巨匠讨教,实乃蔡元培之幸,也是中国教育之幸。其清末翰林、近代教育领路人、大学校长等身份和留学经历的特殊性,使得蔡元培的学术道路与中国传统文化紧密相连。一生中近20年的时间,一直处于两种文化的对比、冲撞与融汇、实践的往复里,西方国家的先进理念激励着蔡元培不断产生新的思想,并运用于中国的教育实践中来。其游学历程正是西方美学中国化的过程。

蔡元培在中西文化的对比中,更加理智地反思中西文明,也对西方美学的发展之路进行了较早的探索,取得了卓越的成效。在经历了王国维所开创的启蒙美学的发端之后,蔡元培的一系列创举使得美学美育理念在中国得到了空前的普及和发展。中国美学从萌芽期进入高速成长期,形成了以高等教育为基础,中小学美育教育为依托,专门研究团队为核心的现代美学研究盛况。即使在经历了中国现代美学百年发展后的今天,不得不承认中国的美学仍走在蔡元培所开创的美学研究之路上,也不得不再次感叹蔡元培对中国美学影响之至深至远。

注释:

① 舒新城:《近代中国留学史》,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6页。

(作者系西安思源学院留学生与现代中国研究中心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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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接受性的被给予?——康德论自我刺激、内感觉和注意
美育史料·1902年刘焜与“美育”
蔡元培的气度
艺术百家
蔡元培借衣服
蔡元培借衣服
美育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