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构美学的身体之维——从“吃播”热潮延伸出的美学思考

秦 勇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083)

苏格拉底、柏拉图、康德、黑格尔以来的美学思考，确立了一种理性美学的学脉，美学成为理性哲学的分支。这一学脉提出的“美本质”问题，某种意义上已经将美学引进了“死胡同”。面对20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全球大众审美文化发展与泛化所带来的诸多传统美学无法解释的问题，英国学者伊格尔顿率先对“美学”的本质提出质疑。他认为“美学之父”鲍姆加登提出“美学”的理念，其出发点是要弥补传统哲学(只有针对“知”的逻辑学与针对“意”的伦理学)对“情”的疏漏，提出建立一门“感性认知的科学”。什么是“感性”?在伊格尔顿看来“就是我们全部的感性生活——诸如下述之类:爱慕和厌恶，外部世界如何刺激肉体的感官表层，令人刻骨铭心的现象，源于人类最平常的生物性活动对世界影响的各种情况”，“美学是作为有关肉体的话语而诞生的”①［英］特里·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王杰等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页。。由此，伊格尔顿掀开了美学由形而上的理性哲学向形而下的身体美学的回归。重构美学的身体之维，是当代美学研究者重要的责任与任务。虽然在理论探讨中，学者们思考了诸种身体审美化的可能，但在实践中却缺乏可以表现身体审美化趋势的艺术实证样本，尤其缺乏影响巨大且能够体现身体化审美趋势的重要艺术形式。为此，德国学者韦尔施主张放弃对艺术身体化的审美思考，转而求助生活中的身体审美泛化②［德］沃尔夫冈·韦尔施:《重构美学》，陆扬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104页。。对此问题，笔者曾论证多维立体电影可以作为身体审美化趋势的重要艺术样本③秦勇:《多维立体电影:重构美学的身体之维》，《文艺研究》，2014年第11期。。笔者认为当下出现的并且在生成中的“吃播”艺术，融合了生活与艺术，无论是在生活中的身体审美泛化意义上，还是在艺术身体化层面上，也都可以作为论证身体审美化趋势的重要实证样本。

“吃播(mukbang)”④“吃播”即“吃饭直播”。作为一种新兴的网络直播综艺形式，源自于2014年韩国网络女主播朴舒妍即兴的一次的“吃饭”直播互动。该“吃饭”直播内容被“粉丝”剪辑成视频上传到YouTube上，引发网友点击热，随即“吃播”模式在全球尤其是在中国互联网上成为热潮。是一种把“吃”作为主题的新兴的网络综艺形式，处于艺术美视野的边缘，为美学研究所忽视。在传统美学视域中，“吃播”和人的生理功能“吃”联系过于密切，刺激与此相关的味觉等，所展现的内容也过于欲望化、物质功利化，不符合康德以来的传统美学理念。但“吃播”2014年诞生以来，在全球尤其是中国互联网上获得迅速的发展，成为几千万受众热衷的综艺形式，已经事实上成为一种大众审美的亚类型。由于缺少适合的研究视角，相关的研究并没有及时跟进，尤其对“吃播”是否具有“美感”的问题上，更是直接选择无视。对“吃播”这种亚审美文化，不能从西方传统的审美理念来理解，只有从身体美学对传统美学的突破入手，才能真正理解这种貌似怪异的大众艺术的诞生与流行。本人认为，重构美学的身体之维，不是指将身体转变为审美客体，而是指重构以身体感知(五官感觉)为基础的美感，重构身体欲望对美的生成机制，重构对身体化的生活审美的“功利”参与。在对美学的延伸思考中，“吃播”艺术至少在三个层面打破了传统美学的审美观念。

一、“吃播”之“味”美突破视听审美局限

吃东西是人们的一种本能需求。满足饥饿感的单纯的“吃”，谈不上美的问题。“美食”是将吃东西向美的形式发展的实用艺术。但一般作为视觉呈现的美食节目(如电视美食节目)，主要依靠“色”的呈现，来展示美食的表象之美。比如制作某道菜肴的程式展示、制作菜肴前后的摆盘模式、菜肴的色泽与样式呈现等。作为网络视频直播的“吃播”，其所展现的“吃”，注重的不是菜肴制作程式或者摆盘模式，某些“吃播”主播甚至也不大关心菜肴的色泽与样式，侧重突出表现的是食物吃起来的“味”与“香”，也就是侧重表现吃食物时的味觉的美感。

