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克隆
在中国现代文学发展史上,周作人是卓然而有成就的大家。一方面,他具有渊博的学识,具有超乎当时一般开拓者的深刻思想;另一方面,他又具有非凡的文学创作实绩:无论是对外来文学理论与思潮的理解介绍,还是对外国作品的大量翻译,尤其是他凭借自己对文字的驾驭能力与自觉意识所进行的白话文创作——散文与新诗等,都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不仅如此,周作人发表于1918年《新青年》上的《人的宣言》一文,还享有与胡适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易卜生主义”》,以及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一样的盛誉——成为那一场轰轰烈烈“文学革命的宣言书”。[1]916
当然,周作人确曾有过“事敌”的过往,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掩饰,且不能开脱的。尽管“他一生淡泊”,但其“晚节不终,实在是至堪痛惜而无可原谅之事”。[2]353然而,承认周作人的晚节不终,并不意味着可以忽视其对新文学的贡献。我们要以科学的态度,实事求是地评价周作人的作用与地位:在一定程度上,他代表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当中相当一部分人的思想追求、精神发展、人道主义选择与价值趋向。尤其是周作人对儿童文学的积极倡导与热情推动,更值得深入探讨与研究。
一
周作人在日本留学的时候(1906年),就已经开始注意到有关儿童文学的问题。他在《知堂回想录》中这样说过:“我在东京时,得到高岛平三郎编的《歌咏儿童的文学》及所著《儿童研究》,才对于这方面感到兴趣。其时儿童学在日本也刚开始发展,……莱塞的《幼儿时期之研究》虽已经是古旧的书,我却很是珍重。”[3]691也就是说,当儿童学在日本刚开始发展的时候,周作人就尝试着从儿童心理等心理学、哲学层面,以及专门为儿童所创作的儿歌、童话等作品层面——文学的层面,认真对待儿童文学了。
在辛亥革命以后的最初几年里,周作人已经归国,并在自己的家乡——绍兴任教。在任教期间,他就开始着手进行儿歌、童谣的搜集整理工作。特别是“民国二年(一九一三)任县教育会长,利用会报作文鼓吹,……我自己陆续抄了有二百余则,还都是草稿,没有誊清过”。[4]411可见其热情与努力的程度。与此同时,周作人还先后发表了《儿童问题之初解》(1912年)、《童话研究》(1913年)、《儿歌之研究》《古童话释义》(1914年)等论文,运用文化人类学的有关理论,研究儿歌、童话等属于儿童文学的内容。及至20世纪20年代,周作人又发表了《儿童的文学》(1920年)、《儿童的书》与《关于儿童的书》(1923年)等一系列论文,由此奠定了其创作与研究儿童文学的理论基础与思想体系,即以鲜明的人道主义为特征的理论基础与思想体系。
周作人在《儿童的文学》开头部分,阐释了他所认为的最重要的几个观点。文章的第一段,他叙述了正确的儿童文学的命名,即真正的儿童文学,既不应当是“没有读书的趣味”的“商人杜撰的读本”,也不应当是“叫小学儿童读高深的文学作品”的故弄玄虚,而应当是简明扼要“单指‘儿童的’文学”。
在正确命名之后,周作人又鲜明地提出儿童本位的理论主张。也就是他所强调的,应当看到“儿童在生理心理上,虽然和大人有点不同,但他仍是完全的个人,有他自己的内外两面的生活”,尤其是“我以为顺应自然生活各期——生长、成熟、老死,都是真正的生活”,因此绝对不能“不承认儿童的独立生活”。不仅应当承认儿童的独立生活,还要执着于“我想儿童教育,是应当依了他内外两面的生活的需要,恰如其分地供给他,使他生活满足丰富”,从而表现出儿童本位理论主张的完整性。
周作人接着又从文学的起源、人类的进化方面论述儿童文学:“照进化说讲来,人类的个体发生原来和系统发生的程序相同:胚胎时代经过生物进化的历程,儿童时代又经过文明发达的历程;所以儿童学(Paidologie)上的许多事项,可以借了人类学(Anthropologie)上的事项来作说明。”“我们所要注意的,只是在于怎么样能够适当地将‘儿童的’文学供给与儿童。”[4]123
