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泰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100875)
出土文献的利用,是现当代学者极为重视的研究领域。20世纪初年,四大考古资料(甲骨文、敦煌文书、汉晋简牍、明清内库档案)的发现,成为中国学术史上的划时代事件。王国维由于高度重视、并以独特的识见运用新出土甲骨文资料来研究殷商史,又在理论上提出“二重证据法”的观点,而被誉为“新史学的开山”①郭沫若:《十批判书》,《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页。。他的理论表述是:以新发现之“地下新材料”与“纸上之材料”,互相释证②王国维:《古史新证·总论》,《王国维论学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8页。。他又说:“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③王国维:《最新二三十年中国新发见之学问》,《王国维论学集》,第207页。所言深刻地总结了本人的治学体会,并且概括了学术史的重要规律,因而令广大研究者大受启发。20世纪初年以后,在我国西北地区先后多次发现了许多有关古代边防、地理、制度等项重要记载的汉晋简牍,有力地推动了古代边疆史、军事史和制度史的研究,因而一再为学术界所瞩目。而在古代历史叙事领域,此后也有了重要的机遇,这就是从20世纪70年代以来,在湖南、湖北、山东等多处考古地点先后有宝贵的简帛史料出土,展现出先秦时期史学发展的多方面新面貌。以前,我们研究、评价先秦历史编纂学成就的主要依据只限于《尚书》《春秋》《左传》《国语》等传世文献,如今,有了这批新发现的珍贵简帛史料,遂使我们对于先秦历史叙事的体裁类型、记事特点、华夏民族发达的历史意识、古代史官记载与私家记载的关系等项的认识,向前大大推进。这里选取具有典型意义的三种出土先秦文献的历史叙事特点略作分析。
帛书《春秋事语》,1973年末在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整理小组对出土残片进行缀合、整理,完成了释文工作。整理者根据其字体(由篆变隶)和避讳(不避汉高帝刘邦名讳),判定其写作年代是秦末汉初。全书存十六章,每章都提行另写,没有篇题,但有大圆点作为分章符号,每章各记一事,彼此不相连贯。记事最早的是鲁隐公被弑(前712),最晚的是韩赵魏三家灭晋伯(前453),正好与《左传》记事的起止相当。帛书整理者根据各章内容加了篇题,十六章分别是:《杀里克章》《燕大夫章》《韩魏章》《鲁文公卒章》《晋献公欲得隋会章》《伯有章》《齐桓公与蔡夫人乘舟章》《晋献公欲袭虢章》《卫献公出亡章》《吴人会诸侯章》《鲁桓公少章》《长万章》《宋荆战泓水之上章》《吴伐越章》《鲁庄公有疾章》《鲁桓公与文姜会齐侯于乐章》。“这十六章的文字,记事十分简略,而每章必记一些言论,所占字数要比记事多得多,内容既有意见,也有评论,使人一望而知这本书的重点不在讲事实而在记言论。”①张政烺:《〈春秋事语〉解题》,《文物》,1977年第1期。春秋时期重视一种称为“语”的史书体裁,《国语·楚语》载:楚庄王要教育太子,大夫申叔时建议的课程有《春秋》《世》(世系)、《诗》《礼》《乐》《令》(官法时令)、《语》(治国之善语)、《故志》(记前世成败之书)、《训典》,共计九种。