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初年的库伦边贸
——关于怀安周家库伦边贸的访谈

2019-02-20 02:14文莉莉
史志学刊 2019年6期
关键词:库伦牛车莉莉

文莉莉

(云冈石窟研究院,山西大同037007)

一、采访背景

元代北边有供亿蒙古部落之役,明朝中期开关茶马互市。满清抚降蒙古,汉蒙贸易遂兴,并拉动了中俄商贸以及中国北疆地区经济繁荣。一方面是晋冀陕等地的人们纷纷移居口外,到呼和浩特、包头等草原地区垦荒谋生,另一方面是从事商业贸易,特别是长途贩运,走大库伦(今乌兰巴托),往恰克图。关于大库伦,当时中国北方更多以方言“大圐圙”称之,意为四面围起来的地方。1924年蒙古人民共和国成立(1946年中国政府承认外蒙古独立),首都库伦改名为乌兰巴托。由于目前对这一段边贸研究史料阙略,学术界记述不多。

近年来草原丝路、茶马商道逐渐回到人们视野,受到更多人的关注。如何审视草原商道文化,挖掘其深刻内涵,成为值得我们关注研究的新课题。2018年有幸结识周月英和周绪山二位老人,姐弟二人均年近九旬,他们出生于河北怀安,其父亲曾是清末民初组织车队走西口,到库伦贸易的商贩,一度拥有牛车上百辆,在当地小有名声。所以,采访周月英、周绪山姐弟二老,记录其父来往贸易的经历,对于研究草原丝路及茶马商道或有意义。

二、采访对象

周月英,1928年生于河北怀安,1951年随夫迁家到山西大同。

周绪山,1931年生于河北怀安,1958年毕业于北京大学法律专业,后分配到宁夏回族自治区高级人民法院工作。

三、采访回忆录

文莉莉:您二老祖籍是哪里的?可以介绍一下您们的家庭吗?

周绪山:我们祖籍在浙江绍兴。明朝时,祖先因任军职迁居北方,后定居怀安县城。怀安县城北郊白龙山脚下,原先有一座占地160亩的周家坟,就是我们祖先的陵域。陵墓的前沿建有高大的石门石柱,石门上刻有周将军三个大字,里边是宽阔的甬道,再往里是一代代祖先的坟墓,将军和其他十几位有功名的祖先,墓边都竖有石碑,铭记着他们的功劳业绩。总的印象是墓地十分雄伟壮观,由于年代久远,不少坟墓已经下陷。从我高曾祖父开始,由于老坟太挤,便在老祖坟脚下另辟了新坟茔。少年时期,每年的清明节和旧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我都要随父亲或哥哥们去坟上祭祖,同时到老坟参拜观瞻。上坟的途中,以及在坟地参拜祭祖前后,父亲和哥哥们往往会讲一些祖先们的故事,一方面进行家训教育,同时也藉以鼓劲,解除路途劳乏。1947年我考入畜牧科职业学校到外地上学后,就中断了每年必去祭祖的习惯。1957年安葬父亲的灵柩,是我最后一次去祖坟。1958年我从北京大学法律系毕业,后被分配到宁夏回族自治区工作,就再没有机会去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我家的祖坟被夷为平地,改作农田。

我的曾祖父叫周振玉,是清朝的武举人。童年时,我们家里还保存着曾祖父遗留下来的七星宝剑、佩刀和三、四把腰刀。当时,我受古代小说影响,崇尚武术,常拿出这些刀剑玩弄。我出生时祖父和继祖母还在世,大约我刚过一岁,他们就先后去世了。我祖父叫周仲仁,主要以农为业,生有俩子俩女。长子周鼎,是我的伯父,娶妻柳氏,生有三个儿子。次子周颐,是我父亲,生于1888年,属鼠,24岁那年娶了我的母亲王氏。我母亲生于1897年,属鸡。父母生下我们兄弟姐妹十多个,存活了五男二女。我还有两位姑母,大姑的夫家姓董,二姑的夫家姓张,都在怀安县城居住。祖父母在世时,我们阖家一起生活,伯父和父亲的子女统一排行。我父亲的长子周绪久,字云光,1914年生,属虎,排行老大;次子周绪田,字玉圃,1916年生,属龙,排行老二;伯父的长子周绪西,字志胜,1917年生,属蛇,排行老三;我父的三子周绪弼,字辅安,1919年生,属羊,排行老四;伯父的次子周绪光,1921年生,属鸡,排行老五;我父的四子周绪岐,1923年生,属猪,排行老六;伯父的三子周绪相,1924年生,属鼠,排行老七;姐姐周月英,1928年生,属龙,女孩未统一排行;我于1931年生,属羊;一年后因祖父去世,伯父和父亲分居,我的排行改为老五;我妹周风英,1938年生,属虎。

