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伟,马世博
(喀什大学中国语言学院,新疆 喀什 844000)
铁凝小说中女性意识的发展经历了一个逐步成熟的阶段,从早期的“香雪时代”显露出不自觉的女性意识,到中期“玫瑰门时代”鲜明女性意识的展现,最后到九十年代“大浴女时代”女性意识的趋于成熟,可以将铁凝女性意识的发展划分为三个阶段:
(一)不自觉女性意识的展露 铁凝自1974年发表作品《会飞的镰刀》开始步入文坛,至今已有小说文集五卷、长篇小说四部以及其他作品百余篇。因早期受知青经历的影响,她的作品里充满了对于乡村一切美好人事的颂扬,尤其是对于纯真善良女孩的赞美。铁凝的作品中创作了许多的少女形象,如《收获》里的胜儿,《没有纽扣的红衬衫》中的安然及《哦,香雪》里的香雪等,她们都是善良可爱、纯洁真诚的女性形象。此时,铁凝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即成名作《哦,香雪》,因此人们称铁凝创作的这一时期为“香雪时代”。
《哦,香雪》通过写一个农村少女香雪因渴望知识,追求现代文明,在火车站用了一篮鸡蛋跟一个女大学生交换铅笔盒的故事。小说表现了香雪渴望走出大山、走向现代文明的坚定信念。铁凝在《哦,香雪》里塑造出一个明净的世界,在这里生活的山村姑娘渴望了解山外的世界,向往着一种文明、富裕和幸福的生活,她们之中的香雪更是以纯真、执着的追求打动了许多人。通过“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的香雪,铁凝替那些荒山皱褶里的“香雪们”发出了深沉的呼唤:哦,香雪!也对她们那种纯真、执着的追求给予了诗化的赞美。
《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则以普通女高中生安然作为中心,通过写平凡的日常事物、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来表现人物的心灵世界。小说里的安然学习认真刻苦,成绩优异,性格开朗,为人热情,但在三好学生评选时,却因为得罪班主任、揭穿班长而忧心忡忡;她爱穿姐姐给她买的那件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可又因此遭到批评。安然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孩儿,她天真直率,正直勇敢,厌恶一切虚荣和虚伪,小小年纪就有敏锐的是非判断能力和严肃的追求美好生活的意识。安然是铁凝创作出的又一个纯真善良的少女形象,她和香雪一样有着纯洁美好的心灵,她们展现出的都是人性的美好。
在铁凝早期的创作中,无论是香雪还是安然,又或者是其他的女性角色,铁凝都只是在记录她们的故事,也即是真实、客观而略带创造性的描写和再现。对女性生存困境和女性生命力的着墨并不多,探索也并不深刻。不可否认的是,铁凝在创作中明确地肯定了女性的主体性。对“香雪们”自我追求的赞美与认可,又表明铁凝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对于女性的生存与命运不自觉地进行关注。她的女性意识虽不张扬,却已“初见端倪”,可以说,这个阶段铁凝小说中显露出的女性意识是不自觉的。
(二)鲜明女性意识的显现 在1986年和1988年,铁凝先后发表“三垛”系列中的两部作品——《麦秸垛》和《棉花垛》,以及第一部长篇复调小说——《玫瑰门》,开启了文学创作的崭新阶段。无论是人物形象的塑造,还是故事的叙述,《玫瑰门》都凝聚了作家的创造力和表现力,展示了作家创作的高艺术水准。因此,人们把铁凝创作的这一时期称作“玫瑰门时代”。