其中第七种的《语》,《国语》即为其典型,主要内容是记载“邦国成败,嘉言善语”②韦昭:《国语解叙》,载徐元浩撰、王树民、沈长云点校:《国语集解》附录,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94页。。《春秋事语》与此相类,也是一种“语”。其体裁和用途,是一种教学课本,所以内容简略,所记的事是人们一般习知的事件,所加的评论也是通行的道理。而且两者相比较,评论更是重点。这里选择第十章《吴人会诸侯章》略作分析,因为这一章的内容与《左传》哀公十六年的记事最为接近,值得将两者作一比较。帛书第十章云:
吴人会诸侯,卫君后,吴人止之。子赣见大宰喜,语及卫故。大宰喜曰:“其来后,是以止之。”子赣曰:“卫君之来,必谋其大夫,或欲或不欲,是以后。欲其来者,子之党也;不欲其来者,子之雠也。今止卫君,是堕党而崇雠也。且会诸侯而止卫君,谁则不惧?堕党崇雠以惧诸侯,难以霸矣。”吴人乃□之。《左传》哀公十二年所载则为:
秋,卫侯会吴于郧。公及卫侯、宋皇瑗盟,而卒辞吴盟。吴人藩卫侯之舍。子服景伯谓子贡曰:“夫诸侯之会,事既毕矣,侯伯致礼,地主归餼以相辞也。今吴不行礼于卫,而藩其舍以难之,子盍见大宰?”乃请束锦以行。语及卫故,大宰嚭曰:“寡君愿事卫君,卫君之来也缓,寡君惧,故将止之。”子贡曰:“卫君之来,必谋于其众,其众或欲或否,是以缓来。其欲来者,子之党也;其不欲来者,子之雠也。若执卫君,是堕党而崇雠也。夫堕子者,得其志矣。且合诸侯而执卫君,谁敢不惧?堕党崇雠,而惧诸侯,或者难以霸乎?”大宰嚭说,乃舍卫侯。
将这两则记载加以比较,前面叙述吴人会诸侯、卫侯迟到这一背景时,《左传》所载详细,而《春秋事语》简略。而在“语及卫故”以下,即此章之重点部分,则内容基本相同。对史事作评论的体例,在《左传》中甚为常见,且在议论之后,每每交代事情的结局。不但《左传》,在《国语·晋语》《穀梁传》《礼记》中也可见此种文例,足见其为儒家的传统做法。《春秋事语》记事多采自《左传》,而这种前面记史事、后记评论的体例,也可视为对《左传》记事风格的一种发展。我们就这一典型篇章来分析《春秋事语》在记述体例上对《左传》的发展,还有一层重要意义,可以进一步判明《春秋事语》作为战国秦汉之际出现的一种史书体裁,它明显地与《左传》存在继承的关系。“引据《左传》而将文字简括归并,在战国至汉代古书中例证不胜枚举,其体例多与帛书相同。最彰著的,无过于刘向《说苑》《新序》之引述《左传》。如果说刘歆竟用其父近作来伪造《左传》,未免匪夷所思。帛书《春秋事语》的发现,为《左传》非刘歆所伪增加了有力的证据。”③李学勤:《帛书〈春秋事语〉与〈左传〉的传流》,《古籍整理研究学刊》,1989年第4期。
帛书《战国纵横家书》,1973年底在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共有二十七章,专家论定其为汉高祖后期或惠帝时(前195年前后)写本。这二十七章内容包括书信、游说词、对话记录等,有专门记言的,有记言兼记事的,还有记言、记事并附议论的。书中只有十一章可与《史记》《战国策》对勘,其余十六章均为新见文献。第一章至第十四章内容有密切联系,集中反映了苏秦替燕昭王到齐国进行反间活动的经过,反映了齐湣王亡国前夕的局势变化。“燕昭王破齐是战国史上的一件大事,其客观影响为秦国的独霸扫除了重要障碍,为秦的统一全国创造了有利的条件。但史书上对这件大事的记载极不详备,而对于苏秦在这件大事中的作用更是只字未提,由此可见这十二章文书具有何等的史料价值。”①马雍:《帛书〈战国纵横家书〉各篇的年代和历史背景》,《战国纵横家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年版,第175页。特附论于此。
