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时代的交往传播、国家安全与民族国家形态和体系演变

2019-02-04 03:30
关键词:族群全球化民族

张 纯 厚

(西京学院 思政部, 陕西 西安 710123)

马克思主义认为,从根本上来讲,生产力发展是社会政治文化变革的根本动力,但生产活动本身又是生产者之间的交往过程,并衍生出相对独立的交往传播体系。交往传播的发展依赖生产力的发展,但反过来又会促进或阻碍生产力的发展,并且与政治、社会、文化的发展相互作用。邵培仁等人将传播与国家兴衰、国家命运和国家生命历程相联系。[1]3-7哈佛大学政治学家约瑟夫·奈(Joseph Nye)提出软实力概念,将文化、政治价值观和对外政策看做软实力传播,强调政治文化在信息时代对增强国家影响力的潜移默化的作用。

在全球化和资本主义时代,人类社会最重要的政治文化现象是民族国家。因而,列宁认为:“民族国家是资本主义的通例和‘常态’,而民族复杂的国家是一种落后状态或者是例外情形。从民族关系方面来看,民族国家无疑是保证资本主义发展的最好的条件”[2]509。所以,研究现代政治经济和政治文化,不能不研究多族群融合的、文化多样统一的民族国家,亦即现代民族的典型形态。为了便于分析,本文从经济全球化发展的阶段性入手,分析在全球化不同阶段,领跑全球化的国家在交往传播和政治统一方面的率先变革以及由此引发的国内文化交融,分析政治国家在这一过程中的能动作用。

关于资本主义与经济全球化的联系,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有精彩的表述。但“全球化”一词于1930年才首次出现,1960年代经济学家和其他社会科学家开始广泛使用这一词语。所以,20世纪后半期通常被看做全球化的起始阶段。但有些学者把公元前4到1世纪开始的西欧的泛希腊化、罗马帝国、丝绸之路,公元8世纪到13世纪的穆斯林科技繁荣的穆斯林黄金时代,以及蒙古帝国和马可波罗的欧亚游记看做古代全球化(archaic globalization),把新大陆的发现、新航线的发现看做原初全球化时代(proto-globalization);把19世纪和20世纪初看做现代全球化的第一阶段。(1)Globalization from 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2011-06-06.http:∥en.wikipedia.org/wiki/Globalization.更有甚者,德国裔南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家美安德烈·冈德·弗兰克(Andre Gunder Frank)将公元前3 000年的苏美尔和印度河流域文明也看做全球化。[3]美国新闻工作者和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L. Friedman)则将全球化划分为全球化一(1492—1800), 即国家全球化;全球化二(1800—2000),即公司全球化;全球化三(2000—),即个人全球化。[4]本文认为,全球化首先是经济全球化,由此衍生出信息传播和文化全球化。所以,将苏美尔和印度河流域文明、泛希腊化、罗马帝国、穆斯林黄金时代、蒙古帝国和马可波罗跨洲游记看做全球化是不合适的。弗里德曼将全球航行开始到18世纪看做“全球化一”,但却忽略丝绸之路,显然有西方中心论之嫌。因为,虽然环球航行比丝绸之路的开辟迟1 600多年,但18世纪中叶以前,由西欧引领的全球化并没有超出中国古代四大发明的技术水平和以交换传统手工产品为主的贸易活动,并且,在环球航行开始之时,丝绸之路上的贸易活动还在继续。因此,将丝绸之路排除在早期全球化之外,是违背历史事实的。综合以上观点,本文提出全球化三阶段说,即早期全球化、有限全球和全方位全球化。从丝绸之路和文艺复兴到启蒙运动初期的跨洲贸易是早期全球化。从18世纪中叶到1980年代,是以率先实现工业化的国家向前工业国家和地区输入商品和资本的经济活动为主的有限全球化时代。1990年代以来,世界进入与信息化相结合的大多数国家参与全球交往的全方位全球化时代。

早期全球化的交往传播是以印刷媒介为核心的国内社会中上层书面传播文化圈产生精英民族主义,在世界局部地区形成臣民民族国家体系和殖民统治。在有限全球化时代,部分民族国家实现生产和交通通讯机械化和电气化,电报、电话、大众传播、教育大众化、国内人口流动加速和政治、社会趋向民主化,催生大众民族主义,形成公民民族国家,即马克思所说的现代国家。同时,殖民统治从扩张走向崩溃,全球国家体系建立。在全方位全球化时代,交通通讯更加便利,互联网普及,跨国人口流动剧增。因此,民族国家的文化复合性特点更加凸显,一些前殖民地国家构建民族国家的努力受阻,但全球性民族国家体系的建立是大势所趋。能否较快地整合国内群体利益,建立民族国家,与特定国家的国情和政治精英的理念关系重大。

一、 早期全球化时代:突破时空羁绊的交往传播与世界局部范围臣民民族国家的出现

从美国人类学家路易斯·摩尔根(Lewis Morgan)于1877年出版《古代社会》以来,人类社会的政治文化演变历程基本清晰,即从氏族社会、奴隶制的种性统治国家、封建的等级国家、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过渡的专制民族国家,到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民主共和民族国家。虽然当今世界仍然存在多民族国家和前民族国家,但大多数国家趋向政治统一和文化交融的民族国家的大趋势是存在的。这一过程的根本推动力是生产力的发展,集中体现为技术革新及由其导致的经济、政治、文化的多层次演变。然而,我国学术界过分强调历史唯物主义关于人类社会进化的经济、政治方面的含义,却忽略其关于文化传播方面的含义。

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导言》中说:“生产。生产资料和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国家形式和意识形式同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关系。法的关系。家庭关系。”[5]111在这里,马克思将交往关系与生产力、生产关系相区别。马克思所说的交往关系包括两点含义:一是人们之间的各种往来,二是与人们之间的往来相联系的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活动是在交往中进行的,交往是社会存在的一个基本层面。交往也意味着信息传播,特别是符号系统的运用。

在人类借以进行交往的诸多符号系统中,语言处于核心地位。但是,口头语言与书面语言有本质的区别。原始人的口头语言服务于狭小的自然人群的简单生产、生活和公共管理。复杂的书面语言体系却只能在一定规模的、高度组织的人类群体——国家中产生,并服务于国家的经济、社会生活和公共管理。文字系统是早期人类的伟大发明之一,这一人类交往方式的首次革命性变革,不仅使人类的集体记忆系统得到大力改进,而且使国家得以产生。历史上的文明古国都有自己的书面文字系统,并运用文字进行公共管理。没有统一的书面交流工具,国家的政令将无法传达和推行。

