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光慈:东亚革命文坛的“一朵孤云”

2019-02-09 01:32:54赵歌东
东岳论丛 2019年3期
关键词:革命

赵歌东

(曲阜师范大学《齐鲁学刊》编辑部,山东 曲阜273165)

20世纪无产阶级革命为全世界被压迫、被奴役的劳苦大众构想了一个自由光明幸福的新世界,并为此而进行了长期而艰巨的探索和实践,几代革命者开拓进取、前仆后继,付出了流血牺牲的巨大代价,其理论和实践一直在探索和发展的进程中,历史的经验和教训都是十分深刻的。作为国际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十月革命”以后的左翼文艺运动在世界的东方刮起了一股强劲的“红色风暴”,而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洗礼的一代中国革命作家及其所组成的“左联”等无产阶级革命文艺团体,则成为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国革命的一支重要的有生力量,他们的创作和牺牲在中国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历史征途上留下了悲壮的足音。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旗帜上,浸染着左翼作家的墨汁和血迹,蒋光慈就是这样一位在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史上有着独特业绩的作家。

一、走向莫斯科:朝圣者的足迹

蒋光慈(1901—1931),祖籍安徽六安县徐集,其祖父曾做过轿夫,因从事轿夫行业不足以养家糊口,携全家流浪至安徽霍邱县,最后在南乡白塔畈落户。父亲蒋从甫,十几岁到临近的河南省固始县当学徒,靠自学而能诗文,后回白塔畈靠经营杂货店为生。蒋光慈兄妹四人,排行老三,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十几岁时在河南固始县读书,1916年暑假因不满学校对贫富子弟待遇不同而联合同学打了校长,被开除学籍后回到白塔畈。1917年夏天,到芜湖第五中学读书,期间思想上受“十月革命”影响,希望中国也有一个“十月革命”运动,因此曾改名为蒋光赤。1918年参加无政府组织“安社”,开始在当地报纸上发表反军阀、反官僚、反私有制度的文章。1919年“五四”运动高潮中,参加“芜湖市学生联合会”,积极响应全国学生运动,在《皖江日报》副刊《皖江新潮》上发表新诗作品。1920年9月初到上海,经陈独秀等人介绍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1921年5月,由党组织派遣,与刘少奇、任弼时、曹靖华等人一道赴苏联,于7月9日到达莫斯科;7月12日参加了正在召开的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闭幕式;8月3日进入刚刚建立的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学习,开始系统阅读马克思列宁著作和俄罗斯文学、苏联文学作品。1922年12月,经陈独秀提议,在莫斯科东方大学加入中国共产党;是年写作诗集《新梦》。1924年8月由莫斯科回国,曾在上海大学社会学系任教,并积极参加工人运动。1925年1月,诗集《新梦》在上海出版;4、5月间,先从上海到北京,又从北京到张家口,担任冯玉祥国民革命军苏联顾问的翻译;10月回上海,继续在上海大学任教;11月完成书信体中篇小说《少年飘泊者》。1926年1月,《少年飘泊者》出版,在上海文坛引起很大反响。1927年1月,出版诗集《哀中国》;“四·一二”事变后,根据所掌握的第一手材料创作了反映上海工人武装起义的小说《短裤党》。1928年,在上海与钱杏邨等人成立革命文艺团体“太阳社”,主编《太阳月刊》《时代文艺》等刊物,出版小说《野祭》《菊芬》《丽莎的哀怨》等。1929年8月,从上海赴日本东京养病;创作长篇小说《冲出云围的月亮》;12月回上海。1930年3月,在上海参加“左联”,主编《拓荒者》;创作完成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咆哮了的土地》(后改名为《田野的风》)。1931年春,肺病加重;6月住院治疗;8月31日去世,终年30岁。

作为最早倡导并实践“普罗文艺”的革命作家,蒋光慈从中学时期到莫斯科留学期间,在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革命理论教育的同时,对“十月革命”之后的革命历史运动有了切身的体会,从而确立了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理想,立志从事无产阶级革命文艺创作,积极倡导“普罗文学”和革命文艺。1924年,蒋光慈在莫斯科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本诗集《新梦》,自称要“勉力为东亚革命的歌者”,用自己的“全身,全心,全意识”来高歌革命①蒋光慈:《新梦·自序》,见《蒋光慈文集》(第3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256页。。他在《自题小照》一诗中这样描述自己:

赤城中——

听惯了风雨声;

红旗下——

常作了自由行;

…………

西望西欧——

大西洋的波涛奔腾;

东观东亚——

太平洋的红日东升。

啊!我登着乌拉高峰,

狂歌革命!