战国楚简《系年》是2008年入藏清华大学的一批战国竹简中记载完整的一部先秦史学著作,由一百三十八支简构成,共三千八百七十五字,是目前为止已发表单篇竹书中最长的古书。据整理者介绍,这批竹简每支简背面写有编号,且有编痕和简背划痕,是形制完整的先秦简册;竹简原分二十三章,每章自为起讫,相对独立,章尾有标志,简尾有留白。全篇内容自武王克商开始,一直写到楚悼王时期三晋与楚大战,楚师大败,被专家称为是一部完整的、未见记载的先秦史书。“系年”的标题,是整理者根据当时对简文内容的理解所加。研究者根据这批竹书所载历史事件,推测其成书年代大致在战国初中期的楚肃王或宣王时期②也有学者根据其文字特点得出《系年》形成于战国早期的结论。。
从历史编纂学的角度考察,《系年》主要有以下三项特点。
一是,它比较系统地记载了春秋时期的历史,首尾完具,脉络清楚。
《系年》的内容,前四章记载西周的兴衰过程、列国的兴起,包括周公东征、康侯封卫、秦国最早居民的来源等史事。中间十五章是主体部分,记载春秋时期历史,包括齐桓、晋文、楚庄争霸的更迭,各列国之间时而通好、时而结怨争战、错综复杂的外交关系,两次弭兵大会,以及春秋后期吴与齐、晋通使及吴越两国争战。后四章记述战国初年史事,三晋内部分裂,却又一致对付楚国的威胁,可以看作是列国争霸的尾声。《系年》的这种记载实在别具特色。因为,《系年》记载的史事基本都与《左传》相关联。《左传》作为一部更加严格的春秋史,它起于鲁隐公元年,止于鲁哀公二十七年,而《系年》则上溯西周,因为周武王、周厉王、周宣王时期的历史,是春秋史的源头,战国初期历史,则是春秋史的余波,可以说,《系年》的这一特色,反映出其作者具有历史演进的前后联系不能割断的历史意识。《系年》作者能够做到将周武王时期到战国初年,长达四五百年时限之内的主要史事,都前后分明地瞭然于胸,这不仅显示出其对历史大事的熟悉程度,而且也表明作者必有史官记载的成果作为依据。还有,《系年》是用楚国文字书写的,载楚事最详,与孟子特别讲到“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中之一项相符,也足以为春秋时期楚国有记载比较详细的编年史提供一项旁证③李学勤说:“《系年》的作者估计是楚国人。”(《从〈系年〉看〈纪年〉》,《光明日报》,2012-2-27)。。
二是,《系年》的体裁基本上是编年体,同时又明显运用纪事本末方法。如,第一章载:“至于厉王,厉王大虐于周,卿李(士)、诸正、万民弗刃(忍)于厥心,乃归厉王于彘,共伯和立。十又四年,厉王生宣王,宣王即位,共伯和归于宋(宗)。宣王是始弃帝籍田,立卅又九年,戎乃大败周师于千亩。”第二章载:“……曾人乃降西戎,以攻幽王,幽王及伯盘乃灭,周乃亡。邦君、诸正乃立幽王之弟余臣于虢,是携惠王。立廿又一年,晋文侯仇乃杀惠王于虢。周亡王九年,邦君诸侯焉始不朝于周,晋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师。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晋人焉始启于京师,郑武公亦正东方之诸侯。”第七章载:“晋文公立四年,楚成王率诸侯以围宋伐齐。……”第八章载:“晋文公立七年,秦、晋围郑,郑降秦不降晋,……”
