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护生画集》的生态美学价值

2019-02-11 11:33李庆本
关键词:画集丰子恺万物

李庆本,孙 辉

(杭州师范大学 艺术教育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1121)

《护生画集》是丰子恺历时46年完成的漫画巨作。在这部绘画系列作品中,丰子恺根植于“戒杀护生”的佛教思想,以艺术审美的方式阐发其“护生即护心”的核心观念。“护生”不仅仅是爱护生命,而是以“护生”为手段来达到“护心”的目的。丰子恺在《护生画集》第三集自序中说:“去除残忍心,长养慈悲心,然后拿此心来待人处世”[1]10,这是《护生画集》的宗旨和意义所在。他把《护生画集》视为通俗之艺术作品,将他的护生观渗透进他的绘画作品里,这些绘画作品所蕴含的生态美学理念也从他的意趣笔墨间得以显现。这就使我们有可能从《护生画集》的具体作品中,从绘画的构图、笔法、色彩等表现手法去挖掘其所蕴含的生态美学意蕴。

李叔同称《护生画集》为“新式之艺术品”,而非“旧式的劝善书”,他说:“须多注重于未信佛之新学家一方面,推广与赠送。故表纸与装订,须极新颖警目,俾阅者一见表纸,即知其为新式之艺术品,非是陈旧式之劝善图画”[2]74-75,因为“‘新式的艺术品’是将护生思想审美化,渗透到绘画的构图、笔法里面”[3]163-165。这里讲的其实就是生态美学的问题。护生即保护生态环境本是生态伦理学所追求的,但通过审美的方式表现出来,就变成了生态美学的命题。换句话说,生态美学不仅仅要实现生态伦理学的目标,而且要通过审美的方式来实现,所谓“尽善尽美”,这显然是一个更高的要求。那么,丰子恺在《护生画集》中是如何通过艺术审美的方式来体现他的护生思想的?这种审美方式又具有怎样的价值和意义?这就是本文所要探讨的主要问题。

一、“戒杀护生”的审美体现

《护生画集》创作初衷是弘扬佛法,普劝世人“戒杀护生,种植善根”,事实上,“戒杀与护生,乃一善行之两面”,丰子恺正是从这一正一反两方面来表现画集的生态美学意义的。“初集多著眼于斥妄即戒杀,续集多著眼于显正即护生”[4]4。我们从《护生画集》的初续二集中最能感受到这正反两面的突出变化。从《护生画集》初集中我们可以看到,绘画题材都是从反面展现血淋淋的虐生相,画集大部分描绘的都是人极尽所能地占有、驯服、虐杀动植物的场景。如《修罗》这幅图就直接描绘了一名屠夫正在无情地剥皮割肉的场景[5]42,在《喜庆的代价》这幅画里[5]44,家畜的尸体填满了整个画面,再如《尸林》这幅画里整齐排布着倒悬的家禽[5]74,它们原本都是一个个同人一样鲜活的生命,如今为了满足人的口腹之欲,不得不沦为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题目“尸林”二字更直观点出了人们对生灵大肆残酷迫害之举,这些虐生相细致刻画了人们的残酷杀伐之心,令观者不禁心生悲悯同情之感,自然能在现实生活中善待生灵。但是,相较于从正面描绘“护生”的作品而言,由残酷相而产生的这种悲悯同情之感还比较浅。这一点在李叔同致李圆净和丰子恺二人的信中曾提到过,他说:“更就感动人心而论,则优美之作品,似较残酷之作品感人较深。因残酷之作品,仅能令人受一时猛烈之刺激。若优美之作品,则能耐人寻味,如食橄榄然。”[6]165这就说明,丰子恺选用反面题材表达“戒杀”的主旨,使人与动物之间充斥着明显的对立、不和谐之感,这种感受只会对观者产生短暂的刺激,却难以实现长久的维护生态的意识。而那些描绘美好的生态环境的优美柔和之作,更能激发人的同情、仁爱之心,使人对作品中那些和谐、美好的生态世界心生向往,并从现实行动出发,自觉做到爱护生灵、保护环境。

