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俊
(厦门大学 中文系, 福建 厦门 361005)
近年来,伴随着互联网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电子竞技与泛娱乐产业的日趋成熟,以及商业资本的大量涌入,网络直播呈爆炸式增长,用户规模高达4.2亿,市场规模接近400亿元。作为一种互联网文化的新业态,网络直播不仅改变了人们的实践方式和思维方式,而且丰富了人们的审美活动与审美体验,还进一步拓宽了传统美学的研究疆域。然而,野蛮式的增长过后,网络直播也暴露出了诸多问题。“截至2018年12月,网络直播用户规模达3.97亿,较2017年底减少2533万,用户使用率为 47.9%,较2017 年底下降6.8个百分点。”[1]412018年,网络直播进入了一个调整转型期。与此同时,学界对于网络直播的研究大都集中于新闻与传媒、文化与教育、信息与技术等领域,尚未将其纳入美学的研究范畴,即没有从审美层面对其展开深入的探究与分析,从而做出较为客观的定位与评价。
目前,学界关于“网络直播”的定义莫衷一是,还存在着争议。通常认为,“网络直播是通过录屏工具或者手机在互联网平台上对表演、展示、互动等行为进行实时呈现,是一种新兴的在线娱乐或服务方式”[2]。所谓“网络直播”,就是基于当前的互联网信息通信技术,在智能手机、电脑等终端设备上通过网络传输信号,将活动现场以多媒体形式展现出来的一种传播方式,随着黏性用户的集聚,它日益发展成为一种新的社交平台。作为人的现实存在方式在赛博空间的拓展与延伸,网络直播也正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种休闲娱乐活动。
实际上,在网络直播兴起之前,“直播”就已经存在着。不过传统意义上的“直播”更多地是指电视或电台的现场直播或实况转播,例如每年三月的“两会”现场直播、“世界杯”总决赛实况转播等。“网络直播”与传统意义上的“直播”有所不同。要想准确地界定“网络直播”,必须把握实时交互性、沉浸式体验和移动便捷性三个基本特征。所谓实时交互性就是基于迅猛发展的互联网信息通信技术,网络直播内容的生产与观看几乎在同一时间进行(网络信号不稳定所导致的延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因而观众能够获得一种高度的实时在场感。这就区别于传统广播、电视节目的录制-播放模式。不仅如此,在网络直播的过程中,通过直播间的弹幕评论系统能够实现主播与观众、观众与观众之间高度的实时互动,观众不仅能够欣赏网络直播的内容,还可以参与到网络直播当中来,甚至影响主播对直播内容做出实时的调整与改变。这种高度的实时互动性是传统电视电台节目中的观众热线与短信平台所无法比拟的。所谓沉浸式体验是指观众在观看网络直播的过程中,突破了以往被动观察者的思维惯式,获得了一种高度的身体在场感与沉浸式的融合体验,感受到自己也成了网络直播这个赛博空间中的一部分,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是各自坐在家中的电视机或收音机前,如同一个个被隔绝的孤岛。而移动便捷性是指网络直播借助于平台的技术支持,用户只需要一台智能手机或平板电脑就可以实现内容的制作与观赏,甚至可以边走边播、边走边看,不同于传统广播、电视节目的制作需要动用许多大型的专业化设备才能完成,这极大地降低了内容创作与欣赏的技术准入门槛,促成了网络直播的快速发展与人们的感性释放与话语狂欢。
“根据直播内容,当前较为流行的网络直播平台大致可以划分为四大类别:秀场直播、游戏直播、泛娱乐直播、垂直领域直播。”[3]其中,“秀场直播”以劲歌热舞、才艺展示、喊麦等为主要元素,代表平台有YY、六间房等。“游戏直播”则侧重于英雄联盟、荒野行动、刺激战场等电子竞技游戏的技术讲解与赛事直播,以斗鱼、虎牙、企鹅电竞等为代表。“泛娱乐直播”涉及的范围较广,包括美食、手工艺、购物、旅行、彩妆等生活各个领域,代表平台有熊猫、映客等。而“垂直领域直播”主要面向那些对教育、财经、汽车、商务、医疗等专业领域有需求的人群提供相关的专业知识,代表平台有微吼、易直播等。