虽然“吃播”因隔着网络，只能通过受众的视觉与听觉起作用，但其通过相关视听觉的联觉作用，着重诉诸的却不是视听觉，而是“味觉”，是以味觉为基础的审美活动。在“视味觉”呈现上，“吃播”播主们往往在吃食物时会做出比较夸张的表情，或者表现出因好吃而“狼吞虎咽”，或者连续不断的咀嚼、咂舌，或者不仅吃食物更连带吮指以表现味道之美，或者吃食物时做出闻到味道就让人口舌生津的沉迷之状，或者吃完食物之后还要表现出回味无穷的神往之感。这些表情无不让人时刻联想到其所吃食物的味道之美。在“吃播”播主做出这一系列表情时，播主们偶尔会进行局部特写。当然，这种特写大都需要唇红齿白、干净靓丽的脸部衬托，以增加吃食物时的食欲，而不能沾汁挂水、一脸脏兮兮的样子，令人作呕反胃。在“听味觉”呈现上，除了夸张的表情表现“味美”的感觉外，声音、语言也必不可少用来烘托味觉的美感享受。例如主播们往往会用网络摄像头近距离特写自己的咀嚼，同时放大嘎吱嘎吱的咀嚼声音，力图表现出“味道”的感觉。“吃播节目中的听觉元素主要包括主播讲话的内容、咀嚼食物的声音以及背景音乐。吃播节目咀嚼食物的声音包括嗑瓜子声、吃薯片声、吃蛋糕声和吃火锅声等咀嚼食物时发出的声音。这些声音主要对听者产生刺激，在颅内、头皮、背部或身体其他范围产生一种独特的、令人愉悦的刺激感。”①荣艺:《从人类学的视角看吃播节目》，《新闻研究导刊》，2017年第7期。此外，“观众可以在这个环节中仅通过主播对食物味道、口感的描述想象出食物的味道，这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吃播节目中味觉和嗅觉的缺失。‘软糯Q弹’‘入口即化’‘鲜嫩多汁’等词语是吃播中的高频词语，这些词在无形中勾起了观众对食物味道的想象。”②荣艺:《从人类学的视角看吃播节目》，《新闻研究导刊》，2017年第7期。

绝大多数“吃播”网都是以呈现“吃”之美为特质，当然，正如艺术也有表现丑的一面的情况，例如“快手”网也会有着意表现“吃”的食物怪异、吃的丑陋或恶心的视频，但在严格意义上，它们已不属于美学范畴。整体而言，“吃播”的美是基于身体美学的展示，只不过突出的重点是基于“吃”的味觉之美而已。

“吃播”的这种视听觉刺激，虽然不能直接等同于来自食物的味觉刺激，但能引起受众对食物味觉的联觉与移情，这种间接的味觉感受正是“吃播”的魅力之源。本人之所以认为“吃播”具有美感，正在于认同“味觉”具有美感，“吃播”表面上看是吃的视听呈现，实质表现的是味觉之美。即使离开“吃播”的视听呈现，真实食物的咀嚼美味也具有美感享受与吸引力。在这一点上，可以说“吃播”突破了传统美学有关审美只能限制在视觉、听觉，与嗅觉、味觉、触觉无关的理念束缚。

五官感觉生成了身体重要的感知机制。但在审美美感生成中，西方传统美学只允许视觉、听觉作为审美感知的感觉，排斥味觉、嗅觉、触觉的审美参与。例如苏格拉底在与希庇阿斯的对话中，自问自答“美究竟是什么样”时，否认了味觉快感、嗅觉快感、性快感是美感，认为只有“通过视觉和听觉产生的那部分快乐是美的”①［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四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52页。。自此西方美学确立起视听美学的传统。此后，美学更进一步并入以理性哲学为主的西方哲学学脉，康德、黑格尔等哲学家大多是就视听而谈美，有意忽略味觉、嗅觉、触觉的审美价值。例如只承认美存在于艺术之中的黑格尔就直言:“艺术的感性事物只涉及视听两个认识性的感觉，至于嗅觉，味觉和触觉则完全与艺术欣赏无关。”②［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48页。20世纪九十年代身体美学掀起对视听美的质疑，但在颠覆意义上，身体美学并没有深入对味觉、嗅觉、触觉的审美价值的研究。美国学者卡洛琳·考斯梅尔在《味觉》一书中感慨“嗅觉、味觉和触觉——在知觉研究中更是一带而过”③［美］卡洛琳·考斯梅尔:《味觉》，吴琼等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1年版，导言第5页。。