如此一来,周作人关于儿童文学的思想体系已经相当周全了。事实也是如此,他的《儿童的文学》已经成为新的儿童文学的旗帜与标准,尤其是“把儿童养成一个正当的‘人’”的思想观点,更把充分尊重儿童的独立人格精神当作自己的使命。应当看到,周作人这种强调人道主义精神的思想主张,对中国现代文学中儿童文学的创作与研究,具有极高的启示意义。
二
周作人的《儿童杂事诗》一共72 首诗,按甲、乙、丙三类编排,每部分都是24 首诗。《儿童杂事诗》在正式编入《知堂杂诗抄》之前,曾于1950年在上海的《亦报》上连载过,著名画家丰子恺还特意作诗配画,试图相得益彰。尽管周作人不很喜欢丰先生的诗配画,但大多数人却认为他们的诗画结合,颇有珠联璧合之妙。
《儿童杂事诗》的第一部分与第三部分,即“以岁时为纲”,从新年一直写到中秋的甲编,以及以名物分类,把花纸、故事、歌谣、玩具、吃食等作为歌咏对象的丙编,都属于儿童生活诗的范畴。甲编其中,虽然有书房、瓜、苍蝇、蟋蟀等名物与物事,但都与岁时相联系。第二部分的乙编,则分别歌咏了老子、陶渊明、李白、杜甫、陆游以及晋惠帝、清顺治帝等,还有英国的卡罗尔(旧译凯乐而)与美国的萨罗扬(旧译萨洛延)。但不论是哲学家,还是诗人,抑或是帝王,周作人都写得极有兴味,且符合儿童的心理和接受习惯,故称为儿童故事诗。事实上也是如此,《儿童杂事诗》一方面确实写出了儿童的生活诗与故事诗,另一方面也反映出纯朴的社会风俗与传统文化的突出特点。
甲编中《新年》的一、二、三,特意选取了儿童穿新衣过年、收取压岁钱与下乡做客这样三个场景,从而把欢天喜地过大年的情形极具风情地表现了出来。
甲之一 新年
新年拜岁换新衣,白袜花鞋样样齐。
小辫朝天红线扎,分明一只小荸荠。
甲之二 新年二
昨夜新收压岁钱,板方一百枕头边。
大街玩具商量买,先要金鱼三角蟾。
甲之三 新年三
下乡作客拜新年,半日猴儿着小冠。
待得归舟双桨动,打开帽盒吃桃缠。[5]59
“分明一只小荸荠”“先要金鱼三角蟾”“打开帽盒吃桃缠”,犹如色彩鲜明的三幅图画,使儿童过新年穿新衣的喜悦、悄然算计着使用压岁钱购买玩具的兴奋、吃点心时的欢快活泼,跃然于纸上。
甲之十三 端午
端午须当吃五黄,枇杷石首得新尝。
黄瓜好配黄梅子,更有雄黄烧酒香。[5]62
端午本是祭祀屈原的节日,也是民间用以表现习俗的一种机会。这首诗专从儿童眼中的吃食入手,把作者的童心与饮食娱乐在民间节日中的重要地位表现了出来。
甲之二十 苍蝇
瓜皮满地绿沉沉,桂树中庭有午荫。
蹑足低头忙奔走,捉来几许活苍蝇。[5]64
尽管苍蝇肮脏,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也不招人喜欢,但在儿童的世界里,“捉来几许活苍蝇”,却又增添了不少的乐趣。特别是周作人曾专门写过一篇题为《苍蝇》的散文(1924年),与本诗对照来看,颇有意思。散文《苍蝇》的开头讲:
苍蝇不是一件很可爱的东西,但我们在做小孩子的时候都有点喜欢他。我同兄弟常在夏天乘大人们午睡,在院子里弃着香瓜皮瓤的地方捉苍蝇——苍蝇共有三种,饭苍蝇太小,麻苍蝇有蛆太脏,只有金苍蝇可用。
如此叙述描写,几乎就是《苍蝇》诗的说明,不但文字亲切,而且游戏的兴味十足。周作人之所以对苍蝇如此“钟情”不已,当然与他儿童期游戏时的放松心理以及难以忘却的记忆有关。
丙之一 花纸一
儿女英雄满壁排,掉头花纸费衡裁。
大厨美女多娇媚,不及横张八大锤。[5]74
美且多的“娇媚”,所有图案设计的精心,都容易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在“不爱红装爱武装”的男孩子的心目当中,所钟情的却是手握八大锤的英雄。于是,世俗的惯常、性别的差异、社会的风尚、文化的气息,也就反映在儿童生活诗当中。
在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碧空高悬的风筝、“关进书房耐寂寥”的读书郎、扫墓小儿的东张西望、可口的夏日食物、“扛海”而来的夜叉、烧着清香的蚊烟、如盘一样大的素月饼,等等,生动地出现在充满别致风情的儿童生活诗当中。
第二部分的歌咏,主要是围绕着21 位人物而展开的,除去2 位外来的英美作家之外,其他19 位均是中国古代历史人物。
乙之二三 凯乐而
绝世天真爱丽思,梦中境界太离奇。
红楼亦有聪明女,不见中原凯乐而。[5]72
