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宏达 易小平
(广西大学文学院,南宁530004)
西晋武帝死后,太子司马衷继位,史称晋惠帝。晋惠帝即位不久,八王之乱即爆发。八王之乱后期,以成都王司马颖和东海王司马越为首的两大军事集团在中原大战,晋惠帝被劫持四处奔波,中央权威彻底扫地,晋国军事力量被内耗殆尽。特别是在混战之中,西晋各个王为了增强自己的军事实力,各自拉拢了少数民族军队为自己所用,这些少数民族介入中原争端之后不断做大,甚至开始自行攻城略地,逐渐不受各个王的控制。永安元年(304),成都王司马颖大败,其原先的盟友匈奴人首领刘渊,趁机在平阳称汉王,几年后称帝。其子刘聪在位期间,先后攻破洛阳长安,俘虏了晋怀帝、晋愍帝两位皇帝,西晋灭亡,天下无主。建武元年(317),坐拥江东的琅琊王司马睿称制,称晋王,改元建武,司马睿就是后来的晋元帝。刘琨上《劝进表》就是在这一年。
《劝进表》主要的三个版本分别收录在《晋书》《文选》(即《昭明文选》)以及张溥《汉魏百三家集》中的《刘越石集》,值得注意的是严可均的《全晋文》收录的《劝进表》与《刘越石集》中的大体一致,只有个别字词差别,所以不单独列出。《晋书》的《劝进表》在《元帝纪》里,而晋元帝对《劝进表》的回复则在《晋书》的刘琨本传之中。《文选》的劝进表内容与《晋书》基本一致,但是作为表的格式更为完整,《文选》的《劝进表》前面和结尾都有上表之人的姓名和官职,开头每一段都有“臣琨、臣磾,顿首顿首,死罪死罪”等敬语,而《晋书》中没有“臣琨、臣磾,顿首顿首,死罪死罪”等敬语,所以《文选》的《劝进表》应该是更符合《劝进表》的原文。《刘越石集》中的劝进表被分为四个部分,第四部分内容与《晋书》《文选》两个版本内容大致相似,但有较多的删减,而前面三个部分来自于《艺文类聚》,但都不是完整的篇章,且前后不连贯。
《劝进表》的作者是刘琨没有疑问,但是署名的人数有两种说法。先看《文选》版本,根据《文选》的《劝进表》中的说法,上表之人是刘琨、段匹磾和他们的幕僚。但是,到《晋书》里面,却说有180人上书劝进。再看《文选》版本的《劝进表》的说法,刘琨当时失去了根据地,带着少数亲信投奔段匹磾,两人达成了盟誓。刘琨上表司马睿,加上段匹磾的名字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之事。
但是,《晋书》的说法是不是就是无中生有呢?《晋书》里面说有180人,但是出现名字的也就是寥寥几人,除了刘琨、段匹磾以外,还有刘翰、段辰、段眷、卲续、曹嶷、刘演、崔毖以及慕容廆。这几人,都是北方的实力派人物,名义上都服从晋朝领导,《晋书》的刘琨本传里提到“建武元年,琨与匹磾期讨石勒,匹磾推琨为大都督,喢血载书,檄诸方守,俱集襄国”[1](唐)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74.(P1685),刘段结盟都要传檄四方,那么上表劝进这样更重大的事情当然也不可能不通知各路盟友。《资治通鉴·晋纪十二》就提到“刘琨、段匹磾相与歃血同盟,期以翼戴晋室。辛丑,琨檄告华、夷,遣兼左长史、右司马温峤,匹磾遣左长史荣卲,奉表及盟文诣建康劝进”[2](宋)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1956.(P2844)。曹道衡、沈玉成在《中古文学史料丛考》中认为“意劝进发起为二人(指的是刘琨和段匹磾二人),复又广征附和拥戴,积为一百八十人。”[3]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学史料丛考(卷二).中华书局,2003.(P147)这一说法有合理之处,那就是认为发起人是刘琨、段匹磾是劝进的发起人,但是这一说法仍有问题,虽然刘琨把《劝进表》传遍了四方,但是各个实力派的上表应该是单独所上,并不需要都在刘琨的劝进表上署名。
