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聂洪辉(上饶师范学院,江西上饶 334001)
内容提要:“文字上移” 是学者用来分析在农民离土性和土地财政的动力下乡村学校向城镇集中现象的一个概念。它表明,在城市化背景下,城市中小学校呈增加趋势,农村中小学数量与规模不断缩减。“教育吸纳”论述的是中西部地区县域城市化的另类逻辑,是指在无外来人口迁入,工业化水平发展较慢的情形下,中西部县级政府通过撤点并校,缩减农村中小学校数量与规模,而在新城区新建和扩建中小学、幼儿园,有意识地将农村人口吸纳进城市,推动城市化,提高房价,从而实现土地财政的现象。教育吸纳表明,很多农村人口为了子女接受教育被迫裹挟进了城市化的洪流中。教育吸纳是中西部地区县级政府在政府推动城市化过程中不是事先规划好的,而是“习得的”一种策略。这也显示,中西部地区政府推动城市化手段日臻成熟。
《国家新型城镇化报告2016》中指出,2016年农业人口进城落户约1600万人,常住人口城镇化率达57.35%,户籍人口城镇化率41.2%,城市化为推动中国经济发展,满足人们对城市生活向往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但是,各地因为推动城市化而产生的土地财政问题也广为诟病。有学者认为,地方政府借城市化增加土地财政是 “生财有道”[1],与东部地区相比,中西部地区更依赖土地财政[2]。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地方政府的土地财政不是通过建立开发区或工业园区实现的,而是因为地方政府之间招商引资的激烈竞争,各地纷纷出台优惠政策,土地出让给企业基本是零地价或负地价,地方政府不可能从开发区或工业园的土地出让中获益[3]。实际上,地方政府土地财政是通过出售商业性住宅和商铺实现的。这也可以解释近年来中央政府虽力图控制房价,而各地房价仍不断上涨,地王不断涌现的现象。正如学者所指出的,对沿海发达地区而言,因外来人口持续不断地涌入,房价上涨有一定的合理性,实现土地财政的逻辑是清晰的。可是,无外来人口迁入的中西部地区房价也在上涨,地方政府又是如何通过提高城市化水平,推动房价上涨,从而实现土地财政的呢?特别是,中西部地区县城住房价格不断攀升和城市化率不断提高的逻辑,学界并没有给予深入解释,似乎假定建了商品房就能销售出去而实现土地财政,即使认为要去库存,也假定在一定程度内仍可以售完现有的商品房。
学者用“文字上移”来论述农村学校的撤并和向城镇集中的趋势,并指出农民的离土趋向与政府土地财政是“文字上移”的双重动力。不过,其指出的是农民似乎是因为小孩教育择校而主动离开农村,对土地财政如何通过“文字上移”实现土地财政,或者因为土地财政而导致“文字上移”语焉不详。如果按作者的观点,那么,近年来,中西部地区县城房价持续上涨,似乎农民(工)为子女教育和满足融入城市愿望有进城的不竭动力。值得追问的是,这些进城购房的农民(工)是否都是积极主动地为了子女或实现城市生活愿望而购房的呢?