早期的奴隶制国家规模小、数量多,且具有种性统治特征。种性从部落征服和英雄崇拜演变而来,属于世袭社会政治身份体系。这种封闭、僵化、狭小的政治体系决定于有限的思想交往手段和交通通讯工具。在数千年的小国寡民的相互隔离和对立中,形成众多的单一语言和文化的民族。所以,马克思说:“当诸部落,例如雅典和斯巴达的部落,溶合为一个民族时,也只不过是部落的一个较复杂的副本”。“可见在莱克古士和梭伦的时代以前,社会组织是四个阶段:氏族、胞族、部落和民族(nation)。”[6]507由部落联盟演变为民族的过程也是国家形成的过程,同时也是系统化的文字形成的过程。斯大林注意到,在资本主义社会,“报纸和各种书籍的增多,出版事业和文化机关的某些自由,民族剧院的发展等等,无疑地都加强了‘民族意识’”。这说明民族意识的增强与民族群体内交往传播的增强息息相关。但是,斯大林又认为,“资本主义以前的民族是潜在的,资本主义使民族变成现实”[7]287。这既不符合历史事实,也与马克思的有关论述相背离。斯大林认为“民族不是种族,也不是部落”,但他却将他所假定的民族的4大特征的第一个特征,即共同语言界定为口头语言。[8]291-292这样,民族便与原始氏族和部落没有区别了。

由于意识的相对独立性,一些民族在离开原来的政治实体并与其他民族杂居以后,仍然通过小规模的民族群居,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着原有的文化和群体心理,成为族群,作为新的民族的次文化群体。斯大林将民族看做一种由众多种族组成的、生活在共同地域、有共同经济生活和文化传统的稳定的人类文化实体。也即是说,离开原有民族群体而生活在别处的民族群体中的个人,不再享有原来的民族身份,却具有现在的民族身份;组成美国人主体的英国移民讲英国语言,带去了英国文化,但由于其生活环境与英国相隔离,形成新的文化特点,成为新的美利坚民族,不再属于英国人。[8]297-298这一观点忽略了由此而形成的次文化群体的存在以及与此相联系的民族文化结构和形态的变化。

公元前6世纪,在希腊城邦兴起之时也出现了地跨欧、亚、非三洲的波斯帝国,公元前4世纪末被马其顿帝国取代。公元前2世纪,又出现了横跨三大洲的罗马帝国。在中世纪,欧洲先后出现查理曼帝国和神圣罗马帝国。在中东,出现奥斯曼帝国。亚洲在公元前3世纪末出现秦帝国,后经汉、隋、唐、宋、元、明、清,维持并扩大了中华帝国。这些帝国大多都有借助畜力、水力、风力、火等手段的大规模的交通通讯系统,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是马载和水运,特别是庞大的驿站系统。然而,却只有在中华帝国的疆域内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汉民族,实现了几千年文化的连续性,具有遏制政治分离的文化心理凝聚力,但其他帝国在解体之后,却不再有重新统一的政治文化基础。如何解释这种历史文化差异?一个合理的假设是:中华帝国的政治文化从社会上层延伸到中下层,形成了统一的文化圈;而其他帝国的官方意识形态却仅仅达到占人口极少数的官僚阶层的上层,而没有达到社会中下层。古罗马和中世纪的教会都用拉丁语,但其官方语言却不是通用语言,因为只有极少数人能够阅读拉丁语的政府文书和圣经教义。也即是说,罗马帝国的王国、公国不仅享有高度自治,而且相互之间没有文化交流、交融和心理认同,其人民属于不同的民族。所以,马克思说:“罗马始终只不过是一个城市,它与占领地之间的联系几乎仅仅是政治上的联系,因而,这种联系自然也就可能为政治事件所破坏”[9]27。

罗马人的统治不过重复了亚历山大的跨洲征服,只有对社会上层的降服和统辖,没有对人民的统治和治理。然而,与罗马共和国和罗马帝国大体上在同一时间段存在的汉朝帝国,却不仅开启了以丝绸之路为代表的跨洲经济往来,成为早期经济全球化的开端,而且其人民的民族文化结构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形成族群融合的文化复合型民族,与以郡县制为主的集权政治相结合,形成臣民民族国家。这种军事征服和政治统治之所以能够衍生出多样性统一的政治文化实体,与秦朝发端、汉朝继续的公共管理变革和交往传播变革息息相关。

秦以前,中国的国家形式与西欧相似,不同的是西欧小国分立在先、帝国统治在后。中国则先有夏、商、周类似松散帝国或邦联的统治,后有春秋战国的小国分立,其共同特点是高度地方自治,没有统一的文字,也没有渗透到民间的统一的文化和意识形态。夏朝不过是邦族和属国的“天下共主”,是一种松散的间接控制。商朝有直接统治的王畿、由贵族和诸侯统治的“四土”,以及处于边缘地带、无法有效掌控的方国和部族。周朝分封诸侯和卿大夫,形成众多地方自治的封地,与周天子是臣服和军事结盟的关系。春秋战国时期,这种帝国政治和以伦理纲常维系的臣服关系遭到破坏,但只有秦始皇才破天荒地彻底改变了这种松散帝国和地方分治的国家形式,建立大一统的郡县制并修筑长城,维护国家的安全和稳定。为了掌握有效统治和治理的交往传播手段,秦始皇统一文字,统一度量衡,修筑连接全国的直道。汉承秦制,但也分封了一些诸侯,却导致叛乱。在平息异姓王和同姓王割据之后,通过“众建诸侯而少其力”[10]37和进一步分割其封地的推恩令,逐步剥夺其自治权,加之征服匈奴,强化了国家的统一治理,同时推动边远少数族群与中原汉人杂居。在文化传播方面,适应大一统政治需要,司马迁写《史记》,奠定了多样一统的复合民族思想文化基础;东汉许慎编《说文解字》,完成了文字的统一。在意识形态上,汉朝否定秦朝扼杀文化的政策。虽然汉武帝实行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但实际上道、法、佛在民间流行,形成了延续至今的多样文化并存格局。但最终确立多样统一政治文化却借助于传播手段的变革,即印刷媒介的推广。

实现超越时空的、广大区域内和不同世代人之间的思想交汇和信息共享,必须借助比较廉价、方便使用的书面传播工具。造纸术的发明和书写工具的改进初步满足这一需要,使书面文字交往从占人口极少数的社会上层扩展到社会中层,使国家主流文化得以在广大疆土内的社会中上层广泛流传。考古证明,西汉时期已经有书写用的纸张,东汉时被广泛使用。“以往在国内出土的汉代竹简大多数是西汉时期的,东汉竹简很罕见”。到公元6到10世纪的隋唐五代时期,出现众多纸张品种。[11]纸的普及使官办和私办教育迅速扩展,社会中上层的识读能力提高。始于隋朝、完成于宋代的印刷术的发明进一步推动了书面思想交流。因而,造纸术和印刷术的普及是继文字和马载之后人类的第三次交往变革。这一变革是民族国家形成的必要条件,从而使中国有条件率先成为族群融合的民族国家,造就本尼迪克·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所说的“想像的共同体”(imagined communities)。