凯乐而(1832—1898),今译卡罗尔,是英国作家,著名童话《爱丽思漫游奇境记》的作者。其天才的创作,尤其是那无与伦比的想象能力,别致的结构与无限的天真,都给世界文学带来了新鲜与朝气。
乙之二四 萨洛延
一卷空灵写意诗,人间喜剧剧堪悲。
街头冒险多忧乐,我爱童儿由利斯。[5]72
萨洛延(1908—1981),今译萨罗杨,是亚美尼亚裔美国作家,其小说《人间喜剧》为他带来了巨大的声誉。《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介绍他时说:“因写有一大批活泼、独特和玩世不恭的短篇小说歌颂人们尽管贫穷、饥饿和没有保障,却仍能享受生活的乐趣而引人注目。……他着重描写一切人的善良天性及人生的价值。对方言运用自如,因此笔下人物栩栩如生。大部分故事取材于他童年的经历和家庭遭遇。”[6]850
如果说对两位外来的作家,周作人更多的是赞赏其人性的描写、想象力的丰富、对孩子形象的追求与生动细致的展示,那么对于中国古代的人物,则强调了他们对孩子的真诚、由衷的热爱以及教育方法的自然与高妙。
乙之四 陶渊明一
但觅栗梨殊可念,不好纸笔亦寻常。
陶公出语慈祥甚,责子诗成进一觞。
乙之五 陶渊明二
离家三月旋归去,三径如何便就荒。
稚子候门倏不见,菊花丛里捉迷藏。[5]67
这两首诗既赞扬了陶渊明的“慈祥甚”,又描写了孩子们自由自在地捉迷藏,因为只有旷达如陶公者,才肯“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责子》)。尤其是在中国缺乏“儿童的”诗的情况下,“陶渊明的责子诗要算是最好,因为最是真情流露,虽然戴着一个达观的面具”(周作人《歌咏儿童的文学》)。但不管是达观,还是严肃,都只是一个面具而已,重要的是他真正地对孩子们充满爱怜之心,正像黄山谷所讲的那样,慈祥戏谑可观也。
乙之八 杜子美三
乡间想无杂货店,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直钩无倒刺,沙滩只好钓泥鳅。[5]67
在杜甫的三首颂诗当中,头两首强调的是“膝前何以慰娇儿”及“痴女痴儿不去怀”,即所谓的“杜陵野老有情痴”的情形,而第三首则更多的是写放任孩子们自由自在地玩耍,以及游戏的欢快。作为一代“诗圣”,杜甫在其诗中谈到儿童的也很有几处,如“厚禄故人书断绝,恒饥稚子色凄凉”(《狂夫》),“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江村》),“惯看宾客儿童喜,得食阶除鸟雀驯”(《南邻》),“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彭衙行》),“痴儿未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百忧集行》),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如果说杜甫的“儿童诗”是他伟大思想的一部分,那么陆游的“教子法”则就显出方法论上的意义。
乙之十二 陆放翁
阿哥写字如曲鳝,阿弟说话像黄莺。
伢儿娇小嗔不得,涴壁同时复画窗。[5]69
这里,周作人首先佩服陆游对孩子宽厚的态度,赞美他没有把孩子当作“敌人”一样看待;其次,更佩服陆游能够站在儿童的立场上,把学习当作“游戏”而不是彻头彻尾的“功利”;再次,尤其感佩陆游对孩子学习的欣赏态度。
乙之二二 王菉友
不教儿童嚼木札,故将文字示幺儿。
古今多少经生辈,惭愧乡宁学老师。[5]72
王菉友著有《教童子法》,他敢于宣称:“学生是人,不是猪狗。读书而不讲,是念藏经也,嚼木札也。”[4]354如此的呐喊,几乎是“黑暗王国里的一线光明”,不啻为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先行者。难怪周作人要称赞其为“此皆是大乘菩萨之用心,至可佩服者也”(《立春以前·大乘的启蒙书》)。
儿童故事诗丰富多彩,戏谑口吻中的老子、幼稚而可怜的晋惠帝(作为普通人来说他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可恶)、“吃西餐”的李白、归家伤心人的杜牧之、“人情剧怜小儿女”的姜白石、写“小儿真壮士”的辛弃疾、有趣的翟晴江先生、《娇女诗》“传人”的高南阜,以及“喜诵田家杂兴诗”的陈授衣等,都成为儿童眼中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画卷。
