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列克谢耶维奇:女性历史话语建构的主旨与策略

2019-01-30 08:32冯玉芝曾丽娜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阿列克谢耶维奇战争历史

冯玉芝 曾丽娜

文学史中女性形象因受到时代、性别视角、社会意识的局限而使其内涵、价值的解读不无偏失。远古神话中女性作为“神”的地位并不低劣,希腊神话和中国“女娲补天”的形象均是在传统中的留存。在伦理道德规范融入故事,特别是书面故事之后,先民的生殖崇拜和生命渴望被女性妖魔化所代替,对女性的批判和指责降低了女性形象在文学作品中存在的塑造标准。因此,在一般叙事中,女性形象堪比“灰姑娘”,时刻在等待犹如白马王子般的重塑;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中,女性形象所占比例和“阅读影响力”相对狭隘。甚至很多形象,如“帝王将相,才子佳人”文学模式中,佳人分量几何,无须阅读全部,只需将欧洲史诗故事中的英雄知己、中国《封神榜》中的妲己、古装故事中的帝王妃子们的形象稍加列举,就会发现这是失语的一群。近代的女性自我意识觉醒之后,进入文学作品的女性形象展示了全新的女性思想观念以及争取与男性平等权利的抗争意识,为改善和提高了地位的女性走过的是一条荆棘之路,而文学对这一切的记录和言说还远远不够。

俄罗斯文学中有一个著名的“女性形象画廊”,构成这个画廊最为精彩的部分是19 世纪以来,诸如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等伟大的文学作品对女性形象的深切关注。普希金的达吉亚娜要“自主的爱情”,屠格涅夫的“女堂吉诃德”能够代夫作战,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奋不顾身寻求生命之爱,等等。毋庸讳言,她们在争取自身解放的道路中,把女性的独立和历史存在推举到无以复加的历史高度。

在现当代文学中,如何体现女性形象的特质依然是一个重大的文学课题。这已经不再仅仅是争取自身解放的议题,而是如何在同一个历史语境下建立女性(不仅仅局限于自身的)话语权的思考。20 世纪60年代以来,世界文学聚焦于后殖民语境中的大众女性日常、职业女性自我发现的心理表达和精英文化中女性的矛盾与融合。但是,拉美的“文学爆炸”、欧洲的“迷惘一代”和盛开的“移民文学”仍然没有女性的历史、女性的声音、女性的话语权。在战争与灾难的文学切片中,在作者与主人公叙述的宏大历史中,女性形象是配角,是形象模糊的一群。

在当代俄语文学中,使女性形象全然改观的是《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妈妈,我还是想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锌皮娃娃兵》等系列作品,它们的作者是一位女性作家,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斯韦特兰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阿列克谢耶维奇(Svetlana Alexandravna Alexievich)。这个当代文学的“另类”话语坚定地贯穿了一条从未有过的文学轨迹:人类当代历史中的女性立场、女性主题、女性记忆。

一、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性别视阈:女性立场

当代战争—灾难与女性写作结合在一起并不是一个突兀的话语范式。马丁·范克勒韦尔德在《战争的文化》中就指出:“甚至粗略地瞟一眼历史,就能看出女人与战争绝对是密不可分的。”[1]399这意味着,和平与安宁从未真正降临过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阿列克谢耶维奇认为,“世界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我们还未真正做好准备。”[2]

1948年5月31日出生于斯坦尼斯拉维夫的阿列克谢耶维奇,有着复杂的身份认同过程。阿列克谢耶维奇和俄罗斯、白俄罗斯、乌克兰都有血缘和地缘联系,被视为是这三个国家共有的作家。这三个国家都经历了从苏联到民族国家的转变,她的人生阶段就被它们所划分。在她出生时属于乌克兰的城市斯坦尼斯拉维夫,位于加利西亚地区,从14 世纪起曾经是波兰的地盘,1939年根据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苏联入侵波兰,这才归于苏联统治。1941年,德国撕毁条约,进攻苏联,此地又被德国占领一段时间。阿列克谢耶维奇度过童年最初几年的斯坦尼斯拉维夫成为一个新兴的苏维埃城市。关于她出生城市的每件事物所缠绕的历史,都是她难忘的记忆。20 世纪50年代,阿列克谢耶维奇一家从苏维埃乌克兰的斯坦尼斯拉维夫搬到白俄罗斯南边的波兰区,而这个地区的身份认同因其居民的多样性而模糊不清。她的母亲是乌克兰人,父亲是白俄罗斯人,父母均为乡村教师。阿列克谢耶维奇1965年中学毕业,曾做过保育员、历史与德语教师,担任过地方报纸的记者。1972年,她从白俄罗斯大学新闻系毕业,学成之后又回到故乡,在别廖扎的一个战前属于波兰的小镇工作。七八十年代活跃在别廖扎、后来去了明斯克。1976—1984年担任《涅曼》杂志特写与评论部主任。1983年,经白俄罗斯作家阿达莫维奇、贝科夫、布列里和维特克的推荐,加入白俄罗斯作家协会和苏联作家协会。2000年起侨居在意大利、法国、德国。2013年,定居白俄罗斯。而她的故乡斯坦尼斯拉维夫换了名字,叫作伊万弗兰克夫斯克,并且一直沿用至今。尽管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父母都不是正宗的俄罗斯人,俄语也不是家里说的语言——但它却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用来书写的语言。