科举制度用官位吸引、引导和培养了相当数量的领会主流文化的精英分子。这个士大夫阶层成为政治和道德典范,向文盲和半文盲的社会中下层民众传播官方导向的主流文化和行为准则,从而在广阔疆域内的不同族群中形成具有统一政治心理、道德准则的民族文化,使中华文化成为一个大熔炉,所有入侵和征服汉族的游牧族群都向中华文化提供新的因素。但从汉代开始,中华民族所实现的族群融合和文化多元统一主要局限于书面传播,由此形成的民族意识是精英民族主义,与专制政治相结合,表现为臣民民族国家,其后在版图扩展和少数民族统治中,中国成为多民族国家,但始终具有主流文化体系。

中国在秦代所开启的郡县制是当时世界上最具竞争力的政治和公共管理体制。汉代形成的复合性民族和民族国家则是引领世界的民族和国家形式。斯大林将民族的“共同语言”确定为单一语言,未免狭隘。斯大林说:“没有一个民族会同时操着不同的语言。”[8]292这种关于民族文化的界定只符合古代民族。实际上,古代民族在意识形态上也是单一的。比如,有宗教信仰的古代民族只有一种宗教或一种教派。然而,当今民族国家特别是作为民族国家的发达国家的人口却是由多种族群和宗教教派组成的。在私人生活中,族群和教派在一定程度上保持各自的传统文化,族群还可能使用自己的母语,但同时也使用通用语言,遵守国家法令和通行的道德准则,在工作场所也合作无间。也即是说,作为民族国家的政治文化基础的现代民族是族群交融的、文化多样统一的复合性民族。在2 000年前的汉代,中国的民族文化已经基本具备这些特征。在语言文字方面,标准化的汉字系统成为全国通用的传播工具,同时存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口语或不同的语言。操着不同口语的人群实际上是不同的族群,其中大多为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土著人群,有些则是族群迁移分化形成的文化分支。在意识形态方面,作为官方思想体系的儒学与非官方的道教、佛教并存。同时,所有的族群和教派都必须服从皇权和郡县制的公共管理。然而,统一的书面交流和与维护皇权相结合的自觉的民族意识和爱国主义,只存在于不同程度地接受了教育的社会中上层,占人口大多数的社会下层接受精英思想引导,缺乏自觉意识。因此,中国在汉代初次形成的民族国家是臣民民族国家,其民族意识属于精英民族主义。维基百科将民族国家看做主权国家的政治和地缘政治实体与作为文化和族群实体的民族的重合,而却忽略构成民族国家政治文化基础的现代民族与传统民族的区别(2)Nation state from 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2015-12-12.http:∥en.wikipedia.org/wiki/Nation-station.,是简单化的错误观念。

汉代及后来中国政治和疆土分分合合,没有永久性解体,其政治文化基础是精英阶层的大一统政治理念与经久不衰的主流文化相结合所形成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如李禹阶所说:“我们不能同意这样的一种说法,即爱国主义或‘忠君爱国’最终‘只是对私人的义务’。中国的爱国主义是由其独特的爱国环境、生存需求和特殊的乡土情感所规定的一种崇高的对祖国、人民的感情, 是一种民族性的价值取向。”[12]长城阻止了外族入侵,但不能阻止汉人向外扩展。中国的农业文明“拥有强大的渗透和扩张力”[13]372-373。这种民族国家具有一定程度的世俗、包容、集权和专制特征,但也以保护国民生命财产安全为己任,具有君主主权和民族国家特征。这种对中国古代民族国家的界定以新的中国封建社会历史分期观点为前提,即将东周以前的中国远古国家确认为与西欧奴隶制社会相对应的奴隶制种性统治国家,将东周至西汉确认为与西欧封建社会相对应的封建等级制的诸侯分治国家,将东汉至清朝确认为从封建等级社会到资本主义社会过渡时期的臣民民族国家时代。其中,秦和西汉为从封建诸侯分治向臣民民族国家的过渡时期;东汉、晋、隋、唐、北宋、明为汉文化臣民民族国家;南北朝、南宋、五代十国为胡汉穿插、分化整合期,其中有汉文化臣民民族国家,也有胡汉文化混合的多民族国家;元、清为汉文化为主的主权帝国。这一历史解说可以化解中国学术界对中国封建社会历史分期的疑问,即“封建”一词与中国皇权专制统治特征不相符合的问题。需要提出的是,中国古代的臣民民族国家也有帝国性质,包括现在的一些少数民族地区在内的边疆地区曾属附属国,在分离的行政管辖下形成不同的文化。由于商业自由被压制和缺乏现代交往手段,中国的民族文化建构止于马匹和水运便于到达的区域。当西欧和北美国家成为高度统一的民族国家时,最早形成民族国家的中国却以民族融合没有彻底完成的多民族国家的面貌出现。这种文化鸿沟将在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国家整合中逐步缩小。

在造纸术和印刷术传入之前,由于书写工具有限,欧洲教育极不发达,神职人员以外掌握读写技能的人极为罕见,甚至连查理曼大帝也是文盲。[14]1041450年前后,德国美因兹的谷腾堡将中国的活字印刷与欧洲的传统手动机械相结合发明油印机以后,书籍的印刷和教育的发展都大大地加快了。“印刷术的发明以及商业发展的迫切需要,不仅改变了只有僧侣才能读书写字的状况,而且改变了只有僧侣才能接受高等教育的状况。”[15]391

造纸术和印刷术的推广启动了欧洲民族语言和民族文化建构。欧洲统一文字的工作比中国迟了16个世纪,但由于与市场经济相结合,却比中国民族文化形成快得多。印刷媒介成为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的有力传播工具,古希腊文献迅速从拜占庭传送到西欧学者中间。路德的宗教改革借助商业运作方式,将带有文字和图片的宣传宗教改革的印刷品迅速传送到欧洲各地,从而得到地方贵族和民众的支持。这一宗教民族化过程激发了民族感情和爱国主义,促进了欧洲民族融合和民族国家建构的跨越式发展。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时期出现手写的小报。由于油印机的普及,报纸于1605年在当今法国的斯特拉斯堡出现,并很快在西欧北美流行。杂志于1731年第一次出现在英国。这些早期传媒形成国内书面信息圈和文化圈。教育的迅速扩展也为资本主义民族国家公共管理所需的官僚体制提供了人才。