本文通过对中部某县级市新生代农民工为了子女教育被迫进城购房的调查,旨在揭示中西部地区县级政府用教育吸纳手段推动城市化,实现土地财政的另一个面相或另类逻辑。结论可以充实既有的农民工进城购房、农民工城市融入和适应的研究,并着重指出,在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大量农民工有进城生活实现向上社会流动的愿望,进而推动城市发展的一面,也有除征地外因为子女教育而被迫进入城市变成城市居民的另类逻辑。
“文字上移”是学者描述政府为了集中教育资源,提高教学水平,实现土地财政而“撤点并校”,农民离土趋向又主动地参与到这个过程中来的一个核心概念。“教育吸纳”是笔者为了刻画那些为了子女教育被城市化洪流卷入到城市之中,被迫在县城购房的一个概念。这个概念可以作为“文字上移”的补充,也可以深化“文字上移”没有揭示的县域政府借学校上移到县城而实现土地财政的机制。
熊春文发现,2006年全国小学数量快速下降,但城乡学校数量增减不一样,城市小学数量大幅增加,农村小学无论在学校数量还是学校规模上都大幅度减少,因为撤点并校,不到10年时间,村村有小学的格局发生了巨大改变,多个村庄才有一个小学,不少地方已经到了一个乡镇只剩下一所中心校的程度。他认为,人口因素、规模效益、优化教育资源配置和改善办学条件都不足以解释当前农村教育的事实。在费孝通“文字下乡”概念的启发下[4],熊春文用“文字上移”概念概括在20世纪90年代末国家发动的大规模“撤点并校”和学校布局调整政策,以及农村寄宿制学校建设工程等,导致大量村庄急剧消失,学校逐渐向城镇集中的现象。沿着这个研究路径[5],通过对湖南、江苏、河北、山东几个县市的全面调查,进一步分析认为,县域内的教育资源集中不过是对更上一级教育资源集中的模仿,进而构成一幅全省乃至全国范围的“文字上移”图景。他认为,教育当局对家长宣传 “好的教育”或“优质教育”诱导家长送子女到上级学校就读,而作为新一代家长的新生代农民工更是认识到了教育的重要性,于是花重金从小学开始就把子女送到县城就读,而被成功制造出来的巨大教育需求又催促着地方政府在更上一级区域内集中教育资源,从而不断加快“文字上移”的步伐,这主要是农民离土倾向和地方政府的土地财政政策两个因素造成的。简而言之,熊春文“文字上移”指的是乡村小学因为撤点并校不断上移,向乡镇和县城集中的过程,在此过程中,农村小学消失速度较快。
其他学者也关注到了这个问题,并且借用“文字上移”概念进行相关研究。有研究者通过三个地方农村小学寄宿生学习生活状况的调查,指出“文字上移”加剧了乡村教育与农村的凋敝,教育资源在城乡之间的不平等配置和阶层流动的固化[6]。也有研究者从国家与社会视角分析认为,乡村教育经历了文字不下乡、文字下乡和文字上移三个阶段,“文字上移”是国家发展主义逻辑的必然结果,村落、学校的终结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做村落乡村的逻辑延伸[7]。也有学者对文字上移进行了反思,指出要通过开放教育环境,转变教育理念,渗透教育内容来扭转文字上移趋势。
不过,也有学者指出,农村教师的“向城性”、农民攀比式的教育选择、底层发声的无力、城优于乡的文化认同、地方政府人员编制短缺与事权增加的二元悖论等,都使“文字上移”具有发展的现实性[8]。应该说,“文字上移” 作为一个核心概念可以很好地解释农村学校消失,学校向上一级层次集中的过程,也是国家发展主义背景下的一个必然进程。正如学者所指出的,文字上移是农民的离土倾向、地方政府土地财政、农民攀比式教育选择以及底层发声无力等原因所致。这都对现实具有很强的解释力。但是,在目前的研究中仍存在以下几个不足:一是学者对农民离土倾向和地方政府土地财政导致文字上移的解释机制并不清晰,二是文字上移概念描述的是农民参与的主动性,没有描述农民是如何被迫卷入这个过程的。换言之,农民的离土性和地方政府的土地财政对那些被迫卷入这个过程的农民和农民工现象缺乏解释力,而且土地财政导致文字上移的内在机制有待深入研究。
