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 海 军
(陕西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博士后流动站, 陕西 西安 710119;西安财经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061)
张新科在《〈史记〉与中华民族精神塑造》一文中说:“《史记》在展现中华民族发展、融合历程的同时,也展现出中华民族所具有的精神风貌和价值取向。……《史记》所表现的中华民族的生命及其精神,并没有随着时代的消逝而消逝,也没有随着历史的过去而凝固,而是一个继续流淌着的过程,它是传统精神,但经过净化、升华之后又变为现实精神,并指向未来。”[1]着意强调《史记》对于中华民族精神塑造及其传承中的重要意义,认为其影响是可以指向未来的。而这种对于“未来”民族精神的影响,就是荣格所说的“潜意识”和“集体无意识”,正如其所言“我们的想象、知觉和思维都被一些先天的、普遍存在的形式因素所影响”,“集体无意识不能被认为是一种自在的实体;它仅仅是一种潜能,这种潜能以特殊形式的记忆表像,从原始时代一直传递给我们,或者以大脑的解剖学上的解构遗传给我们”。[2]96,120《史记》作为一种“潜意识”和“集体无意识”,就成为民族的记忆而被长久的留存,在历史的长河中或隐或现,但永不消逝。
明代中期关陇地区崛起了著名的文学群体,他们是李梦阳、康海、王九思、胡缵宗、韩邦奇、张治道、马汝骥、吕柟、马理、孙一元、王维桢、杨爵、赵时春、乔世宁等,他们互相唱和,彼此砥砺,以共同的气质与特征出现在了当时的文坛,取得了全国性的影响。《史记》对于中华民族精神的塑造与延续有着“潜意识”的影响,自然对于明代中期生于斯、长于斯的关陇文人的影响也是极为巨大的。明代中期关陇文人对于《史记》的接受可以说是一种自觉的下意识。王维桢曾在给乔世宁的信中谈及读史的重要性,他说:“足下即欲求实物可消岁月者,则莫如读史。夫史,记事之书也。上下千万年,善恶贤不肖是非,兴坏之迹,皆具焉。读之令人弗倦,积而久,则胸次洞豁,遇事辄晓。又于其中采其涉大节,关大训者,汇而成集,藏之名山,亦可以命世,传永称不朽之业矣。又何羡飞缨跃马仰齿贵游哉!”[3]卷26《答白幼权令尹书》言谈间对读史推崇备至,认为史书世间事均备载,读来可以辨善恶,观盛衰,可以消磨时光,消除倦怠,可以洞晓世事,可以成就不朽事业。因为《史记》在史书中的不二地位,王维桢就曾作过大量的评点,这实在可以看成是王氏对于《史记》推崇的形象写照。
明代中期的关陇文人对于《史记》的经典化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4],而这种经典化的影响,反过来也影响了这一文学群体自身,使其成为文学史的经典。长期以来学界对此问题并未太多关注,笔者不揣浅陋,试从《史记》对于明代中期关陇文人的精神取向、文学追求、文学创作、文学群体的形成等方面论述其影响,不当之处还请方家批评指正。
明代中期关陇文人对于《史记》在精神取向上的接受,有着内在的深刻原因。首先,自先秦以来,关陇地区形成的“雄深雅健”的文化特质并未随着时代的变迁、政治经济中心的东迁、南移而发生本质的变化[5],这是明代中期关陇士人接受《史记》及其精神的文化心理基础。对于关中的文化个性,康海就曾总结道:“予览传记之所载,关中风声气习淳厚闳伟、刚毅强奋,有古之道焉。胜国以往姑无论矣。明兴,若先尚书公文简马公、御史高公、司马王公端毅、司寇宋公,其进也或立徳立言,操心亮节,建功昌朝,知名当时;其退也敦本厚族,睦党重俗,至于今诵其义,思其人使人慨然思奋。……弃朴趋末,则淳厚蚀;务细博奇,则闳伟散;脂韦浮沉,则刚毅亡;即谗履伪,则强奋熄。关中之士所以声名于天下者。此数者苟既蚀散亡熄,则又何得以称关中云云哉”[6]366。王阳明说:“关中自古多豪杰,其忠信沈毅之质,明达英伟之器,四方之士,吾见亦多矣,未有如关中之盛者也。”[7]225康海对历史记载、时代发展及明代前期关中士人的精神进行了总结,认为淳厚闳伟、刚毅强奋等特点是优秀的关中文化品质。王阳明对其当时所见的关中士人进行了描绘,认为关中豪杰“忠信沈毅”“明达英伟”。不管是康海所总结的,还是王阳明所说的,其实质均是先秦以来形成的“雄深雅健”传统的体现,其本质并未发生改变。
