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 颖
《威尼斯商人》自诞生之日起,一直是最令人迷惑的莎士比亚剧作之一。而读者和学界最热衷的人物并非标题所指向的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却是欲致安东尼奥于死地的犹太人夏洛克和拯救了安东尼奥的鲍细霞。贝尔蒙脱的鲍细霞以童话公主形象登台,但这个童话故事却随着威尼斯信使的到来戛然而止。随后发生的则是童话的反转。鲍细霞女扮男装在法庭上慷慨陈词,甚至颇有些咄咄逼人。她救下了恋人的朋友,也拯救了她的恋人,但她的爱情却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那么,哪一个鲍细霞更为接近真实?
水城威尼斯和大陆上的贝尔蒙脱互为对照是许多学者的共识,特南豪斯认为,“威尼斯似乎是男性的、竞争性的、商业的……相反,贝尔蒙脱是母性的、富饶的、慷慨的。”[1]198前者代表以金钱交易为核心的现实生活,后者则如童话故事般浪漫美丽,爱情是其主旋律。巴顿指出:“鲍细霞的房子坐落在彼岸,那里有树木、草坪和广阔的天空。音乐、古老的谜语、童话里才有的无穷财富,使贝尔蒙脱与拥挤的、为钱卖命的威尼斯城市景象形成鲜明对比。”[2]252奥尔巴赫则认为,现实主义与童话的交织是正是莎剧的特色,“在莎士比亚最重要的剧作中,事件内在结构现实主义因子的闪现往往跳荡游移、断断续续,并且会突然穿越到童话故事的、游戏性玄想的或超自然的以及魔幻的王国中去。”[3]65这个童话王国正是美丽丰饶的贝尔蒙脱,鲍细霞便是徜徉其间的公主。
《威尼斯商人》脱胎于两个故事,一是14 世纪的意大利作家乔万尼的短篇小说,讲述吉安尼托向贝尔蒙脱的富寡求婚的故事;[4]119二是收录在拉丁文短篇小说集《罗马人传奇》中,国王以三个匣子为子选妻的故事。[4]121杜萌若认为,“三匣选亲”的故事属于童话类型,莎士比亚以“童话式的理想公主类型”替代了蓄意谋取钱财的寡妇。[3]65
童话故事有其特定模式,特别是流传广泛的王子与公主的故事。“公主”包括生为公主者,也包括后来嫁给王子的女子。利伯曼对这类童话故事中的女性形象做了总结。首先,童话里的“公主”要么是最小的孩子,要么是独生女。“美貌为女孩子最重要的财富,也许是她唯一重要的财富,”而且“美丽的独生女总是温驯柔顺,有着好脾气”。[5]385独生(幺)女、美貌、柔顺,这几个关键词构成了典型的童话公主特点。
在贝尔蒙脱这个童话王国,独生女鲍细霞无疑是一位“绝世美人”。巴散尼奥选中铅盒,取出鲍细霞的小像后,兴奋地说:“美丽的鲍细霞的副本!这是谁的神化之笔,描画出这样一位绝世的美人?”继而逐一夸赞她的眼睛、双唇、气息、头发。[6]258鲍细霞也是谦逊、柔顺的。在向巴散尼奥表白时,她这样来形容自己:“可我这一身却是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不学无术、没有教养、缺少见识的女子……尤其大幸的,她有一颗柔顺的心灵,愿意把它奉献给您,听从您的指导,把您当作她的主人、她的统治者和她的君王。”[6]259鲍细霞具备独生(幺)女、美丽、柔顺这些公主的基本特点。
她的命运也会与童话公主们类似吗?公主们的天命是“被选择”。利伯曼指出美貌意味着被选择,“她不需要做任何事就会被选择”。[5]386(原文斜体)灰姑娘在舞会上一出场便获得了王子的芳心,仅仅因为她美。在这场“选美比赛”中,她的两个同父异母的姐姐虽然打扮得花枝招展,但灰姑娘才拥有绝伦的美貌。鲍细霞也面临着这样一场“选美比赛”,金匣、银匣好比灰姑娘的姐姐们,外表光鲜,内心却是骷髅与傻瓜,鲍细霞则是藏在铅盒里的灰姑娘,在“王子”巴散尼奥的注视下散发出异彩光芒。铅盒因而得以“被选择”。