本文的教育吸纳是指在无外来人口迁入的中西部县城,县级政府通过对农村学校减少教育投入,缩小办学规模,减少学校数量,在新城区新建和扩建中小学、幼儿园,将学校向县城集中,以县城优质教育吸引本县市农村人口进城购房,且农村居民为了子女教育被迫进城购房,从而推动房价上涨,以推进城市化和提高城市化率为目的的手段和过程。教育吸纳主要描述中西部地区县级政府有意识地将学校集中在县城,农村中小学持续减少,新生代农民(工)不得不在县城购房让子女在县城中小学上学的现实。教育吸纳可以作为文字上移的补充概念。如果说文字上移较多地呈现农民主动离开农村的特点的话,那么,教育吸纳则侧重表现在中西部地区地方政府推动城市化背景下,农民(工)因子女教育被迫在县城购房,被动地吸入进城市的特征。而且,本概念的优势在于,可以深入揭示中西部地区县级城市土地财政的实现机制,正是地方政府运用教育吸纳手段,将优质教育资源集中于县城,农民(工)为了让子女接受更好的教育,有的主动参与了这个过程——“文字上移” 描述的,而还有的农民(工)是被裹挟进这个过程的——这正是本文教育吸纳要刻画的。前者是文字上移所反映的离土趋向,后者指的是为子女教育被迫进城购房的现实。因教育吸纳而进城购房的农民(工)与失地农民的“被迫”不同,失地农民是城市扩张被全方位地抛入城市化进程,且没有可选择性,教育吸纳所揭示的农民(工)不像失地农民一样全方位地拉入城市化进程,而是为子女入学进城购房,是部分地卷入城市化过程,没有失地农民有安置房等补贴,虽然同样是被迫。从理论上来说,被教育吸纳进城的农民(工)可选择性较强,卷入程度和原因不相同。
本文以中部地区某县级市用教育吸纳策略,吸引新生代农民工进城购房为例,揭示新生代农民工在县城购房非主动性的一个面相。人们为了满足城市生活愿望,变成城市居民会进城购房,但中西部地区就业机会缺乏,新生代农民工购房后,绝大多数仍在沿海地区打工,呈现两栖或三栖的生活状态[9]。另外,为了子女教育他们会主动或被迫进入城市,因为子女的教育质量关系着他们的未来,寄托了全家的希望,全国各地学区房价格特别高就是证明。既然工业化和商业化程度不高,导致中西部地区政府难以通过就业吸纳农村人口进城,那还有没有其他可以吸纳的手段呢?比如,为什么是教育吸纳农民进城购房而不是医院吸纳呢?和在新城区大量增加新学校不一样,中西部地区县城扩张一般都将县级人民医院、妇幼保健院和中医院迁到新城区,除规模会有所扩大外,都不会新增医院。
究其原因,据笔者调查,一是在县城就医人数不如上学人数多且时间长。二是医院也不可能将大量病人集中起来住院或看病,而学校可以将大量学生集中起来上学,一个教师可以同时教几十名学生,且上学是刚需;三是病人看病自由选择性大可以跨省、跨地区,而上学受户籍等限制较多;所以,人们没有听过“病区房”。而学区房房价常常居高不下,越是名校、优质学校旁边的住房价格越高。需要指出的是,在这些医院搬迁进新城区前,农村居民看病也大多集中这几家医院,而且在县域内可以当天来回,在县城医院拿了药方回乡镇医院拿药、打针。可以说,这几家医院基本上也能满足整个县域人口就医的需求,医疗资源还是比较充分的。
F市是赣中的一个县级市,人口148 万,经济总量处于全省中上水平。2002年在城西建立新城区,因为工业化和商业化程度不高,城市化过程中没有外来人口迁入,最初阶段可称为行政中心先行阶段,市政府建立行政大楼,各职能部门、银行、医院等机构集体搬迁,这个阶段以政府带动城市化,在新城区购房的主要是原来在县城上班的工作人员;第二阶段可称为农村人口主动进城阶段,在县城购房的主要是在乡镇政府工作的公务员、中小学教师和乡镇医院医护人员,以及本市有进城愿望的农民,特别是新生代农民工,当地每年春节期间都会宣传和鼓励新生代农民工返乡置业;第三阶段可以称为教育吸纳阶段,是在主动进城的农民(工)购房的市场达到了饱和后,通过教育吸纳尽可能多地将农民工,主要是新生代农民工吸纳到城市中,以保持房价稳定和去库存,这个阶段还包括正在进行的老城区棚户区改造过程。