铁凝认为女性作为独立的人,同样避免不了人性的卑劣和丑恶。在小说《玫瑰门》中,她改变了以往的和谐理想及诗意,以审丑化的方式展现出独立、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展现出残酷的女性生存状况。《玫瑰门》以祖辈的司猗纹、母辈的宋竹西及子辈的苏眉三个女人作为中心,描写了她们的遭遇,记录了女性的生存状态,颠覆了数千年来男权中心文化对传统意义的女性角色的审美期待,她笔下的女人不仅不再是“香雪式”的纯真善良,也不再具有传统的温柔、善良、恭谦、隐忍等品质。勇敢叛逆、自私变态的司猗纹,不惧世俗、大胆对抗的竹西,否认性别、表现另类的姑爸等,这些女性均以一种癫狂的姿态震惊了世人。
作为铁凝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悲剧作品,《麦秸垛》以几个不同的悲剧女性形象再一次展示了作家鲜明的女性意识。小说里的大芝娘是以旧式婚姻牺牲品的形象出现的,她本无名无姓,因为孩子而得名。她因丈夫变心遭到无情的抛弃,又用孩子来维系自己的女性价值,她对自我价值的认定永远依靠他人,对自己的生存意义毫不自知。小说里其他的女性,如沈小凤、杨青等,和大芝娘一样处在男权社会的限制与压抑里,命运像是一种无尽的轮回。《麦秸垛》不仅以女性悲惨人生的不可控制、女性悲剧命运的不可扭转向社会发出了控告,还透过这些女性形象表明女性意识已经觉醒,女性解放势在必行。
从“三垛”问世到女性翩然走出的“玫瑰门”,铁凝在文学创作的这一阶段,总是自觉地站在女性的角度和立场,关照女性的生存世界及生存困境,强烈地批判传统文化及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制与迫害。她以冷峻而深刻的笔触探索了女性的生存历程以及她们作为男性附属的地位,女性自觉意识的表达开始逐渐深入。铁凝对女性意识的探索也由此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阶段。
(三)女性意识的深化成熟 20世纪90年代是铁凝创作的成熟期,她的小说创作开始向内心深处发掘,她的目光不再紧盯着男权社会,而是开始深度自省,质询女性自身。
铁凝认为在传统观念浓厚的中国,大多数女性都没有解放自己、拯救自我的意识,真正奴役和压抑女性心灵的不只是男性,女性自我的盲目和狭隘使她们对男性无条件服从,女性自身的弱点与缺陷又让她们无处获救。铁凝在解构男权中心的过程中,慢慢意识到想要真正解放女性,摆脱作为第二性的社会地位,女性就不能一味地把责任推卸给男性,不能只是抨击以男性为主导的男权社会。所以铁凝从创作《对面》开始,就将目光放在女性身上,让女性不断地发现自我,反思自我,改变自我。长篇小说《大浴女》是铁凝这一时期最具代表意义的作品,小说表现出超脱的女性意识,表明她在摆脱女权主义束缚的同时,开始有了自我的追求。所以她创作的这一时期被人称为“大浴女时代”。
《大浴女》以西方名画为题,和之前的“垛”、“门”一样,表明铁凝对于女性性别意识的有意凸显。小说通过描写女主人公尹小跳在成长过程中情感方面的艰辛痛苦,对亲情、友情、爱情进行了重新审视,进一步探究了女性与男性、女性与时代以及女性与自身之间的矛盾。尹小跳不断地忏悔与反省,宽容和谅解了身边所有人,而铁凝也以一种成熟化的女性姿态实现了她创作中女性意识的深化。铁凝通过《大浴女》里女性精神的成长、灵魂的解放,传递出自己对于理想、完美女性的向往和追求。
这一时期铁凝还创作了《寂寞嫦娥》、《永远有多远》等作品。《寂寞嫦娥》写了一个山村寡妇嫦娥偶然来到城市,在伺候一个病人的工作中,迎来了一段不平衡的婚姻。但当她努力去维持这段婚姻并取得一定进展后,又竟然主动提出了离婚,然后选择了跟自己同在一个阶层的普通花匠结婚。嫦娥由起初依靠别人,到后来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确定了自己在城市里的生存地位,改变了自己的人生命运,让所有人对她另眼相看。铁凝通过嫦娥的故事表现出女性渴望改变自身命运,也向人们展示出了她变革中的女性意识。