…………

前进罢!——红光遍地,

后顾啊!——绝壁重重。

革命的诗人,

人类的歌童,

我啊!

我啊!

抛去过去的骸骨,

爱恋将来的美容。

——《自题小照》

阶级革命的圣地莫斯

蒋光慈身在世界无产科,自然热烈地讴歌“十月革命”:

十月革命,

如大炮一般,

轰冬一声,

吓倒了野狼恶虎,

惊慌了牛鬼蛇神。

十月革命,

又如通天火柱一般,

后面燃烧着过去的残物,

前面照耀着将来的新途径。

哎!十月革命,

我将我的心灵贡献给你罢,

人类因你出世而重生。

——《莫斯科吟》

1924年1月21日,“十月革命”的导师列宁逝世,正在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的蒋光慈得知消息后“似觉顿时神经失了作用”②马德俊:《蒋光慈传》,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66页。,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第二天,东方大学停课哀悼,蒋光慈和东方大学中国班的同学们布置灵堂,在学校为列宁举行追悼会。苏共中央决定从22日下午到26日晚举行列宁遗体告别仪式。蒋光慈参加了莫斯科悼念列宁的集会,诗人痛感“列宁的早死乃人类历史的羞辱”,于悲痛中构思了长诗《哭列宁》:

喂!呼喇喇殒落了一颗伟大的红星!

喂!阴惨惨熄灭了一盏光亮的明灯!

哎哟!我要痛哭了!

我要悲惨地哀歌了!

我的列宁!

俄罗斯劳农的列宁!

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列宁!

全人类解放运动的列宁!

…………

列宁死了,

列宁抛弃了我们而永逝!

但是,朋友们啊!

死的是列宁的肉体,

活的还是列宁的主义;

列宁虽死了,

列宁的心灵永化在无产阶级的心灵里。

倘若我们是列宁的学生啊,

且收拾眼泪,

挺起胸膛,

继续列宁的未竟之志。

——《哭列宁》

二、苏联归来:

“咆哮了的土地”的哀歌者

从苏联回国后,蒋光慈立即投入了中国大革命的实际斗争工作。在莫斯科的学习和工作帮助他掌握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基本原理,使他坚定了对世界革命和中国革命的信仰,他信心百倍地要以文学为武器与黑暗的社会进行不妥协的抗争,并且相信自己的努力一定会取得成功。然而,踏上祖国的土地以后,面对山河破碎、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死气沉沉的社会现实,诗人难以掩饰内心的失望和悲哀,刚刚在革命圣地莫斯科建立起来的红色“新梦”在踏上祖国灰色的土地后即刻破灭了,他看到的祖国一切都没有进展,社会到处是败象,人民依然麻木愚昧、没有半点儿觉悟,面对百般凋敝的“无声的中国”,诗人“欲哭无泪,欲号无声”。他说:“有朋友问我回国后的感想如何,我告诉你,是大大的失望!大大的失望!一入国门,便是一身冷汗,一阵狂喊,一口心血。我本是一个漂泊的诗人!我永远不屈服于环境!我将永远为一反抗者,为一赞颂革命之诗人!”①马德俊:《蒋光慈传》,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43页。在百感交集的失望和悲愤中,诗人写下了《哀中国》:

我的悲哀的中国!

我的悲哀的中国!

你怀拥着无限美丽的天然,

你的形象如何浩大而磅礴!

你身上排列着许多蜿蜒的江河,

你身上耸峙着许多郁秀的山岳。

但是现在啊,

江河只流着很呜咽的悲音,

山岳的颜色更惨淡而寥落!

…………

易水萧萧啊,壮士吞仇敌;

燕山巍巍啊,吓退匈奴夷;

回思往古不少轰烈事,

中华民族原有反抗力。

却不料而今全国无生息,

大家熙熙然甘愿为奴隶!

哎哟!我是中国人,

我为中国命运放悲歌,

我为中华民族三叹息。

寒风凛冽啊,吹我衣;

黄花低头啊,暗无语;

我今枉为一诗人,

不能保国当愧死!

拜轮曾为希腊羞,

我今更为中国泣。

哎哟!我悲哀的中国啊!