相反，由于缺乏思辨性的逻辑体系而被西方美学忽略的中国古代美学却一直高度重视味觉、嗅觉等非视听感官的审美价值。中国古人注重身体“体悟”向度上对万事万物的理解，从五感平等地理解事物之美。在五感之中，某种意义上，中国古代美学与其说起源于视听觉，不如说起源于“味觉”。国外研究者也认同“中国人原始审美意识一般直接起源于官能的味觉体验”④［日］笠原仲二:《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杨若薇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10页。。中国早期典籍中，《尚书》《左传》《论语》中都提及“味”的问题，但把“味”与“美”联系起来的，最早的著作应该是《道德经》。老子虽意识到味觉之美，但其实质是在否定意义上谈味美的，提出真正的味美是无味。所谓“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王弼本《道德经》第六十三章)，“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王弼本《道德经》第三十五章)。不仅是提及，真正在肯定意义上讨论味美的，当推《吕氏春秋·本味》篇，文中论及肉之美、鱼之美、菜之美、和(调料)之美、饭之美、果之美，明确提出调和五味的“美的标准”是:“久而不弊，熟而不烂，甘而不哝，酸而不酷，咸而不减，辛而不烈，澹而不薄，肥而不月侯”。之后，中国古人对味觉之美的认识态度基本上沿着两条线发展，一条是否定性的，主要抑制对味觉之美的喜好，如刘安《淮南子·原道》就说过“太羹之和，可食而不可嗜也”;一种是肯定性的，主张弘扬味觉之美，如《说文解字》中谈及“美，甘也，从羊从大。羊在六畜，主给膳也”。即使否定性的认识味觉之美，也并非否定味觉有美感，而是从克服身体原欲的视角出发，主张控制对来自身体舒适感的诱惑，以保持精神的独立性。当然，在中国的道家哲学的原始辩证思维引导下，这两条路线并不矛盾，中国古人肯定五味之美，但也承认“无味之味”也是一种味美境界。如《淮南子·原道》篇就味道的变化关系提出:最主要的味道是甜味(“甘立而五味亭矣”)，味道有五种(“味之和不过五”)，五味可以组成所有的味道(“五味之化不可胜尝也”)，无味具有重要价值(“无味而五味形焉”)。

六朝以后，味觉所引发的美感体验明显在隐喻意义上向文艺美学迁移。古人在阅读文艺作品时，不可能有味觉体验，但文艺作品艺术美的审美感受过程与品味食物之美的感受过程有相似性，之间的类比关系可以促成读者产生类似的移情或联觉效应。例如文艺作品写的枯燥干瘪，人们常说比喻为“乏味”，钟嵘《诗品》中就称之为“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又如文艺作品有文采，人们常会比喻成有“滋味”，刘勰《文心雕龙》中就曾说过:“吟咏滋味，流于字句”;再如文艺作品的内涵丰富，人们常会比喻成有“余味”，赵翼《瓯北诗话》中言:“意深则味有余”，司空图《与李生论诗书》中则言之为“知味外之旨”。对文艺而言，中唐之后，也有提倡平淡自然的“无味之味”境界的，但并不居主流。正是鉴于中国美学的这种“味觉”审美经验，祁志祥总结道:“这种特点体现在对‘美’的认识上，就是把‘美’解释为一种快适的‘滋味’，并以‘味’去指称一切的美——五觉快适的对象和心灵愉悦的对象。”①祁志祥:《东西“味美”思想比较研究》，《人文杂志》，2012年第6期。