这个阶段大致发生在2002-2008年。在国家经济社会发展和城市化水平提高的大背景下,2002年,F市政府决定在城西建立新城区,最早在新城区建设市政府大楼、各职能部门大楼、银行和税务大楼、国有企业大楼等,即行政事业单位和国有企业的办公楼。在行政大楼前面建了一个市民广场,绿化和基础设施等硬件非常好,在市民广场旁边建了两个商品房小区,一个小区容量大约1000 户。因此,当时在新城区购买商品房的主要是为上班方便的工作人员。失地农民安置区集中建在新城区最西边。2006年以后,F市的商品房小区建设速度明显加快,购房主体变成了在各乡镇工作的乡镇政府工作人员、乡镇医护人员和中小学老师。这时,还有一个重要购房群体是F市地处偏远的农村居民,主要是新生代农民工。正是城市扩张和商品房市场化,为他们实现城市居民身份的愿望提供了条件。为了改善居住环境和实现成为城市居民的梦想,在经济收入提高以后,离城最远的农民和农民工非常积极主动地进城购房,当然,也自然达到了子女在县城上学接受优质教育的目的。这些群体到新城区购房推动着房价的不断上涨,也刺激了当地的房地产市场,使新城区新建的商品房小区不断增加。F市新城区从建立至今,因新建商品房小区增加而不断扩大,但县级医院并没有增加,只增加了部分私人诊所。实际上,即使在老城区时代,F市城乡居民生病也多会选择医疗条件好的县级医院,在新城区,新的县级医院扩大了规模,居民就医更不成问题。到笔者调查的2018年春节期间止,居民就医问题一直没有上学问题突出,医院的数量没有增加,规模也没有扩大,但学校无论是数量还是规模都呈现几何级数式增长,这也基本证明了笔者前面的判断。
这个阶段大致是2008年至今。F市通过教育吸纳推动城市化的策略或技巧,是在以行政中心带动城市化的过程中“习得”的,并不是事先规划好的。可以说,在第一阶段,F市只是考虑了要将原来的重点高中和机关小学搬迁到新城区,并没有意识到要将学校集中在新城区推动城市化,带动房价上涨,实现土地财政。2004年,F市将本市的重点高中F中学迁入新城区,初高中只招收城区学生,只有乡村中学特别优秀的学生才可能通过特别招考考入F 中学,新的F 中学初高中学生总共只有3000 人(除特别说明外,本文数据均来自笔者的实地调查),同年,F市将市机关小学迁入新城区,该学校一直只解决在市政府上班的工作人员的子女入学,换言之,是专门为市政府工作人员子女而建立的小学。迁入新城区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方便市机关工作人员子女入学并改善校园环境,出于各种原因,将F市机关小学改名为新城学校,学生人数只有300 人左右。2004年前后,进城购房的乡镇工作的公务员、事业单位人员及农村居民等群体的子女,除初高中可以在F 中学入学外,只能在因城市扩张而并入新城区范围内的乡村学校就读。结果,导致因征地而变成城区的某小学人满为患,有的班级达到了80 人。2008年9月,为了缓解新城区的就学压力,F 政府征地 100 亩新建孺子学校 (小学),学生规模定为1000 人,新城中心学校(原机关小学)同时招收其他职能部门工作人员的子女入学。这两所学校所需的教师则通过向全市农村学校教师招考来满足,即当地教师所说的进城考试。2010年前后,因为是政府推动的城市化,地处中部且经济发展水平并不高,又无外来人口迁入,F市乡镇行政事业单位人员和农村居民购房需求基本达到饱和状态,新生代农民工购买商品房的人数增长缓慢。据笔者对F市住建部门相关人员的调查和商品房市场的实地调查,2008年就出现了新建住房销售减缓的苗头。不过,当孺子学校成立和新城市学校放开入学条件以后,出现了意外后果:大量新生代农民工进城购房了。因此,农村高中的学生人数自然在不断萎缩。