公主们是被动的,总是处于被囚状态,囚于沉睡,囚于高塔、森林、或城堡,等待王子来解救。“无助的,被囚禁的姑娘是童话故事的典型女主人公。”[5]389与童话公主不同,鲍细霞似乎是有人身自由的,没有人禁止她离开贝尔蒙脱,然而,在《威尼斯商人》的前半部分,鲍细霞的活动空间与被囚无异,她没有踏出过家门半步。贝尔蒙脱的场景永远是“鲍细霞家中一室”。如果说鲍细霞是贝尔蒙脱的囚徒,囚禁她的就是父亲的遗嘱。“我既不能选择我所中意的人,又不能拒绝我所憎厌的人;一个活着的女儿的意志,却要被一个死了的父亲的遗嘱所钳制。”[6]225-226鲍细霞必须在这里静待“王子”莅临,并做出正确选择。鲍细霞把自己比作被囚的特洛亚公主赫西俄涅,“现在他去了,他的沉毅的姿态,就像年轻的赫剌克勒斯奋身前去,在特洛亚人的呼叫声中,把他们献祭给海怪的处女拯救出来一样。”[6]256-257象征被囚状态的就是她的小像。格兰维尔—巴克指出,鲍细霞是“匣子的奴隶”,是“着了魔的公主”。[7]15-16小像被囚禁在匣中,期待着独具慧眼的“王子”将她解救。小像的获救也意味着鲍细霞的获救,从此王子与公主就能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解救公主的王子们又是什么样子呢?他们当然是英俊而富有。我们且不管巴散尼奥真正的财务状况如何,至少在他来到贝尔蒙脱这个童话世界时,俨然是一位衣着光鲜、风度翩翩的王子。此次造访贝尔蒙脱,巴散尼奥先派遣穿着鲜艳制服的新仆朗西洛脱前去通报,并带去“几件很贵重的礼物”。[6]250鲍细霞的仆人是这样通报的:“预报繁茂的夏季快要来临的四月的天气,也不及这个为主人先驱的俊仆温雅。”[6]250仆人尚且如此,何况主人?除了俊仪华服,王子当然是浪漫的,爱情就是他的全部。面对鲍细霞撒娇似的拷问,巴散尼奥信誓旦旦:“‘爱’便是我所能招认的一切。”[6]256看上去一切都那么美好浪漫。指环为证,王子与公主自此理应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格兰维尔—巴克认为,《威尼斯商人》这个童话故事的高潮是女扮男装的鲍细霞在法庭上大获全胜。“这时来了这个年轻人,迅捷而有条理,警醒又灵敏、谦逊又自信地站在庭前。他是生命的化身,注定要取得胜利;而胜利正是童话故事恰宜的高潮。”[7]19但是,笔者认为,这个童话故事早在威尼斯的信使闯入贝尔蒙脱时就已经结束了。正如利伯曼所说,童话故事的焦点是“求偶”,婚后的生活鲜有提及。[5]393《威尼斯商人》的童话部分也是以指环为证的海誓山盟结束,其后发生的恰恰是童话的反转。
奥登声称,“除去安东尼奥和夏洛克,这部剧就成了像《仲夏夜之梦》一样的浪漫的童话故事。童话世界是没有含混、没有问题的世界,外在表象与内在现实之间没有矛盾。”[8]62但我们毕竟无法永远将安东尼奥和夏洛克排除在外。将安东尼奥和夏洛克带到这个童话世界的是罗伦佐、吉雪加和萨兰尼奥。他们带来了安东尼奥的信,于是问题来了,含混出现,矛盾随之被揭开。
读罢来信,巴散尼奥脸色顿变,不得不将自己的家底向鲍细霞和盘托出。“可是,亲爱的小姐,单单把我说成一个两袖清风的寒士,还未免夸张过分,因为我不但一无所有,而且还负着一身债务;不但欠了我的一个好朋友许多钱,还累他为了我的缘故,欠了他仇家的钱。”[6]261王子脱去了华丽的外衣,与其说巴散尼奥是位王子,不如说是位浪荡子。这位浪荡子为了维持“外强中干的体面”,挥霍了全部家产,债台高筑。他的最大烦恼是怎样可以“解脱我背上这一重重由于挥霍而积欠下来的债务”。[6]224在反转的现实世界,被束缚的不是鲍细霞,而是巴散尼奥;被囚禁的不是公主,而是因巴散尼奥而欠下巨款,即将被割肉的安东尼奥。虽说鲍细霞把自己比作赫西俄涅,等待英雄赫剌克勒斯的拯救,但现实中,却是鲍细霞扮作法律博士,拯救了安东尼奥,同时也拯救了巴散尼奥。