其次,明代中期关陇士人普遍与司马迁有着相似的人生遭际,这是接受司马迁《史记》及其精神的个人心理基础。司马迁继承其父司马谈太史令的职位,以完成一部“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史书为志业,但为李陵事件挺身而出、仗义执言而被宫刑,因不测的政治事件由得意而失意,人生瞬间发生逆转。关陇士人中李梦阳一生5次下狱,因为得罪刘瑾而几被杀;在江西提学任上因得罪高官而被放逐归家。康海为明代陕西仅有的两位状元之一,王九思考中进士也是前途一片大好,但因为正德五年(1510)八月刘瑾覆败,康海等人早先因为文章之事已开罪于李东阳,又因为解救李梦阳而被提供口实,康海、王九思、胡缵宗、段炅、杨武等关中士人均因刘瑾乡人而受牵连被黜,后除过胡缵宗,诸人的仕宦生涯从此结束,只能寄情于关陇山水间,时人就评说:“瑾诛,刑及大冢宰,遣累陕之缙绅几尽”[8]886。关陇士人中的康海、王九思、吕柟、马汝骥、王维桢等均曾供奉翰林,预编史书,有太史之谓。相同的职位,相似的遭际,均使得关陇士人对于《史记》的接受超越了文学的意义,融入了自己的生命情怀和士子的责任感,能时隔千年而与司马迁发异代之同音。
最后,明代中期的关陇士人力图通过文学的主张来干预社会,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这又与司马迁创作《史记》的心理相合。关陇士人多数出身低微,为官之后供职郎署,但他们对明代长期以来形成的雍容华丽、粉饰太平的“台阁”文风早有不满,希望通过文风的改变来干预政治与社会,而《史记》这一优秀的文学、历史著作,其所体现的“实录”精神,所蕴含的丰富的精神气质和超卓的文学成就,自然也就成为关陇士人接受的现实原因。
一部《史记》,记述人物众多,但其中的优秀人物如孔子、屈原、伍子胥、句践、范雎、季布等无不命运多舛、历经坎坷;司马迁本人更是因身受宫刑而几欲死,但仍坚强地活了下来,“隐忍就功名”“发愤著书”,以惊人的毅力完成了《史记》的事迹,这些均凝结成了其特有的精神价值。张新科总结说,《史记》体现出了中华民族开拓进取、坚韧不拔、忧国爱国、崇尚德义等精神[1],这无疑对于明代中期关陇文人的精神取向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优秀的关陇文士在生活、为官和作文中无不践行着这一精神。
文坛领袖李梦阳反对强权,先后5次陷于囹圄,但次次气势凛然,毫不退缩。弘治十八年(1505)作《上孝宗皇帝书稿》,因语涉权贵,得罪了外戚张鹤龄,被下诏狱。李梦阳出狱后,一日道遇张鹤龄,乘醉大骂,挥鞭击落其二齿,摄于李梦阳的气势,鹤龄竟隐忍不敢言。明武宗即位,宦官刘瑾得势,日日引导武宗斗鸡走狗,不理朝政。户部尚书韩文每次退朝,只是对属吏泣下,毫无办法。李梦阳奋然作《代劾宦官状疏》,被矫诏夺官,勒致仕。后刘瑾欲杀而泻愤,李梦阳由开封被逮至京城,矫诏下锦衣卫,后为康海等人救出。李梦阳为江西提学副使时,因不愿阿附权势而被诬,再被捕,后放逐归家[9]7 346-7 347。在文学追求上,李梦阳反对风靡一时的“台阁体”的萎弱文风,提倡“真诗乃在民间”,开启了晚明文学新思潮[10]。