我不相信你永沉沦于浩劫,

我不相信你无重兴之一日。

——《哀中国》

蒋光慈的小说作品以自己的生活经历为背景,真实地记录了“五四”运动以后到大革命前后这一段历史的社会动荡和人生沉浮,具有强烈的现实感和时代性。他的第一部小说《少年飘泊者》于1926年1月出版后,立即引起了上海文坛的轰动。作者自称是“黑暗的反抗者”“上帝的不肖子”——拜伦的崇拜者,小说的写作以反抗和叛逆的姿态表达了对当下社会现状和流行文学的不满,作者在“自序”中说:这个作品不同于当下流行的“唯美派”小说,因而也不期望会博得人们的喝彩,在“人们方沈醉于什么花呀,月呀,好哥哥,甜妹妹的软香巢中,我忽然跳出来做粗暴的叫喊,似乎有点太不识趣了”①蒋光慈:《少年飘泊者》,见《蒋光慈文集》(第1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第5页,第19-20页。;但虽然那些“文明的先生们”会以为作者是“粗暴”的,现在社会上“粗暴”的人却是占多数的,因此这个“粗暴”的作品也会有人同情。

小说采用书信文体,写信的主人公汪中是一位接受了“五四”新文化教育的16岁的少年,他的信写给自己所敬仰的维嘉先生,这位维嘉先生明显是一位代表了“五四”新文化精神的启蒙者,他“有热烈的情感,反抗的精神,新颖的思想,不落于俗套”②蒋光慈:《少年飘泊者》,见《蒋光慈文集》(第1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第5页,第19-20页。。汪中的家乡是安徽省T县P乡,父母是佃农,因为天旱欠收交不起课租被地主打死了,汪中无处申诉、走投无路,在草草地为父母办了丧事之后远走他乡,开始了漂泊流浪的生活。经历了父母双亡的大变故,汪中曾一度想到自杀,但人世的黑暗、社会的不公唤醒了他的正义感,使他有了活下去、与社会抗争的勇气,他在信中对维嘉先生说:“维嘉先生,不幸到现在我还没有死,我还要在这种万恶的社会中生存着。万恶的社会所赐与我的痛苦和悲哀,维嘉先生,就是你那一支有天才的大笔,恐怕也不能描写出来万分之一啊!万恶的社会给与我的痛苦愈多,更把我的反抗性愈养成得坚硬了——我到现在还是一个飘泊的少年,一个至死不屈服于黑暗的少年。我将此生的生活完全贡献在奋斗的波浪中。”③蒋光慈:《少年飘泊者》,见《蒋光慈文集》(第1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3页,第5页,第19-20页。

汪中的飘泊生活经历了各种奇遇:为了替父母报仇,他首先想到的是去桃林村“入伙”当土匪,但桃林村的土匪已经被官兵打跑了,而官兵“扰害”百姓比土匪还厉害,他们是不会替他的父母报仇的;他离开桃林村打算去城里,夜里在一座庙里投宿,却遇到了一位“狎戏”少年的川馆先生,只好连夜逃出了客店;逃离客店后无处可去,沿路乞讨被狗咬,肚饿偷瓜又被捉住痛打一顿;终于进了H城,被一家杂货店老板收留当了学徒,学徒两年后因为与老板的女儿相恋而被辞退,恋人玉梅因为反抗包办婚姻而自杀;被杂货店辞退以后,汪中带着老板的介绍信到了W埠,进一家洋货店当了二等伙友,两年后学生运动抵制洋货,货店老板密谋暗杀爱国学生,汪中因为给学生通风报信而被辞退;离开洋货店后,汪中到了汉城,经一位表叔介绍到一家旅馆当茶房,但因不愿为客人“叫条子”(找小姐)而离开了旅馆,转而进了一家英国人办的T纱厂当了工人;在T纱厂,汪中因参加工人罢工而被关进了监狱,出狱后被工厂开除;离开纱厂后,汪中从W埠到了上海,半年后去广东入黄埔军校,不久在北伐战争中战死沙场……汪中的飘泊从农村出走,历史坎坷,一直走到中心城市,当土匪不成做了乞儿,当学徒不成做了茶房,当茶房不成进了纱厂,在纱厂罢工中险些送了性命,后来去黄埔军校参加了革命军,最后在攻打惠州城的战斗中英勇战死。汪中的飘泊之旅,代表了“五四”之后到大革命时期的一代“新青年”的特殊经历,他们以叛逆的姿态告别旧时代,但却在“梦醒了之后”找不到出路,经过徘徊、动摇、幻灭、追求,最终别无选择,只有走向革命。