巴散尼奥还对鲍细霞隐瞒了一点,那就是他的求婚目的。在童话世界,巴散尼奥声称爱便是他所能招认的一切。但在现实的威尼斯,他却是这样向安东尼奥介绍鲍细霞的:“在贝尔蒙脱有一位富家的嗣女”。[6]224他还打了个譬喻以获得安东尼奥的资助。如果第一支箭射丢了,向着同一方向再射一支,就可以找回两支箭。他已经挥霍完了向安东尼奥借的钱,这次举债就是那第二支箭。显然,他的求婚目的并非仅仅是他所招认的“爱”。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赫剌克勒斯营救赫西俄涅,也并非出于对公主的爱,他向特洛亚国王拉俄墨冬提出的条件是,以宙斯赠送的神马作为酬劳。[9]119我们无法想象在一个童话故事里,王子救下公主竟然是为了图财。
巴散尼奥是披着王子的华服,唱着爱情的赞歌来到贝尔蒙脱的童话王国的;而鲍细霞要去向那个现实的、男性化的威尼斯,则必须扮作男子,掩藏起公主的美貌。柔顺被动、等待拯救的公主化身为救人的英雄。
鲍细霞曾经对自己的命运无计可施,只能被动地等待选择。然而一旦现实随着威尼斯信使闯入了童话王国,鲍细霞突然变得果敢而决断。当她得知信件内容后,立即说道:“什么,只有这一点数目吗?还他六千块钱,把那借约毁了;……先和我到教堂里去结为夫妇,然后你就到威尼斯去看你的朋友;鲍细霞决不让你抱着一颗不安宁的良心睡在她的身旁。”[6]262这果断的语气,一连串的决策实在不像那个刚刚才羞涩地把自己柔顺的心灵奉献给她的统治者,她的君王的鲍细霞。这还只是第一步,鲍细霞似乎立刻就做出了一整套计划:谎称去修道院、送信到帕度亚、乔装去威尼斯。而最能体现鲍细霞的决策力和行动力的无疑是法庭上的那出好戏。
法庭上的鲍细霞犹如正义、智慧、果敢的化身。她先欲以仁慈打动夏洛克,又以三倍偿金诱惑夏洛克,与此同时,一直强调法律不可妥协,让夏洛克误以为她会支持他的公正,以至于夏洛克连连呼喊:“一个但尼尔来做法官了!真的是但尼尔再世!”[6]273正当夏洛克举刀之时,鲍细霞却机锋突变,以威尼斯法律对夏洛克步步紧逼:不可流一滴血,不可或轻或重。最终她以异邦人谋害威尼斯公民之罪将夏洛克逼到绝境,使后者不仅失去了财产,且被迫皈依基督教。安东尼奥的朋友葛莱西安诺则在一边学着夏洛克刚才的样子叫好不迭:“好一个但尼尔,一个再世的但尼尔!”[6]276但尼尔即《旧约·但以理书》中的犹太先知但以理。他被掳到巴比伦后,因相貌俊美、学识丰富而被留在巴比伦宫廷。但以理的希伯来语含义为“上帝是我的法官”。作为鲍细霞的行为准则的上帝正是《旧约·但以理书》里那个要求“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利未记》)的上帝,而不是《新约》里那个宣称“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马太福音》)的上帝。虽然夏洛克被迫皈依了基督教,鲍细霞却在这一过程中“皈依”了犹太人夏洛克的上帝,将法律之刀毫不留情地刺向了夏洛克的胸口,没有流一滴血。有意思的是,鲍细霞给自己取化名包尔萨泽。表面上看,鲍细霞只是随便用了被她派去给表兄送信的使者的名字,但莎士比亚恐怕另有深意,因为这个名字正是《旧约·但以理书》中记载的巴比伦国王伯沙撒的名字变体。伯沙撒王召但以理为他解释墙上的神秘文字,但以理斥责伯沙撒王“不自卑,竟向天上的主自高”,亵渎了耶路撒冷圣殿的器皿,并预言了他的毁灭(《旧约·但以理书》)。法庭这场戏,竟然同时出现了但以理和伯沙撒两个名字,很难认为这只是巧合。莎士比亚似乎是明写鲍细霞的才智,暗写她的自大,并暗示她的结局或许并不如人意。