无论是《大浴女》里的尹小跳,还是《寂寞嫦娥》里的嫦娥,都是铁凝将笔触更深入、更集中地对准女性自身时创造出的代表人物。这一时期,她小说中的女性意识达到了成熟的状态,由之前激进的审丑转为如今理想的自省。在经过了一段漫长的探索后,铁凝对自我以及女性的探索终于取得突破,女性意识尽显成熟。
自18世纪西方女性意识萌芽,到20世纪蓬勃发展,我国女作家纷纷紧随思想解放潮流,铁凝也是不遗余力地进行女性主义创作。这一发展时期,她的小说女性意识也实现了深度的跨越,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对女性意识的继承 18世纪开始,西方女权主义迅速发展,在文学界掀起一股女性主义热潮。铁凝小说中女性主义正是受到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鼓舞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影响的基础。
1.文学思潮的鼓舞
西方女权主义自18世纪开始,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到20世纪后期终于建立并完善了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在1980年代,我国的女性创作不仅受到改革开放思潮的影响,还深受西方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鼓舞。从张洁为女性亲切话语,到张辛欣开始探讨男女之间的“性别问题”,再到王安忆对女性性别的指认……众多的女作家们不遗余力地投身在女性解放的写作中,铁凝正是其中之一。
在新时期的文学界,受到中西方文学思潮的影响,铁凝作为女性作家开始独立地反思自我的价值,关注女性的生存困境和人生命运。纵观她的创作,在不同时期的关注又有着不同的侧重。从最初创作到1980年代中期,从《没有纽扣的红衬衫》和《哦,香雪》可以看出,铁凝对女性的思考主要体现在对美好人性的追求上;到1990年代初期,表现为揭示女性的生存困境,着重批判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如《玫瑰门》、《遭遇礼拜八》等深刻地再现了女性遭受压迫的状态,催使女性进行反抗;1990年代中期以后,在《大浴女》、《对面》等作品中,铁凝在揭露男权文化的基础上,开始反思女性自身的思想,探寻女性解放的道路。
2.陀氏作品的影响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19世纪俄国文坛一颗璀璨的明星,在俄罗斯乃至全世界文学界都有着很高的地位,他不仅影响了20世纪的很多作家,如福克纳、卡夫卡等,也对其后的作家产生了重大影响。铁凝也深受陀氏的影响[1](P)。
在《玫瑰门》、《大浴女》、《午后悬崖》、《对面》等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对铁凝的创作有着极其深刻的影响。铁凝坦言自己之前非常喜欢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的作品,后来却因为读了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后,便开始对其他作家有些淡然。陀氏从宗教入手表达出的对人类灵魂永远的钝痛,不仅让铁凝有所感悟,也深刻地影响了她的创作。陀思妥耶夫斯基以强烈的宗教意识,深刻关注着人的罪与恶,他的小说里有许多与罪有关的人物,最典型性的就是《罪与罚》的主人公拉斯科尔尼科夫。陀氏阐述罪的特征,刻画人物的罪行,却又在宗教信仰里给人物留出救赎之路,拯救人物的灵魂。
