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与现实的矛盾
—— 以《文心雕龙》中的“以文仕进”思想为例

2019-02-16 11:21李亚飞
重庆开放大学学报 2019年4期
关键词:功业文士文心雕龙

李亚飞

(闽江学院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刘勰的文学理论著作《文心雕龙》在文学史上有很高的地位,鲁迅先生在《诗论题记》中对《文心雕龙》的评价很高。他说:“篇章既富,评骘自生,东则有刘彦和之《文心》,西则有亚里士多德之《诗学》,解析神质,包举洪纤,开源发流,为世楷式。”[1]鲁迅先生将《文心雕龙》与西方古代先哲亚里士多德的《诗学》相并列。在当下,以《文心雕龙》为研究对象的“龙学”是一门显学,据不完全统计,关于“龙学”的研究著作已逾200部,研究论文已有上千篇,仅2000年一年,就有167篇研究论文发表,可谓专题研究的数量之最了[2]。但是,对于《文心雕龙》的研究还存在若干不够深入的地方,所以有必要对《文心雕龙》开展进一步的研究。作者在此立足文本,力图对刘勰“以文仕进”思想中,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现象及其产生原因进行一定的分析和探究。

一、“以文仕进”思想的提出

通过文本细读可以发现,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表露出了一种很浓重的思想——“以文仕进”,即怀有文学才华的文人应该入仕为官,建功立业,并认为文学与仕进之间还必须存在一个赏识文采的帝王(知音)。然而,在书的后半部分,刘勰又表述了帝王不赏、仕进难成的不幸现状。这体现出刘勰“以文仕进”的思想在前后文是矛盾的。

这一思想的提出并不是偶然的,这和刘勰自身所受到的思想影响有关。《梁书·刘勰传》注:“刘勰字彦和,东莞莒人。祖灵真,宋司马秀之弟也。父尚,越骑校尉。勰早孤,笃志好学,家贫,不婚娶,依沙门僧祐,与之居处,积十余年,遂博通经论。因区别部类,录而序之。今定林寺经藏,勰所定也。”[3]从中可知,刘勰曾削发为僧,在定林寺依附于高僧僧祐。但刘勰只是表面出家为僧,内心却深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整部《文心雕龙》就是在儒家思想的指导下完成的。范文澜先生曾谈到这一点:“刘勰撰《文心雕龙》,立论完全站在儒学古文学派的立场上。……在《文心雕龙》里,严格保持儒学的立场,拒绝佛教思想混进来,就是文字上也避免用佛书中语。”[4]

刘勰受到了传统的儒家事功思想的影响,对儒家的“太上有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5]三不朽思想持肯定的态度。这在《文心雕龙·序志》一篇中有所体现:“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岂好辩哉,不得已也!”[6]288由此可知,刘勰深知人的生命有限,有形的肉体终会枯萎走向终结,而永恒的事情只有这“三不朽”的人世功业,这就为刘勰在全文中倡导“以文仕进,谋求功业”的思想打好了理论基础。

为了佐证自己“以文仕进”思想的正确性与权威性,刘勰不惜托古言志,引用了古代经典《周书》上的观点:“《周书》论士,方之‘梓材’,盖贵器用而兼文采也。是以朴斫成而丹雘施,垣墉立而雕圬附。而近代辞人,务华弃实,故魏文以为:‘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6]284从引文中可知,《周书》中所认可的人才是兼“文学才华”与“有所作为”于一身的,真正的人才犹如有实用价值的器具和墙壁,而之后的“丹雘施”和“雕圬附”是作为附加成分用来锦上添花的。其中,器具和墙壁象征人才的功业实际性,而“丹雘施”和“雕圬附”是象征人才的文学辞采,将它们合二为一是刘勰心中的理想境界。然而,与刘勰相近时代的文人已“务华弃实”,即文人只注重文学辞采,而不顾功业实干。刘勰对此深感悲愤,引用魏文帝曹丕的评语“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来批驳这类文人,即讽刺古今一些文人不关注自己的细节行为,为追逐辞藻华丽的文学而放弃“以文仕进”的实际用途,舍本求末,得不偿失。由此可推知,刘勰既承认文学辞采与功业实干能够统一是最完美的,又认可了功业实干第一、辞采第二的地位顺序。由二者的排序可知,在刘勰的思想中,功业实干是非常重要的。