阿列克谢耶维奇是一位不平凡的作家。她的第一部书就是《战争的面孔不是女性的》,1984年刊登在著名的文学期刊《十月》上。这部作品的写作视角震惊了文坛。苏德战争期间,有超过100 万名的15—30 岁的苏联女兵奔赴前线,亲历战争的作家们没有写出“另一半”战友的真实行为和真情实感,这一切被从未经历战争的女记者以独特的心灵揭示出来,4年里,她跑遍20 多个乡镇农村,采访了数百名参加过卫国战争的妇女,记录了她们的谈话,书中不仅仅有女兵们的痛苦和所经受的残酷历史,更有谈心式的陈述挖掘出战争的本质。这一年,阿列克谢耶维奇因此获颁苏维埃最高主席团的荣誉勋章。1985年,她的第二部书《最后的见证人》出版。这是一部6—12 岁儿童口述回忆构成的作品,是绝无仅有的历史见证人发出对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评述声音。女作家的第三部书是于1989年出版的《锌皮娃娃兵》。在这部书中除了参战的士兵、军官、政治指导员、医生和护士的回忆之外,还有等待儿子回家的母亲和妻子的血泪回忆构成了一部“心灵文献”。中国的译者高莽指出:“如果说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前两部作品描绘的既有血淋淋的悲惨遭遇,又有壮丽的理想和红旗招展的胜利场面,即苏联时代军事文学模式,那么从《锌皮娃娃兵》开始,阿列克谢耶维奇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即着力揭露造成人间悲剧的道德原因。”[3]这本书在历史与真实之间引起了巨大的争议。然而,作者执着于自己的立场,她说:“已经有数以千计的战争作品,薄薄的和厚厚的,大名鼎鼎和默默无闻的,更有很多人写文章评论这些作品。不过……那些书统统都是男人写男人的……关于战争的一切,我们都是从男人口中得到的。我们全都被男人的战争观念和战争感受俘获了,连语言都是男式的。然而,女人们却都沉默着,除我之外,没有谁去问过我们的外婆、我们的妈妈。连那些上过前线的女人也都沉默不语,就算偶尔回忆,她们讲的也不是女人的战争,而都是男人的战争。循规蹈矩,字斟句酌。只有在自己的家里,或是在前线闺蜜的小圈子里涕泪横流之后,她们才开始讲述自己的战争,那些我完全陌生的经历。不仅是我,对所有人都是陌生的。在采访过程中,我不止一次成为见证者,那些闻所未闻的全新故事的唯一倾听者。”[3]这种立场一直贯穿她之后的全部创作:1990年出版了《被死神迷住的人》,1997年《切尔诺贝利的悲鸣》问世,2013年《二手时间》出版。灾难中的生命、弱者、女性成为她写作中移不开的磁石。