“吃播”与“味美”联系密切，借助中国古代美学对味觉之美的认识，完全可以推出“吃播”也同样具有美学价值。当下的研究更是认为，即使按照西方传统美学的理路思考，“味觉”或者“吃”同样也可以成为美的感觉或者审美形式，因为“吃”的味觉能否成为审美感知，关键在于对审美的“质”的把握，也即是否有所谓审美反思(对美的回味)。基于思辨哲学的思考，康德总体上是认同“反思的鉴赏”才是真正的审美。所谓有“有意味的形式”，或者如美国学者安简·查特吉直白地把美说成具有“意义”的形式②［美］安简·查特吉:《审美的脑:从演化角度阐释人类对美与艺术的追求》，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5页。，都大体说明了一个问题——西方传统美学不大认同单纯的感官审美，感知附加的深度对审美更为重要。针对这一审美传统，刘旭光在《感官审美论》一文中提出，嗅觉、味觉、触觉等感觉和视觉、听觉一样，都可以成为审美感觉，也可以具有“反思”的特性。例如对红酒的口感差异感觉、对香水香调的嗅觉差异的感受等，都是一种基于嗅觉或味觉的深度美感。这些基于嗅觉、味觉乃至触觉的舒适感，不仅是一种快感，还“感知到了对象存在的深度，把握到其中包含的意味，从而获得合目的性的愉悦，这种感觉是非功利的，是自由的感觉，是有深度的感觉，而这种愉悦因此体现出审美性”③刘旭光:《“感官审美”论——感官的鉴赏何以可能》，《浙江社会科学》，2017年第1期。。品酒品可以出回味深长，品茶品出“道”，品菜肴品出“乡愁”……美食已经具有某种属于人的美的追求意味。这都是“吃”之“美”的美感体现，而不是单纯的生理需求满足。由于隔着网络、隔着各类屏幕，“吃播”受众不能直接品味“吃”食物时的各种美感，更彻底地避免了单纯的生理需求满足，但主播会通过自己的身体呈现出这种美感来。“吃播”播主们所展示出的味觉的层次性，某种程度上正是味觉美感深度的体现。

味觉的美的感受程度或者“吃播”的美的传播程度，还取决于审美主体的主观感受程度。没有受过美术训练的眼睛、没有受过音乐训练的耳朵，很难成为欣赏美术或音乐的美的感官。对味觉的感受能力也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吃”“喝”等美感的丰富性与感受深度。当然，就味觉审美而言，其在品味食物的时候往往是和嗅觉分不开的，嗅觉也同样具有美感。例如酒有嗅味觉上的醇香、浓香、酱香等不同的香型，这种酒香是同时诉诸嗅觉与味觉的，对美酒有感受能力的人，可以通过嗅味觉体会到各种香型，甚至不同香型的年份之别。古今对美酒的吟咏与传唱，正是基于对这种对嗅味觉的美的感受。“品酒”“品香”“品茶”等等基于嗅味觉的欣赏活动，并非直接出于满足生理欲望的需求，而是在感受嗅觉(气味的调试、浓度等形式)、在感受味觉(酸甜苦咸等味道及程度等)所带来的美感。“吃播”受众对这种嗅味觉感受经验越丰富，通过观看“吃播”所引发的联觉与移情也就越具有美的感受。

最后要说的是，即使人们对味觉的深度与丰富性缺乏感受，基于味觉的联想与回忆，也是一种符合康德“附庸美”④［德］康德:《判断力批判》，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68页。观念的反思。很多令人回味的美好记忆，往往是以味觉的美好感受为纽带的。意识流小说《追忆逝水年华》中，主人公正是由玛德莱娜小蛋糕的味道引发对旧时光的追忆，从而产生了“追忆逝水年华”的鸿篇巨制。产生美好感觉的味觉与记忆有着割不断的天然联系，一旦有美好体验生成，此后，类似的味觉感受就会同样激发感受主体的一度拥有的美感体验。这种对既往美感体验的回味，又可以称作一种回忆性的嗅味觉美感体验。

二、基于身体欲望的“吃播”打破“非欲望”的审美局限

“吃播”与身体欲望的展示密切相关。它以人们的“吃食物”为审视对象，以激发人们的“食欲”为美感效果，夹杂主播有意的身体化展示又与“性”欲望牵扯上了关系。“吃播”事实上在人们印象中已经和身体欲望联系在了一起，因而有研究者将其归为“欲望的狂欢”，认为“吃播”“这样一种娱乐化的大众媒介，其提供的肤浅甚至是恶俗的快乐是欲望发泄式的……正像是‘娱乐至死’的真实写照”①曹曦冉:《孤独与狂欢——传播学视域下中国“吃播热”现象探析》，《传播与版权》，2017年第8期。。与“食欲”“性欲”相关就一定是狂欢式发泄吗?笔者认为，对“吃播”的这种认识，将其欲望化作用过度放大了，无视了其与审美间的密切关系。“吃播”提供了一个重新理解欲望与审美关系的契机。