蒋光慈的另一部重要小说作品,是以第二次上海工人武装起义为背景的《短裤党》。1926年7月北伐战争开始后,上海工人阶级为了配合北伐行动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发动了三次武装起义:1926年10月第一次起义因准备不足而失败;1927年2月第二次起义因计划泄密、行动不统一等因素也宣告失败;1927年3月第三次起义经过周密布置取得了成功。《短裤党》主要以第二次武装起义为背景,书名“短裤党”是蒋光慈与瞿秋白参照法国大革命中革命党人的称号而定的——法国大革命中,贵族阶级常常穿着华丽的短裤,被称为“短裤党”;穷人只能穿粗布制成的长裤,被称为“长裤党”。但在中国正好相反:达官贵族一般穿长裤,而穷人往往因为穿不起长裤而大多穿短裤。小说中的“短裤党”指的是“一群最穷困的革命党人”④马德俊:《蒋光慈传》,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76页。。据蒋光慈的说明,《短裤党》是在上海工人第二次武装起义失败的第二天开始收集材料,在第三次武装起义进行期间开始写作,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写成的。小说中的人物、事件和材料都来自第二次武装起义的真人实况,因此“既是小说,但也可以看做是文献式的报告文学”①马德俊:《蒋光慈传》,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75页,第263页。。《短裤党》虽然缺乏“小说味”,甚至免不了有“粗糙”之嫌,但这是第一部近距离直接表现中国工人武装起义的作品,作为“中国革命史上的一个证据”,这部小说仍然不失为“中国现代革命第一个十年中技巧最为成熟的作品”②马德 俊:《蒋 光慈 传》,合 肥:安徽 人民 出版 社,2001年 版,第275页,第263页。。小说的成功之处首先表现在对工人暴动场面的真实描述,如第三次武装起义的胜利场景:

总同盟大罢工!

响应北伐军!

缴取直鲁军的武装!

工人武装自卫!……

真的,工人开始与军阀的残孽——溃兵,警察——斗争了。全上海的工人纠察队如风起云涌一样,到处徒手缴取警察和溃兵的武装……啊啊!上海现在的面目简直改变了!满街满路地行走着扛着枪的,破衣褴褛的工人!有的工人,大约是没有夺取着枪罢,没有枪扛在肩上,但也有斧头和铁锹之类拿在手里。到处飘扬着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到处充满着热烈的,欢跃的,革命的空气!白色的恐怖现在变为红色的巧笑了。一刹那间,死灰的上海消逝了影子,而新的,有生意的上海展开了自己的面目。③小说中成功地塑造了李金贵、邢翠英这样的工人代表形象,这一对革命夫妻在工人罢工和武装起义中表现出了上海工人阶级的阶级觉悟和无畏精神——李金贵徒手去警察局夺枪而牺牲,邢翠英拿起菜刀为丈夫报仇,在警察局砍死两个警察后也壮烈牺牲。小说还描写了中国共产党早期工人运动革命领袖的群像,瞿秋白、陈独秀、彭述之、赵世炎、罗亦农等中国工人运动的领导人都在这个作品中留下了面影。蒋光慈从苏联留学时期就与瞿秋白、陈独秀等人相识,对他们的性格有不同程度的了解,这些革命领袖人物以文学形象出现在小说中,表现了不同的个性和风貌,这也是中国共产党早期的革命领导人第一次集中出现在一部文学作品中。

小说的另一个特色是没有把工人运动简单化和理想化,而是真实地描写了工人武装起义失败的原因和细节,如写到像李金贵、邢翠英这样的工人代表虽然行动果敢、不怕牺牲,但却读不懂《共产主义的ABC》这样的马克思主义常识著作;写到工人虽然武装了但缺乏训练,李金贵到了现场手里有枪却不会放;写到邢翠英目击枪毙工贼小滑头,“心中忽然起了一种怜悯的心情”……这样的描写虽然只是简单的细节,但却是真实的历史现状和生动的心理写照,是作品中难得的传神之笔。小说最后虽然写了第三次武装起义的胜利,但主体上写的是第二次武装起义的失败,因此,作品的整体格调是压抑的、悲壮的,作品最后描写了胜利但没有以大团圆结局。这些情节和艺术特点可以看出俄罗斯文学对蒋光慈创作的影响。