祖父在世时,我家是一个十几口人的大家庭。当时,我的大哥、二哥和伯父家三哥都已结婚。我出生前家里处于鼎盛时期,祖父在家亲自经管着两顷(每顷100亩)多农田,雇工耕种。伯父在张家口开设一家面铺,经营面粉加工和销售业务。父亲经营着100多辆牛车组成的车队,从怀安和张家口穿过坝上(此处指河北省西北部与内蒙古高原南缘的过渡地带)及蒙古草原到大库伦(乌兰巴托)做买卖。当时外蒙古还是中国的领土,蒙族人民以游牧为生,当地的生活必需品依靠内地供应,父亲从张家口和怀安运去的日用工业品很受当地欢迎,而且利润丰厚。

文莉莉:您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买卖的?

周月英:小时候我爹经常给我们讲周家的发家史,我们的祖爷爷是清朝的武举人,家中还算殷实。祖爷爷去世后,爷爷除拥有几顷良田,还继承了一家客栈,可住宿,也可提供餐食。但因祖父吃不了苦,也不善经营,客栈生意日渐清淡。我爹从小聪明好学,十几岁就主动帮家里干活儿,客栈买卖全靠他勉强维持。后来生意实在难做,于是就到一家跑库伦的山西商人那里做了伙计,这家就是每年组织商队跑大库伦做买卖的。我爹好学、肯吃苦,深得山西老掌柜信任,掌柜还时不时做几样山西拿手菜犒劳他。

周绪山:我父亲每年跟随掌柜家的车队跑库伦,从怀安出发前储备大量物资,开春出发,穿过草原到库伦,联系商家销售带来的货品,同时筹办购买当地的特产方物,整修几个月再往回赶,差不多年底回到怀安。由于父亲聪明厚道,走到哪儿人缘也不错,并且很快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蒙语,并可用蒙文记录账本,后来还“搞到”了一本非常难得的穿越坝上的私人通关护照。父亲在商道一线结识很多蒙古族朋友,往往给予很多便利。在荒芜草原上,父亲也结识了一批“道儿上”的朋友,一路上保驾护航。长久以来,父亲在老东家的买卖中深谙生意门道,练就了一身好本事,也积攒了诸多人脉,几乎成了东家的顶梁柱。

文莉莉:您父亲后来一直在山西商人那里待下去了吗?

周月英:没有,我爹给东家干活儿不足十年,虽学了本事,但东家给的报酬也就勉强糊口,后来索性请辞单干,在怀安县城开了家面铺,经营面粉生意,同时做点黑酱和自酿醋的买卖。我爹24岁那年经人牵线娶了家中还算殷实的娘,因他为人活套踏实,姥爷很是喜欢,也非常信任。姥爷看准了我爹在山西老掌柜家学的看家本事,资助他50两银子做本钱重拾老本行走大库伦。爹很快置办了二、三十辆牛车,先帮本地商户来往库伦运送物资,同时自己顺便稍点本地商品到库伦做点小买卖。于是,爹积攒了些生意本钱,不断扩大规模,牛车增至了上百辆,也不再为其他商户跑运输,而是拉上自己购买或赊账的物资跑大库伦,那时候我们家也算是当地有钱的大户人家啦。

文莉莉:那就是说,您父亲大约1912年开始自立门户跑大库伦。每年几月份出发?出发前需要做哪些准备?