对于有文采而无功业的文人,刘勰大加批驳:“彼扬、马之徒,有文无质,所以终乎下位也。”由此可知,在刘勰眼中,文采飞扬的西汉文豪扬雄和司马相如,正是由于在功业实干上的成绩不显,所以才落得个“终乎下位”的悲惨结局。而对于在功业上有所作为的文人,刘勰不惜笔墨地赞扬:“文武之术,左右唯宜。卻縠敦书,故举为元帅,岂以好文而不练武哉?孙武《兵经》,辞如珠玉,岂以习武而不晓文也?”[6]286刘勰举出了卻縠和孙武这两个在功业上大有作为的文人。二人通晓文学,都能够学以致用,融会贯通,一个“敦书而举为元帅”,一个“著《兵经》而战功卓著”。这正是刘勰心中“以文仕进”的完美文人。而刘勰在完成《文心雕龙》后,也用行动去实践了“以文仕进”这一理想:“从504年为临川王记室(用杨明照说)起,到531年为止,共做了二十六年的官。官职虽然不很大,但也还是逐步上升的。”[7]

之后,刘勰更是直接点明“以文仕进”的重要性:“盖人禀五材,修短殊用,自非上哲,难以求备。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诮,此江河所以胜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名之抑扬,既其然矣;位之通塞,亦有以焉。盖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鲁之敬姜,妇人之聪明耳, 然推其机综,以方治国,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6]286刘勰认为,对文人而言,不能“以文仕进”、获得功业,将是一件遭人耻笑的事情。这种情况如同大自然的江河涓流一般自然而然,无可厚非。刘勰甚至举出了一个女子“以纺织喻治国”的事例来激励广大文人。女子尚且有心功名,作为一个铁骨男儿,“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由此可知,“以文仕进”在刘勰心中至关重要,是一件关乎社会尊严、男人尊严的大事。

最后,刘勰总结思想,呼应前面提到的《周书》“梓材”论:“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发挥事业,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质,豫章其干。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若此文人,应《梓材》之士矣。”[6]286刘勰在此用直接的笔触点明中心,即真正的文人应该学以致用,不断锤炼自己的文学才能,待到恰当的时机便以文仕进,报效国家。“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做一个如坚韧的“楩楠”、高大的 “豫章”一般的栋梁之材,实现“达则奉时以骋绩”的不朽功业。而这样的文人,才是真正的“梓材”。

此外,具有“建功立业、扬名不朽强烈愿望”[8]的刘勰,还以自己的梦来表明“以文仕进”之心:“予生七龄,乃梦彩云若锦,则攀而采之。齿在逾立,则尝夜梦执丹漆之礼器,随仲尼而南行;旦而寤,乃怡然而喜。大哉圣人之难见哉,乃小子之垂梦欤!”[6]288孔子是儒家思想的创始人,也是一代文儒。他一生不忘国家事功,离开家乡游说诸国,以图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刘勰在梦中追随孔子,则明显表现出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以文仕进”之心。

二、“以文仕进”的理想桥梁——帝王的赏识

刘勰提出了“以文仕进”的思想,但真正想从文学的起点抵达仕进这一终点,还需要一个中间的媒介,而且这个媒介必须产生桥梁的正面作用。刘勰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文心雕龙》一书中指出了“以文仕进”的理想桥梁,即“帝王的赏识”。