从《护生画集》续集中我们可以明显发现,创作风格从初集的“斥妄戒杀”转向了“显正护生”:“续集则一扫凄惨罪过之场面。所表现者,皆万物自得之趣与彼我之感应同情,开卷诗趣盎然”[4]4。所以,在续集及以后的画集中,丰子恺从正面表现“护生”的创作主旨出发,所描绘的多是人与动物、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优美、祥和之态。如《关关雎鸠,男女有别》画中桥上两对男女与近景岸边两对水鸟各自得其乐地同处于自然环境里,桥上的人与岸边的水鸟彼此一一对应,两两在空间位置上的布局,相互间构成对称的四角形构图,凸显出人与动物彼此间互不侵扰、和谐共处的稳定关系[7]54。远处的小桥将两岸的自然景色与人连接在一起,人与自然统一成一个不可分割的生态整体,这幅图不仅从内容上展现出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动物、动物与动物之间和谐相处的关系,更从形式上使人产生一种均衡、优美的视觉美感。再如《中秋同乐会》更是将这种对称构图发挥到极致,无论是远处重叠的山峦,还是岸边的人物、兔子和树木,均以成双成对的姿态呈现,使整幅画面充满了和平之气[7]2。主体的人对应着客体的动植物,把客体对象看成是与人平等的主体,而不是可以任意改造、征服的对象,并赋予客体对象以人的情感,成双的数字契合了题目“中秋”二字的“团圆”寓意。在画集的许多作品中,丰子恺都偏爱以平衡、比例、对称等符合人心理结构的形式因素来展现一种生态平衡之美,这种生态平衡之美能使人产生一种人与自然万物和谐、井然有序地生活的秩序感,进而表现出一种“生命和谐的意境和生机盎然的环境氛围”[8]63。

丰子恺从自然界取材,绘制了大量与护生相关的艺术作品,他用艺术审美的方式来倡导其护生观念,使观者在研玩欣赏的过程中产生一种保护自然生命的生态意识,并将这种意识外化于自己的行动之中,让人类构建起一个真正和谐美好的生态家园。

当然,丰子恺的护生思想也受到了诸多批评。许多人质疑,“对植物也要护生,那么菜也不可割,豆也不可采,米麦都不可吃,人只得吃泥土沙石了!泥土沙石中也许有小动物,人只得饿死了”[1]10。对类似的批评,丰子恺都做了直接或间接的回应[9]49-53。对于丰子恺而言,护生并不是最终目的,他真正在乎的是动手毁坏或残杀的人的“心”。他曾明确地说:“一片银世界似的雪地,顽童给浇上一道小便,是艺术教育上一大问题。一朵鲜嫩的野花,顽童无端给它拔起抛弃,也是艺术教育一大问题。一只翩翩然的蜻蜓,顽童无端给它捉住,撕去翅膀,又是艺术教育上一大问题。我们所惜的,不是雪地本身,不是野花本身,不是蜻蜓本身,而是动手毁坏或残杀的人的心。雪总是要融化的,花总是零落的,蜻蜓总是要死亡的,有什么可惜呢?所可惜者,见美景而忍心无端破坏,见同类之生物而忍心无端虐杀,是为不仁,即非艺术的”[10]15。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丰子恺的护生,并没有彻底地走向生态中心主义,当然也不是人类中心主义,他追求的是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是人对自然生命的同情心。而且他把这种同情心与艺术教育联系起来,认为破坏环境、虐杀生灵的行为,本身就是“非艺术”的,这是艺术教育的缺失所导致的。这样,生态伦理意义上的保护自然生态,便转化为生态美学意义上的“同情心”的培养。