首先,在晋愍帝被俘、司马睿称晋王后,除了刘琨和段匹磾,其他的北方实力派也和司马睿保持联系,就算陆路不通,也可以走海路。以慕容廆为例,慕容廆是鲜卑慕容部的首领,也是后来前燕政权的实际奠基人,其孙慕容俊建立前燕称帝后追封其为帝。他在位期间发展生产,招抚流民,扩充势力,如日中天,但是一直名义上听从晋朝的号令。《晋书·载记第八》记载“建武初,元帝承制拜廆假节、散骑常侍、都督辽左杂夷流人诸军事、龙骧将军、大单于、昌黎公,廆让而不受。征虏将军鲁昌说廆曰:‘今两京倾没,天子蒙尘,琅邪承制江东,实人命所系。明公雄据海朔,跨总一方,而诸部犹怙众称兵,未遵道化者,盖以官非王命,又自以为强。今宜通使琅邪,劝承大统,然后敷宣帝命,以伐有罪,谁敢不从!’廆善之,乃遣其长史王济浮海劝进。”[1](唐)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74.(P2805-2806)这段话明确表示,哪怕是慕容廆这样远在辽地,但还是在建武元年向司马睿劝进,其派遣的王济还是渡海而来的。慕容廆尚且如此,其他距离建业更近的北方实力派,就更不必说了。
再者,从时间上来说也来不及。首先,刘琨等人劝进时传告四方和派遣温峤是同时进行的,当时时局危急,温峤必须迅速出发,而不是等传告四方收到回复后才出发。而温峤到建业城只有短短两三个月时间,这些北方的地方实力派分散在各地,中间还有石勒等人的阻隔。考虑到古代的交通和当时北方的混乱局面,传檄通知已经实属不易,如果还要温峤一介书生一一联络各地诸侯然后署名,然后再前往建康,在时间上是来不及的。所以总而言之,曹沈二人认为“积为一百八十人”的说法是不可靠的。
总之,在建武元年(317),北方实力派各自派遣代表来到建业城向司马睿劝进,许多人是在六月到达的,也有可能不是六月到的。但是刘琨在这些人中位居三公,又声名远扬,所以他的《劝进表》被载入了史册作为代表。但并不意味着,《晋书》所说的180人都在刘琨的《劝进表》上签了字,都在六月联名上表,他们应当是上了内容不一样的《劝进表》,时间也不一定在六月,只是这些劝进表没有流传下来。但是,《晋书》为什么一定要说180人“联名上表”呢,这段内容记录在晋元帝的本纪之中,应当是当时官方的说法。这就要结合当时的天下大势来看,此时刘聪的汉赵政权已经先后灭掉西晋两个皇帝,客观上为司马睿登基扫清了障碍。但是,司马睿出身小宗,又长期处于核心权力圈的边缘,威望不足,所处的江东原本是东吴的地盘,江东成为晋朝的地盘并没有多少年,江东本地士族对晋朝并没有太大的认同,其统治基础并不牢固。所以司马睿要想当皇帝并坐稳位子,必须加强自己的执政合法性。而这时,地方实力派的支持就显得格外重要。所以,这180人一起联名上书,事实上是一种舆论造势,并不是事实。晋元帝回复刘琨《劝进表》时这样说:“豺狼肆毒,荐覆社稷,亿兆颙颙,延首罔系。是以居于王位,以答天下,庶以克复圣主,扫荡雠耻,岂可猥当隆极,此孤之至诚著于遐迩者也。公受奕世之宠,极人臣之位,忠允义诚,精感天地。实赖远谋,共济艰难。南北迥邈,同契一致,万里之外,心存咫尺。公其抚宁华戎,致罚丑类。动静以闻。”[1](唐)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74.(P1685)刘琨虽然当时没有了军事实力,但是他身居三公之位,又有抗击匈奴汉赵政权的盛名在外,是晋朝北方抵抗势力的旗帜,把他所上的《劝进表》视为整个北方抵抗势力的上表,也是合乎情理的。
《刘越石集》多出来的三篇《劝进表》,来自于《艺文类聚》。古本里第一个表题为《劝进元帝表》,其他几个表都题为《又表》。今人赵天瑞给刘琨作品作注,其书名曰《刘琨集》,四篇皆题为《劝进表》,加一二三四以示区别。而第四个表与《文选》的《劝进表》大体一致,所以这里不作详细解读。
那么三个表与《文选》的《劝进表》是什么关系?首先,从这三个表的内容看创作背景和创作时间。三个表都是向司马睿劝进,而晋愍帝不被俘虏,刘琨等人就不可能向司马睿劝进,特别是表一还明确提到“无愧于七后”,七后指的是从司马懿(司马宣皇)到司马邺(晋愍帝)七位君主,所以三个表的创作时间应该和《文选》里的劝进表一样都是在建武元年(317)。