2014-2017年,笔者一直在 F市作新生代农民工返乡置业研究,即县城购房的研究。调查数据显示,离城越远的村庄新生代农民工在县城购房比例越高。离城区10 公里以外的村庄,90%以上的新生代农民工在新城区购房,离城区5 到10 公里的村庄,新生代农民工在新城区购房占70%-80%,离城区4 至5 公里的村庄,新生代农民工在县城购房比例在 40%-50%之间[10]。近年来,F市房价整体呈上涨状态,不过,因为商品房楼盘开发过多,住房销售不景气,有的地段房价还在下降。2015-2016年,F市住房市场开始进入萧条期,为了落实中央去库存政策,商品房开发速度减慢。但为了去库存和维持房价稳定或推动房价上涨,2016年8月,F市开始改造老城区,即所谓棚户区改造,拆迁户全部采取货币化安置,规定拆迁户在指定楼盘(实际上是滞销楼盘)购房可享受10%的房价优惠。值得注意的是,2017年F市新城区的公办幼儿园项目,在此之前,只有一所2006年建立的“F市示范性幼儿园”,招生对象仅为市直机关干部子女。新城区公办幼儿园项目将结束新城区没有一所招收普通市民子女的公办幼儿园的历史。可以预期,随着人们更加重视子女的学前教育,会有更多的在乡镇工作的公务员、事业单位人员和新生代农民工在新城区购房,也势必将推动F市房价进一步上扬。事实上,此项目开工也就是为了吸引拆迁户到新城区购房,并进一步吸纳本市乡村人口特别是新生代农民工,他们会为了子女上更好的幼儿园,享受更好的中小学教育而购房,因为现在农村幼儿园不但没有合格的教师、教学水平低且收费高,如果购房可以在县城公办幼儿园上学,那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中西部地区大多是劳务输出省,工业化和商业化水平提高较慢,难以容纳本地大部分劳动力就业,城市吸引力和就业机会不如沿海发达地区,城市化水平的提高基本只靠本地农村居民进入城市以及在外打工回流的农民工。即使考虑农民工回流的情况,也难以推动房价,因为他们大多本来就是选择在家乡县城购房,其实,他们在政府推动城市化的第一阶段就已经在县城购房了。另外,很少有外省市人口到中西部地区县城就业购房,也很少有外来人口到中西部地区县城炒房。这种特点就是学者所指出的,土地城市化快于人口城市化,城市化水平的提高或土地财政主要靠吸引本县的农村人口进城购房来实现。虽然说商业用地也是实现土地财政的重要内容,但没有乡村人口的迁入,商业用地无法进行商业开发从而实现土地财政功能,所以,最终仍需要农村人口进城购房来实现。
从F市来看,政府推动城市化的策略并不是十分成熟,最早基本认为通过行政中心带动就可以,对城市化水平的估计或土地财政的实现可能还比较保守,运用手段也不成熟,这可以从新城区建立在比较长时间内缺乏公共设施,尤其是缺乏学校规划可以看出来。新城区建立之初,原有中小学因招收进城购房的业主子女入学出现了大额班,随后,市政府决定新建和扩建小学、重点高中。但这又反过来加剧了乡镇行政事业单位人员、新生代农民工为了子女接受更优质教育而送子女在城市学校就读,又进一步推动着房价不断上涨,进而提高了城市化水平。与其说政府推动了城市化,是政府希望人们进城购房从而实现土地财政,不如说是政府将本市优质教育资源集中在新城区,不经意间促进了人们进城购房,提高了房价,推动了城市化水平,实现了土地财政。这个过程背后有在新城区新建、扩建中小学和幼儿园后,在乡镇工作的行政事业单位人员和新生代农民工推动政府城市化的动因,后来的城市化是他们“教育”了F市政府,教会了政府用学校集中在新城区的方法,吸纳农村居民在县城购房。
2014年以前,F市建成并开始销售的商品房小区数量为13 个,2015年新建楼盘22 个,房价上涨推动了商品房的开发,但随着开工数量的增加,面临着去库存问题。2015年,和全国其他地方一样,F市为了促进住房销售,实施了购房补贴政策,农民工购商品住房补200 元/m2。这和其他地方出台的政策基本相同,因为2015-2016年中西部地区都出台了相关政策鼓励农民和农民工进城购房,以提升不景气的商品房市场。到 2017年12月调查时,F市新城区共有楼盘37 个。最小的楼盘有1600套住房,最大的一个楼盘有近4000 套住房。
