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丹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广州 510420)
葛浩文对于《檀香刑》的英译对于莫言该作品在英语国家的传播功不可没,译本再次燃起了无数中外读者对于《檀香刑》的关注和研究的热情,涌现出一大批论述文章,从小说的形式到内容,从文本中的文化历史问题到翻译的原则、技巧、手法,从译文相对于原文的忠实度到翻译增减后的效果等多种角度都有论及。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阅读《檀香刑》时,当我们看到那些丰富生动而又独特的想象、那些令人目不暇接的时光跳跃、那如流水般剪不断理还乱的意识流动、那多声部的合奏演出式的述说方式、那独具一格的多棱镜似的叙述角度和叙事手法,还有那浓浓的超现实主义气息时,总会不由得联想到半个多世纪以前曾经获得过诺奖的美国作家福克纳的代表作《喧哗与骚动》。将两部作品略加比较不难发现,《喧哗与骚动》对《檀香刑》创作是有着巨大影响的。二者都采用了多角度的叙事手法和复调式狂欢化的语言风格,将两部作品放在一起阅读,既能体会到莫言对福克纳独特意识流手法和多重叙事的借鉴,又能看到《檀香刑》对《喧哗与骚动》的创新与超越,仿佛时隔半个多世纪的两部经典作品之间进行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共同构建着超越民族和地区文化的世界文学共和国。
莫言多次谈到过福克纳作品对自己创作的影响:“毫无疑问无论在艺术手段和主题上,都受到了外国文学的影响。有两部作品对我特别有影响。一部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另一部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1]在加州伯克莱校区的演讲《福克纳大叔,你好吗?》中,他曾表示:“读了福克纳之后,我感到如梦初醒,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地胡说八道,原来农村里发生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写成小说。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尤其让我明白了,一个作家,不但可以虚构人物,虚构故事,而且可以虚构地理。”(1)https://www.txshuku.com/chapterfull/56674_2894724.html福克纳仿佛为莫言打开了创作之门,将莫言的写作灵感和构思创意全都激发出来了。“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必为找不到要写的东西而发愁,而是要为写不过来而发愁了”(同上)。其实早在上世纪末人们就已经将莫言与福克纳联系起来了。1992年,莫言作品的第一部英译本中短篇小说集《爆炸》(Explosionsandotherstories)在美国出版之际,美国重量级文学评论杂志《World Literature Today》就评价说:“有如福克纳,莫言带领读者进入一个想象力鲜活丰富、圆满自足的世界。”(2)http://baike.baidu.com/link?url=Lm7QoG_s9KlilyUZ-bf8D3oF84ZWOcGjRip3sWAYJm_7Ope93JmLlI0YiUvrdOQE_CXV4Pj7QYJmTmtR4pkQma
《喧哗与骚动》无疑是意识流的经典范本,书中人物的内心活动仿佛直接从他们的头脑中流淌出来,思想活动的跳跃没有逻辑也没有时序,常常伴随着潜意识、下意识活动。例如第一章中,班吉在观看别人打高尔夫球时,一连串的事件勾起了他对近30年来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一次次的回忆,时间和空间全被打乱,理性和逻辑也隐退了身影,全凭意识自由地流动,场景转移多达上百次,令读者目不暇接,有时候甚至难以理解和跟随。《檀香刑》最突出的特征莫过于对《喧哗与骚动》中意识流手法的借鉴。莫言在小说里大胆运用了意识流的手法,包括时空的跳跃转换、内心独白、慢镜头描写、自由联想等。主人公们的叙述是非线性的,想象与现实并置,心理活动不受逻辑支配,空间是杂乱的,时间是无序的,意之所动,情之所随,思绪和时空不断跳跃,读者常常要在各章中跳跃着提取信息,用自己的逻辑拼凑起来,方能理解事件的全貌。例如“眉娘浪语”一章中说到“那天夜里,俺有心事,睡不着,在炕上翻来覆去烙大饼”[2]2。彼时眉娘的意识是流动的、思绪是跳跃的,她一时想到亲爹,一时想到公爹,一时想到丈夫赵小甲,一时想到情人钱丁县太爷;对这个说两句,又对那个怨两声;一会儿听见“菜狗在栏里哼哼,肥猪在圈里汪汪”[2]2,一会儿听见老鼠咬木箱;一会儿想象着公爹砍了亲爹的头,一会儿埋怨干爹不讲情面……。现实与想象并置,思绪流动无序,各种感官混淆不清。