三
周作人把《儿童杂事诗》看作是一篇“变相”的“关于儿童的论文”,首先强调的是他所一贯认为的人性主张。他一方面服膺鲁迅先生的西方文明“跟柢在人”的见解,所谓“人立而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鲁迅《坟·文化偏至论》)。另一方面,他又强调对人性的重视与发展。在《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中,他宣称“人生之始,首在求生”,于是“衣服饮食居住之需,为生活必须”;而在此基础之上,“求生意志”之外的“天赋之性灵”,才是最为重要的。立人与人性的真正解放,无论如何应当在物质与精神这两个层面上都有体现才可以,并且精神的解放在一定程度上有着更突出的意义。因此,他一直把禁锢人们思想自由的各种封建思想,尤其是帝王专制与儒学保守的思想,当作批评的对象。所谓“盖孔子定经而后,遂束思想为一缚”,以及“夭阈国民思想之春华,阴以为帝王之右助。推其后祸,犹秦火也”(《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所以,批判封建主义思想对人性的扼杀,也体现在他的《儿童杂事诗》当中。
其次,周作人儿童本位的思想主张,即把儿童当作主体,一切从儿童出发的思想是非常明显而突出的。一方面,周作人高唱“你们是我的赎罪者”(《过去的生命·对于孩子的祈祷》),真诚地表现出“救救孩子”的努力,因为只有“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才最具有“小儿崇拜”的价值;另一方面,必须要看到儿童“他仍是完全的个人”。因此,周作人从否定封建儿童观的角度,为儿童的天性自由发展而高唱颂歌。
再次,周作人强调应当把儿童文学变成为一种“事功化”的具体实绩。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对社会产生积极的影响,从而促进社会的进步。他在说明“诗”是“论文”之后,又说:“我还深信道谊之事之须事功化。古人云,为治不在多言,但力行何如。我辈的论或诗,亦只是道谊之空言,于事实何补也。”[5]58社会的进步与人之思想的解放,都与具体的时代及社会有着极为密切的联系。作为阐释时代精神的文学,应当努力达到促进“国民精神进于美大”的目标,从而又作用于社会与时代。周作人表示他所作的“变相”的“关于儿童的论文”,也应当具有某种使民族与社会进步的鲜明色彩。
第四,周作人强调儿童文学的真正发展与进步,又必须建立在社会的其他诸项人文社会科学的研究基础之上,特别是对社会学、民俗学的深入研究基础之上。他说:“以七言四句,歌咏风俗人情,本意实在是想引诱读者进到民俗研究方面去,此事于国民生活之史的研究,此虽是寂寞的学问,却于中国有重大的意义。”(钟叔河《儿童杂事诗笺释》)或许正是从这样的思想出发,周作人才在诗中引述和表现了那么多的民俗风情,虽然多是“越地”的风土人情,但其努力是非常明显的。因为只有了解民俗学的前世今生,才能更好地认识自己民族的过去,展望民族的未来。
周作人《儿童杂事诗》的艺术特点也是非常明显和突出的。
首先,《儿童杂事诗》具有一种自然冲淡的风格气象。周作人一直认为,文学是人类自身“天赋之性灵”的表现,更是作家“说自己的话”“自然而流露”出的情感,因此,平和是第一位的,一切过多的修饰都没有必要;而且朴素的自然,不仅不能“硬写”,还要选择最适宜的方式。周作人说:
正如杂文比较的容易写一样,我觉得这种杂诗比正宗的旧诗固不必说,就是比白话诗也更为好写。有时候感到一种意思,想把它写下去,可是用散文不相宜,因为事情太简单,或者情意太显露,写在文章里便一览无余,直截少味,白话诗呢又写不好,如上文所说,末了大抵拿杂诗来应用,此只出于个人的方便,本来不足为训,这里只是说明理由事实而已,原无主张的意思,自然更说不上广告也。[5]102
于是,其儿童诗中“想见手持摇咕咚,白头卧地苦咳咳”(《老子》),“额角撞墙梅子大,挥鞭依旧笑嘻嘻”(《书房》),“盼到清明三月节,上坟船里看娇娇”(《上学》),“今朝不吃麻花粥,荷叶包来茯苓糕”(《夏日食物》),都具有“抒写本心,不加粉饰”的特点,表现了宁静的自然情景与美好的社会生活。
