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明
(中国国家铁路集团有限公司档案史志中心,北京100844)
起居注是逐日记录帝王言行动止之事的原始档案。最迟至西汉既已产生了正式的起居注。北魏时设立了专职的起居注官,此后历代相沿。宋代曾设立起居院,由北宋至南宋,各朝相沿未废。元、明两代,起居注兴废不时。至康熙时期,起居注再度兴起,最终形成有清一代定制。《康熙起居注》的编纂始于康熙十年(1671)九月,五十七年三月因康熙下谕废除起居注而终止,历时近47年,成书近千册,蔚为大观。起居注由于其接近御前、直接记注的记载形式,对皇帝的观察和了解十分细致而真切,因此它提供的史料往往真实可靠而且生动感人。正因如此,起居注向来为史学研究者所重视。然而,大多数研究者对于《康熙起居注》的研究均着眼于其史料价值,对《康熙起居注》本身编纂成书的方法、流程等的研究基本付之阙如。实际上,《康熙起居注》独特史料价值的形成,正是以起居注编纂的一整套制度为依托。因此,对康熙朝起居注制度做深入研究,对我们有效利用《康熙起居注》这一史料十分重要。
清代起居注历经发展,最终形成的编纂体例为:“凡记注,先载起居、次谕旨、次题奏、次官员引见。凡编记各档、上谕簿、丝纶簿、外纪簿、军机处档、宗人府档、理藩院档、各寺监档、八旗档、护军营档、前锋营档、所有谕旨及官员引见除授皆全载。奉旨依议及该部议奏报闻者俱不载。载部本,查略节;载通本,查揭帖。有遗落即查对红本、丝纶簿,有疑者亦查对红本。”[1](光绪)大清会典事例(卷1055).起居注.中华书局,1991.按照这种编纂体例与方法编成的起居注,正如乔治忠先生所说:“除了记载皇帝起居一项外,几乎全部成为汇总抄编书面文书和档案资料的内容。”[1]乔治忠.清朝官方史学研究.文津出版社,1994.(P168)康熙朝起居注,作为清代起居注的初创阶段,编纂体例与康熙以后清代起居注并不完全一致,最大区别就在于直接记注的内容在整个起居注中占有很大比例,这也是康熙朝起居注独特史料价值所在。
起居注记载帝王言行动止之事,但并非所有言行都要记,乾隆年间编纂的《皇朝词林典故》规定的记载范围包括:“御门、升殿、视祝版、经筵、文殿读卷、引见、武殿试阅、视骑射、技勇引见、锡宴、上元岁除、外藩来朝、有事坛庙、谒陵、亲耕、视学、大阅、校射、迎劳、凯旋、受俘、秋审、朝审、勾到,记注官皆侍班,驻跸南苑、巡幸、蒐狩,记注官皆扈从。”[2]皇朝词林典故(卷21).职掌.记注条.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除此之外的皇帝游兴、内廷活动等皆不记载。《康熙起居注》的记载皆不出此范围。如《康熙起居注》载十六年(1677)五月十二日年康熙召日讲起居注官喇沙里、沈荃谕:“朕昨幸香山寺,登来青轩,俯视京城,历历在目,因题普照乾坤四字,汝等可识年月,并记数语。”[3]康熙起居注(第1册).中华书局,1984.(P306)而查此前一日,即十一日的记注内容并无幸香山等事,可知此类事件起居注例并不记注,所以康熙此次特命记入。
《康熙起居注》是历代起居注中最接近“直接记注”的起居注。记载的主要内容是康熙御门听政和君臣答对的情况,这也是《康熙起居注》史料价值的集中体现。其记注方式切近而直接。通过分析现存起居注文本的记注方式,并与同属逐日记载帝王言行的《圣祖实录》进行文本对比,可以进一步深化我们对于康熙朝起居注编纂制度的认识。