2015年,阿列克谢耶维奇凭借40年普罗米修斯般的非虚构写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关于自己的女性立场,阿列克谢耶维奇说:“我对死了多少人或如何死的没有兴趣;我只想知道女性的感受。”以及“女人说起话来更有趣,生活的也更感性。她们观察自己和自己的生活。而男人更注重行动。对她们而言,事件的顺序更加重要。”[2]这不止说明她的作品的主人公是女性,她本人的所有作品基本以女性作者的口吻组织所有的结构。对灾难与战争的情感性梳理,是人类写作史的大课题,它的中心议题是让承受者发出声音,追求的是历史的真相,是一条非虚构的写实之路。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叙述将性别的经验上升至对人类历史命运的检视,改变了战争和灾难叙事学之“历史事件”的抽象、孱弱和艺术上的“易逝”。苏联官兵母亲和遗孀对于战争的恐惧和疑惑,女性战后的生活贫困,女性在战争中和战争后的尊严尽失,在对话体的采访中女作家的理解和承受以及孤独都是无法想象的。“女作家描绘死里逃生的经历事件比大多数读者想的都要悲惨、困难和可怕:被放逐,住泥坯房,父母双亡,姐姐惨死。读者看了之后自然会问些重要问题:这个人还活着吗?她和家人重逢了没有?真相是否水落石出?但是阿列克谢耶维奇没有以新闻记者的口吻来回答,而是采用了小说家的方式,让人物自行作答,尽管这可能永远都不会发生。”[4]这位女作家将历史是女性的精神蒙难列为中心位置,把女性对战争、对灾难、对历史的话语权的失落置于创作的首位,无限扩大了历史事件的意义,并且解构了性别单一的宏大历史叙事的正当性——女性的述说成为毫不缺失真正的历史标志,即人是大历史及其事件的中心,叙述的不仅是人的理智,更有人的情感。

这种全性别的注入,表现为几个方面:首先是将颂扬战争胜利的声音转变为质疑。当代历史,尤其是重大历史事件和战争文化充满了媒体的喧嚣与遮蔽,它的真实性和残酷性在颂扬科技进步的洋洋得意中不断遗失,都被高估在人的生命与权利之上。然而,在女作家看来,这一切不过当代历史“目中无人”的道德本质。发动战争和淹埋核泄漏事故及其真相,这是邪恶再度催生邪恶的过程。质疑,尤其是女性承受者的质疑应当成为不戴面具书写历史的特质。正如作家劳伦斯对现代生活的定义:“置身于这大片成堆的毁灭和分崩离析中,我们必须为生活和成长说话。”[5]44其次,将承受者心态提升至反战反核的使命。无人倾听战争牺牲者的故事,无人为核事故这样的科技悲剧的受难者的骇人生活见证,女性受访者及其受访的男性受害者亲属的独白充满了反问、诘问、追问,所有关于这些重大事件的官样文章和虚伪的矫饰在女性述说面前都黯然失色,彻底解构了当代权力世界对承受者漠然置之的一切辩解,从这个意义上讲,女性立场上的生活意义是至高无上的。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主人公讲到刚刚结婚就在切尔诺贝利核事故中失去了未婚夫,“我们才结婚,连到商店买东西都还会手牵手。我告诉他:‘我爱你’。当时我不知道自己有多爱他,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听到声响,探头望向窗外,他看到我就说:‘把窗户关上,回去睡觉。反应炉失火了,我马上回来’。我没有亲眼看到爆炸,只看到火焰。所有东西都在发亮。火光冲天,烟雾弥漫,热气逼人。他一直没有回来。很多人死掉……但是没有人来问我们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没有人想听死亡或者恐惧有关的事。但是我告诉你的故事是关于爱情,关于我的爱……”[6]6再次,主流话语之外的性别建构:非虚构。如何建立文本不仅与小说家自身身份有关,而且与作家的思想光源相关,实际上,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世界里,作者与人物是合二而一的。她所填补的是当代写作史“介入文学”的空白,女性作家及其女性主人公一起走进了历史的演播间。还有,波兰语中有一个短语可以很好地概括这类书写——“Literatura Faktu”,意思是“关于真相的文学”。在历史语境下,口述、新闻纪实、非虚构以及与历史体裁迥异的个人史倾诉构成了阿列克谢耶维奇女性立场的现代属性,即“以痛苦和死亡为主题,仿佛撕裂的伤口,她在写作时对自己和读者都‘毫不留情’,把讲述者本人常常认为无法讲述、无法书写的故事写下来”。[6]42

二、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创作场域:女性主题

在经历了三个国家: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的独立与历史变迁之后,读者对于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女性创作主题范畴关注很高。显然,作家这种超越了历史写作的精神突破了自我的限定,特别是女性自我的狭隘范畴。每一部作品都尽量烘托出女性采访对象以及女性历史事件亲历者的声音,女性关于世界、关于历史、关于人类生存境遇的“说法”获得了尊重。