明代中期另一文坛领袖康海因正德三年(1508)施救李梦阳而最能见其精神(1)康海是明代中期文学复古运动的领导者之一,他与李梦阳一起领导了明代中期轰轰烈烈的文学思想与文学创作的革新运动,但后来由于被卷入“刘瑾事件”遭到罢黜,政治失意后又过度地放浪形骸,寄情山水,引起后人对其品格的误解,也影响了后人对康海的文学评价,使人们唯知明代中期文坛有“李何”“何李”(李梦阳与何景明),却忽视了康海在明代中期文学的地位与成就。参见师海军《康海的文学成就及其在明代中期的文学地位》,《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李梦阳被锦衣卫押赴京师,自以为必死,不得已从狱中传出片纸,上书:“对山救我,救我!”康海不顾自身羽毛,毅然赴时人所鄙夷的阉竖刘瑾宅,慷慨陈词,婉曲相劝,第二天李梦阳便获救。但其后康海被卷入刘瑾阉党,百口莫辩,后因此而被罢职归家,再未出仕。康海家居后,不宥世俗,放浪形骸,家居不离声妓、管弦、丝竹,其风骨可见一斑![11]卷4《翰林院修撰对山康先生》康海对于自己的文学追求也是极为持守,在为王九思《碧山乐府》的序中就说:“其才情之妙,可以超绝斯世矣。……其声虽托之近体,而其意则悠然与上下同流,宕而弗激,迫而弗怒,即古名言之士或已献也。诗人之词以比兴是优,故西方美人,托诵显王。江蓠薜芷,喻言君子。读其曲想其意,比之声和之谱,可以逆知其所怀矣。……”[12]《康海序》同样大声为曲正名,认为曲具有与诗词同样的讽喻功能,康海的这种对待散曲的态度正与李梦阳“真诗乃在民间”的文学思想相一致,成为深深地影响明代文学,并促成明代文学变革的重要的因素。
因为不平时世而慷慨陈词,遭遇困厄,身陷囹圄者,关陇士人在在皆是。韩邦奇曾于正德十一年(1516),被逮下诏狱,后削职为民[9]5318。正德十三年(1518),明武宗将南巡,马理等人虽受廷杖而仍伏阙极谏,直至车驾遂止。嘉靖年间,因“大礼仪”伏阙固争,马理等134人被下锦衣卫狱,后杖马理等于廷堂,死者16人,马理仍能坚守不退。[8]894嘉靖三年(1524),吕柟以13事上言,因过于切直,被下诏狱[8]887。马汝骥也在正德十四年(1519)三月,武宗南巡前率诸同馆士六七人赴阙,上疏即出自汝骥之手,直言廵游有隐忧伏祸。武宗怒,罚跪阙下5日,后又杖之。[3]卷12《赠礼部尚书谥文简西玄先生行状》杨爵于嘉靖二十年(1541)春上封事数千言,指责朝政,言辞切激,明世宗大怒,即逮系镇抚司,穷究其词,拷掠备至。杨爵处之自若,如是5年。直至嘉靖二十四年(1545)秋,才放杨爵归田里。后又以谏仙箕忤旨,复逮狱。爵抵家甫十日,闻命即日就道,亲朋挥泪为别,身幽圜扉者又3年,至嘉靖二十六年(1547)冬十一月五日,因世宗建醮于高元殿,引发火灾才被释放为民。[13]卷65吴时来《监察御史赠光禄寺少卿斛山杨先生爵传》赵时春嘉靖九年(1530)庚寅,疏请禁谀佞,正士风,录用谏官,明善恶、辟异端等7事,被下诏狱,黜为民。后被起用,又疏请正东宫朝会礼仪备文武官僚以崇国本,又罢为民。后为政于晋,斥贪墨,省征徭,抑求请绝,复黜为民。[14]卷18《明故巡抚山西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浚谷赵公墓志铭》
关陇士人在现实中的这种忧患黎元、不畏权势、敢于直言、勇于担当的行为,正是《史记》忧国爱国、崇尚德义、开拓进取、坚忍不拔精神的延续和发扬,是《史记》对于明代中期关陇文人精神取向影响的结果。
明代中期由李梦阳、康海等人所发起的狂飙突进的复古运动,总体而言,其在诗歌方面,主张学习先秦汉魏初盛唐以上的诗歌;在文章方面,推崇先秦、两汉魏晋的文章[15],影响关陇文人精神取向的《史记》自然就成为明代中期关陇文士文学追求中给自己树立的标杆。