在西方美学传统中，身体欲望一直被排除在美感之外的，哪怕与欲望沾边的对象也都会被排除在美之外。苏格拉底说过:“要是我们说吃饭不是快乐而是美，滋味不是快乐而是美，性交不是快乐而是美，那么每个人都会嘲笑我们……”②［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四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2页。在传统认识中，“欲望常常被看做仅仅是食欲与性欲这两种本能”③［美］卡洛琳·考斯梅尔:《味觉》，吴琼等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1年版，导言第9页，第300页。。康德在对审美做总结时，也结论性地认同审美与欲望无关，虽然康德所认识的欲望包括身体欲望也包括政治、经济等社会功利在内(关于这一点，笔者在下一部分继续论述)。

西方传统美学一直排斥嗅觉、味觉的美感之说，原因就在于嗅觉、味觉离直接的审视对象(例如食物)太近了，要通过对象的气味分子进入鼻腔刺激嗅细胞、对象的组成物质溶于唾液刺激味蕾，才能产生对审视对象的嗅觉、味觉的感知，这些审视对象往往会因此直接激发审视主体的各种生理欲求(比如食欲)。生理欲求不是美感需求，各种生理欲求的出现，会直接影响了审美感知的生成。按照康德美学的观点，“利害感是常常同时和欲望能力有关的”④［德］康德:《判断力批判》，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40页。，也就是说美感要成为一种没有各种利害关系的愉悦，保持与审美对象的一定距离从而避免各种欲望的产生是必要的。依靠嗅觉、味觉等身体感觉的感知活动，由于没有保持适当的审美距离，无法客观审视审美对象，从而无法克制审视主体生理欲求的产生，会使预期的美感变成生理欲望的满足感。正因此，康德坚决反对基于嗅觉、味觉的审美，只肯定了与审美对象能保持一定距离的视觉与听觉的审美。与“吃”相关的嗅味觉愉悦不符合“非欲望”的标准，因而都被排除在审美感知之外。

“吃播”除了基于味觉对“食欲”的彰显外，“吃播”这一调动身体的活动行为所展示出的身体美也凸显了“性”因素。例如大多数“吃播”都以展现身体美的性吸引为主要表现内容。大多数“吃播”主持人都是“美女”“帅哥”——至少通过化妆与美图视效显现出来的是比较养眼的“美女”“帅哥”形象。靓丽的外貌(长相与身材)是人体美的核心内容，也是比较吸引大众“注意力”的内容资源。这种“吃播”所营造的外貌美，反映了一个时代对人体美的性意识。此外，在凸显“吃播”美感过程中，主播的时尚衣装、色彩绚丽的环境布景也必不可少，配合优美的背景音乐，主播们往往能表现出一种优雅或性感的“吃相”。当下的许多“吃播”主持人，往往是在从事文艺表演的同时，兼顾“吃播”，艺术气质既能彰显外貌美，也能提升“吃播”的美感度。这类主播因为要顾及文艺表演的形象美的问题，大都会在“吃”的形象展示上一如既往地注意“美”的营造。此外，正如美国学者卡洛琳·考斯梅尔在《味觉》一书中论及味觉的审美作用以及“吃”的美学价值时所说的:“食欲的放纵可以通过不同的审美方式来表现:色情的，喜剧的，怪异的、恐怖的。”⑤［美］卡洛琳·考斯梅尔:《味觉》，吴琼等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1年版，导言第9页，第300页。食欲的放纵需要通过身体来演绎“吃”的行为——从而表现出各种审美效果。传统美学视域下，“色情的”“怪异的”“恐怖的”并不会被视为美，但在后现代美学视域下，美的认识与生活现实的呈现越来越一致，当下的各类艺术在事实上已经将“色情的”“怪异的”“恐怖的”等与身体欲望密切相关的内容一定程度上转化为一种具有美感的艺术表现。例如类型电影对“恐怖”“情色”因素的转化与展示，不能否认其中存在美的成分。“吃播”的身体因素的展示，未必都和生理欲望的刺激有关，即使有联系，也不能因此否认其中存在美的因素。