阿列克谢耶维奇全部作品中的女性主题模型可分为三个大类:女性与自身,女性与生活,女性与世界。这不是简单的联系,而是一种“主题介入”,就是一种介入到一定的历史范畴,探索决定命运的悲剧深渊,从中认清更深刻、更本质的历史面貌。当代写作中以女性为经验主体、思维主体、审美主体和言说主体的文学并不缺席,但是,女性主题的狭隘表达却是共性的。战争的参与主体和言说主体从来都是封闭在男性话语中,瓦西里耶夫的著名作品《这里的黎明静悄悄》中有五个女性主人公和一个男性主人公,叙事视角给了男性主人公瓦斯科夫。在他的认知过滤下,凄美的女兵与残暴的敌人成为对立体,没有宏大血腥的战争场面,平静抽象的战争像是一场游戏,各种条令不离口的瓦斯科夫用目睹每一个女兵的牺牲来解释战争本身的不合理。至于女兵们对自己的际遇是如何评价的,无论小说还是改编了之后的电影都没有给予更多的笔墨。女性主题被限定在性别、生育、家庭等一般理念中,不是一个开放的发展的系统,女性主题视野远没有上升至具有全人类普遍意义的文本中。女性除了自然属性之外的社会属性呢?女性的灵魂呢?女性的信仰呢?女性的情感、生命、彷徨、坚强、命运、使命等超性别的理念呢?阿列克谢耶维奇多年的记者生涯决定了她的写作主题,“把我吸引到这儿来的,是城市报纸上刊登的一条消息,报道不久前在明斯克的‘突击手’载重车辆工厂里,人们欢送了会计师玛丽亚·伊万诺夫娜·莫罗佐娃退休。报上说,她在战争中曾经当过狙击手,11 次荣获战斗奖章,在她的狙击记录上,有75 个敌军被击毙。在一般人的想象中,很难把这个妇女的军人身份与她在和平环境中的工作联系起来。”听到作家要采访她,她说:“不,不!我不想去回忆。”她劝说作家去找她的丈夫:“干吗要来找我?你可以去跟我丈夫谈嘛,他可爱说往事了。指挥员叫什么名字,将军叫什么名字,部队的番号是什么,他全记得。可我不行,我只记得我自己,记得我自己的战争。虽然生活在人群中,但总是形单影只,因为在死亡面前,人永远是孤独的。我能记住的就是那种阴森恐怖的孤独感。”[8]2在女性的私人性体验和公共性之间有一道美学的鸿沟,用什么样的选择来填补这种预设的“个体经验的艺术转化”呢?纵观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创作,我们可以总结出三种主题模型。

第一种主题模型中女主人公的选择基本是亲历者身份。写完《战争的面孔不是女性的》之后,阿列克谢耶维奇写道:“我对我自己说,我再也不想写战争了。”[3]每一个参战女性的回忆都是悲剧故事的重演。战争的梦魇从未离开她们的身心。女性的社会属性是这一主题的内核。所谓社会属性是指在实践活动的基础上人与人之间发生的各种关系。战争强化并丰富了女性全部的主观情感和个人感受,但是代价是女性失去了世界和人的现实性保证,她们的痛苦一经公开,立即消解了战争、胜利、荣誉等等崇高的参战属性,而是把死亡、恐惧、血腥、草草掩埋战友的尸体呈现,受伤的不只是身体,而且还有灵魂……对杀人不眨眼的习惯和不习惯和平家居生活。在被当作母亲、当作未婚妻、当作美丽太太的妇女面前,轰炸、挖坦克壕、从坦克里背出伤员成为日常的时候,她们的成长和蜕变是超常的,而最重要的不同就是战争中她们失去了佩戴勋章的兴趣、战后她们绝口不谈战争,与她们的丈夫、男性战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们身心都无法走出战争的阴影。所有的女性在战争中都期盼战争结束,活下来,“但是当这个时刻真的降临时,所有人却突然都沉默了。”[8]150关于战争的创伤,《我还是想你,妈妈》使用了时间的跨度,清晰地写出儿童、青少年时期经历了战争之后,女性的悲惨遭遇,这些遭遇并非肉眼可见,而是心理的残缺。她们幸存下来,战争让她们失去的是父爱、母爱、人与人之间的温情……留在心底的永远是那个疑问:“上帝是不是看到了这些?他是怎么想的?”对于战争的感性控诉已经不再是以往文本中宏观历史的硝烟弥漫,很多倾诉者像是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但往事并不如烟。作者把一个个“我”从零落者阵营打捞为“我们”的历程,更新了战争写作的一切范式和讨论维度,是当代战争写作的人文关怀的高峰。