网络直播之所以能够在短时间内快速发展,根本原因在于它不仅拓宽了人们的审美视野,而且具有传统电视直播所无法比拟的互动性与在场感,在身体意识的作用下充分调动了生理感官的参与,这也是网络直播的独特魅力所在。当生理感官嵌入后,审美感知产生独特的联觉互动,高度的身体在场感与沉浸式的融合体验,丰富了人们的审美活动与审美经验。当然,网络直播的发展也离不开互联网信息技术的进步、电子竞技与泛娱乐产业的成熟,以及商业资本的大量涌入带来的助推作用。此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时代因素就是网络直播很好地契合了后现代语境下的“话语狂欢”。后现代语境下的网络直播明显带有解构宏大叙事的意图,将话语重心从“宏大叙事”转向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世界。不同于传统电视直播的单向性传输,网络直播的一个鲜明特质就是高度的实时互动性与身体在场感,通过弹幕评论系统可以实时地参与互动交流,感知他人的意见与想法,在思想的交流与碰撞中获得一种感性的释放与话语的狂欢。这不仅是网络直播得以迅速发展的内在根本原因,也是网络直播的独特魅力所在。
表面看来,网络直播的遇冷似乎是“抖音”“快手”等移动短视频平台快速崛起所带来的阵痛。实际上,网络直播遭遇寒流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其自身缺乏内在规范性。与此同时,学界对于网络直播的讨论大都集中于文化与传播领域,很少将其纳入审美活动范畴加以考察,或深入审美层面对其进行反思。运用美学理论对网络直播进行审美反思,首先遇到的一个问题是网络直播是否属于“审美活动”范畴?或者说,在网络直播中“审美”何以可能?
“从人类的本体论的角度来看,审美活动是人之作为人的本性表现之一,是人自身的一种特殊存在方式,是人自身的一种特殊生活形式。”[4]作为后现代语境下互联网信息技术发展的产物,网络直播是人们现实存在方式在赛博空间中的拓展与延伸,是一种特殊的生活形式。在网络直播间这个虚拟世界中,人们将自我符码化,以“符号”的形式进入其中: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充满个性的网名,游走于直播间,人们将自己的所思所感通过文字、表情符号、语音等形式表达出来,与直播间的主播及其他观众实时共享。现实生活中的身体无法存在于虚拟的赛博空间中,取而代之的是“符号”存在形式,人们在网络直播间所看到的画面、声音、文字与表情符号等都是经过采样后的数字化处理呈现出来的。每个人不仅拥有充满个性的网名,还可以自由编辑自己的个人资料,甚至进行身份重塑,如同戴着面具进入一个光怪陆离的假面舞会。人们在网络空间中以“符号”的形式存在,暂时“剥离”了身体的物理属性,似乎切断了与现实生活的联系。然而,这不过是一种假象,与现实存在的联系是根本不可能完全切断的,因为在网络直播的过程中,人们需要借助身体意识来进行意义的把握与感知,每个人的言论与行为背后依然带着各自深刻而独特的个性,这种“社会身体”标记有别于血肉之躯,是在每个人不同的社会背景与成长环境中逐渐形成的。
网络直播作为人的现实存在方式在赛博空间中的延伸,尽管暂时“剥离”了身体的物理属性,但借助“社会身体”中介,在身体意识的作用下依然与现实人格身份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样展现出人的基本欲望与原始冲动——性欲与攻击力,表现为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例如,在秀场直播中,以劲歌热舞、才艺展示为主要内容,观众以男性居多。另一方面,各大直播平台都有一套独特的打赏机制。所谓打赏机制就是观众通过平台的虚拟商城充值会员或购买平台虚拟代币,再通过代币购买虚拟礼物(例如“鲜花”“火箭”“游艇”等)赠送给属意的主播。主播通过收取虚拟礼物获得经济收益,平台从中抽成。主播为了实现经济效益的最大化,往往会有意无意地怂恿观众赠送礼物,并对赠送礼物的观众点名致谢或给予更为热络的关注与回应,甚至以赠送礼物价值的高低对观众进行区别对待,观众会在打赏的过程中获得一种身份的满足感,这导致直播间时常出现炫富斗气的场面。