御门听政是皇帝临御乾清门听取奏报、处理朝政的早朝活动。御门听政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中央各部院官员向皇帝面奏奏章,《康熙会典》所载其仪式为:“凡御门听政日,皇上御乾清门听政。设御榻于门之正中,设章奏案于御榻之前。部院大小官员每日早赴午门外齐集……侯传谕进奏,值日侍卫随诸臣俱至乾清门丹墀东旁,西向排立。起居注满汉官于丹墀西旁,东向立。皇上御门升坐,侍卫从丹陛下石栏旁至檐下侍立。部院大小官员按日轮班,依次由东阶升,堂官捧举奏章先诣案前跪置,转至东旁西向跪奏……”[4]康熙会典(卷41).礼部·听政仪.文海出版社,1993.各部院官员依顺序奏事完后退出,开始进入御门听政的第二阶段,即皇帝与内阁大学士、学士讨论折本的阶段。起居注也按照这个顺序依次记载,一般表达为:“某月某日,早,上御乾清门,听部院各衙门面奏政事毕,部院官员出。大学士、学士等捧折本面奏请旨……”。康熙二十三年(1684)八月十六日以后,开始将大学士、学士逐个列出,如是日所记:“十六日已酉,辰时,上御乾清门,大学士·觉罗勒德洪、明珠、王熙、吴正治、宋得宜,学士喇巴克、金汝祥、麻尔图、图纳、席尔达、吴兴祖、王鸿绪以折本请旨……”[5]康熙起居注(第2册).中华书局,1984.(P1210)以后的康熙起居注一直坚持这一制度。
在御门听政第一阶段,各部院大臣面奏政事,“堂官捧举奏章先诣案前跪置,转至东旁西向跪奏……”,实际上就是先呈递奏章,然后口奏一遍[6]以往的研究多认为部院奏章是先送内阁票拟然后才上呈皇帝,从起居注的记载看,至少在康熙朝并不如此。实际上奏章应该先面奏皇帝,然后才发内阁票拟。只有在某些特殊情况下,奏章才先送内阁,由内阁转奏。详见李子明,张波.康熙朝题本处理程序的一个问题[J].山西档案,2007,(1).。又据《康熙会典》:“凡记注官侍班,遇皇上御门听政,各衙门官员奏事时,记注官立于西阶上廊柱旁。”[1]康熙会典(卷155).翰林院·起居注馆.文海出版社,1993.由于在这一阶段一般只是上呈奏章,并不形成处理结果,因此起居注的记载也非常简略,一般只有这样一句话:“早,上御乾清门,听部院各衙门面奏政事毕,部院官员出。”但是如果康熙在这一阶段有特别的谕旨等,起居注官都要记录下来,如康熙二十年(1681)正月二十日记载:
“早,上御乾清门,听部院官员面奏政事。监察御史喇占言:‘通州、天津一带贸易粮米应行加税,以裕国赋。’奏毕,出。学士葛尔图、李光地至御前取本。上谕曰:‘顷喇占所奏,殊属无益。若米行加税,岂不苦累商民?此事不准行。’”[2]康熙起居注(第1册).中华书局,1984.(P654)
部院官员奏事完后,“内阁学士每日收所奏本章”[3]康熙会典(卷41).礼部·听政仪.文海出版社,1993.本是例行事务,只因康熙对取本学士有特别之谕,所以起居注不仅将这一御门听政环节记载下来,同时为了事件本身的完整性,将喇占之奏一并记注。
各部院所奏本章有时不必经内阁票拟意见,而是由康熙在面奏阶段直接决断。起居注也必须完整记载。如康熙二十一年(1682)六月初八日所记:“早,上御瀛台门,听部院各衙门官员面奏政事。翰林院学士牛钮等题,纂修明史总裁叶方霭员缺,请旨点用。上曰:‘此缺着点用陈廷敬……’”[4]康熙起居注(第2册).中华书局,1984.(P853)
总之,起居注记言记事,以皇帝言行为主要记载对象。对于御门听政的第一阶段来说,一般从略记载,但是如果康熙有特别谕旨或奏事官员有口奏等,起居注官均要记注。
官员奏事涉及密奏之事,康熙于四十五年(1706)曾说:“昔给事中莫洛、雅齐纳并无紧要事体,每托辞有密奏,欲独行进奏。朕以起居注官从不回避密奏之事,因令近前侍立,以听所言……”[5]康熙起居注(第3册).中华书局,1984.(P1985)从实际记载来看,起居注官记载密奏的情况并不多。康熙于四十五年曾经回忆:“康熙十八年地震,魏象枢云有密本,因独留向朕密言,此非常之变,重惩明珠、索额图可以弥此灾矣……”[5]康熙起居注(第3册).中华书局,1984.(P1951)查康熙十八年起居注,魏象枢此奏并未记载。又康熙二十年十二月初四日,部院官员奏事毕退出后,“给事中摩罗独留,近前奏曰:‘有口奏事宜。’”康熙于是命起居注官:“尔等近前听其口奏之事。”[2]康熙起居注(第1册).中华书局,1984.(P784)可知此类事件一般需得到康熙特许,记注官才能记注。