李梦阳在文章宗尚方面对《史记》追慕是极为明显的,认为《史记》是文章写作的“法式”[16]卷62《答周子书》。李梦阳在《论学》篇中明确地说:“西京之后,作者无闻矣。”[16]卷66认为西汉之后的散文均不足取,是不值得学习的,而西汉最有影响的文章无疑就是司马迁的《史记》,这是一种明确的宣言。他在《徐子将适湖湘余实恋恋难别走笔长句述一代文人之盛兼寓祝望焉耳》中更是明确地说:“司马太史有遗躅,归来著书追获麟。”[16]卷20该诗在叙述了徐祯卿南下均是司马迁所曾经历、考察的地方后,总结评述了司马迁归来之后所著的《史记》可与孔子著述相比拟,虽是对徐祯卿在文学创作上的寄望,但对《史记》的推崇自是深寓其中。
康海旗帜鲜明地把《史记》作为自己文学追求的标的,他明确地说“龙门太史,总是吾师”[17]89,明确地提出以司马迁为师。康海认为《史记》“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文直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斯可为名言实录矣”[6]452,是一代文章的楷模。为了让更多的文士见到《史记》的定本,能够学习《史记》,使得“学者多尊师其文”[6]451,康海主持了《史记》的校勘、刻印,为此曾“博采旁捜十又余年”“殚心竭思,继以日月,参视群册,断拟至理”[6]451,付出了艰辛的工作。康海自己对《史记》自然是不仅熟读而且深思,他明确地说“《史记》所载……仆亦尝究极之矣”[6]286,甚至要以《史记》的记载为鉴,思在现实社会中的运用。康海也自觉地以《史记》作为其文学批评的标准,他评价王九思的文章是:“予观渼陂先生之集,其叙事似司马子长而不屑屑于言语之末……可谓当世之大雅,斯文之巨擘矣!”[6]372因为王九思《渼陂集》散文与《史记》相似而能别有特点,因而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认为可称当时文坛的巨擘。
王九思也把《史记》作为文学追求的一个方面,他说:“自六经以降,孟氏之正大,左氏之蕴藉,屈子之豪宕,太史公之洪丽,班固之丰厚,庄生之奇怪,《国语》之温雅,《战国策》之纵横,博以取之,满以发之。下上千载之余,游心觚翰□□,成一家之言”[18]卷7《与刘德夫书》。概括总结《史记》文学方面的特征是“洪丽”,在强调文学方面应博采众家之长的同时,提出了如此才能够“成一家之言”,形成自己的文学特点,这又是对司马迁大胆突破传统思想观念,表达了不同于一般思想家、史学家、文学家而期望“一家之言”的独特价值观学习的体现。
胡缵宗也明确地说:“夫学,必学孔也。学诗与文,不当自太史公、工部入邪?”[19]卷下认为在古文创作方面学习《史记》,就像人们学习必然先学孔子的著述,是毫无疑义、天经地义、自然而然的。他自己编选的作为时人学习范文的《秦汉文》,有《报任少卿书》《伯夷传》《屈原传》《孟轲荀卿传》《太史公自序》《西南夷传》《项羽论》《老子申韩论》《汉孝景》《李广》《叙秦并天下》《主父偃》《论伐匈奴书》共13篇[20],成为入选最多的著作。
王维桢说自己对于《史记》的认识是:“今海内翰卿墨士彬彬然兴矣,其拟则史迁之作者不可胜数。往往藉格袭词,犹之画临粉本,书摹法帖,求一毛之似,幸半体之同,以为奇绝,固未有脱弃陈骸自标形神者也。……文之不易言也若是,仆安能及之。日来颂览大撰数篇,总之整稚,宛密厥初,营构布置费心力矣。因取迁史较之,则迁乃疏卤矫健,门途虽殊而要妙均也……自仆绎思,迁史累年撰矣,然或由本以之末,或操末以续颠,或繁条而约言,或一传而数事,或从中发,或自旁入,意到笔随,思余语止。凡若此类,不可毛举,竟不得其要领……”[3]卷23《驳乔三石论文书》在批评当时文坛学习《史记》的不足后,更是详细地言及自己学习《史记》的情形,取己文与《史记》相对照,详细分析了《史记》的章法运思。王维桢曾评价乔世宁的文章说:“尝取公所为状一再读焉,盖迁史之体而藏山之词也。”[3]卷26《答乔三石观察书》他自觉地以《史记》作为衡量文学成就的标准。
