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北大同辽金墓葬文化特征探析

2019-02-09 04:48
关键词:辽金火葬金代

张 玲

(山西大同大学云冈文化研究中心,山西 大同 037009)

大同是北方辽金汉人墓葬分布的重要地区,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大同辽金墓葬考古成果不断出现。墓葬不仅能够展现辽金丧葬制度及丧葬文化的面貌,而且其所蕴涵丰富的历史社会信息亦有助于揭示历史与地域文化内涵。

一、墓葬形制

迄今大同考古发现的辽金墓葬可分为砖室墓、土坑墓、土洞墓三大类。

砖室墓是大同辽金墓葬中最为常见的墓葬形制。其墓向大都坐北朝南,体现了古代“负阴抱阳”的风水观念。墓室均为单室墓,皆由墓道、甬道、墓室构成。辽代砖室墓墓室平面为圆形,不少墓道或为长方形斜坡式,或为长方形阶梯式;墓室顶部以叠涩砌筑的穹窿状居多,亦有如十里铺M15 的圆形券顶式。金代砖室墓墓室平面多为方形,而1960年7月在大同市西南发掘的金墓平面则为八角形;墓顶多为叠涩穹隆顶,亦有四角攒尖圆锥顶,如阎德源墓。砖室墓中多建有棺床,以砖砌于墓室后部。辽代棺床于墓室后部傍靠北壁砌建而成半圆形,占墓室面积的1/4-1/2 不等;金代棺床则于墓室后部砌建成长方形。墓室的甬道、周壁、墓顶、地面所砌青砖为长方形或正方形,砖有素面、沟纹、直纹。其中以单面沟纹砖最具代表,辽墓砖的沟纹以7 条见多,金墓砖沟纹有5 条、6 条、8 条、11条不等。墓室砌砖采用错缝平砌或丁顺砌法,有的砌砖之间还会以胶凝材料勾缝,所用有黄泥、红褐色粘泥、白灰等。

大同辽金砖室墓多有壁画,辽代早期砖室墓中业已出现,如十里铺辽墓M27、许 从 赟夫妇墓、2004年大同机车厂辽墓,至晚期砖室壁画墓已相当普遍,在大同金代早期、中期墓葬中壁画依然流行。辽、金墓葬壁画制作方法相同,皆以砖壁作为支撑体,其上涂抹草拌泥(个别辽墓涂抹褐色粘泥)与白灰膏作为地仗层,于其上绘作壁画。墓室内部为影作木结构,在墓壁绘仿木建筑构件,如角柱、斗拱、栌头、阑额、普柏枋等;有的墓葬中还施以砖雕仿木,如 许从赟 夫妇墓砌筑的墓门门楼上的各色斗拱、阎德源墓墓壁上的单抄四铺作斗拱。兴起于晚唐五代墓葬中的仿木结构建筑式样,至辽金盛行于北方墓葬中,地上世界人们生活居所的风格被模仿于地下世界的墓室中,体现着“事死如事生”的丧葬理念。

大同公开发掘资料的5 座辽金土坑墓均为竖穴土坑墓。所不同的是,南关辽墓M3 的平面近方形,而十里铺4 座金代吕氏墓的平面为圆形。在十里铺4 座土洞墓中,辽墓M9、M10 为竖穴土洞墓,均为坐北朝南,先向地下开挖长方形竖穴,然后在竖穴北壁开凿洞口朝南的洞室。其墓葬形制与大同南关唐墓的竖穴土洞墓形制相似。另外龙新花园辽墓与西环路金墓M6 为斜坡墓道土洞墓。此种形制的墓葬在大同北魏时一度流行,唐墓中亦有发掘。两座墓葬均为坐北朝南,墓道皆为长方形斜坡式,但龙新花园辽墓墓室平面为长方形,西环路金墓M6 墓室平面为方形。

二、火葬习俗

“云中故俗,人亡则聚薪而焚之”,[“1]云中故俗”所指时期即为辽代。大同火葬始现于辽代,盛行于金元。其火葬墓多将骨灰放置于小型石棺内,或为长方形盒状,或为前宽后窄状,稍讲究的石棺棺身会雕刻纹饰。而如许从 赟这样较高等级的官员墓,其石棺外则有木棺罩,这与辽地一些契丹墓中木构小帐内放棺的习俗颇为相似。还有置于石棺中的木匣之内,如十里铺金墓M11、M12、M14。亦有用木棺,或置于石棺内套的木棺中,如云大金墓M2。石棺内置木匣或木棺,是金代流行的葬具使用方式。另有盛放于釉陶棺中,如马家堡辽墓M1;又有以瓷罐存放骨灰,如十里铺辽墓M27 将骨灰置于黄白釉刻花瓷罐、卧虎湾辽墓M5 与M6 均将骨灰置于黑釉瓷罐。