童话王国的爱情在现实中又有何遭遇?鲍细霞费尽心思要营救她的“王子”,以及“王子”的朋友,而安东尼奥对巴散尼奥的临终表白却是“等到你把这一段故事讲完以后,再请她判断一句,巴散尼奥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真心爱他的朋友”。[6]274我们且不论安东尼奥与巴散尼奥之间是否有断袖之情,安东尼奥的话显然有与鲍细霞争夺巴散尼奥之意。而巴散尼奥也没有让好友失望,“可是我的生命、我的妻子以及整个的世界,在我的眼中都不比你的生命更为贵重;我愿意失去一切,把它们献给这恶魔做牺牲,来救出你的生命。”[6]274童话公主鲍细霞以为巴散尼奥是她的赫剌克勒斯,会将她从海怪那里拯救出来。现实却是巴散尼奥为了友谊甘愿牺牲爱情,亲手把公主赫西俄涅送给恶魔做牺牲。失望的鲍细霞幽幽说道:“尊夫人要是就在这儿听见您说这样的话,恐怕不见得会感谢您吧。”[6]274在男性化的现实世界,男人间的友谊总是重于男女之情,爱情如此微不足道。鲍细霞最初向巴散尼奥索要指环时,后者还是可以坚守对妻子的承诺的,却最终经不住安东尼奥的劝导,将指环交给了鲍细霞。“我的巴散尼奥少爷,让他把那指环拿去吧;看在他的功劳和我的交情份上,违犯一次尊夫人的命令,想来不会有什么要紧。”[6]278鲍细霞是为爱而来,但在现实面前,她的爱情却屡屡受挫。只有回到贝尔蒙脱以后,爱情才能成为主旋律。
全剧虽以情侣们的双宿双飞结束,但被现实搅扰一番后,这个结局与童话故事的结尾有很大不同。大幕拉启时,罗伦佐与吉雪加沐浴着皎洁的月光,思绪万千。这个浪漫的开场是符合童话范式的,然而罗伦佐与吉雪加这对情人的喃喃絮语却桩桩与背叛有关——克瑞西达、提斯柏、狄多、美狄亚。背叛正是第五幕的主题。先是“公主们”控诉“王子们”的背叛,继而是“王子们”控诉“公主们”的背叛。一番打情骂俏后,不是纯情的王子与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是经历了背叛的夫妻开着有些低俗的性玩笑,步入洞房。特南豪斯注意到第五幕的贝尔蒙脱“不那么诗情画意了,也不那么爱意绵绵”,而是变成了“性较量的世界,以背叛与争风吃醋相威胁”。[1]199这个画风显然不属于童话故事,而是利伯曼所说的童话故事鲜有提及的婚后生活。虽然地点还是贝尔蒙脱,但这个童话王国已被现实搅扰。每个人都是从威尼斯归来,带着威尼斯的晦暗与残酷。
莎士比亚在这部剧作里,为我们呈现了两个迥然不同的鲍细霞,一个是童话王国里美丽柔顺的公主,一个是现实世界里机智果敢的法律博士。哪个鲍细霞更符合她的本性呢?鲍细霞曾对她的追求者一一点评,她有自己的观察,也有自己的态度,并不是一个纯然被动、毫无思想的人。她的用词甚至几近刻薄,如评价法国贵族时说“既然上帝造下他来,就算他是个人吧”;[6]226点评那不勒斯亲王时说“我很有点儿疑心他的令堂太太是跟铁匠有过勾搭的”。[6]226这些话真是有失贵族小姐的身份了。这些点评都是鲍细霞私下里对侍女聂莉莎说的,无须考虑旁人的眼光以及社会习俗对贵族小姐的要求,更能反映她的内心。面对心仪之人,鲍细霞甚至想违背誓言,以助他成功,并抱怨起礼法束缚。“唉!都是这些无聊的世俗礼法,使人们不能享受他们合法的权利。”[6]256这样的鲍细霞与威尼斯那个女扮男装、果敢决绝的法律博士更相符合,而不是那个柔顺被动的公主形象。童话公主形象毋宁说是鲍细霞的公众形象,是她的人设罢了。
鲍细霞并不是唯一具有这种双重性的人物,如前所述,巴散尼奥也具有这样的双重性。杜萌若指出:“在莎士比亚戏剧的人生舞台上,每个人都有机会扮演一刻的傻瓜角色,有意无意间说破假面的机关。”[3]68假面是《威尼斯商人》的一个重要符号便是鲍细霞、聂莉莎乔装成男子奔赴威尼斯,吉雪加也是乔装成男子与罗伦佐私奔;丈夫们认不出妻子,父亲也认不出儿子(老高波与朗西洛脱)。作者总是在提醒我们,威尼斯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而这场舞会却又取消了。既然现实中大家都戴着假面,还有什么必要举办假面舞会?假面(或乔装)使莎士比亚得以展示同一人物身上的不同声音。