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按照时间顺序先后列举了几个赏识文学、提拔文士的帝王,如西汉的汉武帝刘彻。刘勰写道:“逮孝武崇儒,润色鸿业,礼乐争辉,辞藻竞骛。柏梁展朝?之诗,金堤制恤民之咏,征枚乘以蒲轮,申主父以鼎食,擢公孙之对策。叹倪宽之拟奏,买臣负薪而衣锦,相如涤器而被绣。”[6]254汉武帝创立了宏图伟业, 热爱文辞,在柏梁台上召集群臣联句作文,甚至在黄河堤上因怜悯百姓而即兴创作。汉武帝赏识文士才华,对他们广为提拔。枚乘、主父偃、公孙弘、倪宽、朱买臣、司马相如等文士都凭借自己的文学才华被武帝欣赏,他们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以文仕进”、建功立业。之后的汉宣帝也是赏识文士之人,“越昭及宣,实继武绩,驰骋石渠,暇豫文会;集雕篆之轶材,发绮糓之高喻;于是王褒之伦,底禄待诏”[6]254。由此可知,汉宣帝经常举行讨论辞章的集会,以聚集招徕文士,提携人才。因此,文学造诣很深的辞赋家王褒被帝王赏识得以重用,得到了禄位。东汉的汉光武帝刘秀同样如此:“自哀平陵替,光武中兴,深怀图谶,颇略文华,然杜笃献诔以免刑,班彪参奏以补令;虽非旁求,亦不遐弃。”[6]254从中可知,汉光武帝虽然喜爱图谶之术,但对文学之士怀有赏识之心。因而,当时的文士仍有机会凭借自己的文学才华获得功名,建功立业,如班彪,便是凭借奏章的文采卓著,被光武帝赏识并任命为县令,得以“以文仕进”。

之后的三国与东晋时期,也有不少帝王对文士大加提携,如魏武帝和魏文帝。 “并体貌英逸,故俊才云蒸。仲宣委质于汉南,孔璋归命于河北,伟长从宦于青土,公干徇质于海隅,德琏综其斐然之思,元瑜展其翩翩之乐,文蔚休伯之俦,于叔德祖之侣,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借谈笑。”[6]256再如东晋元帝时期:“刘刁礼吏而宠荣,景纯文敏而优擢。逮明帝秉哲,雅好文会,升储御极,孶孶讲艺;练情于诰策,振采于辞赋;庾以笔才逾亲,温以文思益厚;揄扬风流,亦彼时之汉武也。”[6]258再如晋简文帝之后的帝王:“至孝武不嗣。安恭已矣。其文史则有袁殷之曹,孙干之辈;虽才或浅深,珪璋足用。”[6]258其中,刘勰列举了众多因文学才华而被君王赏识、“以文仕进”的人物,如王粲、陈琳、徐干、刘祯、应玚、阮瑀、陆粹、繁钦、邯郸淳、杨修、刘隗、郭璞等文士,歆羡之情表露无遗。

综上可知,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已经意识到了帝王的赏识对于“以文仕进”实现的桥梁作用,所以列举出了众多的事例来赞颂赏识文士的君主,同时也提供了“以文仕进”的理想途径——帝王的赏识。

三、“以文仕进”的现实障碍——帝王(知音)不赏

刘勰虽然提出了“以文仕进”的关键桥梁为“帝王的赏识”,但问题是,帝王这个媒介往往不能真正成为文人的知音并赏识文人,更不用提什么赏识文学、提携文士,“以文仕进”的想法自然也就落空了,刘勰“以文仕进”的理想便陷入了不能实现的矛盾之中。对此,刘勰已有清楚的认识,他在《文心雕龙》一文中也多有提到。

在《文心雕龙·知音》中,刘勰悲声愤慨: “知音其难哉!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6]278这充分表现出他在面对“以文仕进”的理想难以实现时的痛苦之情。“以文仕进”的关键媒介是帝王的赏识,如果文士所逢的帝王不能通晓文学,不能赏识自己,不能成为自己的知音,那么,“以文仕进”就只能成为虚诞的泡影。

刘勰在《文心雕龙》一书中对“君王不赏”的惨痛现实也多有展现。

在《文心雕龙·知音》中,刘勰说:“昔《储说》始出,《子虚》初成,秦皇汉武,恨不同时。既同时矣,则韩囚而马轻,岂不明鉴同时之贱哉!”[6]278文中提到了战国末期的韩非子,他著有《储说》,文才纵横。但他的文学才能不被秦始皇认可,非但不能“以文仕进”,反而惨遭囚禁。西汉的司马相如作有铺张扬厉的《子虚赋》,他是当世文豪,却遭到汉武帝的轻视。