起居注之记载御门听政的第二个程序,即讨论折本。所谓折本是康熙对各部院所奏本章加以折角之本。这些本章已经内阁大学士、学士票拟,提出了初步处理意见。康熙若认为内阁票拟尚需斟酌,就将本章折角,发下与内阁大学士、学士讨论,确定最后处理意见。起居注官得以侍值记注讨论折本事宜开始于康熙十八年(1679)九月二十二日。是日,康熙谕大学士等:“朕每日御门听政时,起居注官除照常记注外,其一切折出票签,应加酌定者,皆国家切要政务,得失所系。今后有折出票签酌定时,仍令起居注官侍班。”[2]康熙起居注(第1册).中华书局,1984.(P435)并且“启奏折本时,记注官较常立处少近前立,以便详听。”[1]康熙会典(卷155).翰林院·起居注馆.文海出版社,1993.讨论折本即是康熙与内阁大学士、学士商议国家用人行政大事,关系重大而且机密。起居注官得以参与并且记载这一阶段的情形,不仅提升了起居注官的地位,也使康熙朝起居注的史料价值大大提高。因此在起居注年末例行跋文中,起居注官这样感叹:“往岁阁臣商榷机务,臣等例不记注。自颁特旨,令侍左右,于凡禁密深严之地,所谓弘谟远画,朝令夕行者,咸得备书简册,垂宪于万世焉。”[2]康熙起居注(第1册).中华书局,1984.(P478)
起居注得以记载讨论折本情形,其最大的史料价值就在于比较完整地记载了政事的讨论、决策过程,堪称独一无二。相比之下,《圣祖实录》则一般只记载政事的处理结果,难以看出过程。兹举一例以说明:《圣祖实录》康熙二十四年(1685)五月有一条记载为:“四川陕西总督禧佛疏请免追进川兵丁长支钱粮。九卿等两议:一、请命巡抚提督等详察;一、请遣大臣严察。得上旨:向年军兴之时,兵丁甚属劳苦。若严行扣追,朕心深为不忍。此项钱粮应与豁免,以示朕优恤士卒至意。”[1]圣祖实录.实录(卷121).康熙二十四年五月癸未.中华书局,1986.(P1328)同日《康熙起居注》则详细记载了大学士明珠查阅档案后向康熙汇报此事的情形,来龙去脉非常清晰。正是在此基础上,康熙最后才做出豁免钱粮的决策[2]康熙起居注(第2册).中华书局,1984.。两相对比,优劣立判。其他如补授大学士、九卿、督抚、部院司官、八旗将军、都统等,康熙一般都折本与内阁大学士等商议,对各候选官员比较优劣、详细询问,然后任命。而《实录》一般只记载任命结果。比对《起居注》与《实录》两种文献,这种情况比比皆是。
起居注记载不仅在今天具有历史研究价值,在康熙看来也是重要凭证。康熙曾经表示,“朕所理之事,悉载记注,凡乾清门、赢台、景山临御之处,所言所行,皆无不记。朕之所言,必日后有可征验者,不为无稽之语。”[3]康熙起居注(第3册).中华书局,1984.(P1772)康熙也注意利用起居注记载的这种凭证作用为己所用。如康熙二十七年(1688)五月二十七日议审理湖广巡抚张汧贪污案,张汧称自己“系论俸补授,又称系拟陪时补授者”。康熙反驳说:“凡补用督、抚,朕与九卿、内阁诸臣同议补用。此等处起居记注档内载之甚明,一阅即知之。”[3]康熙起居注(第3册).中华书局,1984.(P1768)几天之后又对内阁大学士说:“如遇事之大者,即折票签,与内阁大臣商议而后定。前张汧升补巡抚时,朕与内阁大臣所商之语,尔等想已录出观之。”[3]康熙起居注(第3册).中华书局,1984.(P1772)查《康熙起居注》,张汧补授湖广巡抚事在康熙二十五年十二月初五日,当日大学士等以补授广西巡抚员缺折本请旨,九卿会推副都御史赵之鼎拟正,福建布政使张汧拟陪。康熙认为赵之鼎“系一庸劣之人”,不予考虑。又问大学士等:“拟陪张汧若何?”大学士等奏曰:“张汧为人尚优,行事亦谨慎。”康熙又问学士李光地,李光地回答:“居官在地方安静。”最后决定张汧升补湖广巡抚[2]康熙起居注(第2册).中华书局,1984.(P1566)。可见张汧补授湖广巡抚确如康熙所说是与大学士商议的结果。