二、“众生平等”的审美体现

丰子恺还把“同情心”与佛教的“众生平等”联系起来,他说:“艺术家的同情心,不但及于同类的人物而已,又普遍地及于一切生物无生物,犬马花草,在美的世界中均是有灵魂而能泣能笑的活物了。”[11]582而他本人正是通过自己的画卷,充分展现了他对自然万物的“同情心”,从而使佛教的“众生平等”的思想,具体体现在审美世界之中。

“众生平等”的佛教理念是丰子恺护生观的立论基础。李叔同在《护生画集》初集第一幅图画《众生》中,就用诗文表达了他的护生思想:“是亦众生,与我体同,应起悲心, 怜彼昏蒙。普劝世人 ,放生戒杀 ,不食其肉 ,乃谓爱物。”[5]2“众生”包含世间一切生命体,无论是有情识的人、动植物,还是无情识的山川草木;“与我体同”强调了万物具有同等的生命权。在佛教教义中,万物皆具佛性,万物都可能成佛,所以宇宙间自然万物都是平等的,每一个生命都有其存在价值。李叔同的这句诗文不仅说明人与自然界其它生物具有同等的地位,而且也表达了他对一切生命体的尊重,这可以说是生态美学意义上的平等。“在生态美学模式中,对自然的欣赏不是俯视的,当然也不是仰视的,而是平视的”[12]86-90。平视意味着对自然的尊重,对生命的尊重,人与万物都是生态环链上的重要一环,每个生命体在各自的生态环链上都享有同等的生存发展权,同时,每个生命也不应超越这个权利侵犯其他生命体的生存发展权,因此“每一个人在生态环境中的生存权都应该以尊重他人的生存权为前提”[13]23-27。

如《护生画集》第一集中《平等》这幅画[5]88,一人一狗相对而坐,画面下方引用了俄国文学家屠格涅夫的一句话:“They are the eyes of equals”,意为他们在彼此眼中是平等的,画中人与狗以平等的姿态对视恰好也直观地表现了这一主题。此外,在画面的一旁,丰子恺还引用了北宋文学家黄庭坚的诗文来进一步强调“平等”的概念:“我肉众生肉,名殊体不殊。原同一种姓,只是别形躯”,这首诗文也完全契合了佛教“众生平等”的思想,“平等,梵文本义为‘舍’,就是舍去了一切差别相”[3]163-165,佛教说众生都有佛性,无论人还是其它生物都如此,纵使人与狗的外形躯体不同,但二者同为肉体凡胎,都有成佛的可能,从这方面来看,众生都有平等的生命权。整幅画简洁直观地点出了万物平等、尊重生命的主题,除文字内容外,这幅图也利用均衡、对称的构图来暗示人与狗的平等地位,画中人手肘撑膝坐在椅子上,双手托腮与狗对视,本身就呈现出一种尊重对方的柔和姿态,从二者对视而坐的姿势中我们也能感受到一种平等、和睦的氛围,丰子恺在描绘的过程中全部采用柔和圆润的线条,使整幅画充满柔和之气,可以说,他将画里的形象全都有情化了,“即点、线、面的‘有情化’,使人感觉人狗之间的交流不是由于画家对某个部位的精细刻画上,而是从他笔墨书写的整体韵律中获得的”[14]82-89。这种“韵律”从中国传统画论中来看,就是一种“气韵”。中国绘画自古以来便以“气韵生动”为最高标准,“气韵”乃是宇宙间万物生命流动的韵律,宗白华先生说是“生命的节奏”,而这种有节奏的生命是以流动飞舞的线条描绘艺术形象,并从形象内部展现出生命律动的气韵的。可以说,在《护生画集》一系列作品中,丰子恺都在用传统中国画灵动的笔墨勾勒自然万物的神韵,他用飞舞的线条展现出了自然万物蓬勃的生命力。