在2016年下半年开展的老城区棚户区改造项目中,F市政府促进住房销售,推动房价上涨或提高城市化水平的手段和策略更显娴熟,事先就规划了孺子学校二期项目、新城中心学校二期项目,特别是设立了可以容纳3000 多学生的公办幼儿园项目。这也使得货币安置的大量拆迁居民愿意在本市购房。因为F市离省城南昌较近,拆迁户可以去省城或其他地方买房。笔者在对中部某地级市的实地调查中发现,棚户区改造的货币化安置使拆迁户可以获得巨额补偿款,他们为了实现现金的保值增值,会去住房呈刚性需求、房价仍有上涨空间的上海、杭州、苏州等发达地区购房。人们通常认为,这些城市因外来人口的不断增加,房价必将在较长时间内呈上涨趋势。所以,F市棚户区改造项目也通过教育来吸引拆迁户,尽量吸引本市拆迁户就地购房,建立大型公办幼儿园可谓一举两得,既可以实现以上目的,又可以吸纳本地有教育需求的农村居民进城购房,还可加剧房价上涨。
F市城市化总的特点是,新城区吸引在农村工作的行政事业单位人员、农村居民——主要是新生代农民工,经过十几年的吸纳,住房市场需求趋于饱和,而在此期间,房价不断上涨又刺激了房地产市场,导致商品房过度开发,住房供给超过了需求,以至到了要去库存的境地。对老城区棚户区改造,将老城区人口迁入新城区,表面上与农村人口(主要是新生代农民工)被迫进城购房性质不同,但运用的策略——教育吸纳一以贯之,主要是抓住农民(工)对子女教育的需求,将他们吸纳到城市中。当然,因为本市农村人口有限,住房总需求有上限,被吸纳到一定程度后速度必将放缓或停滞。老城区拆迁的居民迁入新城区后,城市化的动力也将释放殆尽,房价上涨趋势可能会出现转折,土地财政恐难将持续。
在无外来人口迁入的情况下,F市新城区中小学人数大幅度增长,显然难以用生育率提高可以解释,何况生育率在下降。正如调查所显示的,是以农村学校生源和教师减少为前提的。不可否认的是,确实有很多新生代农民工将子女送入城市入学,为了享受优质教育资源,又实现了城市生活愿望,主动参与到政府推动的城市化中来[11]。但是,我们也不能否认,那些没有经济实力或没有意愿进城的农民和新生代农民工,仅仅为了子女上学而被迫在新城区购房,他们的经济负担加重,生活水平降低,成为地方政府使用教育吸纳策略推动城市化的代价承受者。
笔者通过对S 镇的调查发现,2010年两所初中合并,一所初中空出来后改成了养老院。此后,该镇所有中小学没有建过一栋教学楼和教工宿舍,也就意味着,F市在2010年后没有对该镇学校的教学楼或教工宿舍等硬件设施给予经费支持。因生源流失,老师学生急剧减少,绝大多数学生到了新城区的学校,少数去了外地。笔者实地调查还发现,S 镇的15所小学中只有3 所修缮过教学楼。小学生大量进入新城区就读,乡镇就将各小学撤并,小学出租给私立幼儿园或空置。有的家长发现,不进城购房,子女就必须去撤并后的其他小学上学,否则无学可上。大多数家长都表示,在农村没有书读(已经无学校),只有在县城买房(租房不合算),小孩才能上学。可以说,学校撤并是导致农村小学消失和农民子女无学可上的重要原因。在合并后的农村学校上学由于离家远且道路崎岖,学生上学非常不方便,除进城上学外别无选择。但是,农村学校的撤并并不仅仅是地方政府要集中教育资源,提高办学效率的唯一原因,农村生源的主动或被动地流失,也是推动学校撤并的重要推手。
F市新城区中小学扩张师资,主要是通过招考农村优秀教师实现的,一是这些教师都可以即时上岗,且教学经验丰富;二是教师在本市流动不会增加财政负担;三是能满足进城购房的农村教师的进城诉求。当大量优秀教师招录进城后,农村中小学的教学水平下降是必然的。而留下来的教师干劲也不足,直接影响到教学效果。优秀教师进城,城市学校吸引优秀学生,留下来的学生整体素质下降,教师干劲不足,往往形成恶性循环。家长们通常认为,如果小学没有接受到好的教育,初高中成绩必将受到影响,孩子的一生就耽误了。出于这种担忧,农村学生家长会出现恐慌心理,不管经济条件好坏,为了子女接受更好的教育,考上好的学校——不管是重点初高中,还是大学,他们宁愿借债也会到新城区买房。即使特别困难的家庭也会先租房后买房。这种形势也会催生攀比心理,大家争先恐后地在新城区买房,争先恐后地送子女到新城区上好学校。在双重动力趋动下,很多新生代农民工被裹挟进了F市推动的城市化洪流之中,当然也就为F市实现土地财政推波助澜。