事实上，西方传统美学基于“非欲望”的标准来苛求审美，限制了美学的当下发展，也违背了当下大众审美活动中诸多审美事实。“非欲望”对象可以用于审美，“欲望化”的对象也可以用于审美。中国传统美学不否认身体欲望会产生负效应，影响美感生成。老子说过:“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王弼本《道德经》十二章)，即是说，过度的视觉审美会造成视力疲劳，过度的音响享乐会让人失聪，过度的沉迷吃喝味觉会让人味觉消失(这里的“口爽”是味觉消失的意思)。这里存在一个“度”的问题。过度则任何美感都会消失。但中国传统美学从来没有否认过欲望对象可以审美。所谓“食、色，性也”(《孟子·告子上》)，中国古人的身体化思维往往是从对身体的本性认识出发的。现代人研究中国美学传统，认识到中国传统美学的不同于西方传统美学之处在于:“在所有官能性悦乐中，由于‘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所以，‘食’——味觉的悦乐感和‘色’——对异性(主要是对女性)的悦乐感则是美意识起源的最重要的两大契机。”①张本楠:《中译本前言》，《古代中国人的美意识》，［日］笠原仲二著，杨若薇译，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版，第8页。从中国美学传统来审视“吃播”，只要将“食欲”与“性欲”的展示控制在适度范围内(合理合法)，未尝不能生成美。

西方传统美学虽然否认生理欲望与美的关系，但也不乏看到生理欲望促生美的真知灼见。例如尼采就认为“一切美都刺激生殖，——这正是美的效果的表征(proprium)，从最感性的到最精神性的……”②［德］尼采:《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北京:三联书店，1986年版，第324页。弗洛伊德也认同“‘美’和‘吸引’最初要都是性对象的特征”③［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傅雅芳、郝冬瑾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3页，第23页。。“食”“色”一体，《厨房里的哲学家》作者萨瓦兰在论及美食之余也说到:“性欲带来了所有对两性结合起准备或美化作用的事物”④［法］让·安泰尔姆·布里亚－萨瓦兰:《厨房里的哲学家》，敦一夫、付丽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第5页。。我国学者祁志祥也提出:“性既有生殖的实用功能，又有快感的审美功能。”⑤祁志祥:《乐感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07页。相关观点，不再一一赘述。

退一步讲，即使从康德为代表的西方传统美学视域来审视，笔者认为“吃播”所呈现的“欲望”也具有一定的美感。“吃播”所激发的受众的五官感觉并不同于单纯的食欲或性欲的生理满足感觉。“吃播”隔着网络屏幕，间接地利用视听觉引发嗅味觉的美感，并不如直接面对美食所唤起人们的食用欲望那么强烈，理性会使人们对食欲保持一定的克制，将食欲保持在若有若无的程度。美感是一种快感，这种快感虽不是欲望性的快感，但人们对欲望(例如生理需求)的克制，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为美感的产生奠定基础。正如弗洛伊德所言:“对美的热爱是目的受到控制的冲动的最好的例子”⑥［奥］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文明及其缺憾》，傅雅芳、郝冬瑾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23页，第23页。。康德所谓的美的“无目的的合目的性”⑦［德］康德:《判断力批判》，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64页。，从人类学视角而言，即是人们欲望性的目的隐退或降级为次要地位，而非欲望的需求呈现为主要目的。“吃播”也是一样，只因与食欲的联系，才有了“合目的性”，只因对食欲的克制，才有了“无目的性”。以欲望为基础的各种感觉能否成为美感，在于人们对这种感觉中欲望的克制程度。连带对“吃播”播主展现的人体美或性感美问题，也可以同样进行认识。“性”是人体美的基础，只有在人们忘记或者有意克制性的满足目的后，人体美就可以成为一种可以被欣赏的美。“吃播”作为“直播”的一种，基于性吸引的“暧昧经济”特点显然存在，但在各种法规的限制下，这种欲望的张扬被克制在一定范围与程度内，依然可以产生一定程度的美感快适。但如若按照纯然“非欲望”的标准，切断人体美的展示和性的任何联系，恐怕人们对人体美的欣赏也会索然无趣了。

三、“吃播”身体化的生活审美突破“非物质功利”的审美局限

“吃播”作为一种新的网络直播综艺形式能够崛起，固然和产业化的利益驱动密不可分，也与大众审美理念的变化紧密相关。当下时代，随着大众文化的发展，审美意识开始走向融入生活的后现代主义审美理路。在消费文化的大环境中，“审美文化”已由少数精英的形而上“宠儿”变成了大众文化消费的形而下对象，传统美学的非物质化审美理念已经开始被审美的物质化、经济化的趋势所挑战。