在《文心雕龙·时序》中,刘勰写道:“爰至有汉,运接燔书,高祖尚武,戏儒简学。虽礼律草创,《诗》《书》未遑,然《大风》《鸿鹄》之歌,亦天纵之英作也。施及孝惠,迄于文景,经术颇兴,而辞人勿用。贾谊抑而邹枚沉,亦可知已。”[6]254文中提到继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恶劣行径后,后来几代君主都不喜文学,如汉高祖崇尚武功,不重文学,对儒生一类的文人戏弄轻慢。孝惠帝、汉文帝、汉景帝,也是对文人不予重视,因而贾谊被压制,辞赋家枚乘和邹阳都不被重用,沉沦而不得志。文中又提到:“逮晋宣始基,景文克构,并迹沉儒雅,而务深方术。至武帝维新,承平受命,而胶序篇章,弗简皇虑。降及怀愍,缀旒而已。然晋虽不文,人才实盛;茂先摇笔而散珠,太冲动墨而横锦,岳湛曜联璧之华,机云标二俊之采,应傅三张之徒,孙挚成公之属,并结藻清英,流韵绮靡。前史以为运涉季世,人未尽才,诚哉斯谈,可为叹息!”[6]256刘勰指出了晋宣帝司马懿、晋景帝司马师、晋文帝司马昭,以及其后的晋怀帝、晋愍帝都对文学不太重视,也不去赏识文人、提携文人,从而导致众多才华横溢的文士,如张华、左思、夏侯湛、陆机、陆云、饮贞、傅玄、张载、张协、张亢、孙楚、挚虞、成公绥等人都不得重用,无法置身高位、建功立业。

综上可知,刘勰对“以文仕进”的现实障碍——君王不赏的种种现状有深刻的认识,并在《文心雕龙》中进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展现。

四、“以文仕进”理想与现实矛盾的原因

刘勰在《文心雕龙》一书中提出“以文仕进”的观点,然而自己在行文中又写出了诸多表现“以文不能仕进”的矛盾现象。究其原因,作者认为,是因为刘勰将连接文学和建功立业之间的媒介——帝王,放在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地位上。而帝王这一因素是难以控制的,因此他是起到“以文仕进”实现的桥梁作用还是障碍作用,也就具有了不确定性,这最终导致了“以文仕进”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文人当遇到热爱文学的帝王则有幸仕进,遇到不喜文学的帝王则无缘仕进。然而,即使遇到喜欢文学的帝王,文人是否能够得以仕进也是不确定的。刘勰在《文心雕龙·知音》中对知音难得的原因进行了论述,笔者认为用它来解释“帝王不赏”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夫篇章杂沓,质文交加,知多偏好;人莫圆该。慷慨者逆声而击节,韵籍者见密而高蹈,浮慧者观绮而跃心,爱奇者诡而惊听。会己则嗟讽,异我则沮弃;各执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6]280文中提到文学是复杂多样的,有质朴的风格,有华丽的风格,每个人对文学都有自己的喜好和偏爱,没有人可以真正做到全面客观。文学品味不同,对于文学的评价自然也不会相同。历朝历代的帝王其本质也是人,那么同理,对于文学,他们也是有自己的偏爱,未必可以公正客观地品鉴出文学的好与坏。这也导致了一些文人不被重用,无法“以文仕进”。

对于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文学鉴赏者,刘勰有过自己的设想:“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阅乔岳以形培塿,酌沧波以喻畎浍。无私于轻重,不偏于憎爱,然后能平理若衡,照辞如镜矣。是以将阅文情,先标六观;一观位体,二观置辞,三观通变,四观齐正,五观事义,六观宫商,斯术既形,则优劣见矣。”[6]280刘勰认为一个人只有博览文章,到达一种“阅乔岳以形培塿,酌沧波以喻畎浍”的超脱之境,才能够以一颗公心评判文章。这就要求品鉴者具有极高的文学修养和深厚的文学积累。显然,以这样一个高标准来要求古代帝王,是不现实的。

虽然刘勰渴望“以文仕进”,然而连接文学与仕进的中间变量——“帝王”却是不可控的,那么,他这个媒介对于“以文仕进”的实现就具有了桥梁或是障碍的两可作用。这就必然导致刘勰“以文仕进”的理想与现实之间产生了巨大矛盾。

五、结语

综上所述,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倡“以文仕进”,但他将实现的媒介定位为“君主”,“君主”具有不可控性,其到底是产生桥梁作用,还是障碍作用是不确定的。这使得刘勰“以文仕进”的思想在理想与现实之间产生了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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