第二种主题模型中女主人公的选择基本是承受者身份。女性的家庭属性是这一主题的内核。自然属性(包括母性)是人存在的基础,但人之所以为人,不在于人的自然性,而在于人的社会性。历史以各种触角延伸到女性的生活的方方面面。《锌皮娃娃兵》从个人生活史特别是女性生活史中赋予主人公尊严,参战官兵母亲和妻子的感受成为“真实的文献”。阿列克谢耶维奇对叙述本身的认同,延伸的是“可能被遗忘指事物的感受”,这个态度恰好是与主人公相同的思考世界和言说世界的方式,是对生活本源的探讨。对痛苦的接受,越过了事物、特别是阿富汗战争这种历史大事件的表面文章,进入承受者内心最为人性的层面。女儿去阿富汗参战的母亲生活里经常被指指点点:“这算什么母亲呀?在咱们这个时代她怎么能把独生女儿送上战场?把一个女孩子交出去?”而这位母亲的女儿在作为战地护士被扫射断双腿,死在战场;母亲守着棺材,不断问:“是你吗,儿子?是你吗,儿子?”她从未见到儿子的尸体,大家都认为她已经精神失常,但作家记录了她的心碎。这不是个别人的哭声,而是女性的整体命运,是人类全部的生存状况。家属们在后方过着没有战争胜似战争的日子。所以,正如《出版人周刊》评价的那样:“不管在什么地方,战争的本质都一样:残忍,丑恶,摧残人性。最令人难忘的是那些娃娃兵的母亲,尤其是当娃娃兵被装到锌皮棺材里运回家时,母亲们在墓地里讲述儿子们的事,就好像他们还活着。”[9]封底

第三种主题模型中女主人公的选择基本是无辜者身份。女性的本质属性——心理属性,即女性现代性和全球性的体现是这一主题的内核。这是一个综合性的主题模式,它的特点是生命至上的伦理叙事。“我刚从阿富汗回来,正打算好好享受生活,马上结婚。可是‘红色的特别召集令’不到一小时就送到我家,我的妈妈当场就哭了,她以为我又被征召去前线打仗。”[6]79妈妈的形象虽然感性,却是具有历史穿透力的伦理批判。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人类至今已经享受了历史最长的和平时期。然而,局部战争和核泄漏给普通人带来了深重的痛苦。人们在经历了这一切的震颤之后,思想、感情、观念上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普通居民的父母一代经历了战争,而他们经历了核泄漏。一个受到辐射的女孩子不能和已经注册的男朋友结婚,因为男友的妈妈说,“亲爱的,对某些人来说,爱人也是一种罪孽。”[6]116这一篇采访名为《生活中为何不能没有契诃夫和托尔斯泰》,它的结尾写道:“你知道生小孩也是一种罪吗,我以前可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6]116以往的书中从未写过这种事,在文学史的女性叙事里,这是少有的篇章。翻译家高莽认为:“这部书中多了一层人与科技发展、人与自然的关系的哲学思考。谈话者思想和文化水平不同,但每个人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接触了这个问题。从他们的谈话中可以感觉到:对人、对人的生命以及对地球上生物的态度,是衡量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经济操作、科技发展、意识形态……是否合理的标准。”[3]42

阿列克谢耶维奇重视女性主题到了“偏激”的地步,她说:“就是托尔斯泰——我读他的《塞瓦斯托波尔故事集》,如今也无法忍受那种对男子汉气概的盲目崇拜。”[4]她为宏大历史叙事中女性“声音”的缺席而鸣不平,但在自己的作品中和在访谈中她会隐藏讲述者的名字,为的是保护她们。她不认为女性的历史仅仅是性别遭遇,她从女性身上关注的是整个人类生存现状,尤其是精神和心理现状。

三、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历史重构:女性记忆

当代非虚构的写作去除了虚构文学的矫饰,纪实文学结合了口述史那巨大的力量和感染力,构成了无法忽视的文学种类。诺贝尔奖致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获奖词是:“她的复调书写,是对我们时代苦难和勇气的纪念”。她是诺贝尔奖历史上第14位女性文学奖获奖人,关于战争与苦难,每一次真相的挖掘,都会再次让读者面对血淋淋的回忆,每一笔记录,都是在态度鲜明地反思历史,抵抗遗忘。这个文体特征完全超越了两个极限,即“作者的写作自我”和讲述者的性别自我,演绎为清晰的对主流文化的疏离和对重建记忆历史的艰难尝试。