自佛教传入中国, 槃受其涅 思想及荼毗之礼的影响,火葬一度成为僧尼群体推崇的丧葬方式。但在中国古代漫长的历史时期土葬始终在汉地占据主导地位。迄至宋代,火葬风行。与此同时,辽、金亦出现火葬习俗,佛教被视为主要的影响因素。佛教之于辽金葬俗,正如辽道宗时期的塔坟记中所言:“及佛教来,又变其饬终归全之道,皆从火化,使中国送往,一类烧羌。至收余烬为浮屠,令人瞻仰,不复顾归土及泉之义”。[2](P413)

需考虑的是,北魏崇奉佛教,作为帝都的平城(大同)佛教氛围浓厚,但从大同北魏墓葬考古发掘看,并未见有火葬,直至与宋朝并行的辽金方见火葬。火葬的盛行,更是因于佛教在此时期发展的社会化与普世化。大同保留至今的许多辽金佛教文化遗存反映了佛教在当时民间社会的传播与发展,如寺庙、经幢、题刻、壁画、佛典等,而墓葬中更是蕴含着丰富的佛教内容。如仿效佛塔特征的器物,1957年机车厂辽墓出土的塔形棺、许 从 赟墓与龙新花园辽墓出土的长颈枭首壶塔式陶器及彩绘堆塑塔式陶器;东风里辽墓出土的至今唯一的石质真容偶像,亦与佛教丧葬观念相关;刘承遂墓志中记述了其生前信奉佛教,在 担任僧职维那期间 粧印《大藏经》,并绘画毗卢佛像、大悲坛、弥勒佛像、观音菩萨像等以供瞻仰礼拜,更为当时的民众佛教信仰提供了佐证;受密教拟人兽图像影响的十二生肖像,在1974 纸箱厂辽墓墓顶壁画与许从 赟墓棺盖 盝顶刻图中皆有出现;作为佛教吉花的莲花是较为多见的墓葬装饰题材,如十里铺辽墓M27 的砖砌棺床上朱绘莲花毯,其骨灰罐上刻有莲瓣纹,供奉所用长方砖与小方砖均绘有朱色莲花图案。大同辽金墓葬中所蕴含的佛教因素映射出佛教在民众中的流行,体现着佛教信仰的社会普及化。

辽金佛教在大同民间的广泛传播以及对民众信仰的陶染,与其佛教政策及良好的佛教发展氛围密不可分。辽代统治者崇信保护佛教,推动了佛教对辽地社会的渗透与影响,自圣宗始逐步走向鼎盛。金代佛教政策相较辽朝谨慎,但随着女真的汉化,佛教得以快速发展,至金世宗大定时期亦走向繁荣。从考古发掘来看,大同辽代自圣宗始出现火葬墓,金代火葬墓则主要为正隆、大定时期,“辽代火葬墓盛行于辽圣宗以后,金代的火葬墓盛行于海陵王和金世宗以后,都不是偶然的,正是同佛教由传入到盛行的过程相一致的。”[3](P108)

三、密教信仰

密教诸佛与菩萨皆有所属自己的陀罗尼密咒,认为密咒具有相应的神力。陀罗尼咒是大同辽墓密教因素的代表,其载体为棺盖、碑志,或以梵文刻写,如十里铺辽墓M9、M10、M15;亦有用汉文者,卧虎湾辽墓M3 便是汉文陀罗尼密咒的典型。

卧虎湾辽墓M3 葬具为长方形小石棺,棺盖内竖写墨书:“唵,耶耶文质,孃孃焦氏,灰衬枢张。诸法因缘生,我说是因缘。一字法舍利塔记。唵(引)步噜唵(三合)。因缘尽故灭,我作如是说。乾统柒年拾月捌日再建,孙僧怀谦、公孝、公义写记。亏壬,唵齿临。重孙箂哥、庆哥、僧德拱记。”[4](P432)此中,“唵”为净法界咒,可消除罪障,令身业、口业、意业清洁纯净;“唵步噜唵”为大轮一字咒,可驱散恶鬼神魔,驱除伤害及障恼,获得无量寿福。“唵齿临”为护身咒,即“文殊师利根本一字陀罗尼”,可驱灾避难、修善向善,消除五逆四重十恶之业障,现世来世获得安稳。另,墓室北壁石棺西侧石碑正面刻写:“智炬如来心破地狱真言曰,曩谟,阿洒吒(二合)悉底喃,三摩也三母驮,故致喃,唵,艮啮(二合)曩嚩婆悉,蹄哩提哩,吽。”[4](P433)智炬如来心破地狱咒,可使信众免受地狱之苦而往生极乐,而如将此咒书写在钟鼓、铃铎等上面,听闻钟鼓、铃铎之声者若有十恶、五逆之罪亦可尽行消除,免堕恶道。碑背面刻写:“净法界真言曰唵,次诵护身真言唵齿临,次诵六字大明陀罗尼真言曰唵麽抳钵讷铭(二合)吽。”[4](P433)六字大明咒,又称观音菩萨心咒,汉文通常音译为“唵嘛呢叭咪吽”,是最为人所熟知的流传最广的密咒,可驱灾避难、免劫益寿、清除烦恼,免受六道轮回之苦。