中西部地区县级城市仍然是通过土地开发实现土地财政,大力发展房地产既是敛财手段,又是推动城市化的方法。因此,地方政府在走以土地征用、开发和出让为主的发展模式并形成土地财政[12],不断高企的房价和高烧不退的土地财政成了中国式城市发展的重要内容[13]。如何解决有关城市化和房价畸高等突出问题关系到我国城市化的成败。本文在此方面的贡献是,揭示中西部地区土地财政的实现机制,通过教育吸纳将农村学生吸进城市,使学生家长为了让子女在城市上学主动或被迫地参与到政府推动的城市化中来。这些被裹挟进来的家长,成为地方政府实现土地财政的工具。地方政府以教育吸纳推动城市化的策略,并不是一开始就有清晰规划或思路的,而是在推动城市化过程中 “习得”的,是在推动城市化实践中摸索得到的经验。可以说,中西部地区是在产业结构升级缓慢,产业发展慢于城市化速度的情况下推动城市化的,地方政府推动城市化吸引本地农村人口进入城市的手段日臻成熟,利用农村居民对教育的重视,抓住不能让子女输在起跑线上的心理,将优质学校集中于城市,招考农村优秀教师进城,带动农村学生进城上学,从而实现城市化。在此背景下,“农村教育城镇化”还是“保护乡土教育本真”,“离农性”还是“为农性”,“文字下乡”还是“文字上移”等系列农村教育发展二元治理悖论一直困扰着研究者和决策者,就是城乡教育一体、城乡教育统筹等关乎乡村教育改革与发展的核心概念内部也体现不同的具体治理策略[14]。从本质上来说,这些困惑或争论均来自于城乡对立的二元思维,教育内容并不分城乡,教育是人们实现阶层流动,培养合格农民的手段,教育就是生活[15]。因此,教育并不分城市性与乡土性。如果农村学校学生教育内容要体现乡土性,城市学校教育内容体现城市性,显然将加剧城乡二元对立。从这个意义上说,新生代农民工即使被逼无奈也要将小孩送入城市上学就是对以上观念的反抗。教育的目的、内容、路径要跳出城乡二元思维进行思考,保证城乡居民的子女享有同质同量的教育。中国城市化水平还将不断提高,农村学校减少、撤并是正常现象,只是这个过程应是自然发生的,与工业化和商业化步伐要基本一致,且是农民主动选择的结果。从现实来看,我国农村还必需保留大量小学和中学,因此,对那些愿意或被迫留在农村的居民,国家要保证其子女的入学权利,学校撤并后,应实行校车制,寄宿制,同时,政府还应予以一定的补贴,以减少农村居民子女的入学负担,不因在农村上学远和上学难而被逼入城市。在权利上给予农村孩子平等待遇,对被迫卷入城市化进程中的新生代农民工子女要进行补贴和精神关怀。利用乡村振兴契机,提高留在农村上学的农民子女的受教育质量,使之成为乡村振兴的重要组成部分。
不过,本文论述中西部地区县城城市化的另类逻辑与省城、发达地区城市的逻辑有所不同。笔者对江西省行政中心所在地南昌红谷滩调查发现,小学大额班仍较为普遍,学生课间休息上厕所需要排队,所用时间远不止课间休息的时间十分钟。这类城市住房需求呈刚性,房价不完全取决于教育,学校数量与规模扩大缓慢。毕竟,教育的投入还是需要不少资金的。但矛盾的是,熊春文认为文字上移是全国普遍现象。[16]因为有优质学校可能对提升房价仍有重要作用,这里面可能还有投入与产出的计算,这可以解释为什么F市可以招考农村教师进城,因为那些教师的工资本来就是县财政支付,不需要额外的财政投入。省城或沿海城市则因为外来人口涌入,如果要新建或扩建中小学校、幼儿园则必须另外聘请教师,那么就会增加财政负担。当然,这个负担大小与因学区房涨价带来的收入比较才能得出。这些问题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