在陀氏的影响下,铁凝也擅长描写罪。《玫瑰门》里苏眉幼时曾推倒过怀孕的妈妈,婆婆司猗纹跟踪眉眉、陷害胞妹、算计竹西;《大浴女》里尹小跳目睹同母异父的妹妹小荃坠井不救,依靠好友唐菲出卖肉体以获得自己的事业;《午后悬崖》里韩桂心五岁时把同班男生推下滑梯致死;《对面》中“我”恶作剧的捉弄导致了对方的间接死亡……铁凝笔下许多人物都有过各种各样的罪行。铁凝总是用回忆追溯的方式对人物的罪行进行揭露,在描写中时刻关注着罪的产生、发展以及最终会为人带来什么影响。当明白罪后唯一可得的只能是灵魂的拯救时,铁凝便向陀氏作品竭力靠拢,也给笔下的人物提供了一条救赎之路,像《大浴女》中尹小跳,终会走向内心深处的花园。但铁凝在接受陀氏影响的基础上又有了新的创造,她作品中人物的罪行是隐蔽的,只是在道德层面上而非法律意义上的犯罪,只是一次“纯粹的自我心灵事件”。铁凝有继承又有创造,表明她的创作是灵活的、具有旺盛生命力的。
(二)对女性意识的反思 铁凝在小说中对于女性遭遇不幸的原因进行了反思:一是解构男权社会文化,将传统社会男权中心带给女性的压迫一一披露;二是正视女性自身,进行深度反省,呼吁女性自我独立的重要性。
1.揭露男权社会文化
中国社会一直以父权为中心的男权社会,以“三从四德”的规范束缚并压制着女性。女性不是被当做男性发泄欲望的工具,就是被当做玩物,根本没有人的价值可言。张贤亮就以《绿化树》系列小说展现了男人眼中的女人。他借笔下男主人公发出男权话语,认为女人是绿化树,是牺牲品,是男人成材的源泉。
女作家萧红在生命即将结束时,对张贤亮为代表的男权话语给予了这样的抨击:“我最大的悲哀和痛苦便是做了女人。”[2](P152)同样作为女人,铁凝对自身的处境也感到同样的悲痛。她对女性在现实世界中的生存状态有着深刻的体会和认识,所以她的创作一直关注着女性生命个体的生存状态,将男权社会文化中对女性的扭曲、压制披露出来,呈现出重压之下女性心理的失衡和变化,竭力为女性争取原有的社会地位。
在《麦秸垛》里,铁凝通过母女两代人的悲剧命运,揭示了在传统的男权社会文化中女性所遭受的压迫与痛苦,并对此进行了深度思考。在《棉花垛》里,铁凝把三个女人置于和平与战争两种社会环境之中,描写她们的生存困境和悲剧结局,揭示在男权中心的社会里,女人无论是顺从还是抗争,终究摆脱不了被“宰杀”的悲剧命运。在男权社会中,三从四德的伦理规范紧紧箍在女性的头上,让女性逐步丧失自我意识和自我价值,几千年来一直作为附庸而存在。铁凝在《玫瑰门》里让司猗纹以彻底的决绝姿态颠覆传统的道德伦理要求,表现出女性的反抗过程,展现了“在毒水里泡过的司猗纹如同浸润着毒汁的罂粟花在庄家盛开着”的局面。
2.重新解构女性自我
在将男性话语和男性历史作为攻击目标的时候,铁凝较之其他女性作家还多了一份深刻的自省。铁凝在解构男权社会文化的同时,也自觉地把目光对准了女性自身,深入考察了两性关系。由此意识到女性要想得到真正意义上的解放,最重要的还是依靠女性自我的独立。
《玫瑰门》里的司猗纹,是在男权制度的重压下的牺牲品。因曾经饱受戕害,她的变异和扭曲得到了别人的同情,她的对抗与自我保护也得到了别人的理解。但是,实际上她的人生悲剧更多的是来源于自身性格的缺陷和自我灵魂的卑劣。在女性独有的“玫瑰世界”里,可以说真正意义上的男性形象是缺失的,而司猗纹却与其他女性上演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她斗争的众多对象几乎都是她的血缘至亲。从姑爸到竹西,再到眉眉,司猗纹无不对付。女性即使是在男性缺席的“玫瑰门”里,依然产生了变异,她们互相倾轧,互相窥视,互相伤害,甚至比男性更加冷酷无情。这样即便女性开始有了自我独立意识,即便是像司猗纹一样以坚决的姿态来反抗男权,最终也一样摆脱不了凄惨的结局。