描述农民运动的长篇小说《咆哮了的土地》是蒋光慈的最后一部小说作品,也是他的代表作。小说初名为《父与子》,写作过程中改名为《咆哮了的土地》,书稿完成于1930年11月,交由现代书局出版,但书稿制版后只发了预告,即遭到国民党文化管制机构查禁,到1931年8月作者去世之前,书一直没能出版。1932年春天,才由生前好友钱杏邨策划,改名为《田野的风》,由共产党人创办的湖风书店出版。这部小说以1927年大革命时期的乡村为背景,正面描写农民运动和土地革命。小说开始写,当时的乡村社会表面上看“一切都仍旧,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在乡村话语中,已经出现了“革命军”“减租减息”“土地革命”“打倒土豪劣绅”等字眼,预示着农村革命表面风平浪静,实际上已经暗潮涌动。

小说的两个主要人物:一个是矿工出身的张进德,他曾是一个矿工领袖,因在青年矿工中宣传革命而遭抓捕,不得已逃到乡间,成为乡间青年农民的导师,他把革命的新思想、新言语带进了乡村,告诉大家现在是革命时代,世道要变了,原来的世道是不合理的,地主的钱财、田地都是农民挣出来的,现在农村革命要把这些还给农民,乡村的

③蒋光慈:《短裤党》,见《蒋光慈文集》(第1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295页。生活应该“变成别一种生活”;一个是革命军出身的李杰,他是当地最有威望的大地主李敬斋的儿子,从小在外地上学,受过新式教育,接受了新思想,曾在学生运动中当过学生领袖,大革命中当过兵打过仗,革命失败后回到乡村,从事农民运动和乡村革命。张进德和李杰进村以后,两人同心同德,发动农民减租减息,成立农民协会,组织农民武装自卫队,与当地土豪劣绅展开针锋相对的斗争,后来火烧李家老楼,进入三仙山与民团和官兵对抗,李杰在战斗中牺牲,张进德在寡不敌众的情况下带领自卫队突出包围冲下山,去向金刚山与革命队伍“入伙”。小说中的“金刚山”暗指革命圣地井冈山,张进德说“在那里有很多很多的朋友”是指中国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队伍。

《咆哮了的土地》的历史主题、故事结构和人物形象都具有教科书式的革命意义。小说中,矿工出身的张进德是革命的领导阶级,是农村革命运动的导师和发起者;军人出身的革命知识分子李杰是革命的可靠同盟军,是乡村旧家庭的反叛者和农村新思想的传播者;李木匠、吴长兴、王贵才是新一代农民的代表,他们不堪土豪劣绅的压迫,有强烈的革命诉求,是农民运动的骨干力量;小抖乱、癞痢头是农村无产者,虽然觉悟程度不高,但经过改造可以成为农民运动的有生力量……这样的人物设计是中国农村革命阶级队伍的主体结构,也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乡村革命所依靠的主要力量。

从历史上看,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开始独立领导中国革命,主动放弃中心城市,到边远地区建立革命根据地,将革命火种撒向广大乡村,走武装革命的道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最后农村包围城市夺取政权。这个革命的过程在《咆哮了的土地》中得到了形象化的阐释。作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狂热的追随者和讴歌者,蒋光慈的《新梦》《少年漂泊者》《短裤党》《咆哮了的土地》构成了一个带有“成长小说”色彩的作品序列,这个作品序列不仅记录了蒋光慈个人走向革命的历史足迹,也在一定意义上构成了五四以后中国革命初级阶段的“编年史”。这是蒋光慈对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独特贡献,也是蒋光慈对早期中国革命历史发生的独特贡献。

三、无力文章难化剑:革命文坛的“一朵孤云”