马汝骥在《送许子赴湖南视学歌》时说:“登楼信美越人吟,探穴最奇迁史笔。六艺源流澡濯余,十州梁栋裁成毕。”[21]对司马迁《史记》的笔法进行了赞誉。
而在明人凌稚隆汇辑的《史记评林》中,收录点评的关陇士人有李梦阳、康海、王九思、吕柟、胡缵宗、马汝骥、王维桢等人,其中尤以王维桢的评论材料最多。有关于全书总评的,有对某段、某句、某字的评论考证的,有关于文章写法的,有关于事件、人物本身价值评论的[22]。关陇士人对《史记》的评点,成为《史记》文学经典化重要的途径[23],而这自然是基于关陇士人对《史记》的接受及《史记》成为明代中期关陇文人文学追求学习目标的结果。
张新科在《〈史记〉与中国文学(增订版)》概括性地提出了《史记》文学特质的4个方面,分别是鲜明的思想性;人物形象典型化、个性化;深入人物内心,把握人物整个灵魂;具有美感效应。并进一步阐释为使人物形象个性化、典型化,使用的手法有用典型事例表现人物个性,描绘典型环境,用人物自己的语言和行动去表现人物的行动,用细节描写来充实人物的个性,多侧面写人,使人物由平面化转向立体化,运用对比描写,显示人物个性等。典型材料的选择,又使作品具有了作者的思想情感,使传主与作者融为一体;深入人物内心是《史记》在“实录”的基础上,根据人物、环境的需要,适当进行合理的想象,但又不同于文学的纯粹虚构。适当揣度人物的内心世界,适当进行艺术夸张,以渲染气氛,适当想象,适当穿插一些奇异故事;具有美感效应是传主本身的真实性合典型性,传记的完美形式(包括材料的安排、语言美)及情感的流露与渗透等[24]6-11。明代中期关陇文人在文学思想方面深受《史记》影响,自然在文学创作方面的学习表现的极为明显。
李梦阳的传记文创作(2)主要指的是李梦阳学习古代的史传文风格而撰写的叙事类散文,主要包括《空同集》卷38《族谱》、卷43、卷44、卷45、卷46、卷47的内容及李梦阳母高氏的墓志铭和卷58《传》1卷及其他个别的文章,如卷48《潜虬山人记》和《潜庵记》,其中卷38为李氏族谱,《大传》叙及自己家族人物的行事,其他的是李梦阳为亲人及朋友撰写的墓志铭和传记。,可以说就是对《史记》文学特质的完美践行,是《史记》对于明代中期关陇文人文学创作影响的典型代表。李梦阳的传记文在叙事上能做到不避美丑,以“真”为基本原则,依照事实如实地叙述传主的生平事迹,其中包括对自己家人的介绍。在谈及自己祖父经商时说:“是时母氏改为他氏室,而公乃因不之他氏食,零零俜俜往来邠、宁间学贾,为小贾,能自活。”[16]卷38对于祖母改嫁事并不避讳,而是如实叙述。对于其叔父阴阳公李庆,也是没有任何隐讳,说:“军汉公则嗜酒,不治生,好击鸡、走马、试剑,即大仇,醉之酒,辄解,顾反厚。……精地理、阴阳,家号王阴阳。阴阳公更嗜酒……”[16]卷38以简洁的笔触形象生动地刻画了一位游手好闲、善于投机而又敦厚老实、了无心机的矛盾而复杂的人物。
李梦阳传记文的人物刻画是由许多具体生动的细节描写组成,像是由一幅幅生动的画面组合而成,他注重人物的肖像描写,能使人物的外表形貌与内在的性格统一起来。如写其父吏隐公李正是:“吏隠公方面、须髯、腹便便垂然,为人德厚,鲜矜伐。人矜伐公,屏负壁立,终不言。又不校长短,故无大小、愚智咸亦尊敬公。”[16]卷38自己的兄弟是“弟生而巨口,髙颧骨隆隆起发际,名为伏犀,七八岁时犹啖乳,有气力,然矫捷善戏,善打球、缀幡、骑竹马,群儿莫先也。弟又好黏竿、击扑蝉、打蜻蜓,又放风鸢”[16]卷38。所谓相由心生,李梦阳在人物塑造中能抓住人物的外表特征,描写自然会生动宛然。在对人物进行直接描写时,李梦阳最为突出的特点就是对于人物神态、动作、话语的描写,描写人物能栩栩如生,使人如身临其境。如卷43《明故例授宣武卫指挥使张公墓碑》记载张公制服生马的场景就非常传神:“张公智负气用才,然又施,故布衣雄数郡,尝如杞还西冈,单马袖铁尺,望见人聚路塞,问之曰:‘有生马啮人。’公立马上,瞪久之下,弃马仗铁尺步而前,而生马者,果奋鬛扬蹄,张口来噬,公举尺击破其顶,毙焉。神气自如,上马不顾而去。”[16]用“立”“瞪”“弃”“仗”“前”“奋”“扬”“噬”“举”“击”等一连串动作表现人物的“负气用才”,最后用“毙焉,神气自如,上马不顾而去”结束,更是点睛之笔。
