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竹王金铨
(1. 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南京 210093;2. 扬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扬州 225127)
虚拟位移(fictive motion)指的是语言中以原本用于描写位移事件的方式描写空间静止物(包括物体、场景或者关系)的一类表达。注Leonard Talmy. Fictive motion in language and “ception”, in Paul Bloom, Mary Peterson, Lynn Nadel, Merrill F. Garrett (eds.), Language and Space[M].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96: 211-276.认知语言学理论本着“意义即概念化”的核心语义观,认为虚拟位移表达所使用的运动动词和路径介词均具有动态语义特征,这种语义特征正是虚拟位移概念化的必要条件。Talmy把虚拟位移分成六大类——发散路径(emanation paths)、模式路径(pattern paths)、框架相对位移(frame-relative motion)、临现路径(advent paths)、达致路径(access paths)和共展路径(coextension paths)。注Leonard Talmy. Fictive motion in language and “ception”, in Paul Bloom, Mary Peterson, Lynn Nadel, Merrill F. Garrett (eds.), Language and Space[M].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1996: 211-276.
西方学者在汉语虚拟位移现象描写方面存有不同意见。霍凯特(Hockett)声称汉语不能用运动动词编码共展路径,注Charles F, Hockett. Chinese vs. English: an exploration of the Whorfian theses, in Harry Hoijer (ed.) Language in Culture[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54: 106-123.而松本曜(Matsumoto)则反对这一断言。注Yo Matsumoto. Subjective motion and English and Japanese verbs[J]. Cognitive Linguistics, 1996, 7(2): 183-226.近年来,国内汉语虚拟位移研究呈上升趋势,但现象判定这一基础性问题仍未得到解决。比如,对例(1)是否为虚拟位移表达就值得探讨。
(1) a. 过母猪峡时,羊肠小道非常难走。
b. 乘飞机一个小时就到上海。
c. 印度门前是一条“国家大道”,直通远处的总统府。
d. 南海的珊瑚礁构成体的长轴都指向东北-西南方向。
对例(1ab)的判定主要涉及汉语特定句式,对例(1cd)的判定分别依赖动词“通”和路径介词“向”的语义特征。句式、动词和路径介词语义是汉语虚拟位移判定中最常遇到的难题,但是鲜有学者对此专门讨论,本文将从这三个方面出发探讨汉语虚拟位移的判定问题。
虚拟位移的界定虽然清晰,但因其表达种类繁多,不同语言句法特点各异,造成其句式结构多样,跨语言表现千差万别。在虚拟位移现象判定中,以一种语言的形式特征比附另一种语言显然不妥,恰当的做法是在准确把握特定语言形式-语义特点的基础上对语言现象进行分析判断。就汉语而言,存在句和受事主语句在虚拟位移的判定方面最具代表性。
存在句以“处所名词+动词+名词”为基本结构式,三部分依次称为前段、中段和后段。该句式表达在某处存在某物或人,句式前段是话题,中段动词短语和后段名词短语是说明部分。最典型的存在句由“是”或者“有”充当中段动词。[注]李临定.现代汉语句型[M].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6: 73-91.
本节主要探讨两个问题,一是存在句一般编码什么类型的虚拟位移表达;二是不同类型虚拟位移在形式和语义上对存在句的前段、中段和后段分别有什么要求。
观察发现,汉语存在句常用来编码达致路径和共展路径虚拟位移,前者更为常见。例如:
(2) a.爬过河滩上最后一道沙冈,就是董太师的瓜田。
b.从西关街走到头儿,有个土坯打墙围着的院子。
(3) 两道高高的风火墙当中,穿行着一条窄窄的石板街。
例(2)前段是动词短语,在形式上和典型的存在句不同。但是,就其功能而言,这里的运动动词短语描写的是空间位置,运动路径末端即为所指位置。因此,例(2)的前段动词短语在功能上与处所名词一致,例(2)的两个句子可以视为非典型的汉语存在句。也正是因为前段动词短语的功能特征,例(2)才符合Talmy对达致路径虚拟位移的界定: 达致路径通过编码通达一个静止物的路径来描述该物的位置,任何意图触及该静止物的运动体都可以循此路径到达该静止物。[注]Leonard Talmy. 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 Volume I: Concept Structuring Systems[M].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2000: 138.句式中段为“是”或“有”,句式后段以名词短语指示存在物。
例(3)前段和中段相配合表述的运动路径和“石板街”的空间形态相一致,这是共展路径虚拟位移的描述方式。句式前段以介词短语或者方位词短语描写空间位置,中段是运动动词短语,后段以名词短语指示一个具有空间延展性的静止物。这种延展性在前段和中段描写语的配合下得以彰显。这符合Talmy对共展路径的界定: 共展路径描述的实物具有空间延展性,比如山脉、道路、篱笆等,共展路径通过把实物的空间跨度表征为一种路径来描述该实物的外形轮廓、空间走向或空间方位。[注]李临定.现代汉语句型[M].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6: 138.