铁凝在对女性内在的精神困境进行审视与追问后,开始探求真正摆脱困境的方法,呼唤着理想、完美的女性。《大浴女》围绕着尹小跳的罪与赎展开,从无罪的本初到一念之差犯下罪过,而后经历漫长的心路历程,最终尹小跳通过灵魂的涤荡终于走向内心深处的花园。与章妩的自私自我、尹小帆的骄傲善妒、唐菲的浪荡愚昧相比较,尹小跳的反省与赎罪是对女性最完美的呈现。铁凝在这部小说里更加细致地剖析了女性自身,提示女性要对自我有一个清醒的认识,努力让自己做到尽善尽美。
(三)对女性意识的突破 铁凝的作品里女性主义思想是不断发展的。在铁凝作品里,女性意识的突破,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打破残雪意象世界,追求理性、渴求美好;二是她的故事结局不同于张爱玲作品中的悲惨、绝望,而是仁慈地让笔下人物得以救赎。
1.打破残雪意象世界
残雪曾被视为先锋派的代表,影响了陈染、林白等一批女性主义作家。残雪擅长以审丑化的方式重塑女性形象,而铁凝也总是落笔于人物的弱点和缺陷,有意暴露人物的恶行,揭露人物的丑陋和阴暗。她们创作出的女性形象不同于传统社会中的善良、贤惠,而是自私的、变态的。虽然,她们塑造出的女性形象极为相似,但在具体的塑造方式上存在着极大的差别。残雪在通过作品还原现实社会时,会以主观独特的感受,用想象来建构一个虚幻的世界,但不知不觉会将笔下的世界变得荒谬。相较而言,铁凝注重再现真实的世界,再现真实的女性生存状态。铁凝笔下的意象是在生活中截取出来的一些具体的、带有象征意味的实物,如“垛”、“门”等。中篇小说《麦秸垛》一开始就把“麦秸垛”形容成“一只硕大的蘑菇”,然后是露骨的“戳”、“挺”、“勃然而起”等敏感字眼,在她看来麦垛“宛如一个个坚挺的、悸动着的乳房”,女性意识也就在这样的意象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此外,铁凝还不断添置新的意象进入作品,从“垛”到“门”,再到“大浴”,可以说铁凝真正做到了既不模仿别人,也不重复自己。残雪的小说中,相同的意象被一再复制,她总是在反复利用自己创造的意象,显得既无新意又很局限。可见,铁凝打破了残雪的意象世界。残雪笔下的人物总是生活在肮脏的环境里,整个意象世界是荒诞变异的,在那里人类所有美好的情感都会被一一消解。而铁凝小说秉持现实主义的风格,虽然也让社会的丑恶与肮脏毫无隐蔽,但重要的是铁凝小说里始终有着一种理性精神,渴求人类的一切美好,所以她的作品中总会出现自己对善良、真情等美好品质的追求。对比之下,铁凝的女性人文世界更加丰富绚丽,也更引人入胜。
2.异于张爱玲小说结局
铁凝和才女张爱玲一样,都擅长描绘复杂的女性群像。尤其是在刻画人物心理变化及书写变态性格方面,铁凝与张爱玲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但铁凝在小说的结局上有所突破。
铁凝的《玫瑰门》写司猗纹在遭受摧残和伤害之后,性格发生了扭曲,心理逐渐产生异变。她排斥异性,排挤同性,在漫长的岁月生活里为了得到社会和他人的认可,变态地对付着身边人。她提防姑爸,残害妹妹,算计儿媳,追踪外孙女并毁坏她的幸福,几乎毫无亲情可言。张爱玲也曾在一部小说里写一个出身于小商人家庭的姑娘——曹七巧,在被社会及他人残忍地折磨了三十年后,形成了变态性格,成为一个戴着黄金枷锁残害子女、劈杀他人的人。和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一样,司猗纹也是男权社会、男性中心的牺牲品。她们的扭曲变态不过是在这种社会重压之下的另类生存。