李梦阳在传记文的记述中,往往在字里行间蕴含着深深的感情,在潜移默化中打动读者。如其卷43《真乐翁墓碑》在夹叙夹议之中蕴含着深情,对于真乐翁的去世报以深深的哀悼。而给母亲高氏所作的墓志铭更是典范之作[25],在看似朴实平直的叙述中蕴藏了巨大的悲痛,把母亲一生含辛茹苦、任劳任怨、慈爱善良,对儿子的谆谆教益、远行牵挂一一呈现在我们的眼前,感情深蕴而能自持,尤其母亲在临终之前仍然对儿子劝勉有加,读来感人至深。
李梦阳的传记文还有一类以一连串曲折的、传奇性情节来表现传主的生活与性格,在叙事与后世的小说家几无差异。其卷58《邵道人传》中塑造的是一位“不欲言,凡所颐指色授”的奇怪人物,在给病人治好病之后,“病者家脱有见饭,饭道人以碗,列诸案,无问多少,道人食之。若加饭,更以碗列之,不食也。若见饭是草恶食,道人即喜,食之曰:‘更为造。’美食,道人则不食。其见饭或杂荤物,道人曰:‘第择去荤物。’终不欲更造也”[16]。其还有一特别之处就善饮水,“道人善饮水,乡野人闻之,争来请,愿观道人饮水,道人微笑,颔然之。弟子前置水,道人目弟子,令乡野人自置水,亦以碗列诸案,无问多少,道人饮之。若冬月水冰,则闻道人齿间瀺瀺声,顷之,肩踊面红,汗簌簌下若雨也”[16]。读来令人兴致盎然。而最具代表性就是卷58《太白山人传》,文曰:
山人善诗,有超逸才,尝出秦四游,浮湘、汉,蹑衡、庐,踰河涉泗,谒阙里,登岱岳之峰,憇日观,观日出焉,奇之,骇叫狂走,人颇异之,然弗识之也。于是山人则南走吴会,吴会人识山人,又识山人诗,于是争礼敬山人。山人固善说玄虚,又肤莹渥,颜飘须,望之如神仙,中人于是愈礼敬山人,而好异之士踵接于门矣。山人往来越、湖间,多在支硎南屏山寺,中巨家则争造寺馈山人美饮食、鞋、服。以是饶裕冠佩之士,慕名来访,山人辄供具欢洽,竟日酒酣畅歌,意态超脱,令人起尘外之思。人士或事功人说及时事,山人则又善说时事,率凿凿副名实,于是人士转相誉称为孙山人,闻四方矣。
一日,山人病且革,仓皇属其友曰:“死,葬我佳山,幸题我墓,曰:‘明诗人孙一元之墓’。”已而山人苏起而愤曰:“几负我志。”而吴越人以是觇知。山人初无羽化术,徒空谈,放浪形骸,稍稍疑避,而山人则顾益说世务,恒切齿不平,其诗亦多为忿激悲壮之音。于是用世之士顾益喜之,乐与之交,义投情合,犯涛弄月,扣舷和歌,俯仰一笑,每自许于世无双。而湖举人施侃者,雅喜山人而病其放,因说之居,山人然之,于是买田苕溪之旁,又说之婚,则婚侃妻妹张氏。喜山人者闻之,率移书相庆曰:“太初为全人矣。”是时建业刘麟、龙霓咸徙居湖,与吴充、陆昆暨山人结社游,号苕溪五隐,山人始讲吾儒性命之学,无何,病作,竟死,年三十七矣。[16]
其中尤以对孙一元前后截然不同的对比描写生动逼真,其早先有“羽化术”,“观日出焉,奇之,骇叫狂走”,“肤莹渥,颜飘须”,确实泠然有神仙之感,大家均以为可以长生不老。但一场大病彻底拆穿了这一假象,病重时甚至嘱咐后事,要求死后在墓碑上题“明诗人孙一元之墓”,完全是食人间烟火的模样。病愈之后他又以悲歌志士的形象出现,与江南士人酬唱往还,歌诗相交,后更娶妻成家,完全地脱离了“仙气”,故有所谓“全人”之谓。
关于李梦阳的创作受到《史记》的影响,日人吉川幸次郎就曾在其《李梦阳的一个侧面——古文辞的平民性》引述《大传第四》中的关于其祖父李忠的记述说“是受了《史记·高祖本纪》影响的、自负的笔法”[26],郝润华也认为李梦阳擅长用典是深受《史记》影响的结果[27]。通过上述关于李梦阳传记文的详细分析,可以明显地看到其特点均符合《史记》文学特质的4个方面,深受《史记》的影响。