密教信众通过持诵陀罗尼实现与诸佛、菩萨的感应,从而获得无上的加持力量,以增加自身功德,实现自己的祈愿。对死者而言,陀罗尼可以消除其生前业障,度化其脱离三恶道之苦,寄托着对死者脱离生前业力苦海、往生佛国净土的祝愿。

唐代,密教建立起完备的理论体系。为推动传播,密教积极与皇权靠拢,获得统治者的扶持与推崇。五台山密教化的文殊信仰的推广即为此作了有力的注脚。唐代是文殊信仰发展的重要转折期。相传唐高宗仪凤元年(676年)佛陀波利至五台山遇到化现的文殊菩萨,受其点化前往印度将《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取回中国。而五台山又系属李唐龙兴之地。由此五台山成为唐王朝、文殊信仰、密教相联的重要纽带。密教正是借助文殊信仰以五台山为道场的影响力及其信仰的密教化与普及化来弘扬自身的教义及修持方法。并且,其又吸纳借鉴了其他佛教诸派、儒、道、民间信仰中适合自身发展的成分,逐渐实现了密教的中国化与社会化。辽代大同密教成为与华严相比肩的主流教派,并且在民间甚为盛行,与唐以来以五台山为中心的密教发展的波及影响不无关系。

另者,大同密教的盛行亦源于其自北魏以来所积淀的佛教文化底蕴及逐渐形成的地域佛教差异。汤用彤先生认为由于文化环境的差异,南北佛教自魏晋南北朝渐趋分化,“北方佛教重行为,修行、坐禅、造像。北方因为重行为信仰,所以北方佛教的中心势力在平民。……南方佛教则不如此,着重它的玄理,表现在清谈上,中心势力在士大夫中”。[5]大同自北魏以来,开凿石窟、修建寺庙、建塔造像、立幢刻经等无不体现着北方佛教崇尚实践、注重行为的特点。而密教修法讲求语密、身密、意密三者结合,无疑又与此特点相契合。可见,大同具有孕育密教生长的历史文化土壤。

而辽代推重佛教的政策及浓厚的崇佛氛围,使得密教空前发展。辽密的特色之一就是显密兼修、显密圆通,这也反映出其在当时佛教诸派中的重要影响力,而此主张的倡导者道辰殳便是辽道宗时云中(大同)人。辽密另一特色就是陀罗尼经咒在民间的流行,除修持念诵,还书写镌刻,除墓葬陀罗尼外,大同目前所保留的不少辽代塔碑、经幢、造像等上面都曾发现陀罗尼咒。

四、胡风濡染

辽太宗天显十三年(938年)燕云十六州归属辽朝,为适应境内蕃汉统治的实际情况,辽实行一国两制、南北因俗而治的统治之策。由此,燕云汉人原有的风俗得以延续,然而随着民族文化的交流,燕云地区日益受到契丹民风的陶染。

衣饰装扮常常被看作彰显民族习俗的重要内容。在大同辽墓壁画人物中,如2004年机车厂辽墓墓室东北壁的侍从望奴身穿圆领窄袖长袍,剃除头顶与脑后头发,只于两鬓留一绺头发垂及耳前处;西环路辽墓M1 东壁的书童衣服为圆领窄袖,头顶髡发,前额保留头发,两鬓留少量头发垂及耳侧,颅后头发梳成圆髻;东风里辽墓墓室北壁壁画右侧前起第一、二个侍从皆身穿圆领窄袖长袍,头顶除保留一绺头发梳成小辫,其余处髡发,前额及两鬓保留少量头发。髡发、圆领窄袖长袍正是契丹男子的发式服饰特征。

金代初期,一方面沿用辽代的南北分治制度,另一方面试图通过法制手段强化本民族习俗,进而同化燕云汉人。如金太宗天会年间曾禁止百姓穿汉服,下令归属汉人依女真发式削发、衣服左衽,如若违犯,则将获刑乃至处死。至金世宗大定十年(1170年),金统治下的汴京汉人的生活习俗、观念喜好已呈现胡化,更毋说至此已熏染胡俗230 多年的大同汉民。