追寻消亡了的历史,在海量的原生材料中挖掘真相,其叙事的主要内容仍是人与历史的关系、人与科技的关系、人与自身关系的哲学思考。无论此种写作暴露的是什么,但真正与生命与命运毗连的生理、心理、道德都有两个向度,即受到历史事件制约的共性和受到主体制约的个体筛选的差异性。阿列克谢耶维奇果断地选择了后者,这使她的书写中的逻辑关系与活生生的人以及人的情感感受相关,而背离了理智围成的冰冷的历史堡垒。边缘化的人物用滚烫的生命情怀去融化历史坚冰,这就是文学的使命,并用记忆抵抗遗忘。无论是虚假的、强大的或是完全蓄意为之的淹埋都会在活生生的生命面前显出虚弱的面目,简单化、标签化的女性不是历史的落叶,而是人类走过黑暗历史隧道的记忆携带者;而写作者的叙事重构记忆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已经让口述文学不再是一种“大众写作”,而是当代文学的发现与洞察力的重生。文学体裁走过的路包含了无数种声音,女性的声音没有理由被置于历史话语之外。对《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妈妈,我还是想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锌皮娃娃兵》作品的主题等可以有多种解释,它们涉及宽泛的历史条目,也可以说是抽象的历史和具象的生命在挣扎的人性的波纹中,浮现出历史蒙难者个人经验主观情感和私人感受:史诗《伊戈尔远征记》中的雅罗斯拉夫娜的哭诉从来被视为经典的篇章,是对那个时代所有信念的一种召唤。当代文学要面对的社会记忆、集体记忆、历史记忆以及跨文化记忆等,随着新媒体和自媒体的诞生而被宣布为历史记忆和记忆想象的同时死亡。一种新型的文学记忆史必然是指传统虚构文学无以企及的、以实证主义为精神的文献记录学,它是强调记忆之场的文学,这对以往的文学既是一种毫不含糊的继承,也是当代文学的创新,即斯维特兰娜领唱的、新的《安魂曲》。

阿列克谢耶维奇这位女作家说过:“福楼拜称自己是人们的笔;我会说,我是人们的耳朵。当我走在街上,记录下听到的各种词汇、短语和感叹时,我都会在想:有多少小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啊!消失在黑暗中。人们还不能捕捉生活中的对话,把它作为文学记录下来,因为我们不懂得去欣赏这些对话,也不会因为读它们而感到惊讶或者快乐。但它们却让我着迷,甚至俘虏我。我喜欢人们交谈的方式,我喜欢寂寞的人声。这是我最大的爱好和激情。”[10]立足讲述者的私人化打破了文学叙述以往的基本程式,个体回忆没有禁忌,作家以谦卑的态度来重构感情,而不是冰冷的事件的过程。因作者“隐身”而获得叙述者“站C 位”的文本令人难以面对:女性、无辜、弱者的记忆中的历史形成了创伤叙事,它击穿了史官所记录的正史的虚假情怀和“激情岁月”,而用承受者的语境过滤谎言和直面死亡。阿列克谢耶维奇尊重叙述者的勇气,在她的作品被称为历史里程碑的时候,她仍然坚持认为,她的书不是安慰,而是要从集体遗忘的模式中找回二战女兵的生活意义、切尔诺贝利核灾受害者的记忆、阿富汗战争牺牲者的亲人们的悲伤救赎。那些口述中刻骨铭心的女性情感流露与以往对重大历史事件遮掩的历史修辞相比,具有一种匡正历史、重建记忆的文本功能。《战争与和平》中的库图佐夫的“无为”形象修改了军事史中的“战无不胜神话”;《静静的顿河》中哥萨克的“中间形象”,甚至改变了当时联共(布)党史对近代历史“非红即白”的表述。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主人公记忆将改变当代文学中强者主导的叙事,改变媒体剪裁之先入为主的当代视角,这不可不说是一项创作自觉的奇功。

四、结语

仅就作者是一位未曾参加过任何一场战争的女性这一点来说,阿列克谢耶维奇饱受争议。批评者认为,女性的述说袒露了战争的负面,诸如趁火打劫、酷刑、嘲弄俘虏、甚至上下级之间的冷漠和天灾人祸是所有战争及灾难不可避免的。然而,对军事生活的理解不能代替对战争本质的认识。女性历史话语与新文学体裁的结合拓展了人类灵魂的深度与广度。它体现出一种超性别的视阈。阿列克谢耶维奇回应了当代文学精神建构的需求,这是新体裁与当代言说紧密结合的结果,即一种疏离主流文化的自我建构。“她建议我们不要从理论空想或冰冷的历史叙述角度,而是要从人类的灵魂深处,去解读社会和政治的变化。这种解读方式和这位女作家都不应该再被我们忽视下去了。”[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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