审美的作为“鉴赏判断的快感是没有任何利害关系的”①［德］康德:《判断力批判》，宗白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40页。。非功利化——主要是非物质功利化，是传统审美活动重要准入标准。传统的审美活动一直被视为超越生活的更高的文化追求。但当下除了符合康德美学的无功利审美外，更多的审美表现出生活消费意义上的特色，具有了传统审美拒斥的物质功利化倾向。这种物质功利化倾向一方面表现在人们的吃、穿、住、行上，无时无刻无所不在对“美”的品味进行追求，尽管这种“美”的标准令人非议;另一方面表现在人们日益寻求将那些被传统美学所排斥的日常生活的物质目标转化为美的目标。前者可以称之为审美日常生活化，后者可称之为日常生活审美化。对于前者，早在一百年多前，马克思就概括了“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②［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8页。，人们处处在把社会公认的审美标准应用于现实生活，从家具装潢到仪表言谈;对后者，则是消费全球化时代一个颇为争议的主题，费瑟斯通将这种日常生活的审美化概括为三种表现形式:第一种以达达主义、历史先锋派及超现实主义为代表追求消解艺术与日常生活之间的界限，否认艺术对生活的超越，第二种是将生活转化为艺术作品的谋划，第三种指富有商品拜物教意义上的物质符号与影像表现③［英］迈克·费瑟斯通:《消费文化与后现代主义》，刘精明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95页。。日常生活审美化推崇的是大众日常“消费”生活富有令人愉悦的美感，不论这种美感是符合传统的审美标准，还是具有物质功利化的快感特点，总之，要使人们感受到生活的愉悦。当下，后现代美学视域下人们对“美”的认识已经宽泛化。例如有学者提出了新的美学定义——“美是有价值的五官快感对象和心灵愉悦对象”④祁志祥:《乐感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4页，第655页。，美的对象不仅包括了既往传统美学所专注的非物质化的精神对象，同时也包含了物质功利化的五官感觉对象。按照这种观点，美是有价值的快感，只要“对审美主体的生命存在有益无害”⑤祁志祥:《乐感美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64页，第655页。的对象都是有价值的。容易引发五官快感的物欲对象，在人类尚没有摆脱物质束缚的当下，无疑也是有价值的。

非物质功利化的西方传统审美理念一直压抑身体之维，正因为身体是物质化的生活载体。日常生活的主体是人的身体活动，“审美日常生活化”或者“日常生活审美化”，无不着眼于人的吃、穿、住、行等身体活动，可以统称为“身体化的生活审美”。老子在《道德经》中就说过:“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其身也，及吾无身，有何患?”(王弼本《道德经》第十三章)。可以说，身体是人存在的根本。日常生活中人的存在，其实也就是身体的存在。日常的吃、穿、住、行，无不是服务于供养身体，“只要身体存在，人们就无法摆脱一切以身体为出发点的建构方向”⑥秦勇:《意义的生产与消费——文化经济学新论》，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64页。经济学家于光远就曾将人们日常的消费资料分为四大类，即食品和药物等“进身货”，衣服、住房、基础设施、公用设施等“包身货”，供人们“攀比”“炫耀”的“显身货”，有助于提升自身潜能的“发身货”⑦于光远:《谈谈消费文化》，《消费经济》，1992年第1期。。这一总结，将围绕身体的体内、体外、基于身体欲望的精神需求及指向未来时间的身体发展融合在一起，构建了人的物质化存在的身体时空。审美的日常生活化，也就是将美的标准诉诸身体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也就是关于身体存在的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的美化;“审美日常生活化”与“日常生活审美化”改造，都是在进行身体化的生活审美。这种身体化的生活审美，凸显了将原本被排除在美学之外的吃穿住行等物质性活动的审美意识——对嗅觉、味觉乃至触觉的美感挖掘，就是这种审美趋势的表现。“吃”是身体存在的根本，是日常生活的最核心内容，没有“吃”也就没有身体存在，也就无所谓生活。表现大众日常生活内容的“吃”转型成为具有美感意义的“吃播”，正是在这种身体化的生活审美理念影响下的产物。