有了与国家统一相联系的民族意识并不意味着民族国家会自然地形成,因为印刷媒介也为宗教和地方势力的大肆扩张提供了有力的传播手段,威胁和破坏国家统一。经过一百多年的王权与地方贵族、与教皇的斗争和平息教派冲突的战争,通过《威斯特伐利亚和约》,西欧于1648年建立了国家主权平等的民族国家体系。由于控制神圣罗马帝国的哈布斯堡王朝固守过时的单一国教统治思想,不能宽容不同教派,引发镇压新教诸侯反叛的三十年战争,结果皇室战败,使建构大一统国家的政治整合失败,最终导致众多中小型主权民族国家建立。一百多年后,美国汲取西欧民族国家建构的经验教训,在宪法中将坚决维护国家主权、镇压分裂叛乱与宗教宽容原则相结合;通过政教分离,禁止宗教涉足政治,限制宗教的扩张和极端发展;同时,对于各种文化兼容并包,但也不支持单一族群大面积群居和自治,从而使各种教派和族群在广泛杂居中,自然形成围绕盎格鲁—撒克逊主流文化的世界文化“大杂烩”,成功建构了大型民族国家。这些民族国家仍然属于臣民民族国家,因为西欧国家仍然属于专制王权国家,而美国的民主化程度还很低,并且存在奴隶制。

西欧和北美的臣民民族国家比较典型地体现了国家在民族国家建构中的主导作用和主权民族国家作为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的先决条件。英国通常被看做最早的民主国家和工业国,但人们很少注意到英国也是欧洲最早确立主权和构建稳定的民族国家政治文化基础的国家。自从11世纪的诺曼征服以后,英国再没有被外国占领过。1527年,亨利八世因婚姻问题公开与教皇决裂,最早确立了国家的主权独立,建立枢密院等官僚机构,实行有效的公共管理,在其后一百多年的政治整合过程中,实现了英格兰与苏格兰和威尔士的文化交融。光荣革命维护国家的政治社会稳定和文化的延续性,并逐步确立洛克提出的宗教宽容政策,为第一次工业革命提供了安全保障。当英国获得主权独立,成功建构民族国家之时,法国却在16世纪进行了三十多年的胡格诺宗教战争,最后以亨利四世于1598年颁布宗教宽容的《南特赦令》结束战争,其国家统一和民族国家建构比英国晚大半个世纪,经济发展也就落后于英国。荷兰在17世纪建国之初,曾经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商业国家,但于18世纪末被占领,中断民族国家建构,也就不再能够引领世界经济。西班牙和葡萄牙在15世纪末、16世纪初开创了全球航行,一度成为全球性商业和殖民帝国,但由于在国际斗争中站错队,战争失利,都曾被其他国家占领,内部政治动荡不安,直到19世纪才稳定下来,因而延缓主权民族国家建构,失去了历史机遇。综观早期全球化时期西欧和美国的发展历程,我们可以看到,安全稳定是经济发展的前提,而主权民族国家的成功建构则是国家安全的基本保障。由此,马基雅维利、布丹、格老秀斯、霍布斯等都以国家安全作为自己学说的主题,斯宾诺莎、洛克和孟德斯鸠都视安全为自由的保障,坚持自由以守法和秩序为前提的原则。

通常,人们将中国在近代的落后归咎于对思想自由的压制,但却往往忽视国家安全和民族国家建构。由于版图的扩展,清朝时期的中国是一个以汉文化为主的多民族国家,但清朝政府并没有有效推动各民族之间的交往、交流、交融,由此造成的民族心理隔阂威胁国家安全,外蒙的分离就是恶果。同时,皇室缺乏学习、创新和自我改造精神,在西方思想进入时无力控制信息传播和文化冲突,导致太平天国、义和团、白莲教等动乱,加之落后腐败的公共管理和对外战争失败,使国家失败成为必然。

二、 有限全球化时代:机械和电气化交往传播与公民民族国家和全球国家体系形成

在臣民民族国家时期,虽有詹姆士·哈林顿的议会民主思想、约翰·弥尔顿的维护言论和表达自由的观点、由《权利法案》与《王位继承法》和普通法确立的威斯特敏斯特体系、洛克的自然权利和社会契约论、孟德斯鸠的分权思想、卢梭的人民主权思想、《美国独立宣言》等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经典,但封建制度残余仍然根深蒂固。英国国王仍然享有一定权力,具有二元君主制特征。法国革命对王权和宗教权威的打击却导致皇权的建立。洛克所讲的人民实际上只是占人口比例很小的封建贵族残余和新兴资产阶级。在英国,上院由国王任命,下院由占人口极少数的、有公民权的成年男性富人选举。殖民地时期,北美各殖民地沿用了英国的公民权限制原则,只有那些有一定财产权的男性白人才有选举权。同时,在古典经济学指引下,市场经济无序扩张,作为臣民民族国家的资本主义工商业国家进一步扩展殖民统治。到19世纪末,世界被瓜分完毕,从而进入资本主义国家向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和地区大规模输出商品和资本,并获取廉价资源和劳动力的有限全球化时代。然而,工商业和交往传播的发展为资产阶级民主的发展、国家转型和国家体系演变提供了条件。

从1760年代到19世纪初,第一次工业革命从英国扩展到全西欧和美国,化工、炼铁、水力、蒸汽、机器制造发展起来,燃料从木柴转向煤炭。在借助火药开采煤炭的过程中,蒸汽机和铁路运输相继登场。[16]交通的机械化成为工商业和城市发展的有力杠杆。英国人发明的铁路运输于1825年首次投入使用。19世纪末,轨道运输成为西欧、北美的主要交通工具,蒸汽机、钢铁、工业技术在造船业中的运用使水运大大加快。1902年,美国开始批量生产汽车。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商业航空迅猛发展。1464年,古代驿站系统首先在法国演变为邮政服务,在工业化过程中与交通运输机械化相结合形成现代邮政。19世纪,美国成功开发电力。1910年,电报和电话开始在美国被投入商业运作和普及使用。

18世纪末19世纪初,造纸和印刷的工业化使出版业得到爆发性发展,书店和书籍市场开始流行,书籍和传单成为印刷传媒的一部分。1836年,法国出现靠广告支持的报纸。印刷媒体与电子播放媒体一起形成大众媒体,产生大众传播。一些欧洲学者注意到欧洲在19世纪后半期发生的两大历史性社会变化:一是与机械化交通系统相联系的大众旅游和大规模人口流动,打破了农民和农村在文化上的封闭;二是消息传播从口头、手写或图画,转变为借助大规模印刷出版的大众传播。[17]209-210大众媒体所提供的全国性公众思想交流将哈贝马斯所说的“公共领域”从启蒙运动时期的知识精英交流圈扩展到广大民众,使民族主义和国家认同感潜移默化地灌输到民众中去。