《喧哗与骚动》中,多角度叙事法构成了一种纵横交错的相互审视的关系。康普生家的三个儿子和仆人迪尔西逐个从自己的角度把故事讲了一遍,以不同的言说方式表达了显著不同的个性,从不同的侧面讲述了康普生家族的故事,“把过去、现在、将来以空间并列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让康普生家的生存病态,通过家庭的不同成员的感受和行为反映出来”[3]。这无疑是一种大胆的技巧实践,并在《檀香刑》中为莫言所借用。在叙事手法上,《檀香刑》突破传统,创新性地使用了多角度叙事手法,让小说中的几个主角轮流上场,分别从各自的角度叙述了整体事件中自己所参与的那个部分,让读者通过整合各部分的信息而获取事件的全貌。这种多棱镜效应一改传统的单一叙述方式的写作效果,带给读者一种崭新的震撼。《檀香刑》中,眉娘、赵甲、小甲、钱丁、孙丙等人逐个登场,分别进行了个性鲜明的诉说,将孙丙因何获刑、眉娘如何营救、赵甲怎样残酷执刑、钱丁怎样软弱屈服,以及整个故事的来龙去脉一层层、一段段地呈现在读者眼前。莫言这一创作形式的创新,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福克纳的启发。
两部作品里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个独特的叙述视角,即低能主人公的疯癫叙述。智力低下的班吉所呈现给读者的是照相机式的对生活的忠实记录、没有经过处理的原始图景。33岁生日那天,班吉的衣服被栅栏钩住便想到小时候同凯蒂一起钻过栅栏时衣服被挂住的情景;来到小河沟就想到与凯蒂一起在河沟里玩耍的时候;看到车房里的旧马车就联想到十几年前坐马车和妈妈一起去给爸爸上坟的事。在班吉的思绪中,过去、现在与将来交织在一起,他只是将不经编码的事件原貌随着自由联想的思路呈现出来,给读者以自主建构的空间。
在《檀香刑》中,半痴半傻的赵小甲也是一位重要的叙述者。他在“凤头”和“豹尾”部分分别说了一通“傻话”、“放了一场歌”:先是对可以令人看见人们本相的金色虎须着迷,后来又去协助他爹赵甲准备和执行檀香刑,赵小甲的叙述是琐碎的、幼稚的,他的思想是浅薄的、无知的;他听不懂人们的话外之音,当何大叔讥讽他说他老婆是去给县太爷送人肉时,他的反应却是“何大叔您别开玩笑,俺家只卖猪肉和狗肉,怎么会卖人肉呢?再说钱大老爷又不是老虎,怎么会吃俺老婆的肉呢?如果他吃俺老婆的肉,俺老婆早就被他吃完了,可俺老婆活得好好的呢。”[2]60这种打破常规的叙事角度走向了传统理性叙述视角的另一面,尽管有时显得无聊、没有逻辑,却给了作者更大的发挥空间,摆脱了理性对创作的束缚,同时又还原了事件最原始的、不加修饰的面貌,任由读者用自己理性的思维去整理和认识真相。
“福克纳给予莫言的启示不仅仅在于叙事技巧上的革新,更重要的是福克纳作品中透露出的那种独特而深邃的历史观,即过去和现实互为一体、紧密相关,前人的血依然流淌在今人的血管里。”[4]莫言对福克纳叙事是发展式的继承,而不是简单效法。莫言本人在《影响的焦虑》一文中也谈到:“高明的作家之所以能受到外国文学或者本国同行的影响而不留痕迹,就在于他们有一个强大的‘本我’而时刻注意用这个‘本我’去覆盖学习的对象。这个‘本我’除了作家的个性和禀赋之外,还包含着作家自己的人生体验和感悟,就在于他们是被别人的作品,唤醒了自己的生活。”[5]他在借鉴福式创作手法的同时,结合自己所熟知的本民族语言、文化、历史和感情,极力开拓自己的写作路子,发展自己的看法,建立自己的领地,创立自己的写作风格,最终以其独特思维和艺术个性问鼎诺贝尔文学奖。
《檀香刑》虽然沿袭了《喧哗与骚动》中的多角度叙事策略,但是莫言并没有简单模仿福克纳,而是对这一策略进行了丰富和发展。《喧哗与骚动》借班吉、昆丁、杰生和迪尔西之口,以四个不同的日期为切入点,从四个角度展现故事的全貌。首先是智力低下的班吉用他混乱的回忆展现了康普生家族早年的情景和他与凯蒂的深厚感情;接下来是软弱的长子昆丁描述了妹妹在重要节点与自己的几次谈话以及他准备自杀时的心理;然后自私自利的杰生叙述了他与书中其他人物的一系列的对话,透露出他的无情和暴躁;最后一个视角就是作者自己,作为对前面三个有限视角的补充,他用女仆迪尔西的一天串联起了康普生家族30年来的风云变幻和苦辣酸甜,用全知视角解释了其他人的思想和行动。
莫言深谙这一策略的精髓,并在《檀香刑》中发展了这种叙述方式,使它与中国传统戏剧的叙事结构充分结合。正如传统戏剧结构那样,凤头部分为铺垫,猪肚部分为主体,而豹尾部分则是结局。在凤头部分的“眉娘浪语”“赵甲狂言”“小甲傻话”“钱丁恨声”章节中,主角们逐个登场,以第一人称道出自己的生存处境和面临的问题,人物形象个个鲜活、人人不同,有限的叙述角度使得他们的故事更加亲切自然、真实可信,每一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对事件予以讲述,以更多的角度来建构更加立体、更加丰富的文学事件。而小说的主体部分,即五至十三章的猪肚部分,作者又从全知的视角讲述了故事的来龙去脉,推动故事情节,塑造人物形象,展开冲突,制造高潮。豹尾部分的“赵甲道白”“眉娘诉说”“孙丙说戏”“小甲放歌”“知县绝唱”章节,进一步推动情节向前发展,交代人物的结局,使整个事件更加清晰、生动,讲述更加全面、完整。西方叙事手法和中国传统的戏剧结构完美结合,成为《檀香刑》在形式创新上的一大亮点。