三、“万物一体”的审美体现

前面已经提到过,《护生画集》的创作初衷是为了宣扬佛家“戒杀护生”的思想,但若要把佛教“戒杀”的严肃戒律向社会普及实属大难,毕竟画集的受众并非佛教众僧,而是“新派知识阶级”与“不喜阅佛书之人”。所以当画集第一集出版之际,马一浮在序言中就强调:“吾愿读是画者,善护其心”[15]4,他把关注重心从佛教的“护生”转向以人为主体的“护心”,关注的是人自身的德性建设,这就已经包含了一定的儒家生态思想。丰子恺在他的文章《一饭之恩》中,也是从马一浮“护生护心”的观点出发来阐述他的护生思想,在这段文字里,他直接引用了儒家的“仁爱”思想,他说:“爱护生灵,劝戒残杀,可以涵养人心的‘仁爱’,可以诱致世界的‘和平’。”[16]656可见,他是把“护生”看作“护心”的一种方式,“护心”的目的就是为了涵养人的同情之心、仁爱之心。在他的另一篇艺术讲话中,丰子恺也援引了儒家“万物一体”的思想,他说:“‘万物一体’是中国文化思想的大特色……又曰 ‘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可见中国人的胸襟特别广大,中国人的仁德特别丰厚。所以中国人特别爱好自然。”[10]13-17

仁者与天地万物同为一体,宇宙万物都与自己有直接联系,作为仁者之人必然要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所以在《护生画集》里,丰子恺的画作始终倾力于描绘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和谐共生、浑融一体的审美意境。如《襁负其子》这幅画[7]16,就是通过母鸡和小鸡的关系,对应出母子关系,母与子之间原属于人类的情感,却在这幅画里,通过动物得到了同样的体现。画面凸显了人与动物毫无差别的平等地位,而人与动物同时出现在同一自然空间里,也表现出人、动物、自然界三者间的和谐关系。丰子恺采用寥寥几笔简单的黑白线条,便勾画出了一幅和乐自然的景象。留白和简笔是丰子恺绘画中常用的手法,这也是中国传统的绘画方式,所谓“无画处皆成妙境”,就是用简略的线条画出所要表达的主体,利用画面中余下的空白让读者自己去领会那画外之意。画面中,丰子恺给人物、动物之间留下了足够的空白,母亲与身后的孩子,母鸡与身后的小鸡各自间疏密有致,其实是给彼此留下足够的生存空间,画面不仅展现出二者互不侵扰的静谧、和谐之态,而且人对自然的敬畏态度在此处也得到了显现。此外,通过画面的简单构图,简约的笔触,特别是岸边的一条实线,将人和禽联系在一起,而岸边的两颗青草,分别对应画面中的人与禽,母子后面的柳树再次凸显出人对自然的依存关系,因此这幅图体现出多重的和谐关系,植物之间的和谐关系,动物之间的和谐关系,人物之间的和谐关系,人物和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这幅图画正是展现出了人与动物之间一种和谐共生、物我交融的生命体验,人的生命活动始终是在与各种生命之间、各种生命与自然环境之间展开的,人与自然、与生态系统的这种相互依存关系映射出人与整个生态系统的生命之间的共鸣,“共鸣”也可以说是一种“生命的共感”,“这种生命的共感来源于不同物种生命之间存在的亲和性,因为地球的生命具有共同的起源和共同的祖先。它说明生命是共通的,而且也是共命运的”[8]61。

四、“因缘而生”的审美体现

佛教“缘起说”认为,万事万物“因缘而生”,所以人类社会与自然万物是相互依存的,这也正是生态美学所倡导的核心观念,诚如徐恒醇在《生态美学》中所说:“生态美却是人与自然生态关系和谐的产物,它是以人的生态过程和生态系统作为审美观照的对象。生态美首先体现了主体的参与性和主体与自然环境的依存关系。”[8]55