其他关陇作家也如李梦阳一样,在文学创作方面表现出了深受《史记》影响的痕迹,后人在评价其文学特点时,多以似《史记》来概括。如顾璘在《寄李献吉二首》其二中说:“太史论文战国同,杜陵诗体次王风。即看今代词林伯,未觉前贤采笔雄。”[28]卷14评价李梦阳的文风如同司马迁,认为其成就远迈时人。王世懋认为康海是“先生又以太史公质直之气倡之,一时学士风移”[6]676,胡缵宗评价康海的影响是“自康徳涵出,而人人拟司马子长矣”[19]卷下,康海评价王九思文章则直接说“其叙事似司马子长而不屑于言语之末……可谓当世之大雅,斯文之巨擘矣”[6]372,孙升在《存笥稿》序中指出王维祯的文风是“文法司马”[3]。胡缵宗评价张治道的文学创作也是“相公应握发,太史亦惊心。赖有杜工部,时时江上吟”[29]卷3《次韵答张刑部孟复》,均以类司马迁之风总结。
明代以来,随着经济的发展,文化的普及,士人意识的觉醒,地域文化与文学群体已逐渐成为文坛一种重要的文学现象,正如蒋寅所说的:“文学史发展到明清时代,一个最大特征就是地域性特征特别显豁起来,对地域文学文学传统的意识也清晰地凸显出来。理论上表现为对乡贤代表的地域文学传统的理解和尊崇,创作上表现为对乡里先辈作家的接受和模仿,在批评上则呈现为对地域文学特征的自觉意识和强调。”[30]60明代中期的关陇作家就通过对《史记》精神取向的接受,《史记》文本的评点,《史记》的校勘、刻印,通过对其文学思想方面的宗尚,文学创作的模仿与发展,逐渐形成了一个风格鲜明的文学群体。
胡缵宗在嘉靖十七年(1538)五月为马汝骥《西玄集》作序,曾说:“雍之文不有余响乎!明兴,雍当西徼,先进尚质。弘治间,李按察梦阳谓诗必宗杜甫,康殿撰海谓文必祖马迁,天下学士大夫多从之。士类靡然,而空同、对山因得罪世之君子矣。时则有若王太史九思、张民部凤翔、苏司寇民、段翰检炅、马太卿理、管中丞楫、吕宗伯柟、韩中丞邦奇、参伯邦靖、王宪使九峰、王翰检元正、南郡守大吉、刘宪使储秀、马太史汝骥、许中丞宗鲁、王佥宪讴、何中丞栋、张比部治道、李佥宪宗枢、王宫谕用宾、吕郡守颛、胡鸿胪侍、赵兵部时春、孙羽士一元,实与李、康同趣。虽言人心殊,而其归则太史公与工部也”[21]。(3)此文胡缵宗《鸟鼠山人小集》卷12也收,但个别文字稍有出入,其中所列人物并无苏民、管楫、王九峰、胡侍。总结明代中期关陇作家成员,列出了详细名单,而尤可注意的是胡缵宗认为关陇作家人数众多,其个体风格难免差异不一,而要概括言之,则是司马迁《史记》与杜甫诗作两个方面,明确地把司马迁《史记》文风作为关陇作家群的标志之一。何良俊也指出:“盖我朝相沿宋元之习,国初之文,不无失于卑浅,故康李二公出,极力欲振之,二公天才既高,加发以西北雄峻之气,当时文体为之一变。”[31]208强调李梦阳、康海秉承了西北原有的“雄峻之气”,使得文体为之一变。此处所谓的“雄峻之气”,除过西北地域特有的自然因素外,西北地区的文化、文学方面的“雄峻之气”自然也是极为重要的,司马迁《史记》自然就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代表。