机械化的交通、通讯和大众传媒大大地扩展了国内书面信息圈和文化圈,将其提升为具有大众心理凝聚力的信息共同体和文化共同体,成为社会新成员社会化、老成员再社会化的社会环境。这种民族心理凝聚力突出地表现为19世纪后半期在欧洲的浪漫主义艺术、文学和知识运动中出现的民族浪漫主义。这种浪漫主义也被称为有机民族主义和认同民族主义,认为国家的政治合法性产生于它所管治的民众团结统一的有机性后果。这种有机后果包括一个民族(nation)或人民(people)对于特定惯例语言、种族、文化、宗教和习俗的依赖。大部分西方国家理论将民族国家的形成看做19世纪的欧洲现象,与资本主义时代的大众文学和大众媒体相联系。实际上,这是《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订以前就已经开始的几百年族群融合的结果,不过,19世纪民族主义具有了大众化趋势。民族指“出生”于其文化之内的人们。但是,人们忽视了当时在欧洲大陆盛行的、与思想专制相结合的种族民族主义与具有政治民主机制的公民民族主义的区别。

虽然,一些历史学家注意到像葡萄牙和荷兰这样的国家,在国家建立之初就已经有了相对统一的民族文化和国家认同。(3)Nation state from 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2011-06-02.http:∥en.wikipedia.org/wiki/Nation_state.然而,大多数资本主义现代国家都是在政府政策主导下形成的多族群交融的民族国家。与早期的臣民民族国家建构类似,这一时期的民族国家建构仍以国家作为民族融合的工具,在经济、社会和文化上将全国统一起来。这首先出于经济市场化的需要。实行国内经济统一的第一步是废除国内关税和过路费。在德国,没有实现政治统一之前就出现了关税同盟(Zollverein)。实现了政治统一的民族国家的首要任务是建造联结全国的交通网络。有的民族国家,比如,瑞士通行多种语言,但大部分民族国家有统一的官方语言。民族国家通过语言和文化政策创造出一种同一的民族文化。比如,法国第三共和国于1880年代制定了关于公共教育(public instruction)的系列法律,通过强制性的义务教育和相对统一的中学课程有效地传播统一的民族语言,通过中小学的民族和国家历史课程培养民族意识。[18]法国大革命时,不到一半的法国人在某种程度上讲法语,只有12%到13%的法国人能够正常地讲法语。1871年,意大利统一完成时,意大利人中讲意大利语者比这个比例还要低。(4)Nation state from 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2011-06-02.http:∥en.wikipedia.org/wiki/Nation_state.经过长期的语言和文化教育,培养出对于统一的民族语言的爱国主义感情。同时,工商业、城市化、教育的扩展,推动了自然权利、社会契约论和人民主权思想的进一步实施,这表现为19世纪后半期到20世纪初期逐步取消对于选举权的财产、种族、性别限制,这种政治参与的扩展使民族文化一体化和民众的民族情感得到培养。由此,精英民族主义逐步转化为大众民族主义,出现从臣民民族国家向公民民族国家的过渡。这种国家不仅对于封建邦联式帝国、宗法国家、部族国家,而且对于具有较多臣民民族国家特色的法西斯主义和种族主义国家,都具有明显的政治优势,这一点在两次世界大战的结果中表现得很清楚。

从西汉到清朝,中国民族国家的政治文化优势在经济上持续显现。16世纪以后,西欧成功建构民族国家,特别是19世纪西欧的臣民民族国家转变为公民民族国家,与工业化普及相匹配,逐步赶上和超过中国的经济发展。(5)Maddison, Angus.Contours of the World Economy, 1-2030 AD. Essays in Macro-Economic Histor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379.1950年代,受新自由主义(new liberalism,又称modern liberalism)和凯恩斯主义影响,于20世纪初开始的福利国家政策在西方发达国家普遍实施,国家在公共设施方面的投资大大增加,公路、铁路和航空进一步发展,大众旅游和人口流动更加广泛。绝大多数家庭有电话,邮政更加快捷。同时,广播电视的快速发展与印刷媒体结合,形成国内信息传播全覆盖。广泛交往和信息传播消除了英语的地方口语障碍。美国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系统分析了交往和信息传播的全国性覆盖所带来的社会政治变化,认为1970年代的美国社会已经从地方性社会转变为全国性社会,与民权扩大的政治改革相结合,美国政治已经具有平民性。[19]346

言论自由、新闻自由是西方国家的基本宪政原则之一,多样化和多方位的发展使媒体更加密切地融入民众生活,其监督政府、揭露社会黑暗面的作用更加突出,但媒体的利益操纵、偏见、涉黄也侵害个人和公众权益。为了维护国家安全和公共利益,规范媒体和表达自由的法律也不断完善。许多国家以保护公众利益、鼓励竞争、建立有效的媒体市场为由对媒体进行管制。比如,美国传播委员会禁止公众媒体播放不妥当、不文明的资料。挪威的《媒体所有制法》鼓励媒体多样性,禁止媒体市场垄断。大部分欧盟成员国实行竞争法,防止媒体对消费者的掠夺行为。对于媒体的虚假信息和言语伤害,大部分英国前殖民地国家长期沿用英国古老的反诽谤法规,但一些国家逐渐通过最高法院判例,制定自己的规则。比如,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于1964年在《纽约时报对苏里文》(New York Times VS Sullivan)判例中规定,公众人物因诽谤提出诉讼,必须证明相关言论有“真实恶意”,即明知故犯,或发表言论而罔顾其真实性。在1950年,刚成立的欧盟委员会成员签署的《欧洲人权公约》第10条规定,在涉及国家安全、领土完整、公共秩序、防止犯罪、健康、道德、他人名誉和权利、隐秘、司法权威和公正等方面,有必要依法限制表达权。诸如此类的宪法原则和法律规范,潜移默化地培养了公民的民族意识和国家认同感。有些美国学者认为,美国政治是以法制和理性观念为基础的公民身份制度化;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特别是1960年代以来,美国民族主义大体上以公民文化为基础;然而,1914年以前,美国民族主义实际上有强烈的种族民族主义因素。[20]558-559