由上面所举例证可见,《系年》记载较《春秋》详细得多,与《左传》相比又远为简略,但三者都以年代先后为主要线索,故同属于编年体史书。但《系年》又突出地采用纪事本末法。如第九章所载:
晋襄公卒,灵公高幼,大夫聚谋曰:“君幼,未可奉承也,毋乃不能邦?”猷求强君,乃命左行蔑与随会召襄公之弟雍也于秦。襄夫人闻之,乃抱灵公以号于廷,曰:“死人何罪?生人何辜?舍其君之子弗立,而召人于外,而焉将寘此子也?”大夫闵,乃皆背之曰:“我莫命招之。”乃立灵公,焉葬襄公。
此章完整地记载了晋襄公卒后,因其子灵公高年幼而引起的晋国政局的一番动荡,后因襄公夫人的抗争而改变局面,作者着墨不多,而记载完整,事件的起因、发展、变化、结局环环相扣,并且将晋大夫前后两次聚谋的主张、晋襄公夫人抱着灵公号哭于晋廷的言词,都生动记载,因而历史场景更为逼真,纪事本末的色彩更加浓厚。
又如,第二十章记载:
晋景公立十又五年,申公屈巫自晋跖(适)吴,焉始通吴晋之路,二邦为好,以至晋悼公。悼公立十又一年,公会诸侯,以吴王寿梦相见于虢。晋简公立五年,与吴王阖庐伐楚。阖卢即世,夫秦(差)王即位。晋简公会诸侯,以与夫秦(差)王相见于黄池。越王勾践克吴,越人因袭吴之与晋为好。
此章记述春秋末年列国关系产生的重大变化,晋派申公屈巫适吴,晋、吴两国交好而共谋楚国,吴夫差也北上中原主盟,但又给吴国的宿怨越国以从后方偷袭吴国的机会。此章同样因作者恰当地采用纪事本末方法,虽然只用了简略的文字,却将晋、吴、楚、越四国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局势的巨大变化记述得清楚明白。
三是,本篇还有重要的文献价值。
《系年》虽然记载时间跨度大,文辞简洁,但由于作者有自己的史料来源,因而所载有不少地方可以补充前史之阙,或提供新的史料以供研究者参考。如:第一章载,因周厉王实行虐政,被卿士、诸正、万民流放于彘,“共伯和立。十又四年,厉王生宣王,宣王即位,共伯和归于宗”。此与《史记·周本纪》所载“召王、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不同,但与《竹书纪年》所记“共伯和”相同。又如,第二章载,周室东迁,幽王之弟余臣被立为惠王,“立廿又一年,晋文侯仇乃杀惠王于虢。周亡王九年”。此一记载,为其他先秦典籍及《史记》所无。又如,第三章载:“成王伐商盖,杀飞廉,西迁商盖之民于邾吾,以御奴且之戎,是秦之先,世作周危(卫)。周室既卑,平王东迁,止于成周,秦仲焉东居周地,以守周之坟墓,秦以始大。”所载较之《史记·秦本纪》中有关秦先人的记述更加详细。
《系年》能对周平王东迁的有关史实作重要补充,更受到研究者的特别关注。“关于平王东迁的具体经过,《史记》《国语》等皆语焉不明,古本《竹书纪年》虽然明确指出‘周二王并立’,但并没有说明平王东迁的具体过程。清华简《系年》则首次揭示出这个过程的一些情况。如,简文谓:‘周亡王九年,邦君诸侯焉始不朝于周,晋文侯乃逆平王于少鄂,立之于京师。三年,乃东徙,止于成周。’这是以前史载中所没有的新材料。”“两周之际,平王的行止路程可以略作推定,即他先从镐京逃奔西申(镐京东北骊山一带),被拥立,然后又居于镐京附近的‘鄂’地,再被晋文侯从‘鄂’地迎还镐京,并在镐京再次被拥立,为以晋、郑为首的众诸侯国所认可,重新接续王统。这段时间有九年之久,即清华简《系年》所说的‘亡(无)王九年’。”①晁福林:《清华简〈系年〉与两周之际史事的重构》,《历史研究》,2013年第6期。