莎士比亚将这两种声音和两副面孔都呈现给他的观众,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倾向。巴散尼奥在选匣时有一段独白:“外观往往和事物的本身完全不符,世人却容易为表面的装饰所欺骗。在法律上,哪一件卑鄙邪恶的陈诉,不可以用娓娓动听的言辞掩饰它的罪状?在宗教上,哪一桩罪大恶极的过失,不可以引经据典,文过饰非,证明它的确上和天心?……再看那些世间所谓美貌吧,那是完全靠着脂粉装点出来的,愈是轻浮的女人,所涂的脂粉也愈重。”[6]257这段独白竟然出自身着华服却债务累累的浪荡子,其反讽意味昭然若揭。巴散尼奥所举的三个例子——法律、宗教、爱情,正是《威尼斯商人》涉及的三大主题。其中,前两个属于威尼斯,第三个属于贝尔蒙脱,矫饰无所不在。
关于女扮男装的鲍细霞,奥弗顿指出了一个常被忽略的前提,即当时扮演鲍细霞的演员首先是男扮女装。1660年前,舞台上的女性角色通常由年轻男子扮演。莎剧中常有女子假扮男子,这就造成了所谓的“双重欺骗”,“男子扮演假扮男子的女子”,“暗含着对性别角色及其复杂性的特殊兴趣”。[10]305这就像京剧舞台上,梅兰芳扮演花木兰替父从军。当扮演鲍细霞的男子着男装站在法庭上时,他是会感到解脱,终于摆脱了女性紧身衣的束缚,能够以男性面貌本色出演,还是会感到双重束缚,不仅要扮演女性,还要扮演暂时摆脱了紧身衣束缚,能够以男性身份喘口气的女性?梅兰芳的花木兰是后者,真正是“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莎士比亚也做到了安辨雌雄。伍尔夫认为,莎士比亚有着“半雌半雄”的大脑[11]121,既可以像男人那样思考,也可以像女人那样思考。莎士比亚对传统社会的话语模式熟稔于心。他不仅会受到时代影响,也会参与父权话语模式的建构。因此他在运用童话范式来塑造贝尔蒙脱的童话王国以及公主鲍细霞时可谓驾轻就熟,得心应手。然而这位文学巨擘又是超越那个时代的,他在运用父权话语模式的同时,看到了其虚伪性,看到了美丽的童话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看到了公主的柔顺不过是男人的一种想象,看到了王子的英雄形象仅仅是副假面。但这种想象与假面又是真实存在的,不仅成为社会话语中的一部分,也内化为心理建构中的一部分,16 世纪如此,21 世纪依然。屏幕上的迪斯尼公主们、赫剌克勒斯式的美国英雄们,正是这种父权话语的沿袭与反映。
让我们再次回到童话反转的那一刻,在威尼斯信使上场前,贝尔蒙脱笼罩在浪漫温馨的气氛中,观众与读者的思维也是照着童话故事的套路走。无论是情节,还是人物都在我们训练有素的“自动化”期待中。我们知道摩洛哥亲王不会选中,也知道阿拉贡亲王不会选中,因为在童话故事里,只有第三个人才会选中。鲍细霞幽幽低语:“一个女孩儿家本来不该信口说话,可是唯恐您不能懂得我的意思……”[6]255欲言又止的娇羞态跃然纸上。这种复沓式的慢节奏因威尼斯信使的到来戛然而止。前面的回旋往复越是绵长,这种打断越是突兀。之后的节奏突然加快,语言也变得不那么诗意,而是简洁明了。观众与读者则仿佛突然从缥缈仙境被拽回到了人间(2004年的电影《威尼斯商人》就将贝尔蒙脱做了海外仙岛的处理)。这种180 度的反转既加强了戏剧效果,也迫使我们换一种角度去审视我们对童话故事的“自动化”期待。仙境的迷雾骤然散尽,一个完全不同的鲍细霞出现在我们眼前。法庭一幕是整出戏的高潮,却不是格兰维尔—巴克所说的童话故事中的高潮,毋宁说是反转后的高潮。在这场反转高潮中,柔顺公主杳无踪迹,童话虚构荡然无存。
威尼斯的法庭是男性化的集中体现,是法律与宗教的角斗场。身着男装的鲍细霞在智力上大获全胜,却在爱情上一败涂地。她的境遇与今日许多职场女性又是何其相似:赢了事业,输了爱情。这些鲍细霞大多是读着王子公主的故事长大,即便是像鲍细霞一样聪慧能干,私下里或许还是做着公主梦,希望遇到一位白马王子,“教导”她的那颗“柔顺的心灵”。只是在现实世界,童话故事迟早会迎来反转,面具摘下,迷雾终将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