周绪山:每年春节过后阴历二、三月份,父亲自营的上百辆牛车队伍从家出发,到达大库伦,路程约两、三个月。出门前,父亲要同家人一起祭拜车队中的头牛,头牛两角各扎五彩绳,牛角和车上都贴一副对子,对子上写有“月行千里”和“日走八百”等。头牛前摆供桌,桌上置香炉、贡品、茶盏及酒盅。父亲在桌前叩拜头牛,上香、烧黄表、茶酒淋于桌前,愿牛神护佑一路平安,生意顺遂。祭牛神结束,便要起身上路,头牛车辕正中系一个铁质的大铃铛,每隔20辆牛车系两个略小的铃铛,以便在路途中互相照应、跟紧队伍。随着父亲出发前的一声呐喊“走嘞……”,50多名伙计赶着上百辆牛车出发了,路上跟随四、五只头大健壮的“蒙古狗”(可能是藏獒)看护物资。车上满载砖茶、绸缎、布匹、瓷器、搪瓷用品、糖等大量物资,此外还有水罐、莜面、牛羊咸肉酱、用苤蓝腌制的大腌菜、锅灶、帐篷及毛皮铺盖等生存用品,每车货物千斤左右。据父亲讲,百十辆牛车一齐出发特别壮观,望着第一辆牛车已出城门,最后一辆车还未挪窝,叮当声不绝于耳。父亲的车队一走就是大半年,待到阴历11月左右才能归来。

文莉莉:早听说走口外的路上环境恶劣,充满艰险,这50多人和100多辆牛车都能走到库伦吗?

周月英:爹的车队过了张家口、张北县,上了坝就即将进入荒无人烟的蒙古草原地带,临行前带走的50多人,为了节省路途开支,过了坝口仅留6—8名精兵强将,其他人返回怀安。留下的几人可都是爹精挑细选、有手艺的匠人,称为“老倌儿”。这些“老倌儿”大多正值壮年,有满身绝活儿,一个人能招呼约20辆牛车。紧急关头,这些壮小伙儿还能抵御土匪狼群。如果路途中牛车出了问题,他们还能做木匠、铁匠活儿,修理车辆,或为牛钉铁掌。如果途中有人或牛生病,他们还能扎针或用土方治病。最神奇的是,他们能凭借太阳星宿辨方向,还知道哪里有水源便于停留。走库伦的路途中大漠茫茫,老倌儿可不能缺,所以他们的酬劳相对较高。听爹说,一次他们的车队在途中遭遇土匪,土匪手里还拿着枪,想要劫持物资,亏得这些伙计们厉害勇猛、经验丰富,几番周旋后把土匪制服了,还送到了就近的安保局。虽然路途艰险,环境恶劣,只要有此经验的“老倌儿”在,每次都能安全到达库伦。

文莉莉:那车队一天能走多长的路程?路途中又怎么吃饭睡觉?

周绪山:他们以有水源处为一站,一天约走50里路。每到休息地,便架好土布缝制的帐篷,帐篷外支起用三根铁圈和三根等高铁条打制的桶状锅架,用劈柴和沿途拾捡的干牛粪当燃料,就能烧火做饭。他们的主食以莜面“拿糕”为主,就是在烧开的沸水中倒入莜面,迅速搅动成糕状,就上临行前家里熬制的咸肉酱,或是沿途拔来用盐腌渍的沙葱,就算是他们的美餐了。这里要特别说一下,那装肉酱和水的扁篓子是自家特制的,口小肚大,是家人用竹条编织,内部糊多层麻纸,再用料礓石粉打成稀糊多次刷在麻纸上,成型的扁竹篓,可盛水、酱等液体或糊状食物,且密封不见光,便于长期保存。除了莜面,他们有时也用开水冲泡一些炒米、炒面,有时也熬些粥,就些干馍和熟肉干,一顿饭也算将就过去了。

周月英:听爹说,他们晚上临睡前,会把车从牛身上卸下,将车围成一圈,车圈内又将牛围成一圈,最内圈是车队中的帐篷,就像摆设车阵一样,实在有趣。晚上,在帐篷里铺块毛毡,以隔地气。爹的铺盖是娘用一整块骆驼毛皮对折缝制的,驼毛朝上,松软暖和。睡觉时,从铺盖卷口处往进一钻,保暖不透风。听爹讲,有次夜晚风雪交加,由于人们赶了一天路,疲惫不堪,被褥筒里又相当暖和,睡得踏实。早上醒来,只觉得身上沉重,怎么也起不来,定睛一看,原来一夜的风雪早将他们的帐篷刮倒,被子上还有一层厚厚的积雪。

文莉莉:走趟库伦真的太不容易了,到了目的地,那么多货物怎么在短时间内卖出去?返程之前又要做哪些准备工作呢?