同样作为具有女性意识的女作家,都亲身体会到了女性现有的不合理地位,她们都在思考着女性的生存与前途命运,所以才会如此虔诚地致力于女性创作。但是,张爱玲单从女性的视角审视人性,披露社会。她虽然怀有同情之心,却又并没有让笔下的人物得到救赎。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压抑而又一成不变的糟糕环境只能将人异化,既并没有救赎她们的可能,作品里也没有提供救赎的道路。正因如此,张爱玲小说中的人物都是未能得到救赎的,无论是尖酸阴暗的曹七巧,还是走火入魔的顾曼璐,她们甚至都没有过渴望被救赎的愿望。所以她笔下的人物总是走向绝路的,故事结局也往往是悲惨无比的。
铁凝终归还是慈悲的,她对女性有着天生的悲悯,也对女性的未来怀抱着温暖的希冀。贺绍俊就曾说过,“这个基本内涵就是她面对世界的善良之心和温暖情怀。”[3](P115)就好像“即使所有人都处在生活的阴沟里,但依然有人在仰望着天空”。铁凝就是那个心有所怀的仰望者,所以她的作品中既有对扭曲人性的反思,也有对健康人性的探索。甚至可以说,在铁凝的作品中有着许许多多渴望被拯救的灵魂。《玫瑰门》里的司猗纹即使是作为“浸着毒汁的罂粟花”,做出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但是在她临死之际,外孙女苏眉却依然陪伴在她身侧。而《大浴女》里自私、贪图享乐的章妩,从来不曾担负起自己作为母亲、作为妻子的责任,可却在年老后以不断整容的方式试图摆脱过去,希望采用一切方法得到家人的认可。铁凝给她们留有救赎之路,像《大浴女》中的尹小跳一样选择正视自我,宽恕他人,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愿意付出终生的努力去撕毁去埋葬心底曾经有过的阴暗”,[4](P196)以赎罪的方式慰藉灵魂,拯救自我。所以在对人性的探索和女性的命运结局上,铁凝较之张爱玲更进一步。
铁凝对女性生存现状进行了剖析。在她的作品里,为女性的救赎进行了深入的思考,提出以下三条道路:
(一)构建和谐的两性世界 在传统社会里,人们普遍认为区别女人的参照物是男人,而区别男人的参照物却并不是女人。男性作为主体是绝对的,男人是他自己命运与人生的主宰;而女人则只是男人的附属,是依附于男性存在的“第二性”,女人的主宰还是男人。
铁凝认为,女性被当做“第二性”,由男性主宰人生命运的时候,两性关系存在严重的失衡。正如她的作品《玫瑰门》里书写出来的现实状况,在男权中心社会的重压下,女性的爱情婚姻都只能以悲剧结尾。少女时期的司猗纹不顾一切地追求纯真的爱情,渴望与进步青年华致远结合,却不幸遭到父亲的反对和阻挠,她的爱情在父权压迫下宣告破产。后来下嫁庄绍俭,她做好忏悔迎接婚姻带来的新生,不料新婚之夜迎来丈夫的羞辱,此后更是步步紧逼。这样的两性关系无法寻求和谐,司猗纹的悲剧也就无从避免。
从上帝创造亚当,亚当以肋骨创造夏娃开始,男人和女人就是相互依存、相互需要的。割裂开男女两性,人为地拉开两性的距离,甚至以高低不等的姿态故意造成女性无辜遭受压迫的生存环境,这是不合理的。铁凝思考男女两性关系的状况,探寻着如何才能使两性达到平衡,并尝试以爱情或亲情的联系,希望通过男性和女性之间的沟通交流构建出一个真正和谐的两性世界。她的小说《对面》为此作出了不小的努力。在这部小说里,她尝试以男性的视角去观看并赞美女性躯体,探讨、揭示其中各种形式的爱情以及它们与欲望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从侧面去规劝人们应该追求美好、纯粹的爱情。
在《何咪儿寻爱记》中,铁凝告诫女性要学会珍惜爱人,追求美好的爱情。小说写何咪儿勇敢追求爱情,在历经波折后,最终还是回头选择了那个自己伤害了无数次却一直真心爱她的男人,不顾世俗、不顾他人、不顾一切地拥抱住了自己的幸福。铁凝以自己的写作,向人们表现着男女关系可能的和谐,努力地构建着美好、和谐的两性世界。
(二)寻找真正的自我价值 女性渴望在和谐的世界里和男性有着真正平等的地位,作为女作家的铁凝更是意识到女性要掌握自我的话语权并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解放,就必须历经自我的审视,澄清灵魂,真正将自我作为个体生命对待,学会自尊自立。