对以上判断,可能存在几点疑问。第一,例(2)前段是否省略了运动物?第二,例(2)中段是否必须用“是”或者“有”?第三,例(3)是否为合格的汉语存在句?回答如下:
第一,省略说不成立。“省略指的是结构上必不可少的成分在一定的语法条件下没有出现”,“省略了的成分应该是可以补出来的”[注]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2/2008: 220-221.。例(2)前段无论补上什么表征运动物的成分都将产生不合法的句子结构。即便省略说成立,该例依然是达致路径虚拟位移,因其前段描述的并不是真实位移事件,而是空间构型(configuration)。
第二,例(2)中段必须用“是”或者“有”才能编码达致路径虚拟位移。汉语存在句中段动词未必一定用“是”或“有”,还可以是“坐”类、“垂”类、“长”类等动词。但是,笔者观察发现,中段采用“是/有”之外的动词时,前段无法使用运动动词短语,比如“*向前走50米,站着一个交警” (“*”表示该句不成立,下同。)这类表达不合法,把“站着”换成“就是”,句子则可以成立。
第三,例(3)与典型的汉语存在句“貌离神合”。“穿行”是运动动词,而存在句中段应为状态动词,此谓“貌离”;“穿行”只是以位移事件的描写形式编码“石板街”的空间存在形态,该运动动词本质上表征的还是存在状态,此谓“神合”。
汉语“受事主语句”指的是“主语和谓语之间是‘受事’和‘动作’的关系,即主语所指是受谓语所指的行为动作影响、支配的”。[注]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代汉语教研室.现代汉语(重排本) [M].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0: 307.例如:
(4) a. 电报线拉到这里来了。
b. 这条公路从青海一直铺到西藏。
“电报线”和“公路”常规状态下是静止的空间延展物,而句子中使用了“到+处所”这样的位移描写短语,这种结构与共展路径虚拟位移表达十分相似。但是,例(4)并不是共展路径虚拟位移。项开喜从“建造行为”角度提出,例(4)中“V+到+NP(处所)”格式表示“量的累积”,“量的累积以动作行为状态的持续为条件。”[注]项开喜.与“V到NP”格式相关的句法语义问题.收录于南开大学中文系《语言研究论丛》编委会编,语言研究论丛(第七辑)[M].北京: 语文出版社,1997: 170.换言之,“到+处所”表达受事在行为动作的真实影响下发生了真实变化。但例(5)则不同:
(5) 那一条条的皱纹从眼角拉到脸腮。
受事“皱纹”具有空间延展性,且不受“拉”的支配。“到+处所”短语表达的是虚拟位移,并不表示空间位置的变化。所以,例(5)属于真正的共展路径虚拟位移。
受事主语句还可以编码临现路径虚拟位移——描述静止物所处位置或分布形态,然而字面上说的却是该物通过运动到达或覆盖了该位置。[注]Leonard Talmy. 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 Volume I: Concept Structuring Systems[M].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2000: 134-136.对比例(6)两句。
(6) a.泪水洒满信纸。
b.星星洒满夜空。
“泪水”在“洒”的真实作用下覆盖了信纸,而“星星”原本就在空中,却被描写为在“洒”的作用下覆盖了所示位置。此外,汉语动补结构中与位移相关的补语是塔尔米(Talmy)所说的“路径附加语”(path satellites),比如“他跑掉了”中的“掉”,“收拢”中的“拢”等。[注]Leonard Talmy. Toward a Cognitive Semantics Volume II: Typology and Process in Concept Structuring[M]. Cambridge: The MIT Press, 2000: 109.据此,例(6)两句中的“满”编码位移路径,其中例(6b)符合临现路径虚拟位移特征。