公民民族国家或现代国家是在国家政治统合下,经过数代人的文化交融和传承而形成的。与臣民民族国家相比,公民民族国家有更广泛的文化包容性,其高度统一性和高度多样性的结合表现在政治和社会参与的广泛性和文化构成的多样性。1960年代中期出现了包括妇女运动、环保运动、同性恋权利运动、和平运动等新社会运动。这种运动不像旧工人运动那样聚焦于经济议题,而却涉及与后唯物主义观念相联系的广泛的人权、社会、文化议题,参与者主要是来自广泛社会领域的“新中产阶级”,从而进一步增强了社会文化的参与性、多元性和法治一体化。典型的公民民族国家具有统一有效的民主法制和纷繁多样的亚文化,而臣民民族国家的民主法制完善性、统一性和有效性则较低,并且有较多的种族特征。广泛的文化包容性和政治、社会参与决定公民民族国家的精神支撑必定是大众民族主义。对于这种高度多样统一文化的认知表现在“族群”(ethnic group)一词的流行。(6)“族—群”(ethnicity or ethnic group)一词由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首次使用,意指同血统、同语言、同文化的希腊人。从14到19世纪,英文中的“族群”常指外民族人。1950年代以来,“族群”一词则意指通过移民或被征服而从属一个国家或民族、具有自己文化特征的人们,既与民族相区别,又与种族相区别,属于亚文化群体。由于逐渐被广泛使用,于1972年被收入牛津英语词典。参见Ethnic group from 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2013-02-05.http:∥en.wikipedia.org/wiki/Ethnic_group.通过美国党派、阶级、职业、族群对于国家现状和目标评价的回归分析可以看出,对美国现状和国家目标的分歧突出地表现在政党和阶级方面,族群次之,不同职业的人没有明显分歧。(7)资料源于美国密歇根大学民意测验资料American National Election Studies。本分析为线性回归,采用《美国全国选举研究》累积文档变量VCF9052:CONDITION/GOALS OF U.S.: Are Things in U.S. Going Well or Not;VCF0303:PARTISANSHIP: Party Identification of Respondent-Summary 3-Category;VCF0148:DEMOGRAPHICS: Respondent-Social Class 8-category;VCF0115:DEMOGRAPHICS: Respondent-Occupation Group 6-category;VCF0105b:Race-ethnicity summary, 4 categories。为了符合线性回归的要求,变量VCF9052的数值4和5都重编为3;变量VCF0148的数值0、1、2都重编为1,数值3和4重编为2,数值5、6、7都重编为3;VCF0115的数值1重编为3,2和3重编为2,4、5、6重编为1;VCF0105b的数值1重编为3,2重编为1,3和4重编为2。这说明,美国的族群对立已经不是突出的社会矛盾,尽管常常有黑人受歧视的议论。这种族群融合使得国家易于一致对外,但也会被霸权主义所利用,造成国际关系不平等。就中国而言,中国元末明初出现具有爱国主义色彩的小说《水浒传》,明代出现爱国主义小说《杨家将》和《三国演义》,清代出现爱国主义色彩更加突出的《说岳全传》。这说明至少在元代,以民族国家为基础的爱国主义已经从精英阶层传播到普通大众。但由国家推动的从臣民民族国家向公民民族国家的转变,亦即从精英民族主义向大众民族主义的转变,是辛亥革命以后中华民国的建立和孙中山的“五族共和”的提出,从而使梁启超于1902年提出的“中华民族”概念流行起来。“五族共和”意指5个族群组成中华民族和中华民国。

与公民民族国家或现代国家的形成和社会民主化趋势相联系,世界出现非殖民化现象。联合国成立时,世界上有人口7.5亿,其中约1/3处于殖民统治之下。“二战”后,依据《联合国宪章》第73条中关于发展政治自治和关注人民政治愿望的规定,殖民地纷纷独立,并得到联合国认可,非殖民化在1950年代后期和1960年代达到高潮。1960年,联合国大会通过了《给予殖民地国家和人民独立宣言》,并于1962年成立非殖民化特别委员会,监督宣言的执行。最终,依据折衷的托管条例,少数殖民地以托管形式保留下来,这样便形成了由不同类型民族国家、多民族国家和前民族国家所构成的全球国家体系,为后殖民时代的不平等国际关系和全方位全球化条件下的跨国恐怖活动流行埋下了伏笔。

三、 全方位全球化时代:民族国家文化更趋复合与全球民族国家体系建构的机遇和困境

随着中国、俄罗斯等大国进入全球交往和互联网普及,世界于1990年代进入全方位全球化时代,其特点是大规模物资、资金、人员、信息多向快速流动。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里所描述的民族的封闭性、片面性、局限性被打破,物质产品和精神产品世界共享的局面全面显现。跨国商务联络、通讯往来和思想传播迅猛扩展,跨国移民更加流行。这种全方位全球交往洪流使所有国家面临发展机遇和传统与非传统安全问题。但由于主客观条件差异,不同类型国家对此应变和承受能力大相径庭。在全方位全球化初期存在3种类型国家,即稳定统一的公民民族国家、存在国内局部民族融合不彻底的发展中民族国家和主要以部族社会为基础、族群冲突严重的前民族国家。这些现存条件与文化传统和政治理念的综合效应决定特定国家的发展走向。第一类国家企图维持霸权地位,但却面临文化趋向复合的挑战和跨国恐怖活动威胁;第二、三类国家有实现跨越式发展、成功建构公民民族国家的历史机遇,但由于国内政治和跨国因素影响,这些国家有的快速发展,有的却动荡、分裂、重组。与臣民民族国家和公民民族国家体系的建立相似,动乱和暴力预示新的国家体系即全球民族国家体系的诞生。

民族国家本来就具有文化复合性,美国则比较典型地代表了兼顾维护主流文化和文化多样性的传统。1830和1840年代,美国东部出现超验主义(transcendentalism)运动,以人和自然的内在的善为信念,反对社会、宗教、政党对于个人自立和独立性的压抑。伦道夫·伯恩(Randolph Bourne)于1916年发表的《跨越民族的美国》(Trans-National America)倡导在与民族国家的法律和价值观念相一致的前提下,小的社会群体保留他们的文化特征、价值观念和传统习惯,强调文化整合而非文化同化。少数族群的传统习惯被主流文化所接受并受到法律保护,但也必须抛弃他们文化中与法律和主流价值观念不相容的因素。美国犹太裔哲学家霍瑞斯·卡伦(Horace Kallen) 于1915年发表《民主与大熔炉》(Democracy Versus the Melting-Pot),支持少数族群保留自己的语言,用各族群自由平等相处的积极民族主义代替族群仇视的消极民族主义;少数族群文化对于主流文化是一个有益的补充,文化多样性与民族自豪可以相容。由此提出文化多元主义(cultural pluralism)。[21]217-220

1980年代末以来, 越来越多的国家关注经济自由化所带来的文化同化(acculturation)(即西方化和美国化)对它们文化的威胁。2001年,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制定了《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并将5月21日确定为“世界文化多样性促进对话和发展日”。2005年10月20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通过了《保护和促进文化表达多样性公约》。该公约主张将第三世界国家、少数和土著族群文化像非物质文化遗产一样来保护,但必须有利于国家主权,有利于可持续性发展,反对文化封闭和文化相对主义。

