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宏
(天津市地方志馆,天津300040)
从地方志所具有的史著功能上说,一部志书即是这一区域的社会史,并且从属于国家的整体社会史。因之,志书记述的内容不仅需要具备这一地区基本域情和特质,还应是整个社会的缩影,这样才能使志书既服务于当代,还可成为历史学研究的重要资料源。
20世纪80年代国内史学界兴起的区域社会史研究,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方志完整记述社会生活的重要性。
社会,本是人类行为无所不包的大概念,首轮志书中曾作为与自然相对应的概念来使用,但很快便因其笼统而将之“压缩”成与自然、经济、政治等相对应的“小概念”,主要记述区域社会衣食住行、宗教、风俗和方言等,并且成为首轮志书的通例。
二轮修志时这一范畴愈加缩小。因两轮志书相隔时短,风俗、宗教和人们生活方式等变化不大,不得不“无话则短”。尤以方言为甚,至二轮修志时,几乎不可能有纯粹意义上的新方言产生,除极少数设补遗外,大多付之阙如。这样的结果,不仅使社会部类与平行部类字数量不成比例,更重要的在于内容的单薄使志书反映社会深度与广度不足,从而消弱志书存史价值与社会功能。
随着二轮志书编修渐入尾声,这一问题已越来越明晰地摆在志人面前。这就要求志人重新审视社会这一概念,拓展视野,将区域社会记述纳入社会学和方志理论体系中,重新加以探讨。
年鉴学派形成于20世纪40年代的法国,于60年代成为具有世界影响的西方主流学派。其重要主张之一就是提倡新史学,打破传统史学中政治偶像、个人偶像和年表偶像现象,将历史从人君和伟人的历史转化为所有人的历史。后来的代表人物更是明确提出:历史不再是政治史,而是社会史,是总体史,应融合地理、经济、社会、心理学、人类学、语言学甚至自然学科于一体。该学派以《年鉴》学刊为阵地,代表作有《路易十四时代》[1]伏尔泰著.吴模信等译.路易十四时代.商务印书馆,1983.第二章“三十年战争中的法国”.(P52-79)《历史方法与社会科学》[2]西米昂文.历史方法与历史科学.转引自《20世纪的法国史学》.陆象淦.国外社会科学,2000,(1);法国年鉴学派的发展历程.高中历史,2006.5.24日网文.和研究中国社会的《汉口:一个城市的冲突与社区》等,其突破传统和更具人民性的观点得到普遍认同。
需要说明的是,这个学派是深受马恩学说影响的,其历史观与恩格斯“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有一脉相承之处,具有鲜明历史唯物主义色彩。
中国史学界也受到此学派的影响。20世纪八九十年代区域社会史研究一经提出,马上得到学界呼应,说明史学界对传统史学模式已有深刻反思和社会史意识的觉醒。此后30多年中,区域社会史研究也一直呈方兴未艾态势。
再从《资本论》使用的方法论上看:马克思以西方人的思维方式,运用唯物史观的基本思想为指导,从劳动产生的用于交换的原始产品开始研究社会发展规律(迥异于中国传统社会研究那样从顶层或整体架构开始模式),通过商品生产方式,揭示资本运作之于社会形态的作用,推导出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规律,进而得出人类必然会实现共产主义的结论[3]淡析《资本论》的方法论——百度文库.教育专区,2011.12.13.。就研究方法而言,这无疑属于“以小见大”、以个体向全局化延展的一种科学方法。
而中国传统史志编纂在源头上都是从大处着手、围绕王权(志书以地方政权)为中心的,缺少马克思那样的科学分析法和年鉴学派的向下视野,很少提及社会生活细节对历史的促进作用。虽然记述主体从《春秋》《竹书纪年》以记事(以年系事)为主,发展到史迁创纪传体《史记》以记人(以人系事)为主,实现一种“质”的飞跃——人自觉意识在历史著作地位不断提高,但仍不脱主要为帝王将相作传、以社会架构上层作为主体的实质。记述区域地情的方志发展历程与此有相类处:由最初主记地理的《禹贡》、主记地域历史的《华阳国志》发展到“地记”(为荐举出仕而记人)阶段,大体也在遵循这一规律。虽然唐代因科举取士使“图经”基本不记人物,但到志书体例成熟的宋代,随着程朱理学的发展,志书记入并褒扬各种符合封建道德标准的人物呈“汹涌”之势,甚至出现“志书半人物”现象。但所记之人除大量官宦外,平民多是孝子烈妇,范围受到局限,同样也缺失基层社会生活的记述。
这样,就造成人们无法从史志著作中知晓基层社会的体制、构成、运转以及普通人的生活状况,也就意味着所了解的历史远不全面和真实,其资料价值和存史功能也就大打折扣。
从年鉴学派的历史观和马克思研究方法的启示可以看出:突破传统模式,用新的视角审视志书内容,将小社会、将生活细节进行具体记述,可为后世留下全面又更加实用的区域材料,志书的功能会更大更充分。而改变旧的思维模式,提高对区域社会记述也就成为当代志人的新课题。
人们通常认为,煌煌巨著的通史才是探究治理得失和社会发展规律的书,而方志只是一地之记,只要记好区域的人与事即可,不具有也不需要拥有国史的此类职能。
从大处看事物,自然有着宏观的高度与视野,更能得其形。但小也有不可忽略处,且往往更能得其质。以淮海战役为例,陈毅元帅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人民群众用小车推出来的。”[1]陈毅传.当代中国人物传记丛书.当代中国出版社,1991.(P95-121)这里,他不说将帅运筹谋略和士兵在战场浴血拼杀,却把胜利归为后方供应这个“细节”,看似偏离“正理”,而真正了解那场战役具体过程的人,谁又能否认这话的正确性呢?如果在参与区域的(县)志书中记载有为战场出动多少辆“小车”——运送多少军需,拉走多少伤员,提供多少物资,付出多大牺牲,谁能不承认是人民群众打赢了那场战役呢?谁又会不承认毛泽东“人民群众创造历史”论断的伟大呢?