御门听政之外,遇康熙召见官员有面谕之事,起居注也要记载。对此,《康熙会典》规定:“凡各衙门官员奉特诏面谕,本官录谕旨及奏对之辞,送起居注馆,进呈御览后记注。”[4]康熙会典(卷155).翰林院·起居注馆.文海出版社,1993.此类事件在《康熙起居注》中多有记载,但大多为平常事件,机密事件一般不会记录。康熙二十四年(1685),围绕如何治理下河,河道总督靳辅与安徽按察使于成龙展开纷争。《康熙起居注》记康熙二十四年十二月初四日,“朕昨召靳辅、于成龙至内廷,将河图一一详询。又令二人各出己见,互相论难。”[2]康熙起居注(第2册).中华书局,1984.(P1406-1407)查此前一日即初三日起居注,并没有记载此事。又如康熙二十年九月初十日记载:“赐成龙茶饭毕,召进密询百姓生业、地方事宜。”[5]康熙起居注(第1册).中华书局,1984.(P749)详细内容起居注则无权记注。
起居注记载康熙召对官员,君臣对话非常详尽,而在实录中这种对话形式往往只保存康熙的言论,删改为“谕”的形式,降低了史料价值。如康熙二十三年(1684)九月庚午,康熙召江宁巡抚汤斌赐食毕,“上命汤斌近御座前谕曰:‘尔有何启奏?’汤斌奏曰:‘臣一介寒儒,学识浅陋,蒙皇上知遇之恩高天厚地,未能图报万一。今蒙特检巡抚,臣感激涕零,惶恐无地。今将远离阕廷,不能常近天颜,应行事宜,仰乞皇帝教诲。’上谕曰:‘朕以尔久侍讲筵,老成端谨,江苏为东南重地,故特简用。居官以正风俗为先,江苏风俗奢侈浮华,尔当加意化导。移风易俗,非旦夕之事。从容渐摩,使之改心易虑,当有成效。钱粮历年不清、亦须留意。尔在内阁曾阅章疏,在外督、抚凡钱谷刑名大事多有舛错,致令驳察。尔到地方,尤当留意。近日江南吏治稍稍就理,尔能洁己率属,自然改观。’汤斌奏曰:‘地方之事,臣未到任,何敢妄奏。据平日所闻,江苏赋额繁重,历年不能全完,新粮旧欠一时并征,官民交困,不知做何区处为善?’上曰:‘赋额久定,但当清厘尔。’汤斌辞出。”[1]康熙起居注(第2册).中华书局,1984.(P1224)康熙《圣祖实录》将汤斌答对等皆删去,只保留康熙谕汤斌一段。
有时候《实录》对《起居注》的删改明显是有意为之,如康熙十一年(1672)十二月十七日,《康熙起居注》记载:
午时,上召学士熊赐履至懋德殿问曰:“汉官中有以言官风闻言事请者,朕思忠爱之言,切中事理,患其不多;若其不肖之徒,借端生事,假公济私,人主不察,必至倾害忠良,扰乱国政,为害甚巨。”赐履对曰:“言官渎奏乱政,固足为害,但言路通塞,关天下治乱。古者谏无耑官,士庶皆得建白。盖人主深居九重,一日万几,若非兼听广纳,明目达聪,则政事得失,生灵休戚,何由周知其故。古人悬鞀设铎,止辇旌槛,良以此也。盖闻见不可以不广,而采纳不可以不慎。闻见不广,则病在壅塞,采纳不慎,则病在泛滥。好问好察,执中两用,舜之所以为大知也。”上曰:“从来与民休息,道在不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朕观历代君臣,每多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紊乱旧章,虚耗元气,上下杠嚣,民生日蹙,深可为戒。”赐履对曰:“《书》云,临下以简。又云,监于先王成宪。皇上此言,诚千古守成之要道也。但欲省事,必先省心,欲省心,必先正心。自强不息,方能无为而成,明作有功,方能垂拱而治。人主诚能清心寡欲,日新又新,则大本已立,凡举措设施可不劳而理矣。分更烦扰,则丛挫罔功;怠窳废弛,则痿痹不振。历观前代,俱有明验也。”上曰:“居敬行简,方为帝王中正之道,尔言朕知之矣。”[2]康熙起居注(第1册).中华书局,1984.(P68-69)
《圣祖实录》对此的记载为:
召讲官等至懋勤殿。谕曰:“汉官中有请令言官以风闻言事者,朕思忠爱之言,切中事理,患其不多;若不肖之徒,借端生事,假公济私,人主不察,必至倾害善良,扰乱国政,为害甚巨。又谕曰:“从来与民休息,道在不扰,与其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朕观前代君臣,每多好大喜功,劳民伤财,紊乱旧章,虚耗元气,上下讧嚣,民生日蹙,深可为鉴。”熊赐履奏曰:“皇上此谕、诚千古为治之要道也。”[3]圣祖实录(卷40).康熙十一年十二月戊午.中华书局,1986.