然而,在全方位全球化到来之际,以美国为代表的公民民族国家的文化多元发展却成为一种势不可挡的社会潮流,也即是说,文化复合性增强。尽管从1980年代以来,美国多次制定新的移民法,强化对移民的限制,但移民对美国文化结构的影响却愈加明显。全球化时期移居美国人口趋势显示,自称父母非美国出生的美国人占人口比例仍然一直高于人口增长率。(8)总人口数和人口增长率来自US Census Bureau Resident Population Data,2011-06-09.http:∥2010.census.gov/2010census/data/apportionment-pop-text.php。“自称父母非出生”是运用交叉列表,采用“美国全国选举研究”(ANES)民意测验资料的cumulative文档的变量VCF0004:Year of Study和VCF0143:R Parents Native Born。参见张纯厚《全球化和互联网时代的国家主权、民族国家与网络殖民主义》,《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2年第4期。据联合国《2005年世界人口政策》(《World Population Policies 2005》),2005年,美国新移民,即父母非美国出生的居民数量为38 355 000人,为世界第一。据英国《每日邮报》网站报道,在2000至2010年的10年间,西班牙裔、非洲裔黑人和亚洲裔人口的出生人数占美国总出生人数的90%。照此推算,40年后白人将不再是美国多数。[22]移民和少数族族群人口增长与信仰多元化同步出现。1970年代后期以来,作为美国主流教派的清教信徒数量持续下降,而少数教派如天主教和犹太教的信徒数量则持续上升,这一趋势在1990年以后愈发明显。(9)数据来自SPSS交叉列表运算,采用《美国全国选举研究》(ANES)民意测验资料的cumulative文档的变量VCF0128: Religion of R Major Groups。参见张纯厚《全球化和互联网时代的国家主权、民族国家与网络殖民主义》,《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2年第4期。

在应对全方位全球化过程中,发展中民族国家和前民族国家出现喜忧参半的复杂局面。多数新兴工业国家政治稳定、经济发展势头良好,国内交往传播的发展为建立文化全面交融的民族国家提供了更好的条件,但苏联、南斯拉夫、苏丹等国却在对外开放中解体。阿富汗、伊拉克、叙利亚、利比亚、索马里等部族国家成为极端组织和恐怖活动的滋生地。在1991到1994年间全方位全球化开始之时,出现一个联合国接收成员国的高潮,在1999到2011年间也出现一个小高潮。这些国家大部分是从多民族国家中分离出来的。分裂、解体是失败国家的基本标志之一。

在全球化时代,多民族国家要么贯彻文化包容政策,推动族群交融,成为民族国家;要么维持民族隔离和文化排斥,面临国家解体的危险。在全方位全球化时代,一个多民族国家的内政又极易受国际势力的威胁。这种威胁首先来自资本主义现代国家的霸权主义,其次来自区域性的外来干预。然而,多民族国家族群交融程度低的文化结构和地方自治程度高的政治结构,却是外来干涉和政治失误引发国家失败的内在基础。外因通过内因而起作用。国家现行政策的制定及其效应受经济、文化、政治等长久性的历史积淀和现实条件的制约,但对外来干涉和国内现实,各国人民和国际社会也不是无能为力的。

关于如何使欠发达国家摆脱落后状况,现代化理论假定:在得到一定协助的情况下,传统国家会像发达国家那样变得发达起来。历史终结论将西方国家的特定政治制度看做第三世界国家必须仿效的唯一政治模式。依附理论认为,第三世界国家贫穷落后的根源在于其处于世界体系中的边缘地位,遭受核心国家剥削的不对称竞争。所以,贫穷国家必须避免与发达国家的不平等贸易关系。新殖民主义理论对这种不平等的国家关系从经济、政治和文化上进行了全面描述。同时,文化帝国主义、文化殖民主义、意识形态帝国主义、信息殖民主义、电子帝国主义和网络文化帝国主义理论等,对与全球化和互联网相联系的、以美国为首的作为发达民族国家的西方帝国主义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和欠发达国家之间的文化影响力的巨大差异进行了分析。综合这些理论,全球化时代的发展中多民族国家必须在政治、经济、文化、信息传播诸方面,既借鉴西方公民民族国家的成功经验,又要警惕霸权主义的威胁。

西方国家对多元文化主义的两面手法是霸权主义的典型例证。多元文化主义不承认一个国家内存在主流文化,主张一切宗教和族群文化完全平等,其温和派强调不同文化之间的互动和交流,或被称为文化间主义(interculturalism);其极端派则主张通过隔离来保护一个国家或一个地区文化的独特性,认为这样才能防止任何特定文化成为主流文化。由于对国家统一和主权的担忧,各发达国家对多元文化思潮持不同态度。加拿大于1971年率先将多元文化确定为国家政策,澳大利亚随后采取了同样的政策,但却于1973年改用文化同化政策。欧盟成员国也于加拿大之后纷纷采用了多元文化政策,但荷兰、丹麦等成员国的中右政府已经取消这种政策,改用单一文化主义。[23]由于担忧种族分离苗头和本土恐怖活动,英国等国家也有取消多元文化政策的倾向。[24]法国则在1993年的关贸总协定谈判中提出“文化例外”(cultural exception)政策建议,以保护自己的文化。(10)Multiculturalism from Wikipedia, the free encyclopedia.2011-06-06.http:∥en.wikipedia.org/wiki/Multiculturalism.

对于多元文化主义表现的暧昧的国内政策,并不妨碍美国政客们打着多元文化的旗号实行双重标准,支持第三世界国家中的种族分离活动,这种不道德的行为是以支持其他国家的多元文化和倡导美国宪法修正案第一条所规定的信仰自由和言论自由为借口的。东突伊斯兰运动(ETIM)是联合国认定的恐怖组织,并且已经被美国政府列入恐怖组织名单。该组织曾接受拉登资助,参加基地组织在阿富汗的训练营,在中国境内组织暗杀、投毒、破坏铁路和桥梁、制造恐怖爆炸,袭击北京奥运会、大型企业等恐怖活动,在一些中东国家组织袭击中国大使馆和中国公司。然而,一些美国政客却打着民主、人权和保护少数族群的旗号,提出东突反对中国政府、不对美国构成威胁的观点,反对将东突列入恐怖组织名单。(11)Rep.Dana Rohrabacher on the Uighurs,2011-06-17.http:∥www.freerepublic.com/focus/f-news/2295062/replies?c=5.