遗憾的是,人们通常会忽视那些推出胜利的“小车”,甚至只记得散发“敦促杜聿明将军投降书”那样的情节。
无疑,这是认知上有偏差,缺少的是客观理性的历史主义。
反映在志书上,志人不注重细节也是这种积成性思维使然。或者说,志人对自己编纂的方志能否“小中蕴大”认识不足。
这首先还要从区域社会所具有的社会属性上说起。
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区域社会无不存在着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矛盾,当生产关系适应生产力时,社会就会发展,反之则阻碍发展,必须进行这种生产关系的变革。事实上,在小社会中这种关系体现得最为充分,往往能撬动历史车轮,使之发生方向性变化。如解放初期,得到土地的农民缺少生产和运输工具,王国蕃等“穷棒子”们组成互助组,进行生产合作无疑是正确也是必然的选择。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和生产力的提高,至“文化大革命”后,集体所有制和共同劳作的弊端尽显,已不再适应生产的发展。安徽凤阳县小岗村率先摆脱公社化体制,实行以家庭为单位的联产承包,开中国农业体制改革的先河,也从某种意义上改变了中国的历史。几十年后,随着生产力的大幅提高和耕地面积的锐减,家庭为主体的承包制又成为制约现代农业和农村经济发展的桎梏,土地实行集约式经营便“破茧成蝶”,成为农业发展和提高农民生活水平的必然途径。
而究其实,这些牵动历史巨舟的纤绳最初是来自几个家庭、一个或几个村庄的创始,结果却是小社会推动大社会。这从某种程度上,也证明了年鉴学派理论的合理性。
再从区域社会研究的角度看,区域社会蕴含着这个世间最细小最本原的肢体细胞,虽小而全,可探究社会真实和发展脉络,从中得出宏观难以得到的内在规律,对调解社会构成更趋合理和进一步提高百姓幸福指数,起到至为重要的作用。
由此可见,区域社会既是完整社会的缩影,任何一个区间的人群中,都蕴含着当代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构成社会的元素和烙印,也在映射着社会本质。这与佛家所说的一滴水、一粒沙中蕴藏大千世界,自然科学中任意一个细胞组织都能查验出DNA颇有相类之处。
而志书正是也应该具有这种反映“小社会”域情功能的著述。这就要求志人充分认识区域社会蕴含大社会的属性,在记述社会生活部类时,要有这种鲜明的意识,才能从选取材料和进行编写时,将区域社会记述全面到位,也才能写出一部真正益世的著作来。
与旧志相比较,当代志书的资料无疑是更丰富了,字数量无法同日而语。这里有载体和印刷方面的原因,还有对资料性认识的关系。资料性被认为是当代志书的第一属性,《地方志工作条例》甚至把志书直接定性为资料性文献[1]地方志工作条例.2006.5.18国务院颁布.。这固然有其合理性,但核心的问题在于:用什么样的观点去选取材料、怎样的标准才是真正的精品佳志?