为了获得主播的青睐,观众之间通过不断地赠送礼物来相互攀比争斗。这实际上就是攻击性的一种表现,只不过是将武力上的争斗转化为了经济财力的比拼,本质上凸显的仍然是攻击性这一原始冲动。在网络直播这个赛博空间中,人之作为人的本性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尽管网络直播暂时“剥离”了身体的物理属性,在赛博空间中以“符号”的形式存在,但其背后的“社会身体”标记使其与现实人格和现实身份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作为人的现实存在方式在赛博空间的延伸,网络直播仍然是人自身的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
在网络直播间中,互联网信息技术所营造的多维仿真效果使审美主体沉浸于其中,无法自拔。观众不仅可以欣赏到歌舞、器乐、书法、情景短剧等各种形式的艺术表演活动,英雄联盟、王者荣耀、刺激战场等电子竞技赛事直播与技巧讲解娱乐活动,而且可以欣赏到插花、剪纸、烘焙、瑜伽等生活美学内容。除此之外,观众还可以跟随户外主播的镜头游历世界各地的自然风光,体验不同的风土人情与人文景观。网络直播作为自然、社会、主体等不同场域的综合体,不同性别、阶级、社会背景的主体感性体验、审美经验在此交汇碰撞,拓展了人们的审美视野。而且由于生理感官的嵌入,审美感知产生联觉互动,高度的身体在场感与沉浸式的融合体验也丰富了人们的审美活动与审美经验。
“审美活动的四个要素:审美活动的主体、审美活动的对象、审美活动的性质、审美活动过程。”[5]在网络直播中,主体依然是现实的从事实践的人。如前所述,网络信息技术的发展,带来的是观赏内容呈现方式的变革,画面、声音、文字等都被进行数字化、符码化处理。尽管虚拟网络世界隔绝了物理身体的进入,人只能以“符号”的形式存在,但“符号”背后的“社会身体”标记依然标示着人的现实性与实践性。传统意义上的审美对象包括自然风光、社会风土人情、艺术作品以及精神文化遗产。对于人的“审美”而言,网络直播的出现并非是对审美主体或审美对象的彻底颠覆,而是审美对象呈现方式的创新与变革:在传统的“静观”外另辟一途,强调此前被压抑、忽视的身体意识的参与,调动生理感官的嵌入,使我们的审美感知产生独特的联觉互动,获得一种高度的身体在场感与沉浸式的融合体验,从而丰富我们的审美活动与审美经验。所以,这种审美对象呈现形式的创新与变革,是身体意识的强化与审美感知的延伸,并不会改变审美活动的基本性质。
实际上,“审美”的概念并非一成不变,特别是进入消费社会以后,“审美”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发生了重要的转向。鲍姆嘉通最早提出“审美”的概念,他将专门研究感性认识的新学科命名为“美学”,并且将“审美”纳入感性研究的范畴,以区别理性认识。而在康德看来,“美”可以通向“真”和“善”,以此实现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的沟通。到了19世纪,“审美”的内涵不断游移,概念的边界变得模糊不定。杜威就认为,日常生活是审美活动的源泉,应该恢复日常生活与审美经验的延续性,反对将二者割裂开来,倡导在日常生活中探索内在的审美价值。
随着互联网信息技术的更新换代、艺术传播媒介的日新月异,人们的审美活动日益丰富,审美体验也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审美”概念的泛化已经打破了与欲念、名理、实用的对立,溢出了传统美学形而上学式的哲学探讨。“从认知程度来看,这种既不属于单纯的生理快感体验,但对审美性认知有着增强效果的复合式生理性感知体验,我们可称之为‘亚审美性’,其作用在于提高审美信息接收的有效度,有别于单纯的功利性快感体验,它是一种带有整合化特征的非审美性因素。”[6]随着人工智能(AI)和虚拟现实技术(VR)的进一步发展,在网络直播等赛博空间新范式中,“社会身体”标记联系着“符号”存在形式与现实人格、身份,在身体意识的作用下得以充分地调动生理感官的嵌入与参与,从而获得一种独特的联觉互动的感知融合,不断地擦拭着传统的艺术边界,拓宽美学的研究疆域,促进审美的发展与人类的自由解放。