综上,受事主语句可以编码共展路径和临现路径,条件是受事并未受制于句中行为动词表征的行为动作,也未发生句中位移描写语表述的空间位置变化。
一句话要判定为虚拟位移表达,作为描写语的动词短语必须满足以下两个条件之一: (1) 它的基本用法是描写真实的运动事件;(2) 它包含表达空间趋向义的趋向动词。因此,需要明确运动事件指涉范围、趋向动词范围以及如何判断相关趋向动词表达的是空间趋向义。
结合汉语界和Talmy对运动事件的研究,运动事件指的是人或物在运动中空间位置发生改变的事件,不包括原地运动。运动事件包括两类,一类指有自移能力的主体(人、动物、交通工具等)自行发生空间位置变化的事件(例7a);另一类指物体在外力作用下发生空间位置变化的事件(例7b)。
(7) a. 小王穿越了撒哈拉沙漠。
b. 小王把球投向篮框。
以例(7)为参照,根据Talmy的虚拟位移类型划分,可以判定例(8a)是共展路径虚拟位移,例(8b)是视觉感官路径虚拟位移(发散路径的次类)。在这两个句子中,“穿越”和“投向”是运动动词(短语),但表述的是静止物“这条路”和“目光”。
(8) a. 这条路穿越了撒哈拉沙漠。
b. 小王把目光投向小李。
根据虚拟位移动词(短语)判定标准,例(9ac)则不是虚拟位移表达,因为例(9bd)这样的运动事件描写不成立:
(9) a. 这条路通北京。
b.*这辆汽车通北京。
c. 黄河横贯本省。
d.*这辆汽车横贯本省。
现代汉语中,“通”和“横贯”不能用于描写运动事件,只能用于描写静态物的空间延展。误判例(9ac)为虚拟位移表达,原因之一是用英语进行比附。比如,“The roadleads toBeijing”一般译为“这条路通北京”。但是,“lead to”还可以用于“The road leads me to Beijing”,而该用法和“He led me to Beijing”这个真实位移事件描写关系密切,“通”却没有类似的用法类推演变。原因之二是误以能否激活心智模拟运动作为虚拟位移表达判断标准。比如,例(9ac)作为实验句很可能激活受试的心智模拟运动。但是,心智模拟运动是理解虚拟位移表达时发生的心智加工现象[注]陶竹、张韧.概念语义学“延展句”分析中存在的问题[J].中国外语,2014 (5): 39-48.,并非判定虚拟位移表达的充分条件。
“通、横贯”类动词包括“贯通、横亘、环抱、交错、连绵、绵亘、绵延、盘错、盘亘、盘曲、延绵、延伸、纵贯”等。其中有些被袁明军称为“真正的状态动词”,有些被称作“准属性动词”,总之都不是“变化动词”。它们的语法特点包括: 可以带“着”;不能受“正在”或“在”修饰;不能带“过”;不能受“不”“没”“没有”的修饰。[注]袁明军.非自主动词的分类补议.收录于马庆株、邱广君编,汉语动词和动词性结构(二编)[M].北京: 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2007: 23.所有这些特征都指向其静态语义特征。
综上,单独使用“通、横贯”类动词描写空间静止物的句子不是虚拟位移表达。但是,这一结论并不影响例(10)的虚拟位移身份:
(10) 这条路通到北京。
判定例(10)为虚拟位移依据的是“通”后面的空间义趋向动词“到”。松本曜(Matsumoto)所引汉语共展路径虚拟位移以“通到”、而非“通”作为描述语。[注]Yo Matsumoto. Subjective motion and English and Japanese verbs[J]. Cognitive Linguistics, 1996, 7 (2): 183-226.这便涉及趋向动词范围以及如何判断相关趋向动词是否表达空间趋向义的问题。
从语义功能角度来看,汉语趋向动词可以包含29个: 上、下、进、出、回、过、起、开、到、入、来、去、上来、上去、下来、下去、进来、进去、出来、出去、回来、回去、过来、过去、起来、开来、开去、到……去、到……来。