其次,《儿童杂事诗》具有一种隽永蕴藉的人生况味。周作人说:“我很看重趣味,以为这是美也是善。”“平常没有人对于生活不取有一种特殊的态度,或淡泊若不经意,或琐碎多所取舍,虽其趋向不同,却各自成为一种趣味。”(《苦竹杂记·笠翁与随园》)甚至他还把“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看作是散文随笔创作必不可少的因素。特别是当他写起“打油诗”——杂事诗时,也情不自禁地追求趣味。他说:“因此名称虽然是打油诗,内容却并不是游戏,文字似乎诙谐,意思原甚正经,这正如寒山子诗,他是一种通俗的偈,其用意本写许多造作伽陀的尊者别无不同,只在形式上所用乃是别一手法耳。”[5]100
在《儿童杂事诗》序中,他还说:“前年六月偶读英国利亚的诙谐诗,妙语天成,不可方物,略师其意,写儿戏趁韵诗,前后得数十首,亦终不能成就。”[5]57强调的也是由“师”利亚诙谐诗之意,自己才写作了儿童生活诗、儿童故事诗以及部分“补诗”,可见他始终都是把“况味”放在非常重要的位置。
事实上也是如此,例如《赵伯公》:
小孩淘气寻常有,唯独赵家最出奇。
祖父肚脐种李子,几乎急煞老头儿。
原注云:
《太平御览》引《笑林》,赵伯公体肥大,夏日醉卧,孙儿以李子纳其脐中,赵未知之,后汁出则大惊恐,谓肠烂将死,及李核出,乃始释然。[5]66
赵家孩子的淘气,赵伯公的先是惊恐、后是释然的情形,都被写得有声有色,尤其是“几乎急煞老头儿”的有惊无险,特显其盎然的情趣。再如,“后园往复无停趾,底事今朝小便长”(《书房二》),“脚炉提起团团走,烧着清香路路通”(《蚊烟》),“窥窗小脸惊相问,可是夜叉抗海来”(《夏日急雨》),“无怪世人疑胡种,葡萄美酒吃西餐”(《李太白》),也都极为生动灵活,兼带着含蓄隽永之思,表现出耐人咀嚼的人生况味。
再次,《儿童杂事诗》具有一种雅致和谐的美感意象。所谓雅致,就是文字与情感的雅驯,特别是端庄大度;所谓和谐,就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中和之美。它们放射出“神人合一,物我无间”的光辉,或者显示出“明净的感情与清澈的智理‘调和’”的色彩。这正像周作人说的那样:“好像是在黄昏天气,在这时候朦胧暮色之中,一切生物无生物都消失在里面,都觉得互相亲近,互相和解。”(《永日集·桃园跋》)
尤其是周作人所崇尚的“理性通达,感情温厚,气象充和,文词渊雅”(《立春以前·文坛之外》),不仅是他为人与为文的追求目标,还是他写作杂诗的努力方向。而他所理解的“理性通达”,应当指的是融会贯通地运用儒家积极进步思想的理性原则;“感情温厚”应当指的是掌握温柔敦厚的行事原则与“不失赤子之心”的完美结合;“气象充和”应当指的是人格之美与学养淳厚的统一;“文词渊雅”应当指的是诗文写作的精深与雅致。总而言之,是达到具有人格与学问都完美的一种境界精神。于是,“啼彻檐头纺织娘,凉风乍起夜初长”(《蟋蟀》),“童心自有天真处,莫道官家便是痴”(《晋惠帝》),“乡音未改离家久,赢得旁人说拗声”(《贺季真》),“泥婴面具寻常见,喜诵田家杂兴诗”(《陈授衣》),“莫笑闺中甘屈膝,陈风古有怕婆诗”(《花纸三》),“床头谈久浑忘睡,一任檐前拙鸟飞”(《故事三》),“夏夜星光特地明,儿歌啁哳剧堪听”(《歌谣一》),“叶底点灯光碧绿,青灯有味此时同”(《歌谣二》),也都非常完美地呈现出来,并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综上,周作人的《儿童杂事诗》虽然属于他所说的“以七言四句,歌咏风俗人情”的杂体诗,但其体现出的旧体诗写作与鉴赏方面的造诣,无论是构思的新颖、意境的开拓,还是用词的精炼,都具有独特的美学意义。冯文炳说:“周作人先生在新文学运动中,起初是他介绍外国文学,后来周作人先生又将中国文学史上的事情提出来了,虽然周先生是思想家,所说的又都是散文方面的话,然而在另一方面周先生却有一个‘奠定诗坛’的功劳。”[7]83这也就是说,周作人作为一名富于探索精神的诗人,其本人及其作品的风格特色,都值得进一步研究与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