还有第十五章关于陈公子徵舒之妻的记载,与《左传》中所述史实颇有不同,证明两书各有不同的史料来源。楚庄王时,陈公子徵舒娶妻于郑,其妻名少孔皿。庄王十五年,陈公子徵舒杀其君灵公,庄王率师围陈,并派申公屈巫赴秦求师,得师而还。庄王入陈,杀徵舒,庄王取其妻以予申公。但连尹襄老与申公争,夺得少孔皿。连尹死,其子黑要也又以之为妻。《系年》第十五章载:“庄王即世,共王即位。黑要也死,司马子反与申公争少孔皿,申公曰:‘是余受妻也。’取以为妻。司马不顺申公。王命申公聘于齐,申公窃载少[孔皿]以行,自齐遂逃跖(适)晋,自晋跖(适)吴,焉始通吴晋之路,教吴人反楚。以至灵王,灵王伐吴……”《左传》中也记载了这个人物,如今有了新出土的《系年》与《左传》所载相对比,既能证明《左传》作为记述春秋时期历史的真实性,又提供了先秦时期不同史籍各有不同史料来源的例证。此正如学者所言:“春秋时期的夏姬算得上是历史名人了,读过《左传》《列女传》的人对她都印象深刻。古书中都说她是夏徵舒之母,《左传》《史记》等言之凿凿,陈灵公与其大夫孔宁、仪行父都与夏姬相乱,居然拿夏徵舒长相相戏。灵公戏二子说徵舒长得像你们,孔、仪二子说‘也像您’。徵舒受不了此类侮辱才奋起造反,引发历史大动荡。但《系年》却说夏姬是夏徵舒之妻。这个女人的命运与战国历史的变革密切相关,具体是夏徵舒之母还是其妻?这部先秦史书提供了与传世古书不同的史料来源。”①李学勤:《一部古史探新知——清华简〈系年〉的价值及意义》,《人民日报》,2016年1月24日。
《系年》的战国早期部分也记载了许多重要事件。“如第二十一章楚人(楚简王时)与晋师战于长城,第二十二章楚声王时,韩、赵、魏与越王联合伐齐,越王翳与齐、鲁在鲁国会盟,鲁侯为越王驾车,齐侯参乘。后来晋国魏文侯大败齐师,韩赵魏与齐盟誓,以及第二十三章楚悼王时晋(魏)师大败楚师等等情节,都是古史大事,而过去是不够了解的。”②
总之,楚简《系年》的出土,从历史编纂学的视角考察,其主要意义在于:既进一步证明编年体在先秦时期的盛行,又证明了早在中国历史编纂学的奠基时期就显示出编纂风格的多样性。不仅《春秋》《左传》《竹书纪年》都是编年体,《系年》也基本上是编年体裁,这就进一步证明以时间维度观察和记载历史,是人类最早运用的思维模式。《系年》的主体部分是记载春秋时期历史,它没有《左传》那样叙述详细、内容丰富,但却备载春秋时期的重大事件,而且脉络清晰,记载简略。除了以春秋史为主体外前后又兼顾了西周以及战国初期历史,体现了历史的连续性,这种编纂形式同样体现出史家的历史见识。《系年》与《春秋事语》相比较,内容远为丰富,而又不直接发表议论,作者的鉴戒意识完全寓含于叙事之中。再与出自家族记载的《编年纪》相比较,《系年》不仅记载的年代更加久远,而且格局也宏大得多。这种历史叙事的多样风格又恰恰是中华民族祖先具有发达的历史意识的明证。
竹简书《编年纪》,1975年末在湖北云梦县睡虎地秦代墓葬出土③。根据整理小组的说明,《编年纪》竹简共五十三支,竹简原卷成一卷。内容逐年记载秦昭王元年(前306)至始皇三十年(前217)统一全国的战争过程等大事,同时记载墓主喜的生平及有关事项。简文的年号,前面是昭王(即昭襄王)、孝文王、庄王(即庄襄王),后面是“今元年”,这是指秦王政(始皇)元年,表明简文写作的年代。原简分上下两栏书写,上栏是昭王元年至五十三年,下栏是昭王五十四年至始皇三十年。从字体看,从昭王元年到秦王政十一年的大事,大约是一次写成的;这一段内关于喜及其家事的记载,和秦王政十二年以后的简文,字迹较粗,可能是后来续写。