“吃播”从表现主体到表现内容，无不与身体化的物质生活息息相关。美食、怪异食物、日常吃食，都是“吃播”所展示的内容对象。通过吃食物，“吃播”一方面表现“吃播”主体的嗅觉、味觉等审美感的受的舒适，即将日常生活的身体感受审美化;另一方面，间接地展示生活主体自身的审美化，即以美的形式来展示身体，展示身体的现实存在状态。“吃播”竭力通过身体之美、身体的嗅味觉之美、身体的日常行为之美来表现“吃”的美感意识，无形中推动“吃播”成为一种具有物质功利化倾向的生活审美形式。

身体化的生活审美，成为融合审美与物质化产业的中介。通过日常生活将物质功利性的身体活动(吃、穿、住、行)与非物质功利性的审美活动统一起来，产业化推动了这个过程的实现。产业化作为物质功利性的重要表现形式，不仅体现在产业化提供了对身体的美的包装，更体现在推动了身体化的生活审美意识的传播。“吃播”艺术的产业化发展，正是身体化的生活审美传播的实证。

以我国为例，我国网络视频直播平台数量在2016年已增至200多家，平台市场规模达到90亿元人民币，平台用户规模达到3.25亿，直播APP的活跃用户数量达2400万，进驻的主播人数总计达几百万人①云掌财经:《网络直播的那些事儿》，云掌财经网，2017年3月22日，http://finance．123．com．cn/show/1019－418326．html．。据“艾媒咨询”权威发布的《2017Q中国在线直播市场研究报告》，2019年中国直播用户数将到4.95亿②艾媒咨询:《2017Q中国在线直播市场研究报告》，艾媒网，2017年6月15日，http://www．iimedia．cn/52067．html。绝大多数主要直播平台都设置了“吃播”板块，例如大型视频网站优酷、A站、B站、美拍、斗鱼、熊猫TV等设置了专门用来进行“吃播”的“吃秀”“美食”“美食圈”“中国吃播”等内容。越是年轻的直播受众，越少受传统美学视域的束缚，越容易认同“吃播”之美，当然，也越容易从用户转为“吃播”粉丝，成为产业化的推动者。比如中国“大胃王”密子君在弹幕B站开设“吃播”以来，粉丝增长至300万，其“吃播”的视频节目累计播放量达20多亿次。密子君的“吃播”粉丝基本都是年轻人，其“吃播”的风格不仅是制造美食的美感、能吃的惊悚，还擅长通过插科打诨制造“吃播”的喜剧感，看其“吃播”与欣赏其他艺术形式一样，都会获得一种美感享受。密子君等“吃播”网红，在传播“吃”之美的同时，也起着产业化的助推作用。比如清明节的“吃播”节目，绝大多数“吃播”网红都推送“吃青团”，无论是“蛋黄肉松青团”还是“豆沙青团”等，都成为市场的热销产品③曹曦冉:《孤独与狂欢——传播学视域下中国“吃播热”现象探析》，《传播与版权》，2017年第9期。。在这个助推过程中，除了少部分“吃播”主播(如密子君)兼及网络零售美食外，大部分主播都是在无偿地推动美食的营销。产业化在促进身体化的生活审美过程中，必然会有功利目的渗透其间，但若身体化的生活审美化不借助产业化的助力，也无法实现审美的大众化普及。在当下，审美并不拒斥物质功利化的实践活动，物质功利化活动与审美活动越来越在融合，审美活动越来越从超物质功利层面进入到物质功利层面。

当然，任何事物的发展都有个“度”的问题。西方传统审美过度压抑身体感性层面的美感意识，以至当下身体美学乃至非视听感官美学以“反动”的姿态崛起。如果味觉、嗅觉、触觉的审美过度注重生理满足，势必导致美感流于生理快感，毁掉了感性学作为美学回归的意义。我国的直播行业整体趋势向良性发展，但也不能无视其中存在的各种问题。“吃播”作为直播的一种新兴形式，也会受到极端欲望化、功利化问题的影响，这就需要平台、主播、受众去积极地努力构建一个健康的“吃播”艺术环境，需要主管部门、社会舆论去引导、协调它的成长。“吃播”虽然在突破传统审美的局限，但审美的欲望化、功利化有其“度”，突破了法制与伦理的规范，美也就走向了消亡，“吃播”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