如《客来门不入,坐爱千年树》[17]60图中一棵千年大树几乎占据整幅画一半的版面,显得尤为醒目,巨大的树木与树下对语的二人在体积上形成鲜明对比,从人与树的大小对比中我们可以明显感受到人对自然界的依赖。大树后面的房屋,以及房屋旁的小草,通过简约的线条连成一体,三者共同形成一个环绕的姿态,与人物共同维系在同一空间里,凸显了人与自然环境和谐共生、相互依存的关系。房屋旁大片的留白为整幅画营造出一种空旷悠远的意境,凸显出自然空间的广阔,仿佛把人生活的世界全部容纳进自然空间里。右边的题字削弱了由大树造成的“左重右轻”的视觉效果,让整幅图形成一种和谐的字图关系。从图中我们可以看到,无论是充满生活气息的房屋还是树下惬意畅谈的友人,都充分说明人的生存环境与自然环境是融为一体的,它所表达的不是人回归自然、参与到自然当中,而是将人的日常生活因素纳入生态系统里,使之成为自然环境的一部分。德国哲学家沃尔夫冈·韦尔施曾说:“人类的定义恰恰是现世之人(与世界休戚相关之人),而非人类之人(以人类自身为中心之人)”[18]11,人类始终是现实生活之中的人,就像人不能提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所以,人的生存也离不开自然生态环境。人类的居住环境本就处于整个生态系统之中,人本就是在自然中成长、繁衍生息的,也就是说,“人与自然本身是统一的,人就在自然环境中,这是一个大前提,而不是在人与自然分离的前提下参与到自然中”[12]86-90,画面里人的生活气息与大自然的生命气息相互交融,自然景观与人的生活世界紧密相关,整幅画都延续了中国绘画善用的单色水墨,这也是整个画集的用色风格,丰子恺用黑色的线条建构起画面中万事万物的联系,使它们浑融一体,万事万物间的相互依赖性便在这灵动的线条间得以显现。

画集的创作宗旨是“护心”,即长养人的慈悲之心,也就是通过培养人的健康心态来构建一个和谐的生态世界。“人的生态与人的心态息息相关。俗话说,健康的人生来自健康的心态”[8]55。但丰子恺并未从人的角度直观显现,而是用“寄兴”的手法,借物喻人,通过描绘动物之间富于人性的仁爱善举来映射人类社会的美好德行,他用潜移默化的方式来感化人心,让读此画集的人以慈悲心来待人处事,其实质是关注人的内心精神,“护心”实为“净化”人的精神世界,让人心变得纯善,它能通过艺术审美的方式荡涤人的残酷杀伐之心,让人心滋生出爱、同情、关怀和仁慈之情,在现实生活中人们才会自觉维护自然以及其他生命的生存,并最终维护好人类自身的生存家园。让人感受到护生所带来的生活的温暖与美好,这也正契合了弘一法师“盖以艺术作方便,人道主义为宗趣”的愿景[6]174。

例如《鸡抚群雏争护母,猫生一子宛如娘》,画中母鸡与小鸡分别对应着母猫与小猫,两种不同种类的动物同处同一空间环境中,一方面揭示了不同物种之间的平等地位,另一方面也彰显出彼此间相互尊重的亲和态度,这幅画传达了动物之间和谐共生的关系,同时也表现了母子之间的仁爱亲情,这种亲情不仅存在于动物之间,它更是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常情[19]40。再如《运粮》中蚂蚁齐心协力运输粮食[7]22,《生的扶持》中螃蟹合力扶持失足同伴[5]4,《鸡护狗子》母鸡保护非同类的小狗[7]56,《慈乌反哺》乌鸦捕食养育母亲[20]10,等等,这些画所描绘的团结、母爱、敬孝之情都属于人类社会才有的美好德行,丰子恺用动物之间的互相关爱来表达他对人情社会的高度关注,以及想要唤醒人类仁爱、同情、互助等高尚情操的意愿,用借物喻人的手法,借动物之间的和谐关系联想到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关系,通过描绘那些生存在自然环境中的动物们的生活,来暗喻人类在社会环境中的生活,或者说,他是通过描绘自然生态美的方式来映射社会中的生态美,从而让欣赏者受到这些美好画面的感化,对这些和谐美好的生态世界心向往之,并产生一种要把现实社会变成如画中一般美好的愿望。