当前,全球正处于互联网信息技术的快速变革期,宽带技术的进步、虚拟现实技术的发展、智能手机性能的提升,为网络直播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良好的基础,保证了网络直播更美观、更流畅、更及时,这些都给网络直播的迅速推广提供了强有力的技术支持。在这样一种技术繁荣的鼓舞下,一些人文学者为之振奋,却忽略了技术繁荣背后潜在的审美危机。“赛博公民简化了从感性沉浸到意义呈现的策略,而是将感性、身体和意义纳入瞬间的审美高峰体验之中,这便同审美活动和美学话语产生了天然的联系,并且重构和恢复了审美主体的感性本质。”[7]诚然,鲍姆嘉通认为美学的主要研究对象是感性认识的完善,“感性”是美学的本意和出发点。美学的学科价值正是将感性从理性的窠臼中独立出来,赋予主体的审美以合法性价值。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虽然也是从“感性”出发,但他最后还是将其归于普遍性或者说理性。因而,如果过于强调网络直播的感性属性,往往容易陷入一种较低层次的审美活动中,限制了人们审美判断力的发展。尤其是对于那些涉世未深、缺乏完善判断力的青少年而言,网络直播会给他们带来某些负面影响,使他们沉迷其中,甚至无法自拔。
过去的2018年,网络直播用户规模减少了不少,用户使用率下降6.8个百分点。网络直播的遇冷不仅仅是由移动短视频的冲击所致,更为根本的原因在于其在商业资本助推下的“野蛮生长”,缺乏内在的规范性。与此同时,学界对网络直播的探讨还停留于“技术”与“现象”表层,未能将其纳入美学的研究范畴,没有透过表层现象深入到根子里进行审美反思。正如前面所提到的,赛博空间隔绝了物理身体的进入,人们将画面、语音、文字、表情进行符码化处理,以“符号”的形式进入网络直播间。人们可以自由地编辑个人资料,甚至进行身份重塑,如同戴着面具进入一个假面舞会。人们游走于网络虚拟世界,在获得高度的身体在场感与沉浸式融合体验的同时,也获得了一种感性的释放与话语的狂欢。毋庸置疑,这种合理限度内的感性的释放与话语的狂欢有助于身心的平衡,能够丰富我们的审美生活与审美体验。但是,如果缺乏内在的规范性,一味地博眼球,无限地强调感性体验而缺乏理性的规范与引导,将会导致身心的再度失衡。在这个过程中,不能任由网络直播“野蛮生长”,应当建立健全外部监管制度,保证社会的公正良序。另一方面,在降低技术准入门槛的同时,内部应该加以正确的引导,坚决抵制恶俗恶趣及暴力血腥内容,鼓励创作健康、富有正能量,且具有高雅情趣的审美内容,将网络直播的发展引向感性与理性交相辉映的轨道上来,这样才能让网络直播真正走出遇冷的困境。
如前所述,网络虚拟世界隔绝了物理身体的进入,作为人的现实存在方式在赛博空间的延伸,网络直播也暂时“剥离”了身体的物理属性,以“符号”的形式存在,游走于赛博空间。但这种暂时的“剥离”并非彻底的绝缘,在身体意识的作用下,网络直播借助“社会身体”中介,依然与现实人格、身份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同样展现出人的基本欲望与原始冲动,表现为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网络直播的出现,并非是对审美主体与审美客体的彻底颠覆,而是一种审美内容呈现方式的创新与变革,因而审美性质也未发生颠覆性的改变。在这个过程中,“社会身体”标记作为“符号”的存在形式与现实人格、身份的中介,在身体意识的作用下能够充分地调动生理感官的嵌入,使审美感知产生奇妙的联觉互动,从而获得一种高度的身体在场感与沉浸式融合体验,丰富了人们的审美活动与审美体验。然而,由于物理身体的暂时“剥离”与隐退,赛博空间中主体与主体间的交往变得异常脆弱,所指意义容易发生漂移,过于凸显的感性属性容易使观众陷入一种较低层次的审美活动中,限制了人们审美判断力的发展,这是我们应该注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