为了让读者有直观的印象,现按照简书的格式,将昭王元年至二十年的简文抄录于下:
昭王元年
二年,攻皮氏
三年
四年,攻封陵。
五年,攻蒲反。
六年,攻新城。
七年,新城陷。
八年,新城归。
九年,攻析。
十年
十一年
十二年
十三年,攻伊阙。
十四年,伊阙。
十五年,攻魏。
十六年,攻宛。
十七年,攻垣、枳。
十八年,攻蒲反。
十九年
廿年,攻安邑。
……
阅读上面这种近乎规范化的记事格式,我们很容易联想到王室史官的国史记载。可是墓主却是一位职务不高的吏员,他生于秦昭王四十五年(前261),在秦始皇时期曾任安陆御史、安陆令史、鄢令史,职务均与法律有关,并曾从军。而《编年纪》起自秦昭王元年,按年记载至昭王五十六年,“后九月(按,秦以十月为岁首,闰月置于岁末,称后九月,见《汉书·高帝纪》注),昭死”。以后又历孝文王、庄王,至今上(秦始皇),又逐年记载到墓主喜在世的秦始皇四十年。各年所记均为秦统一六国进程中的大事,堪称格式严整、内容重要。一个县吏的家族撰写了一本明显具有系统性的编年史,这就说明古代华夏民族历史意识的发达和历史记载的讲究方法、体例,已深入到这样的普通家庭之中。而且,从昭王元年到秦始皇十一年,将这七十七年间的大事一次性书写到竹简之上,必然需要先作多次的编写、整理,才能最后奏效。这个家族成员对记载大事如此之执着、工作又如此有序地进行,更加证明对编写史书的重视和擅长,早就成为华夏民族的文化基因。这是首先应当注意的。
再者,《编年纪》中所载大事,可与《史记》《秦本纪》《秦始皇本纪》等篇相对照。专家认为:“根据《史记》所有的材料来看,秦昭王时期对六国所进行的战争,几乎十之八九都已记入《编年纪》,失载者甚少。《编年纪》,的记载虽极简略,但相当全面。”①马雍:《读云梦秦简〈年纪〉书后》,中华书局编辑部编:《云梦秦简研究》,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9页。如,《史记·秦本纪》只载秦昭王“七年,拔新城”(按,新城,楚地,今河南襄城)。《编年纪》则连续三年记载:“六年,攻新城。七年,新城陷。八年,新城归。”参照《史记》所载,我们得知,秦昭王六年,秦攻新城,历时一年攻陷。秦韩此时又修好,所以昭王八年将新城归还韩国。这样才有《史记·白起列传》昭王十三年白起“将而击韩之新城”的记载。有了《编年纪》,我们才得知晓此役曲折的的全过程②。
复次,《编年纪》从昭王四十五年“攻大野王。十二月甲午鸡鸣时,喜产”开始,相当突出地记载了家族私事,尤其详载墓主喜本人的一些重要经历。如,昭王“四十七年,攻长平。十一月,敢产。”昭王“五十六年,后九月,昭死。正月,遫产。”“今元年,喜傅。”“今三年,卷军。八月,喜揄史。”“(今)四年,□军。十一月,喜□安陆□史。”“今六年,四月,为安陆令史。”以及记载父母卒年和喜“从军”、参加“南郡备警”的经历。据此,《编年纪》既载军国大事,又载家族私事,可视为后世年谱的滥觞。墓主喜当过安陆、鄢的县吏,责任为“治狱”。“该墓所出秦简除了《编年纪》之外还有其他九种文书,可以归纳为三类,其一是法律文书,有《秦律十八种》《效律》《秦律杂抄》《法律答问》和《封诊式》;其二是训戒官吏的教令,有《语书》和《为吏之道》;其三是卜筮书,有日书甲、乙二种。这些随葬的文书同秦始皇时代的一个小吏的身份是十分相称的。”③