五、生态美学与生态伦理学的联系与区别

海德格尔曾在《追忆》一文中提出“诗意地栖居”的命题,他强调,“诗与诗人的真谛是使人诗意地栖居于这片大地之上”,“诗并不飞翔凌越大地之上以逃避大地的羁绊”,“正是诗,首次将人带回大地,使人属于这大地,并因此使他安居”[21]93。首先,海德格尔强调了人类的一切劳作、繁衍生息都存在于自然大地之中,“栖居”二字凸显了人与自然之间相互依存的生态关系。再者,“诗意”二字表达了人与自然友好相处的亲和关系,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处是以尊重自然、顺应自然、爱护自然为前提,正是诗(艺术)让人类回归大地,归属自然,人才可以生生不息地栖居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之上。

《护生画集》描绘的正是这样一个诗意栖居的世界,画集中人们自得其乐地生活在这片土地之上,在人友好地对待自然,与动植物和睦相处的过程中无不展现出交融互惠、万物一体的生命体验。画集选取的都是人们日常生活中最平凡、最琐碎、最熟悉的场景,通过这些场景的描绘,可以引导人们关注平时最易被忽略的细节,让人们用艺术的眼光全神贯注地去欣赏。画集中那些鸡、鸭、鱼、牛、燕、鹅、狗、蚂蚁、猫等动物形象,都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生灵,通过对它们与人类、与自然相处的日常场景进行描绘,就能表明任何宇宙生命都有其存在的特殊意义,通过欣赏画集,我们可以看到自然万物间的相互尊重与依赖,并以平等的视角关注自然生命的生存状态。

《护生画集》所蕴含的生态美学意义,旨在建构一种对自然的关怀,它能够培养起我们对于自然的审美意识。这种审美意识也包含着“一种道德回馈”,“影响我们情感的审美品性,使我们感到接受美的快乐的审美品性,也使我们在赋予美生命的时候理解了美的脆弱与文弱”[22]140,由此也就促使我们产生对美的自觉维护意识,肩负起呵护生态生命的责任。

生态美学与生态伦理学是紧密联系的,两者的最终目的都是实现人与自然生态的和谐相处。然而,在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和方式上,生态美学却与生态伦理学有着极大的不同。如果说,生态伦理学是用抽象说理的方式来劝导世人崇尚自然、呵护生态,那么,生态美学则是采用审美的方式实现这一目标。具体说来,生态美学是通过非概念、具体形象的手段,通过艺术审美的方式,来实现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想的。

有研究者指出:“李叔同、丰子恺认为,绘画、音乐、诗歌,一切文艺,一切审美活动,本质上与护生相通,用审美方式把世人引入护生是最有效的。”[3]163-165丰子恺自己也说:“要警告游人勿折花木,用勿着模仿军政法政,板起脸孔来喊禁止。不妨描一张美丽的漫画,画中表示一双手正在攀折一朵花,而花心里伸出一个人头来,向着观者颦蹙哀号,痛苦流涕。这不但比禁止好看,据我想来比禁止有效得多。”[23]310就《护生画集》而言,就是通过绘画的构图、线条、色彩等艺术手段来体现“戒杀护生”“众生平等”“万物一体”“因缘而生”的生态意识。由于这一方式,深入人心并诉诸感受,因此,生态美学也是解决生态问题的根本方式。只有从审美方式上改变人类的“情感结构”,改变人对自然生态的感受方式,才能从根本上避免人类中心主义的问题,才能真正做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这是丰子恺《护生画集》带给我们的最重要的启示,也是《护生画集》的生态美学价值的最重要体现。

猜你喜欢
画集丰子恺万物
万物皆可折
万物生
丰子恺漫画里的童年
丰子恺漫画里的童年
丰子恺的“人”和“文”
丰子恺《护生画集》不仅是祝寿作品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我的一本画集丢了
假如万物会说话,绝对会把你萌化
《护生画集》背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