趋向动词在核心动词后面做补语时,可以表示空间趋向(比如“走进来”),也可以表示结果(比如“关上门”),还可以表示状态(比如“唱上了”)。[注]刘月华.趋向补语通释[M].北京: 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出版社,1998: I.一般来说,它们是否表达空间趋向义不难判断,有时却需要仔细酌定,比如下例中的“到”:
(11) a. 他能一直看到千米开外。
b.*他能一直听到千米开外。
c.*他能一直闻到千米开外。
上例中只有“看到”可以后接空间距离,还可以在句末加“去”字,形成“到……去”复合结构。例(11bc)只有在句末分别加上“的声音”和“的花香”,句子才合法。这说明“到”在“{听/闻}到”中只是表达结果义,且已固化其中。再如下例中的“过去”:
(12) a. 他朝人群看过去。
b.*他朝鞭炮声听过去。
c.*他朝花香闻过去。
(13) a. 他一路听过去,到处都是鞭炮声。
b. 他一路闻过去,到处都是花香。
例(12)表明只有“看过去”可以和“朝”短语指示的空间方向共现。例(13)中的“过去”确实表达空间趋向,但是它和“{听/闻}”感知行为无关,描述的是感知主体的真实位移趋向。证据是,例(13)中表示感知主体处于运动之中的“一路”不可删减。
以上分析表明,“到/过去”在视觉感知关系描写中保留了空间趋向义,从而可以编码例(11a)和(12a)这样的视觉感官路径虚拟位移,而在听觉/嗅觉感知关系描写中,它们已经失去了空间趋向义,无法编码虚拟位移。
趋向动词并不总是在核心动词后面做补语。独立使用时,它们是典型的运动路径动词,即动词语义中融合了运动事实和运动路径。此外,单音节趋向动词还经常出现于“盘旋而上”“奔腾而来”等以“……而……”为结构的“类固定短语”之中,[注]范开泰,张亚军.现代汉语语法分析[M].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260.这类短语相当于“方式+趋向动词”。句子以上述两种方式使用趋向动词描写空间静止物,其虚拟位移身份不难判断,比如“从这里开始,合九线闪光的路轨向西南延绵而去”便是无可争议的共展路径虚拟位移句。
路径介词主要用来介引运动路径起点、过点、终点和目标,与纯粹表达静态方位的“在”类介词不同,路径介词既可能只表达静态方向义,又可能蕴含动态运动义。路径介词短语若与运动动词和/或趋向动词共现,虚拟位移表达必须具有的运动义特征可以从运动动词和/或趋向动词中获取,此时,判定一句话是否虚拟位移无须纠结于路径介词的动态语义特征问题;如果一句话中和路径介词短语搭配使用的动词不是运动动词,句中也没有趋向动词,判定该句是否虚拟位移则必须讨论路径介词的语义动态性问题。比如以下句子:
(14) a. 小王从楼上看见了我们。
b. 南海的珊瑚礁构成体的长轴都指向东北-西南方向。
c. 这些瓣膜就像你家的门一样,只能朝一个方向开。
d. 迂回的小径通往碧绿的池塘。
现有研究未见将例(14a)判定为视觉感官路径虚拟位移,但确有必要作一分析。例(14)其余三句均被研究者判定为虚拟位移,[注]Ma Sai. Fictive Motion in Chinese [D]. Auckland: The University of Auckland, 2016: 76; 80; 194.但是判断依据不明。例(14)虚拟位移身份判定涉及介引路径起点的“从”和介引路径目标的“向、朝、往”。介引路径过点和终点往往使用趋向动词“过”和“到”,这是上一节的分析重点,本节重点分析“从、向、朝、往”。
路径介词“从”不仅可以介引起点,还可以介引过点(“从门前流过”),或者表示与起点相关的路径选择(“从这条路走”)。其动态性问题可以从3方面进行讨论。
从语义演变来看,《说文解字》释“从”为“随行”,“从”在古汉语中有“跟随”之义。但是,现代汉语“从”单用于空间域表述时,“跟随”义已经消失,成了一个“纯粹的介词”。[注]傅雨贤等.现代汉语介词研究[M].广州: 中山大学出版社,1997: 11.