与霸权主义颠覆活动相联系的另一个思想潮流是后殖民主义。大部分前民族国家和多民族国家全部或部分地属于前殖民地。这些国家和地区在不同程度上具有后殖民地文化特征,即是说,还没有完全完成非殖民化过程。殖民统治对殖民地人民的长期社会化所造成的对于殖民者的文化认同与当今的国民身份发生冲突,产生茫然的、自相矛盾的、不伦不类的、边缘化的身份意识。这种认同危机可能与新殖民主义(即前殖民主义者通过经济、技术和文化手段继续控制前殖民地)相结合,使存在后殖民认同危机的国家或地区面对更加复杂的国内文化对立、国家统一和安全问题。

互联网为多元文化思潮和后殖民主义的国际传播提供了条件。这两种思潮的极端表现往往与政治颠覆势力相结合,并得到以美国为首的西方霸权国家的支持。2010年以来,美国将推进互联网自由当做在国外推动民主和言论自由的关键举措,这表现了奥巴马政府的巧实力策略。小布什政府曾强调互联网自由,并拨款2 000万美元帮助人权和民主活动分子逃避网络监控,而美国国会则于2010年拨款3 000万美元用于此类项目。[25]在1998到1999年的科索沃战争中,同时发生了网络战争,世界各地的网络媒体、网络论坛和电子邮件传送着真真假假的消息。这些虚假信息引导了美国和西欧国家的公众舆论,成为北约轰炸南斯拉夫的理由。在科索沃成为联合国监管区后,美国人通过慈善举动,迅速操纵了科索沃的互联网。(12)参见张纯厚《全球化和互联网时代的国家主权、民族国家与网络殖民主义》,《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2年第4期。在1999年美国轰炸南斯拉夫所形成的武力威势之下,借助互联网所强化的舆论氛围便足以使科索沃从塞尔维亚分离出去。

这种网上、网下软硬兼施的较量在2010到2012年的“阿拉伯之春”中重现。由突尼斯开始的反政府的动乱由人民,特别是年轻人对国内政治经济状况的不满引起,其间,由互联网和手机通讯所构成的社会媒体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其中以脸书为代表的美国服务商所提供的互联网服务起了重要作用。[26]与人民的期望相反,随着“阿拉伯之春”而来的,不是民主和谐的美好世界,而是政治动荡、内战连绵的“阿拉伯之冬”。然而,卷入这一政治动荡的阿拉伯国家的政治前景却不尽相同:突尼斯、埃及等国的政治动荡没有演变为内战,并且逐步稳定下来;而叙利亚、利比亚和伊拉克等国却陷入政治混乱、国家分裂甚至内战和国土被侵占的困境之中。对于这些不同的结局,西方学者从不同侧面进行了分析。有学者注意到,一个强大的、有高等教育水平的中产阶级的存在与“阿拉伯之春”的成功有关联。[27]经济差异大、穷困人口多的国家,以及虽有好的福利制度,但却缺少教育水平高的中产阶级的国家,都看不到革命的成功。[28]385-472有学者试图从整体发展水平来解释这一现象。[29]有学者发现,有较强的市民社会网络的国家比较多地取得改革成功。[30]有学者注意到,原有社会机制的强弱对于民主转型的成功与否有重要意义。比如,突尼斯在“阿拉伯之春”前就有完备的基础体制建构和较低的社会腐败。[31]有学者认为,信息和媒体的开放程度对于政治稳定重要意义,比如,埃及向国际媒体公开相关政治信息,有助于避免大规模暴乱。[32]有学者注意到,在突尼斯和埃及等革命比较成功的国家,新媒体也比较发达。[33]有学者发现,革命的成功与否与军队和政府对于革命的态度有关。革命失败的国家的政府和军队都与某个族群或宗教派别紧密结合,而这又与这些国家本身的族群差异大有关。[34]综上所述,阿拉伯革命的成功与否与特定国家的社会发展水平和政府的政治理念有关,而这二者又是紧密相关的。凡是社会发展水平低的国家,教育和交往水平也低,族群、宗教差异和对立程度却高,因而民众对于改革的参与性差,而却易于走向族群和宗教冲突。此类国家的政府和军队也易于代表特定族群或教派,政治包容性差,难以控制危机。

然而,这里还缺少一个变量,即外部干预。一个明显的事实是,当前的3个最不安定的国家——叙利亚、利比亚和伊拉克,都是美国等西方国家直接或间接军事介入的国家。关于“阿拉伯之春”这一术语的产生,乔治·华盛顿大学政治科学与国际事务教授马克·林奇(Marc Lynch)自称是他自己在2011年元月发表于《外交政策》杂志的一篇文章中杜撰的。[35]哥伦比亚大学阿拉伯政治教授约瑟夫·马萨德(Joseph Massad)说,使用这一术语是“美国控制[该运动的]宗旨和目标的战略的一部分”,将其引向西方式的自由民主。(13)Joseph Massad, The “Arab Spring” and other American seasons,Al Jazeera,2012-08-29.然而,美国军事介入的3个国家的现状却与自由民主毫不相干,反而更像封建割据状态。原因在于这些国家族群、宗教交融程度低,属于前民族国家,其社会发展现状尚不适合建立高度民主的政治体制。从民主国家的历史发展来看,早期的民族国家并非民主国家。虽然,从专制到民主的过程可以缩短,但要完全超越却是不现实的。民主政治的前提是国家主权、秩序、稳定和安全,没有国家主权、秩序、稳定和安全的所谓民主只会意味着倒退。美国的外来干预加剧了这些国家的动荡、分裂和无序,使其成为主权失控,没有秩序、稳定和安全的失败国家。更为严重的是,美国对伊斯兰国家的强行干预加剧了西方国家与伊斯兰世界的文化对立,使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迅速壮大。美国入侵伊拉克使基地组织得以产生,美国军事干预利比亚和叙利亚,使伊斯兰国得以形成。美国一手制造的3个失败国家为伊斯兰国攻城掠地提供了天赐良机,同时,伊斯兰国也提供了利用网络扩展实力、破坏国家主权的反面例证。

在全方位全球化时代,前民族和多民族国家能否成功应对国内文化冲突和国际颠覆势力的威胁,在于能否建立国内文化共同体。掌握现实主权和网络虚拟主权,为维护现实政治稳定、建立文化共同体所必需。全方位全球化时代虽然面临严重挑战,多民族国家和前民族国家却有更好的机遇快速发展,建立文化复合、民主法治的公民民族国家。这可能需要上百年的渐进历程。在初级阶段需要某种程度的威权统治来维持秩序和安全,高度民主则会导致动乱和分裂。美国应当认识到侵犯他国主权,破坏他国稳定、秩序和安全,会导致国际秩序紊乱,跨国恐怖活动和难民危机,最终引火烧身。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主张减少非法移民,反对自由贸易协定,提出非干预政策建议。这些备受争议,但也反映出美国人民对干预他国内政招致自身安全问题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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