审视当下志书,普遍存在“高大上”(高官作为、官方大举措、“上层”社会)现象,缺少以唯物史观为基础的客观性和创新精神,缺少志书反映社会的相对独立性,缺少对小社会的透彻观察和重要性认知。这应是志书编著水平不能令人满意的原因之一。
首先表现在记述材料的超重与失衡上:一是官员行为、官方行动记载过多。这突出体现在大事记和政治部类。有的大事记逢上级视察、指导必占据一条,陪同者和本地领导也必赫然在列。记述官方会议更是“泛滥成灾”,占去太多篇幅。有的将党代表大会完整记述后,又逐次记载届次内所召开的常委会(包括扩大会)材料。单记党委自然不够,还在人大、政协大会下也逐次记述日常性会议,政府同样要设区(县)长常务会和政府全会。会议记述内容基本雷同,几乎是一样的形式、流程和参加者。工作会议除议题不同外,形式和程序同样要记述,至于议题是否落实或取得何样结果,则多是有头无尾,不见诸后文照应。二是经济行为过于细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记述经济行为多本无可厚非,问题在于记述发展过程包括管理时,大量存在“拉火车”式成绩堆砌和细碎过程排列。有的甚至用逐年“数字说明”式文字,把各个领域发展变化竖排下来,使志书变成一本冗长的“流水账”,越来越趋“砖头化”。
与此相对应的,是社会部类被“弱化”和无视,“体积”单薄,资料贫乏,给人感觉就是全书的点缀和陪衬。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既有对区域社会重视不够的因素,也有当代志人对入志资料形成一种观念上的固化有关。
这里,需要对入志材料的价值进行一些剖析:人们通常以为更多地记述政治和经济部类,是政治性强,是与中央经济建设为中心合拍,表面看来,这自然是对的。强调志书的政治性和反映时代主流是修志宗旨所在,人们当然要以政治、经济建设为重心记述社会,但这并不是要靠入志材料的“多多益善”来体现,而是要靠指导思想正确、构架和材料取舍合理来实现。这就要求志人,操作中严格遵循详略原则,对目前大量非典型性、无实用价值的材料勇于扬弃。
从另外一个角度说,反映时代特征绝不仅仅只表现在经济指数和行政作为上,而应是多维的、全面的,自然包括人们社会生活的这“一方天”。因这“一方天”同样反映着社会发展与时代进步,甚至可以以小见大,给后世留下更为有用的资料。
因此,理性地正视和反思入志材料,破除思想中一些固化观念,用历史唯物主义来指导修志,用科学严谨的著述态度选取有深层内涵的材料,摒弃俗滥式记述,已成为当代志人亟待解决的问题[2]陈平军.行业编修的几个误区及解决路径[J].史志学刊,2017,(3).。
综上,从唯物史观、志书属性和记述现状等几个角度可以看到,区域社会地位应得到志人更多的重视,记述内容及材料选取也应加以重新审视和研讨。
首轮志书有将民政、劳动内容归入社会部类,应该是出于这两项更多地体现社会性和与人民生活最为相关的考虑。但很快,人们发现这两部分所体现的全为官方意愿和政府行为,与一般人生活中所形成的习俗、信仰与生活方式无甚关联,同置于一篇有些不伦不类,因此这一做法很快被摒弃,大多将这两部分合置为独立一篇或归于政府政务。这样,社会部类就被固化为今天这样专记人们生活情态或积习。
这样造成的一个结果,就是对原属于民政事务的基层组织建设不在社会篇中得到反映。这仅仅是表面上的,最重要的是,志书社会部类不具体记述人民群众对自身的管理与政治生活的参与,也就无法从这一角度反映党中央以民主和法制治政方针落实和社会管理状况。
在现行体制下,街道和乡村普遍设有自治组织,而这一部分几乎所有志书的政治部类都不予记载,更不会对如何自治进行记述,因之造成街道乡镇级政权组织为记述的最底结构层(有的甚至不记这一层党政机构)。街村自治组织因非一级政权,无所归属,故多被忽略,以致失载。总体上,导致无法从志中得到居民如何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务,怎样成为党和政府联系人民群众的桥梁及纽带作用,具体社会生活就更无从谈起了。
由于街区和村落更直接反映百姓的社会化生活,那么,将这部分归入社会类记述,于概念上是可通的,还可从架构上弥补这一缺失。
因此,可考虑在“社会”篇中,设置人民群众政治生活和日常生活类项,内容包括:自治组织(含党团妇组织和村民自治组织构成、运转)、民众参与自治(包括选举、街道和村务协商)、自我管理组织(司法调节、红白理事会)、邻里亲朋、婚姻家庭(构成、特点、趋向)和文娱生活等,以记述区域社会生产生活具体情况,使方志记地功能得到更大发挥。
一般说来,这些资料不见诸年鉴和部门总结,需要志人有高度的责任感和事业心,学习毛泽东《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1]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泽东选集(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1.(P12-44)和费孝通《江村经济》[2]费孝通.江村经济.商务印书馆,2004.(P1-25)那样深入基层,进行调查研究,下大力量挖掘民间资料,对区域社会的内在实质进行考察分析,微观化地反映整体社会,给志书增加科学性、实用性和学术品位。
当然,由时代带来的生活方式、信仰与时尚追求以及新风俗的形成,自然是社会部类重要的记述对象,也是古今志书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时代的发展要求修志理论在兼收并蓄原则下,不断进行创新和提高。实践中,志人应在不断学习新方志理论的基础上,拥有更多自我反省精神:对前志进行审视,于后志纠偏正误,从体例、内容和记述方法上不断探索创新,包括对目前已成为志书“短板”的社会部类,大力拓展记述范畴的宽度与深度,全面提高著述水平,以更好地反映社会、反映时代,为当代和后世留下更有实用价值的文献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