同为女真民族典型发式的髡发亦出现在大同金墓壁画中。如云大M1 北壁东侧和M2 南壁西侧两侍童的发式,头顶及两耳上方保留三撮头发,以白布包裹、以线捆扎成三个根部较细的近椭圆形的“包”(为发髻式样),头部其余部分头发则剃光。另者,云大M1 北壁西侧和M2 北壁东侧两侍童发髻梳扎方式、形状与之相同,只是前额保留少量短发,耳后垂发及肩。有学者认为云大M1 北壁东侧和M2 南壁西侧两侍童的发式应属宋金儿童三搭头式发型。[6]但笔者认为其与三搭头式是有区别的,反而与故宫博物院所藏“金代玉童子”的发式[7](P136)较为相似,玉童亦为髡发,仅于头顶与两耳上部留发梳成三个小髻,即三丫髻发式。但是云大两墓壁画中侍童头顶发髻的梳扎稍显特别,其样式与南宋范成大所描述的中原汉人胡化后的发式颇为相似,“男子髡顶,月辄三四髡,不然亦间养余发,作椎髻于顶上,包以罗巾,名曰蹋鸱,可支数月或数年”。[8](P13)另者,壁画中还出现了具有女真族服饰特征的左衽、头饰,如徐龟墓墓室北壁壁画东侧侍女、东壁下部北侧侍女、西壁筝台后抚筝女及其身后从左至右第一、三、六侍女皆身着左衽交领襦;西壁壁画中的侍女多戴头巾,云大M1 东壁亦有发髻裹巾侍女,这是金代女子的典型头饰,“自灭辽侵宋,渐有文饰。妇人或裹逍遥巾,或裹头巾,随其所好”。[9](P298)

陶瓷是大同辽金墓葬中的重要随葬品,除汉地陶瓷特征外,其又呈现出辽金民族文化的风格特色及其工艺特点。

最具辽金民族特征的瓷器类型鸡腿瓶多有出土,如辽刘承遂墓中的2 件黑釉鸡腿瓶;金阎德源墓中的2 件酱釉鸡腿瓶,云大金墓M1 的3 件缸胎鸡腿瓶,西环路金墓M6 的1 件茶叶末釉鸡腿瓶。这种适用于马上民族日常盛水装酒的器皿,盛行于契丹民族,亦为女真族沿用。再如辽代瓷盘中的特殊器形方盘,本源于契丹民族历史上使用的木制方盘,辽刘承遂墓与卧虎湾辽墓M2 曾各出土1 件砂陶长方形印纹盘。

具有辽代鲜明陶瓷工艺特点的“缸胎瓷”,胎质粗糙厚重,器体施釉不彻底,金代亦有生产。如马家堡辽墓M1 的2 件瓷碟,其中一件施釉厚重,碟身外壁下半部至足部露胎不上釉,另一件胎质较粗,碟口沿处、口沿以下外壁大部及圈足皆不施釉;西环路辽墓M1 的2 件黄釉瓷碗,胎体皆施敷化妆土,碗外壁皆施半釉。辽三彩是辽代陶瓷的重要品类,其以黄、绿、白为主色,褐色或黄褐色亦为常用颜色。所谓“三彩”并非专指三种颜色,有单彩、双彩、多彩者。马家堡辽墓M1 出土的釉陶棺是为代表。其以高岭土为原料低温烧成,棺盖顶部所刻海棠花及菊花纹饰、堆贴于棺身侧面与后面的缠枝牡丹以及棺壁周边的卷草纹等皆是辽瓷的代表性纹饰,其棺身外部釉色为黄、绿,色彩鲜明却不失庄重古朴之感。金代山西是烧制孔雀蓝釉瓷器的主要地区之一,阎德源墓的2 件长颈瓷瓶可谓独具特色。瓶胎表面施敷白色化妆土,于其上绘以黑彩花纹,然后再施孔雀蓝釉烧制。器身翠蓝与墨黑辉映,明丽中又透露几分幽静雅致,纹饰随意自然,颇具水墨写意之韵,反映了早期孔雀蓝釉黑花的烧制技艺。

综上所述,辽金时期,北方民族的融合是双向的,不仅包含着契丹、女真等民族的汉化,作为辽金境域内重要汉人聚居区的西京大同,又呈现出民族融合的另一面,即契丹、女真等民族文化对汉地的熏染,而这一重要的地域文化特征在大同汉人墓葬内容中得以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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