《无雨之城》中的陶又佳原本是一个现代知识女性,本该有着浪漫、简单的幸福生活。然而她在和普运哲恋爱后,逐渐丧失了自我,放弃了自尊。在一场没有未来的爱情里,丢弃了女性自身的尊严和自我价值,就注定不会得到对方的依恋,甚至平等的尊重与对待。《麦秸垛》中的大芝娘,无名无姓地活在男权社会里,贤良持家却被丈夫抛弃,然后又不顾颜面地回头找丈夫再要一次性交,只是为了要一个孩子作为补偿。大芝娘作为中国传统农村妇女,只知道恪守妇道、顺从丈夫,在无辜被弃后也只是想要用一个“要来”的孩子延续自我的生命,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作为女性主体的价值和自我生存的真正意义,这是很可悲的。
通过描写这些女性的悲剧,铁凝意识到女性只有找到自我存在的真正价值,肯定自己作为主体的社会地位,女性才能得到拯救,灵魂才能得到解脱。《他嫂》中的他嫂,由一个落后无知的农村人,经过逐渐地学习、成长,最后取得事业上的成功,获得了他人的尊重。这都是因为她既自信又自立,从不依赖他人,尤其是男人。还有《寂寞嫦娥》里的嫦娥,面对不幸福的婚姻,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离婚,然后果断地去与适合自己的老孔结婚。在新的婚姻生活里付出了辛勤的劳动,最终具备了生存的能力,实现了自我的价值。
出于对女性的关爱与同情,铁凝对女性的内心世界与精神状态给予了深切的关注,揭示出了女性自身的许多弱点。她意识到女性要摆脱自身弱点,完善自我心灵,找到自我的生存价值和生存方式,就需要不断地提升女性自身,不断地自审,从而走向完美的人生。
(三)追求完美的女性人格 在铁凝的文学世界里有着浓烈的生活气息,而这种生活气息又是那样澄澈、那样透明。《大浴女》中的主人公尹小跳在历经了生活的磨难与内心的挣扎后,成功地享受到一次灵魂的沐浴,最终得到了灵魂的救赎。母亲和唐医生偷情生下的尹小荃引起了大家的不安,而尹小跳尤其觉得憎恶,于是把小荃当成了仇恨的对象。在心里诅咒了无数回后,终于得到了机会。所以当尹小荃走向井边的时候,她出于本能地拉住了妹妹尹小帆的手,冷眼目睹着小荃坠井死亡。此后,尹小跳把这样的见死不救作为罪过,终生难以释怀。“是谁让你对生活宽宏大量,对你的儿童出版社尽职尽责,对你的同事以及不友好的人充满善意,对伤害你的人最终也能释然一笑,对尹小帆的刻薄一忍再忍,对方兢的为所欲为拼命原谅?谁能有这样的力量,是谁?”[5](P115)这是小说里尹小跳经常拷问自己的一段话。她透过质询内心世界,最终明白这些在爱和善良之外的超凡的宽容并不是毫无缘由的,她所有的罪责之心、赎罪意识都源自那次“尹小荃事件”。即便尹小荃之死与她没有直接的联系,但意识到内心阴暗想法的尹小跳还是把罪揽到了自己身上。尹小跳开始反复审视自我,不让自己逃避罪责,不断进行着自我的忏悔与赎罪。她以超然的包容原谅了方兢,以宽大的胸怀重新接纳了母亲,以最大的忍耐谅解了妹妹,最后她宽恕了生活中所有伤害过自己、亏欠过自己的人,甚至为别人做出了大无畏的牺牲。
尹小跳是铁凝心中完美女性的代表,从她身上可以看出铁凝修炼自己的决心。铁凝以尹小跳的“大浴”,表明女人无论在社会生活中有过怎样的磨难,只要最后她们有勇气去直面灵魂深处的自我,去确立自我意识,就能成为自由而完善的人。在追求健康、完美人性的过程中,女性需要不断地完善自我品质,提高自我修养,最终才能到达“内心深处的花园”。
铁凝通过自己的小说作品,对女性意识进行了不断的探索,从探索解构男权中心,到反观自审女性自身,铁凝客观地揭示了女性悲剧,表达出了自己对女性建立自审意识、重塑美好灵魂与完美人格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