康海有意识地从地域乡邦角度论及《史记》,把《史记》作为一种团结乡人的纽带,他说:“仆所以谆谆于吾乡之人者,未欲使吾乡之贤子弟皆由仆之门以自遂仆也。……仆读《史记》百家之言,见吾乡之士,每必掩卷叹息,思欲以振作衰惰之气,而刷洗其旧染之污,用复古昔大雅之躅”[6]306。虽然康海言及自己不在意乡人是否出于自己门下,但后文明确地提到要借助于《史记》等书,改变民俗,恢复古风,《史记》在这里就成为了一种理论的武器,被借以荡涤旧习,统一思想。在文学方面,自李梦阳、康海卓立文坛,以复古为标举,《史记》自然就成为了关陇文人学习、创作的范本,成为号召和标举的理论武器。王九思就曾说:“予始为翰林时,诗学靡丽,文体萎弱,其后德涵、献吉导予易其习焉。献吉改正予诗者稿今在也,而文由德涵改正者尤多,然亦非独予也,惟仲默诸君子亦二先生有以发之,顾予顽钝不能,勉副其意……”[18]《渼陂集序》明确指出自己步入复古的文学创作是受到李梦阳、康海的影响,据上文所论李、康对《史记》的接受而言,王九思文中谈及李梦阳改正其诗作,康海改正其文章实可以“互文”的手法来理解,王九思的诗文均由李、康二人来修改。而关于其文章修改的标准自然是司马迁《史记》,由此把王九思拉入了复古的阵列。吕柟初入文坛时,也是受到康海的影响,他自己就说:“初柟自入翰林,求交先生,每闻绪论,惊骇忘倦,退省若不及,恐复□诘问其故,答曰:惟在一诚。自是力学以追步武,果至教也。”[32]卷32《大明前翰林院修撰对山康公墓表》明确地言及自己对康海是“力学以追步武”,亦步亦趋,全盘接受。王九思后来赋诗曰:“三辅才人康吕马,一般霄汉倚崆峒。纷纷轻薄休轻议,老我端宜拜下风”[18]卷6《漫兴十首》其五。对于康海、吕柟、马理的文学给予了极高赞誉,说自己甘拜下风,自愧不如,其中以康海为首,且自然是以四人文风相同为前提的。王世懋在给康海《对山集》作的序说:“先生当长沙柄文时,天下文靡弱矣,关中故多秦声,而先生又以太史公质直之气倡之,一时学士风移。”[6]676说到康海在文坛上出现时,关中地区保留了特有的“秦声”风格,康海特意以其中的司马迁《史记》来引领这一文学风气的变革。
正德三年康海母归葬时,按例当请李东阳等馆阁重臣撰写墓志铭(4)如李梦阳之父李正的墓志铭即由李东阳撰写。见李东阳《怀麓堂集》第76卷《明周府封丘王教授赠承徳郎户部主事李君墓表》,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 250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但康海厌恶时人文风,自撰其父行状,又邀请关陇著名的士人王九思为墓志,李梦阳为墓碑,段炅为传,并刻以《康长公世行叙述》,遍送馆阁诸臣,见者无不惊叹,以为是古文复作,认为可以一洗明文之陋[33]卷中《明翰林院修撰儒林郎康公神道之碑》。康海通过这种自觉的群体性的文学行为,事实上使关陇作家以一种文学群体的面貌出现在了当时的文坛、政坛。
正德九年(1514)关陇士人张治道、马理、刘储秀,正德十二年(1517)有许宗鲁、马汝骥、王讴、胡侍等人入仕后,在京城也多有聚会,乔世宁在给张治道的墓志铭中就指出张治道在京为官时与关陇士人的交往,曾与关陇士人胡侍、刘储秀约为诗会,被时人称为“西翰林”[34]卷14《刑部主事太微张公墓碑》。胡侍也说:“刑曹多文士,故称‘西翰林’,前辈不暇论。正德间若亳州薛蕙君采,仪贞蒋山卿子云,马平戴钦时亮,关西刘储秀士奇、张治道时济、王讴舜夫,昆山周凤鸣于岐,开化方豪思道,都下萧海于委,无锡顾可适与行,绵州高第公次,会稽沈弘道伯充,鄞县叶应骢肃卿,莆田王凤灵应时,并文藻瓌奇,蜚华艺苑,济济多贤,尚难悉举,余时联镳接武,咸获交成,离析忽三十年,丧亡略尽,言念畴昔,不胜邻笛之悲。”[35]卷8更言所谓“西翰林”的详细人员,其中关陇作家有张治道、刘储秀、胡侍、王讴等人。他们均对李梦阳、康海、王九思推崇有加,受到其文学思想影响自是毫无疑义。
《史记》对于明代中期关陇文人文学群体形成的影响甚至一直延至后世,如清人刘绍攽在所作的《关中文人传》就说:“关中古帝都,太史公称其有先王之遗风,哲士挺生,代不乏人矣。”[36]卷1司马迁仍然作为清代关中文人的情感、文学、气质的联结而被特意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