从语义-句法关系来看,如果例(15)中的“从”不仅表达路径选择,还表达沿此路径的动态前进过程,则“进”的意义已在其中。但是,该例中“进”不可删除。
(15) 蕾蕾哭了,从栏杆缝隙里伸进手去。
第三,可以从空间-时间域之间的映射关系进行讨论。
(16) a.*他从十二岁一直在牛宅。
b. 他(从)十二岁{起/以后/开始}一直在牛宅。
例(16)两句都试图表达“他”在一个延续的时间段中“在牛宅”。如果“从”具有动态延续义,例(16a)本该可以成立。然而,“从”短语后面需加上表达延续趋势的“起/以后/开始”,句子才合乎语法。“起/以后/开始”让一个静态时间点变成动态时间延续的起点。有了这些词,“从”反而变得可有可无。时间域描写中,“从”有时可换用为“在”;“自从+时点”可以表达自此时间点之后的一个时段,而“从”无此用法。[注]傅雨贤等.现代汉语介词研究[M].广州: 中山大学出版社,1997: 128-130.可见,“从”用于时间域时没有动态义。如果接受“从”的时间域用法是其空间域用法的隐喻映射,逆向推衍可知,“从”的空间域用法应当不具有动态性。
视觉感知关系描写中,“从”常与“看{出去/过去/过来}”这类明显的位移路径描写配合使用,这种搭配更加符合“从”介引路径起点的功能,也将使得整个描写具有虚拟位移身份。也许正因为汉语经常把视觉感知关系概念化为动态事件,例(14a)才会允准“从”的使用,听任其暗示位移路径的存在。
综上,路径介词“从”没有动态语义特征。例(14a)中的“看见”表达静态结果义,因此,该例没有明确编码位移路径,不应判定为视觉感知路径虚拟位移。
吕叔湘指出,用作介词时,“‘往’的基本意义是移动,‘朝’的基本意义是面对”,“只有面对、没有移动的意思,只能用‘朝’;只有移动、没有面对的意思,只能用‘往’”。[注]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0: 549.例如:
(17) a. 大门朝南开︱*大门往南开
b.往报社寄稿件︱*朝报社寄稿件
因此,路径介词“往”具有动态语义特征,而“朝”没有。以下观察表明,“向”在多个方面都与“朝”相近,与“往”相反。首先,无论作为动词还是介词,“往”不可以后接“着”,而“向、朝”都可以。其次,吕叔湘和傅雨贤等都指出,“往”必须跟表示方位、处所的词语组合,不能直接跟指人或物的名词组合;而“向”和“朝”都可以。[注]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0: 549-550.[注]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0: 19.如下例:
(18) 汽车{向/朝}我开过来。︱*汽车往我开过来。
第三,例(19)中,“往”短语作为状语时,动词后边的补语可以是表示双向位移的数量词(如“两趟”),“向”和“朝”则不然[注]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 商务印书馆,1980: 19.。笔者将此解释为,“向、朝”表静态方向,和双向位移产生冲突,而“往”表动态趋向,在动态中可以转向。
(19)*汽车{向/朝}码头开了两趟。︱汽车往码头开了两趟。
第四,“往”短语可以和单音节“接触”类动词连用,动词前用“一”字表示“接触”的实现,而“向”无此用法。
(20) 小王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小王把杯子向桌上一放。
(21) 小王往床上一躺。︱*小王向床上一躺。
无论“小王”欲使他物实现接触还是自己与他物接触,都只能用“往”,不能用“向”。本文认为,“往”的动态趋向为“接触”创造了条件,而“向”的静态指向无法促成“接触”。
综上,介词“往”有动态语义特征,而“向、朝”没有。据此,例(14d)以包含动态运动义的路径介词短语和动词“通”配合,描写“小径”的空间延展构型,这类表达满足共展路径虚拟位移定义的要求。而例(14bc)中的“向”和“朝”路径介词短语只表达静态意义,同时,句中的动词“指”和“开”也不包含位移语义,所以这类表达不应该判定为虚拟位移表达。
虚拟位移表达必须同时满足三个条件: 句子必须用于表述空间静止物(包括物体、场景或者关系);句子的表述部分必须包含运动动词短语,或者表达空间趋向义的趋向动词短语,或者具有动态义的路径介词短语;句子的描写部分必须包含运动路径信息,比如路径起点、过点、终点或者目标等。
特定语言中虚拟位移表达的判定必须结合该语言的句式特点、动词和路径介词语义。现有研究在判定汉语虚拟位移时往往缺乏必要的分析论证,研究者往往根据其他语言(主要是英语)进行比附式判断,或者根据直觉进行判断。现象描写失准必然降低后续分析的信效度。本文分析了汉语部分句式的特点、动词和路径介词语义特征,解决了一些(虽然不是全部)现象描写中经常遇到的问题,希望引起相关研究者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