从苏联归来后,蒋光慈因为对现实极度失望而陷入了“哀中国”的悲观境地,但革命文学的兴起曾使他看到了未来新生的希望。他在《太阳月刊》创刊号的卷首语中曾大声疾呼“弟兄们!向太阳,向着光明走”。然而,现实毕竟是严酷的,革命所要的是剑与火,而不是笔与歌。作为一个从农村社会底层走进中国革命运动中心的知识分子,蒋光慈虽然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的先行者和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运动的先驱者,但他短暂的一生是孤独的、矛盾的。在革命进程中,他常常处于痛苦的挣扎状态:《野祭》中一方面控诉反动军阀对革命者的屠杀,一方面也对中国的现实感到绝望:“中国人真是爱和平的吗?喂!杀人如割草一般,还说什么仁慈,博爱,王道,和平!如果我不是中国人,如果我不同情于被压迫的中国群众,那我将……唉!我将永远不踏中国的土地”①蒋光慈:《野祭》,见《蒋光慈文集》(第1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第364-365页。;在《冲出云围的月亮》中,曼英因为对革命感到失望而转向对社会实施报复:“当她觉悟到其它的革命的方法失去改造社会的希望的时候,她便利用着自己的女人的肉体来作弄这社会”②蒋光慈:《冲出云围的月亮》,见《蒋光慈文集》(第2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年版,第14页。;在《丽莎的哀怨》中,他甚至对革命产生了怀疑:“革命也许是很可怕的东西……革命破灭了我的一切的美梦,革命葬送了我的金色的幸福。”③蒋光慈:《丽莎的哀怨》,见《蒋光慈文集》(第3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1页。这些作品显示了蒋光慈对革命前途的忧虑和迷茫,也从某种意义上表现了一个革命先驱者内心的矛盾和冲突。

青年蒋光慈自拟是中国革命文学中的拜伦和高尔基,他在革命文学初期的创作赢得了广大革命青年的热烈响应,但他的创作在左翼文艺内部并没有得到应有的认同和尊重。这种窘境甚至在他走向革命的开始就已经埋下了伏笔。从历史上看,五四以后最早出国留学的一批青年知识分子大都以成为职业革命家为已任,很少有人把从事文学写作作为自己的革命目标。据郑超麟回忆:“旅莫支部中当时造成一种气氛,仿佛说:我们来莫斯科是要学习革命,不是要学习学问的。我们要做革命家,不要做学院派。支部领导并不明白地反对文学,却鄙视文学青年,以为这些人不能成为好同志。”①郑超麟:《谈蒋光赤》,见《郑超麟回忆录》(下),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339页,第339页,第345页。因此,在当时留学莫斯科的一批共产党人中,形成了一种强烈的“反文学的气氛”,即使像郑超麟这样的在留学法国期间喜欢法文小说并翻译了《文学入门》的文学青年,到了莫斯科以后也“绝口不谈文学”,因为来莫斯科学习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多领会一些十月革命的经验”②郑超麟:《谈蒋光赤》,见《郑超麟回忆录》(下),北京: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339页,第339页,第345页。。而在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学习期间,蒋光慈几乎是唯一一个立志从事革命文学创作的学员,他在这群以革命为职业的同学中间自然受到了孤立。从莫斯科回国以后,早期留学归来的一批中国共产党人又把那种“反文学的气氛”带到了国内,陈独秀等党的领导人对蒋光慈的创作评价不高,唯一一个可以和蒋光慈“高谈文学”的党的领导人瞿秋白也认为“这个人没有天才”③郑超麟:《。