康熙亲政以后,政治经验并不充足,他经常召见熊赐履等人讲解学术、政治等,不时垂问。康熙日后能成为一代明君,熊赐履等人功不可没。康熙后来曾经回忆说:“熊某之德何可忘?我至今晓得些文字,知些道理,不亏他如何有此?”[4]李光地.榕村语录续集(卷十四).本朝时事.中华书局,1995.以上《康熙起居注》所载就是康熙向熊赐履询问治国方略的一个典型事例。康熙担心允许言官风闻言事会导致不肖之徒借机作乱,熊赐履则认为闻见不可以不广,但必须谨慎采纳,见解显然高出康熙一筹。(事实上康熙后来也完全同意了广开言路的政治观点,如康熙曾说言官:“系朝廷耳目之官,上之则匡过陈善,下之则激浊扬清,务求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乃称厥职。”[5]圣祖实录(卷83).康熙十八年八月戊子.中华书局,1986.)康熙提出为政多一事不如省一事,这种与民休息的理论并不是什么新鲜观点,熊赐履的对答则将康熙的观点进一步深化,提出帝王应该“清心寡欲,日新又新”,比康熙的见解更加高明。《圣祖实录》则完全删去熊赐履对康熙的教导之言,以及康熙表示受教的“尔言朕知之矣”。只留下一句经过改动的“皇上此谕,诚千古为治之要道也。”须知熊赐履此言只是一句客气话,“但”字之后才是熊的主要意思。《实录》将这些完全删去,仿佛成了康熙对熊赐履的训导之词,含义区别甚大。
又如康熙二十六年(1687)五月十一日,康熙谕吏部及翰詹官员曰:“朕政事之暇,唯好读书,始与熊赐履讲论经史,有疑必问,乐此不疲。继而张英、陈廷敬等以次进讲,于朕大有裨益。然限于资质,未能融贯,不过知其大概,从来不轻评论古人。”[1]康熙起居注(第2册).中华书局,1984.(P1624-1625)而《圣祖实录》则将“然限于资质,未能融贯,不过知其大概”一句删除。
此外,对于康熙一些其它活动,《起居注》记载也较《圣祖实录)》更接近真实。如康熙十二年(1673)正月二十日,康熙大阅八旗,“命树候台下,亲射五发,中三矢”[2]康熙起居注(第1册).中华书局,1984.。而在《实录》中却改成了“发五矢,皆中”[3]圣祖实录(卷41).康熙十二年正月二十日辛卯.中华书局,1986.。
国家图书馆藏有康熙十二年(1673)正月、五月至六月、十月至十二月,四十二年七至九月起居注稿本七册(十二年为每月一册,四十二年七、八、九合为一册)。一般情况下,起居注从起居注官侍直记注到编纂成书,速度是非常快的。如康熙二十五年九月十八日,侍直起居注官张英、德格勒。同月三十日,满掌院学士库勒纳即参奏二人十八日的记注内容错误,可见其成文之快。通过比较国图藏稿本与定本内容,我们可以从中窥探出起居注编纂的一些原则与方法。起居注稿本的编纂,主要为删、改、添三个方面。
起居注稿本的删除。如五月初六日,康熙诣太皇太后宫问安后,“出时天颜悦豫,谕学士傅达礼曰:‘朕近日不时问安,因太皇太后圣体少有违和。朕昨躬奉汤药,今来省视,幸已大愈,朕心方慰,顷又进服滋补之药矣。’达礼奏曰:‘皇上大孝性成,晨昏定省,即文王之问安视膳无以异也。’”定本将傅达礼的回奏删去,只留下康熙之谕[2]康熙起居注(第1册).中华书局,1984.(P97)。由于起居注主要记载帝王言行,因此有时可以将官员言论忽略不计,现存《康熙起居注》定本中,此种情况想亦不少。又如十月二十四日,陕西总督哈占陛辞时奏曰:“……且秦省边疆与蒙古接壤,虽赖皇上弘庥,四方安奠,而边疆防守仍不可弛。蒙古示我以弱而自掩其强,亦未可知。”定本将“蒙古示我以弱”一句删去[2]康熙起居注(第1册).中华书局,1984.(P129-130)。