周月英:他们从怀安到库伦,路途将近三个月,一路辛苦到达库伦,已是人困牛乏。卸下货物,老倌儿负责照顾牛到草原上放牧,我爹则忙于销售货物、回收货款,同时购买和置办回头物资,如毛皮、毛毯、药材等,得空也会给家人和孩子们买些黄油、奶酪、奶皮子、洋糖等当地物品。因我爹会说蒙语,能用蒙文记账,加之诚实经营,在库伦结识了许多生意上的朋友,在当地蒙族人中赢得了很好的声誉,多年来买卖顺风顺水。待货物备齐,大约已至阴历八、九月份,这时的牛儿又养得壮实如初,备好行李物资打点返回,至秋末冬初回到怀安。

文莉莉:做买卖真是不容易,跑一趟将近一年。回到家里,总该歇歇了吧?

周绪山:哪儿能呀!回家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他们回行的车队到达张北坝口前,家里就已收到来信,随即会派40多位伙计上坝接车。父亲在张家口将大部分货物分销到各商铺,少量剩余则拉到怀安在集市中零售。回到怀安,家里临时雇了很多伙计。跑库伦回来的车,会被围立在自家院子或邻居院墙上,修车伙计在大院中穿梭忙活着整修车辆,以备来年。牛被寄存到怀安县城各处酒坊中,有专门雇佣的伙计按时将酒糟和高粱、黍子壳充分搅拌,再用耙子扬洒晾凉喂牛。家里也会存留二十几头牛,牛粪晒成饼状做燃料。在牛群活动范围内,为保持干燥,常以细沙铺垫,等到来年开春,这屎尿沙子已堆积很厚一层,牛的排泄物与沙子混合又是绝好的肥料,正好用来为庄稼施肥,剩余的就卖掉补贴家用。不得不说,我父亲真是一位精明的买卖天才!就这样,一家人热热闹闹过个年,大年里除了祭牛羊神、灶王爷、吃八大件、拜年发红包之外,父亲还会讲述去往库伦路途中经历的点滴,或惊险刺激,或新鲜有趣,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过了年,开春又要准备货物,开启新的征程。

文莉莉:跑库伦的买卖一直做到什么时候呢?

周月英:自给山西老掌柜跑库伦,再到自己单干,我爹跑库伦做买卖约有二十年,生意一直很顺利。从鼎盛走向衰落,始于外蒙独立,那年他们的车队刚到库伦不久,大量货物卖了未收回货款,而剩余部分货物还没来得及销售就被迫回国,全部货物损失在库伦。回到怀安后我爹拿出老本、变卖家产清账还钱,因此欠下大量外债,家族产业元气大伤。从此,我们家的生意再没有踏入外蒙。为了偿还债务,爹顶着高利贷,带着剩余的十几辆牛车,经营张家口到二连浩特的运销生意。记得爹当时是从怀安出发到张家口采购干果、花生、红枣和布匹等物资,到二连浩特换购当地的羊皮和盐,换购商品大多在张家口销售,偶尔剩余的盐也在怀安集市里摆摊清货。总的来说,买卖勉强糊口,收入大不如前,从事近20年的库伦生意也自此结束了。

文莉莉:感谢二老的精彩回忆。尽管对我们今天的年轻人来说,这些经历陌生而遥远,但却是我们需要永远铭记的历史片段。岁月沧桑,往事如烟,像老周家这样跑大库伦的车户,经历的仅仅是清末民初中蒙贸易中的最后一段艰难行程,但这恰恰是最生动、最为珍贵的历史记忆,可以弥补丝绸之路早已湮灭的实录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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