那么,有没有可能三个表和《文选》的《劝进表》原来是一篇呢?答案是否定的。首先,《文选》的《劝进表》体例完备,文风顺畅,结构完整,所以三个表不太可能随意就插入到里面去。而且从内容上看,前三表也有许多内容与《文选》中的劝进表相重合。比如,表一的“否泰之运,古今迭有,宗子有明德,曷常不由多难以隆中兴”[2](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刘越石集.清光绪己卯年(1879)信述堂重刻本.(P5)就与《文选》的《劝进表》的“臣闻昏明迭用,否泰相济,天命未改,历数有归,或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3](唐)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P527)表达的意思类似。表二的“臣闻德合两仪者,固以四海为公,智周万物者,不以一身为私,舜禹揖让,以陟帝位”[2](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刘越石集.清光绪己卯年(1879)信述堂重刻本.(P6),也与《文选》的“愿陛下存舜、禹至公之情,狭巢、由抗矫之节,以社稷为务,不以小行为先,以黔首为忧,不以克让为事”[1](唐)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P528)在用典和意思上类似。至于表三的“诚宜遗小礼,存大务,援据图录,居正宸极,上副祖宗之心,下一兆庶之望”[2](明)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家集·刘越石集.清光绪己卯年(1879)信述堂重刻本.(P7),也与《文选》的“以社稷为务,不以小行为先,以黔首为忧,不以克让为事。上以慰宗庙乃顾之怀,下以释普天倾首之望”[1](唐)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P528)在意思上类似。同样一个意思,不可能在一篇文章里反复地说,这只能说明前三个表和《文选》的《劝进表》不是同一篇文章析出的。
既然不是同一篇,那么合理的解释,就应该是刘琨在建武元年(317)多次上表,前三个表属于刘琨另外的《劝进表》的一部分。可是,史传只记载了刘琨派遣温峤送《劝进表》,没有明确提及刘琨有送过其他《劝进表》。但必须注意的是,没有明确记载不等于没有。《晋书》的刘琨本传提到“琨自以备位方岳,纲维不举,无缘虚荷大任,坐居三司,是以陛下登阼,便引愆告逊,前后章表,具陈诚款。寻令从事中郎臣续澹以章绶节传奉还本朝,与匹磾使荣邵期一时俱发。”[3](唐)房玄龄.晋书.中华书局,1974.(P1688)这段文字来自于建武三年刘琨老部下卢谌等人的上表,材料可信,“陛下登祚”指的是司马睿称晋王改元,而不是正式称帝。因为司马睿在建武二年四月才正式登基,而在这一年六月刘琨就被杀害,这中间短短的时间来不及前前后后上表。所以说,司马睿称制以后,刘琨就“前后章表,具陈诚款”,说明刘琨与司马睿的联络应该是比较密切的,因此刘琨写了多篇《劝进表》并送往建业是有可能的。而温峤所进的《劝进表》,只是诸多劝进表最为典型的一篇。而且,从内容上分析,温峤所上的表时间是在前三表之后,因为对比几个表里面表达相同或者相近意思的内容,可以看出《文选》的《劝进表》明显比前三表写的更为出色,《文选》中的《劝进表》还留下“殷忧启圣”这样脍炙人口的成语。
刘琨在建武元年(317)这一年所上的这一篇《劝进表》,使得他的政治影响力达到了高峰。他的《劝进表》不只是写过一篇,但是最有影响力的显然是温峤所上的这一篇。刘琨的《劝进表》在那个人心动荡的时代,给了司马睿强有力的支持,帮助东晋政权树立了合法性。但是《劝进表》所上的当年,刘琨即与段匹磾失和,最后在东晋权臣王敦的支持下,刘琨为段匹磾所杀,段匹磾几年之后也被消灭。当时在《劝进表》上劝进的晋朝北方实力派,要么做大独立,要么被逐渐消灭。《劝进表》的影响在时代潮流面前,毕竟还是有限的。
收录入《文选》《晋书》的这篇《劝进表》,由于其文采和政治影响,在历史上流传了下来,但是不能否认同时期其他劝进表的存在。而《艺文类聚》收录的三篇《劝进表》虽然内容不全,但是从这三个残篇中,也可以看出刘琨与东晋司马睿政权联系的紧密,以及刘琨后半生一直秉持的中兴之志和英雄之气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