据以上所论,出土简帛文献所记载的史事可谓琳琅满目,《春秋事语》和《战国纵横家书》记载的是春秋、战国时期史事,《系年》记载史事始于周武王克商,一直写到楚悼王的历史,《编年纪》所载起自秦昭王元年,止于秦始皇三十年。这些在地下沉睡了二千余年的珍贵史料,至20世纪70年代以后才相继重见天日,为研究者提供了大量确凿的史实,这真是学术界的幸事!古史研究专家具有慧眼特识,已分别从政治史、军事史、人物活动、史实考订等角度撰文探讨。而从历史编纂学角度看,《春秋事语》《系年》等显然无比宝贵,将这些出土文献与传世典籍进行互证,就能为推进先秦时期史书体裁、体例特点,历史叙事的风格,古代华夏民族重视历史撰述的传统等领域的研究,提出诸多新的课题。这就亟待史学史、文献学等学科的学者共同做出不懈的努力。譬如,通过探讨《春秋事语》等出土文献历史叙事的特点,并进而比较它与《左传》体裁的关系,我们就可以总结出:先秦史书《春秋》《左传》,和出土文献《系年》《编年纪》等都是编年体,《春秋事语》体裁的主要特点也是编年体,这恰恰说明古代先民观察历史进程最早和最多采用的是以时间维度为主要视角。然则历史进程本身是多维度的运动,所以就有记事与记言相兼的《春秋事语》的产生。先秦另一类型史书体裁《尚书》《国语》都以言为主,但是体裁的运用不是绝对的,不同体裁之间并非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春秋事语》兼用记事与记言,而以评论史事为主,即为很好的证明。《春秋事语》在记载内容和年经事纬的体例上都脱胎于《左传》,但它又是对《左传》记事风格的一种发展。不惟如此,这部《春秋事语》选取材料和评论的标准都是作者认为最具历史鉴戒意义的史事,而以此独立编成一部史书,恰恰与《国语》中所载教太子课程之一为“语”互相印证。据此,难道不可以将它视为古代历史教育最早出现的范本吗?如果这么认识有道理,那么对《春秋事语》从选材布局、体例安排和评论史事的语言技巧,就很有必要再做深入发掘和总结了。而《系年》一书在严格地按照编年体裁记载史事的同时,却又能成功地将纪事本末的方法糅合进去,这就为“不同体裁的互相补充是史学发展的重要规律”提供了新的例证。而且说明纪事本末作为史家记述历史的重要方法,它的确是很早就存在于史著之中,而决不能刻板地认为等到南宋袁枢著成《通鉴纪事本末》一书才发明了这种记事方法。
出土文献历史叙事的成就还启发我们从更深的层次体察先秦史学的演进趋势,以及先秦史学成就与《史记》这部巨著产生的关系。《系年》被专家称为一部完整的、未见记载的先秦编年史,作者能够做到将始于周武王时期到战国初年的主要史事前后分明记载下来,对此长达四五百年范围内的历史大事有全局性的把握,作者具有这样难能可贵的贯通眼光,也足以称之为纵贯上下的历史意识和“通古今之变”的发端了!而在春秋战国列国并立时期,各诸侯国设置有史官(其成果是著成《百国春秋》),一代有史学名家(《左传》《国语》作者),家族和个人也撰成有史著流传,而且记载史事具体、可靠,经得起后人的核验考证,正是在古代先民如此普遍而浓厚的历史意识的基础上,到汉武帝时期才有《史记》这样气魄宏伟的杰作问世。而且,《系年》《编年纪》两书详确记载史事的成就表明,史官的成果能为私家著史者所利用,这也是《史记》这部记载远古以来中华民族的“通史”著成的必备条件之一。毫无疑问,诸如此类的课题,都能激发我们更多的灵感,解决更多有价值的问题,从而将历史编纂学的研究向前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