起居注稿本的改动,除一些错别字的修改外,还有对文字的润饰。如五月二十日起居注稿本记康熙赐陕西西宁总兵官王可臣鞍马等,王可成奏曰:“臣守边疆,无所效力,仰蒙皇上赏赉隆厚,不胜惶愧。惟期竭尽勤劳,以报殊恩。”定本将王可臣回奏该为:“臣守边疆,寸功未效,蒙荷皇上赐赉隆厚,不胜惶愧。惟期勉效涓涘,以报殊恩。”[2]康熙起居注(第1册).中华书局,1984.(P99)改动后的文字更加简洁、典雅。有的改动则不仅是文字变化,意义也有差别。如六月初九日稿本记载康熙令大学士等传谕:“诸臣日理政务,略无休暇。今值荷花盛开,夏景堪瞩,朕率诸王贝勒等游玩,念尔等勤劳,特召同宴,以示君臣偕乐。”在定本中这段文字表述为:“诸臣日理政务,略无休暇。今值荷花盛开,夏景堪瞩,朕因特召诸王、贝勒等及尔诸臣同宴,以示君臣偕乐。虽非佳肴旨酒,勿令尽欢,以副朕优渥至意。”[2]康熙起居注(第1册).中华书局,1984.(P102)稿本中不仅将“游玩”字样也被删去,而且稿本中大臣等与宴只不过作为康熙与诸王、贝勒等游玩时“特召”参加的,修改后则变为与诸王、贝勒等共同受邀的主角,以体现康熙满汉一体、体恤臣下的精神。
起居注稿本的添加,主要是添加一些记事。如正月二十二日所记“午时,上幸景山,召拟补平西亲王下援剿后镇总兵员缺王府长史卫朴,命射”[2]康熙起居注(第1册).中华书局,1984.(P77),二十九日记康熙谕工部尚书吴达礼等,均为修改时增加。显然是初稿修成以后新获得的资料。
清代以前历代起居注的设立,正如康熙所说“立数月而废者有之,立一二月而废者有之”[1]康熙起居注(第3册).中华书局,1984.(P2498),而康熙朝起居注编纂历时近47年,为清代起居注开创了良好的开端,使这一制度成为整个清代定制。但是也应该看到,与以往的起居注相比,清代起居注在康熙以后逐渐演变成了各种档案的汇抄。起居注官迫近御前,直接记注的内容寥寥无几,传统汉族文化倡导的起居注对人君言行的制约作用更是无从谈起。而在康熙朝,起居注的这种制约作用却非常明显。如康熙十二年三月初五日康熙由宫内移居瀛台居住,次日康熙召当日起居注官傅达礼谕曰:“朕移驻于此,非图游逸。因宫殿楹柱损毁,每逢霖雨渗漏,难以居住,故令修葺,暂来驻此。若朕欲游览,此间相距不远,可不时来游,况今值亢旱,方忧之不暇,更何心游逸也,虽至愚之人,亦不为此也。”[2]康熙起居注(第1册).中华书局,1984.(P86)康熙多次向起居注官解释自己一些行动的原因,正是起居注对人君制约作用的体现。正是在这种对理想帝王起居注制度的憧憬下,康熙帝将起居注制度认真践行了47年。成书的起居注文本内容翔实、形象生动,极具史料价值。具体而言,对于御门听政等重要政务活动,起居注官直接侍直御前,对国家重大决策进行直接记录,大大提高了起居注的价值。相同情况,《圣祖实录》只记载结果,不记过程,这正是《起居注》明显优于《实录》之处。对于君臣对话,起居注官一般无权直接进行现场记录,有些机密内容更是无权记录。尽管如此,《起居注》记载内容仍然较《实录》更为翔实。当然,从起居注官记注到起居注正式编纂定稿,虽然成书较快,但也存在不少删除、改写、增加等情况,这也显示《康熙起居注》并非原汁原味的现场记录,后期改动应所在多有,这也是我们利用起居注这一史料时应该特别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