《檀香刑》很好地将中国民间文化融合到了故事中,这是莫言作品的“中国特色”,也是小说在国际上能够吸引众多目光的重要原因之一。猫腔是山东高密的地方小戏,小说中多处出现的猫腔唱词,给作品赋予了鲜明的特色。作者不仅用猫腔来讲故事,还使它成为故事情节向高潮发展的有力推手。凤头和豹尾部的每一章的开头处,都有一段猫腔唱词,交代故事情节或人物心境,好像每个章节就是一曲戏文,每个角色都是一名猫腔演员。当孙丙即将被公开执刑时,眉娘用凄凉忧伤的猫腔来表达心中的的悲伤,“咪呜咪呜,咪呜咪呜啊,我心悲痛……”[2] 335;孙丙到了执刑台上,“想到悲处喉咙痒,高唱猫腔谢乡党”[2]351,在台上高声唱起来,引得台下的乡亲们也“咪呜咪呜咪呜”地学起了猫叫,附和孙丙的歌声,为他送行。可以想象,当时的场面何其壮观,何其感人。“人生能有这样一次演唱,孙丙死得其所啊!”[2]351正是借着猫腔这一极富感染力的戏曲形式,小说制造了层层迭起的声浪,感情的发展在这里达到顶峰。
《喧哗与骚动》中的语句常显得沉闷、冗长而拖沓,表达犹如梦呓,读起来会令人产生一种挫败感,觉得读不下去。这也许是意识流手法容易引起的问题。但《檀香刑》巧妙地吸纳了当地的民间文化,使作品成为接地气的、亲读者的言说方式。小说的语言极具张力,明快活泼,阅读一旦开始就根本停不下来。故事的叙述常常犹如戏曲唱白,拟声修辞与句式修辞相结合,注重节奏和韵律,具有很强的音乐性和表现力,有很强的可读性。
想象力是人类创新的源泉,想象力的魅力在于它可以将人们带入一个虚拟世界,实现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可以使人们享受快乐、享受惊奇、享受自由、享受现实生活中少有的感受(3)http://baike.baidu.com/link?url=ReZV_e1b1qkAW-KJMokPsG_L2ivpyrNBVntrW8vetAz1pspV8SDke94Jkh8U7jK-N2qp96T3yLgXVTO18ig6Xa。莫言正是以充满奇幻的想象将民俗文化与历史和现实结合在一起,天马行空,肆意汪洋,令读者目瞪口呆,惊叹不已。正如诺贝尔奖官网所称“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融合了民间故事、历史和当代”(4)原文:The 2012 Nobel Prize in Literature was awarded to Mo Yan "who with hallucinatory realism merges folk tales, history and the contemporary".https://www.nobelprize.org/prizes/literature/2012/summary/,这正是《檀香刑》在书写故事时对《喧哗与骚动》的超越所在。华丽的想象,瑰丽的魔幻色彩,给小说平添了趣味性和神秘感,增强了可读性和吸引力。小甲得到金色虎须后,果然能看见人的本相,在他眼里,眉娘变成了吐着紫色信子的大白蛇,把他惊呆了;他爹赵甲、钱丁县令、刑名师爷和一班衙役分别是黑豹、白虎、刺猬和一群灰狼,当县令率领一班公差来请赵甲时,白虎县令和黑豹赵甲在小甲家的院子里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俺看到,它们互相绕着圈子……爹转成一股黑烟,钱大老爷转成一股白烟,从厅堂转到庭院,从庭院转到大街……它们最后转到了一起,黑里有了白,滚成了一个蛋;白里有了黑,拧成了一条绳。”[2]73那描写尤其生动形象,那场景简直妙趣横生,令人忍俊不禁,拍案叫绝。这一抹魔幻主义的想象使小说不再只是平淡无奇地讲着故事,而是将读者带进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亦真亦幻的神奇世界。
福克纳被称为“作家中的作家”,其优秀的文学创作为世界文坛所瞩目。现代以来的中国作家借鉴福式创作手法的也大有人在,而如莫言这般对这一形式创造性地继承与发展做得如此成功的却不多见。当然,也有评论家指出《檀香刑》中有些地方语言表达较为粗糙,情节有做作之处,有些比喻显得生硬、牵强,过度夸张。但是瑕不掩瑜,《檀香刑》作为莫言的重要代表作之一,其受欢迎程度是不容置疑的。小说通过西方叙事手法与传统叙述方式的结合,将民间文化和魔幻想象完美地融入到故事的讲述之中,从而展现了生机勃勃的民间生命形态,述说了这一段雅俗共赏、人相传诵的生动故事,成就了这一部结构精巧、特色浓郁的精彩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