在革命领导层的“反文学的气氛”中,蒋光慈的创作显然是有些“不合时宜”的,但他坚持把文学创作和革命工作相提并论,甚至将写作凌驾于革命工作之上,因此而导致的文学与革命的冲突在所难免。1930年3月,“左联”在上海成立,中国左翼文艺运动进入了高潮期,但曾经在上海文坛掀起“蒋光慈热”的蒋光慈却陷入了人生的底谷。在“左联”作家中,论创作成就,蒋光慈仅在鲁迅之下,但他是1922年入党且留学苏联的老党员,这是鲁迅和“左联”中人所无法比拟的。然而,在“左联”中,蒋光慈只是一个候补委员,位置不仅排在受他影响的钱杏邨、夏衍、田汉之后,甚至排在“创造社”小伙计周全平之后④马德俊:《蒋光慈传》,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412页。。作为“太阳社”的首席作家,蒋光慈在“左联”成立后实际上退出了左翼文学的领导层。在这样的背景下,他在“左联”的组织活动中陷入了被动,组织上通知他要到他的住处开会,他却认为自己的屋子是用来写作的,一开会就“开倒了”;组织上告诉他写作不是革命工作,到南京路上参加“暴动”才是革命工作,他却认为暴动是“盲动蛮干”,只会“白白送命”⑤吴腾凰:《蒋光慈传》,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47页。。1930年10月,蒋光慈因为抵制“立三路线”领导下的“左”倾冒险主义和盲动主义行动而退党,他的文学信念与革命活动之间的矛盾冲突趋于公开化,他因此被排除在了党组织和左翼文艺群体之外,这使他在精神上受到了致命的打击:“则光慈之死,所受的精神上的打击,要比身体上的打击,更足以致他的命。光慈晚年每引以为最大恨事的,就是一般从事于文艺工作的同时代者,都不能对他有相当的尊敬,并且时常还有鄙薄的情势……此外则党和他的分裂,也是一件使他遗恨无穷的大事,到了病笃的时候,偶一谈及,他还在短叹长吁,诉说大家不了解他。”⑥郁达夫:《光慈的晚年》,见吴腾凰:《蒋光慈传》,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49页。从文学史的角度看来,蒋光慈是最早倡导“普罗文学”并全心投入左翼文艺运动的无产阶级革命作家之一,他的创作不可避免地存在着革命文学初级阶段的时代局限和艺术缺陷。1932年5月,华汉(阳翰笙)的长篇小说《地泉》三部曲出版,瞿秋白、郑伯奇、茅盾、钱杏邨分别写了“序言”,对这部作品提出了严肃的批评,这种批评其实是对早期左翼文学创作的整体性的认识和评价,其中的结论也适应于蒋光慈的创作。茅盾的“序言”主要是以蒋光慈的创作为文本,对包括《地泉》在内的“普洛革命文学第一期”作品的“失败”作了这样的分析:

概要地说,其所以失败的根因,不外乎(一)缺乏社会现象全部的非片面的认识,(二)缺乏感情的地去影响读者的艺术手腕。关于前者,蒋光慈君的作品是一个现成的例子。蒋君的作品,我会称它为“脸谱主义”。这,无非说蒋君所写的革命者和反革命者总是一套;他的作品中的许多革命者只有一张面孔,——这是革命者的“脸谱”,许多反革命者也只有一张面孔,——这是反革命者的“脸谱”……在蒋君的作品中,所有的反革命者都戴上蒋君主观的幻想的“脸谱”,成为一个人了。这是很严重的扭曲现实……其次蒋君对于作品中的革命者,也并没按照他们之为小资产阶级分子或工人或农民出身之不同而作了区别的(特别在意识形态方面,在认识革命方面)描写;蒋君并没写革命者对于同一件事常常有认识深浅的不同,常常有错误深浅的不同;蒋君把他们写成“一个印板”里印出来的人,给读者以最不好的印象就是这些人物不是“活”的革命者而是奉行命令的机械人。这又是很严重的扭曲现实,很严重地使得读者不能得到正确的对于革命者的认识和理解。蒋君又常常把革命者和反革命者中间的界限划分得非常机械,两面的阵营中都不见有动摇不定的份子。这又是多么严重的扭曲现实!①茅盾:《地泉读后感》,见华汉:《地泉·深入》,上海:湖风书局,1932年版,第14-16页。茅盾认为:蒋光慈作品所犯的错误是“一种集团的倾向”,包括当时那些指导文坛的批评家也犯了同样的错误,他们不但不能帮助作家纠正这种错误的倾向,反而在实际上推波助澜助长了这种错误的倾向。因此,蒋光慈创作的“失败”不仅对作者个人是一个宝贵的教训,对于当时文坛的“全体的进向”也是一个宝贵的教训。

作为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先驱者,蒋光慈的一生为革命文学而生,为革命文学而死。他的一生是矛盾的,也是孤独的。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蒋光慈陷入了同志反目、亲友远离、贫病交加的绝境。他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感到“人间所有的痛苦”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但他的内心还在发出最后的呐喊:“我要太阳!我要光明!”②马德俊:《蒋光慈传》,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34页。他是一个清醒的革命的呐喊者,他目睹了“中原到处血殷红”的革命现实,也意识到在这革命的大时代,文学只能是“无力文章难化剑”③蒋光慈:《七绝四首》,见方铭,马德俊主编:《蒋光慈全集》(第6卷),合肥: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136页。,他自己只是徘徊在革命星空中的“一朵孤云”,他以自己一生的革命创作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我不需要光荣的名誉,

我也不需要友人的敬礼;

只要我能尽一点能力,

那已经足以使我满意……

什么个人的毁誉?!让它去!

重要的不是在这里!

但愿在祖国的自由史上,

我也曾溅了心血的痕迹。

——《我应当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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